日本记纪神话中的洪水再殖型神话元素

2021-03-25 19:55梁青
关键词:母题神话洪水

梁青

(湖北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2)

一、洪水神话的孤岛

早在一个世纪以前,博闻多识的弗雷泽就在《〈旧约〉中的民间传说》中指出,包括中国和日本的东亚地区竟然没有大洪水相关的传说。稍晚些的斯蒂斯·汤普森在1932年出版的《民间文学母题索引》中的“A1010”洪水条目下,列举了两篇来自中国的异文。从那以后的数十年间,经过几代学人的努力,中国洪水神话相关的研究已经成为世界洪水神话研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在马克·艾萨克2002年发布的《世界各地洪水神话》(1)马克·艾萨克(Mark Isaak)《世界各地洪水神话》,http://www.talkorigins.org/faqs/flood-myths.html。中,收录了近十个中国各民族的洪水神话文本。陈建宪教授《中国洪水再殖型神话研究——母题分析法的一个案例》(以下简称《中国洪水再殖型神话研究》)[1],就数百个中国洪水神话的文本进行了全方位的分析,可以说是中国洪水神话研究的集大成之作。

中国洪水神话在近百年来逐步从幕后走到台前,和它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与中国一衣带水的日本成为洪水神话研究中的孤岛,一直没有在洪水神话研究中得到关注。《中国洪水再殖型神话研究》梳理了世界洪水神话的分布,提到地中海、印度、东南亚、美洲、大洋洲、非洲及其他故事圈,但没有提到日本有洪水神话。这并非是忽视了日本神话本身,该书在母题分析中至少有三次谈到日本神话的材料,然而书中并没有出现作为完整故事的日本洪水神话。

日本学者也关注到日本洪水神话研究的缺失,但相关论著十分有限。冈正雄认为,日本记纪神话中的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神话,与东南亚和中国华南地区的洪水神话有可比之处。兄妹二人结婚生下国土和诸神之前,本应有洪水的情节,但不知何故,这段情节脱落了。冈正雄的论证主要从民俗方面,例如水稻栽培、母系氏族、狩猎技术等,来证明日本与东南亚乃至中国华南地区有过实际交流[2](P40)。而大林太良在冈正雄的基础上更进一步,认为东南亚和中国华南地区虽然有很多洪水神话,但兄妹始祖型洪水神话分布范围有限。他借用此前学者对这类洪水神话的分类,即原初洪水型、宇宙斗争型、宇宙洪水型、神罚洪水型等四种形式,指出日本的洪水神话是宇宙斗争型和原初洪水型的混合式。虽然这两种形式在哪里混合尚无法判断,但与中国南方相关这一点是明确的[3](P246~252)。

近年来比较有代表性的是西川立幸《水蛭子考——中日洪水神话比较》[4]和山田仁史《蟹与蛇:日本、东南亚和东亚之洪水和地震的神话与传说》[5]。前者认为,日本存在可以与中国洪水神话类比的神话,并将洪水神话的情节分为洪水为灾、兄妹结婚、再殖人类三个部分;但在“洪水为灾”部分,作者也认为日本古籍中没有洪水的记载,事实上所谓的日本洪水神话是不完整的。后者主要是关于日本东北地区蛇、蟹争斗——动物报恩类型的故事研究,其中一则异文是关于“龟割山”由来的故事,讲的是蛇与蟹或龟争斗引发洪水。这则故事虽然写到日本发生的洪水,并由此形成了释源的传说,但洪水只是作为背景或衍生物,而不是故事的中心情节。

我们所说的洪水神话,正如《中国洪水再殖型神话研究》所言,主要是以洪水毁灭世界,遗民创造新生的洪水再殖型神话为主,仅仅出现洪水的情节是不够的。

可以说,从现有的材料和研究来看,虽然有部分研究从比较神话的角度出发,将日本记纪神话中的部分情节和其他地区洪水再殖型神话进行比较,但并没有直接证据表明它们的关联。单从日本神话的文献出发,的确难以找到完整的可以与典型的洪水再殖型神话相匹配的文本。

二、四个情节段的考察

《中国洪水再殖型神话研究》中,对典型的洪水再殖型神话的情节进行了分段。主要分为四个情节段:因为A原因,天神发洪水毁灭了人类;因为B原因,C得到神的护佑或其他帮助,用D法在洪水中幸免于难;因为神的护佑或帮助,C通过E考验而结成家庭;因为C以F方式使人类得到再繁衍,这个事件成为G事物的由来[1](P49)。其中的字母A到G是故事中的七个可变母题,也是区分故事亚型的关键因素。书中搜集到的数百则中国洪水神话,都符合这四个情节段的结构特征。

我们用日本神话中最为主流的《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的神话,来尝试匹配这些情节段,试图在其中找到洪水再殖型神话的蛛丝马迹。其范围限定在两个文本(2)使用的文本为倉野憲司校注的《古事記》,岩波文庫1963年1月初版(2007年12月改订),2008年6月第76次印刷版本,以及坂本太郎、家永三郎、井上光贞、大野晋校注的《日本書記》,岩波文庫1994年9月初版,1998年5月第7次印刷版本。的神代卷至初代天皇的记录为止。

我们发现,在记纪神话中,并没有符合第一个情节段天神发洪水毁灭人类,第二个情节段某人得到神助幸免于难的情节。这与以往的研究成果的结论一致,也是我们常常认定日本没有洪水神话的主要原因。不过通过考察我们发现,虽然没有与这两个情节段相吻合的情节,但有三处出现了带来毁灭的水的意象。

第一处是在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初次生子一段。《古事记》载:“然后行闺房之事,生子水蛭子,将此子置于芦舟中,舍使流去。”(3)倉野憲司校注:《古事記》,岩波文庫2008年版,第22页。本文《古事記》译文采自周作人译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1年版。而《日本书纪》正文未记此事,在“一书曰”(异文)部分则有收录[6](P28)。

第二处是在海幸彦和山幸彦一节。《古事记》载:“以是一切如海神所教,把钓钩还了他。(海幸彦)自此以后更加贫穷了,乃起了恶心,攻击过来。攻来的时候,(山幸彦)拿出潮满珠来,使他陷溺,乃至悲叹请求,即用潮干珠救他……”[7](P84)这段情节在《日本书纪》正文及所收异文中都有类似记录[6](P162~164)。

第三处是神武天皇东征受挫,于其兄五濑命殒命后绕道熊野一节。《日本书纪》正文载:“海中忽遇暴风,皇舟漂荡。时稻饭命乃叹曰,‘嗟乎,吾祖天神、吾母海神,如何在陆遭厄运,在海复遭厄运。’言讫乃拔剑入海,化为锄持神。三毛入野命亦恨曰,‘我母我姨皆是海神,为何起波澜灌溺。’言罢踏浪往常世乡去。”[6](P208)本段内容在《古事记》中没有记载。

记纪神话中的这三段记载,都是日本神话中十分重要的情节。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生水蛭子的情节中,他们以为是绕柱生子时女方先开口讲话违背了禁忌,生下了怪胎,而用芦舟将水蛭子舍弃在海中。山幸彦为了惩罚海幸彦,使用海神那里得来的潮满珠涨潮,用类似神的旨意降下大水的方式让海幸彦臣服。稻饭命和三毛入野命用投身海水的方式平息风浪,事实上也是通过献祭的方式平息神怒。

我们比较洪水再殖型神话中的第一、第二个情节段与记纪神话中的上述三处记载,可以发现,记纪神话中的海水虽然没有以神罚或神佑的方式毁灭人类并留下幸存者,但其意象仍然是毁灭和死亡。这或许与他们生活中的海啸、海难等经验有一定关系。

在第三个情节段中,典型的洪水再殖型神话呈现的是难题求婚的母题,即在神的帮助或护佑下,血亲之间或人神结合生下后代。《中国洪水再殖型神话研究》中提到,洪水神话中的难题求婚大体可以分为占卜神意和体力智慧的考验两大类。记纪神话中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生神生国情节中的绕山相遇母题,正是占卜神意类型中的典型母题。

《古事记》载,“二神降到岛上,建立天之御柱,造成八寻殿。于是伊邪那岐问其妹伊邪那美道:‘你的身子是如何长成的?’她回答道:‘我的身子都已长成,但有一处未合。’伊邪那岐道:‘我的身子都已长成,但有一处多余。想以我所余处填塞你的未合处。产生国土,如何?’伊邪那美答道:‘好吧。’于是伊邪那岐说道:‘那么,我和你绕着天之御柱走去,相遇而行房事。’”[7](P20~21)

绕山相遇与滚磨相合、烧烟相缠、针线相穿等母题类似,都是世界上仅剩两个血亲关系的人(通常为兄妹),碍于伦理无法成婚繁衍后代。这相当于给神提出了一个难题,而神通过一些神奇的事件让两个人相信他们的结合是神的旨意,从而顺利完成洪水后的再殖。中国洪水再殖型神话中的绕山相遇母题,据《中国洪水再殖型神话研究》记载,共有56例,分布于汉族、布依族、侗族、土家族、瑶族、苗族、畲族、毛南族、水族、仫佬族、珞巴族等11个民族中,以汉族最多。比较突出的一个特征是,往往由乌龟提出让哥哥反方向绕山,最终遇到妹妹而解决难题。

如果从难题考验的角度看,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绕天之御柱相遇成婚算不上是难题,因为他们一个向左绕,一个向右绕,相遇是注定会发生的,因此这个情节的关键还是在绕山这件事情本身。与中国洪水再殖型神话中的绕山相遇母题不同,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绕的不是普通的山,而是天之御柱。天之御柱是兄妹神受天上诸神命令创造国土时所造,代表着神意。绕柱相遇类似于在神的见证下成婚,有神卜的意味在里面。

第四个情节段的核心是再殖与释源,即人类得到重新繁衍,并解释某些事物的起源。洪水过后,人类需要重新繁衍,《中国洪水再殖型神话研究》将人类的重新繁衍分为捏泥人、葫芦生人、怪胎碎尸变人等主要类型,以及献祭造人、刻木或茅草造人、男人怀孕、与动物婚配等其他类型。这些重新繁衍的方式都是非正常的,且多数时候一次能生出许多人来。这一方面是对人类始祖的非日常化处理,彰显其神圣性;另一方面也为某些事物的起源做出解释,这些事物反过来又增强了神话的信服力。

记纪神话中有两个故事与洪水神话中的再殖和释源的母题相吻合,一是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生下水蛭子和迦具土的故事,另一个是速须佐之男杀死大气津比卖神的故事。

《古事记》中,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两次绕柱结婚。第一次由于女方先开口导致婚姻失败,生下怪胎水蛭子,而第二次绕柱男方先开口讲话,于是顺利生下八大岛等国土。第二次生下的火神迦具土,灼伤了伊邪那美,致其死去。伊邪那岐愤而用十拳剑斩杀迦具土,其尸体各部分化为诸神。《日本书纪》的记载除神的命名外,与《古事记》几乎一致。这里的水蛭子担当了怪胎的角色,体现出非正常婚姻带来的结果;迦具土则承担了繁衍后代的职责,用的是死后化生的方式。这与我国洪水再殖型神话中常见的怪胎切碎后繁衍出人类的母题非常相似。

速须佐之男杀死大气津比卖神,出现在《古事记》五谷的起源一节。当时速须佐之男被众神逐出高天原,从天上降下,向大气津比卖神祈求食物。大气津比卖神从鼻口、肛门处取出种种食物给他,速须佐之男认为这些都是污秽之物,一怒之下将其杀死。大气津比卖神死后,其头、眼睛、耳、鼻、阴部、肛门等地方生出五谷。神产巢日御祖命取这些植物作为种子,于是世间就有了各种作物。

死后化生母题是世界性母题,往往与推原神话有关。巴比伦神话中的提亚玛特死后化成了山河以及人类。北欧神话中的尤弥尔,身体化为了山、海、大地、树木乃至天空。我国古代也有类似的记载,《山海经·海内经》中有关于后稷所葬之处百谷自生的说法,与记纪神话中对农作物起源的记载相似。我国西南少数民族也有大量类似神话,如布依族《力嘎撑天》、布朗族《创世歌》、壮族《造人歌》等。

从洪水再殖型神话的四个情节段来看,虽然记纪神话中没有一个故事包含这四段情节,但它们分别出现在几个故事中。尤其是第三和第四个情节段,母题的展现十分典型。即便是第一和第二个情节段的故事并没有直接发生,其意象也通过海水的变化得以展现。

三、毁灭和创生情节的同构

正如《中国洪水再殖型神话研究》所说,洪水再殖型神话反映出一种末日焦虑,这种末日焦虑是人类文明所共有的心理基础之一。所谓末日,就是世界性的灾难,在汤普森的《民间文学母题索引》中主要有洪水、大火、严寒、大地陷落、太阳毁灭、怪物侵袭、战争等大类,而洪水在其中所占比重最大。世界众多地区都分布有洪水神话,但正如前文所述,洪水作为毁灭世界的诱因,在日本体现为海水的变化,如涨潮、海啸、风浪,等等。

高尔基说,神话的创造在自己的基础上乃是现实主义的。现在的日本版图内有湍急的大河,东北地区的信浓川、关东地区的利根川,都是数百公里长,水量较大的河流,它们在历史上也频频发生洪水。回到日本神话诞生的年代,当时日本人活动的地区主要在九州北部到近畿地区,即今天的西日本地区。那里地势相对平缓,岛屿众多,却没有什么大河,反而是从九州到本州岛乃至四国地区都要跨海。海难给人们带来的心灵创伤要远大于河流,因此日本记纪神话中,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创造的国土就仿佛是海上漂荡的浮舟一般,风浪、海啸给他们带来更多的末日焦虑。

记纪神话中出现的三处代表毁灭意象的水,都不同于大陆神话中江河湖乃至降雨引起的洪水,而是来自海水。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第一次结婚所生的水蛭子被视为失败的产物,因不祥而被用芦舟放逐在海中。这种放逐于水中的做法在日本并不罕见,许多神社中都有类似的祓除仪式,以免将污秽之物带入圣地。日本东北的山形县出羽三山的汤殿山神社入口处就设有“御祓所”,所有进入神社参拜的人都要在这里领取一张人形的白纸,按照程序将自己身上的污浊之气附在纸上后,将其放入流水中漂走。人经过这一净化程序后才被允许进入神圣之地,水蛭子被放逐海中正是这种祓除仪式的写照,这里的水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桥梁。

海幸彦和山幸彦一节中的潮满珠和潮干珠是得自海神绵津见神的宝物。《古事记》中记载山幸彦进入海中见到海神,有这样一段:“……那里有很好的一条路,顺着这路走去,有鱼鳞似的造成的宫殿,是即绵津见神之宫……”[7](P81)仓野宪司注曰:“鱼鳞似的造成的宫殿,见《楚辞·九歌》中‘鱼鳞屋兮龙堂’一句。”也就是说,山幸彦来到海底见到的海神住在龙宫。结合后文山幸彦与海神的女儿结婚生子时,发现其真身是鳄鱼这一情节来看,海神绵津见神很可能是龙或者其他爬行动物。潮满珠和潮干珠这两样宝物是海神赠与天神之子(山幸彦)的宝物,后来用于发大水惩治海幸彦。这个情节的构造可以看作是蛇、鳗等动物招致洪水的类型。无独有偶,日本民间也流传着各类大蛇引发大水的传说故事,例如十和田湖传说、秋田大场沼传说、箱根阿宇沼传说、出云赖太水传说等。

神武天皇东征时遭遇挫折,绕道熊野时海上忽然起了风暴,稻饭命和三毛入野命投身入海后风浪得以平息。这段情节与世界上广泛流传的献祭河神、海神的故事十分相似。在这类故事中,往往有河神或海神作恶,若是不献上祭品,他们就会发大水吞噬人们的生命和财物。河神、海神是自然神的代表,代表着自然力中毁灭的一面,人类通过献上祭品达成一种交换,让这些毁灭之力不再降临到自己身上。记纪神话中的这段情节在结构上与河神、海神索要祭品的故事类似,但有一点差异值得我们注意,即主动投身海中作为祭品的并非一般人物,而是与海神有着亲缘关系的人。他们投身入海,也可看作是一种回归母题。

洪水再殖型神话的典型情节虽然没有完整出现在记纪神话中,但从以上关于海水带来毁灭的意象来看,日本神话也并非游离于洪水再殖型神话之外。人类共同的末日焦虑给日本神话带来了另一种情节的洪水,同时也孕育了独特的创生情节。

记纪神话中的创生情节很多,除了上文提到的与洪水再殖型神话中难题求婚、再殖与繁衍情节段有关的伊邪那岐、伊邪那美生国生神的情节和大气津比卖神的死后化生情节以外,还有诸多神奇生产的桥段,例如伊邪那美在黄泉国生出八雷神,伊邪那岐生出三贵子,速须佐之男与天照大神誓约生子,等等。所有这些创生的情节,都不同于人类正常的生产,不仅生产方式不同,而且一次生产的数量很大,往往有数个乃至数十个后代,这与洪水再殖型神话中的再殖情节具有一定的相似性。

从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通过绕天之御柱结合,到生出火神迦具土为止,按《古事记》记载,其共同生岛十四个,生神三十五位(不含淡岛和水蛭子)。而后,伊邪那美在黄泉国独自生出八雷神,伊邪那岐从黄泉国归来后通过祓除污秽独自生出二十三位神以及三贵子。速须佐之男与天照大神誓约生子,是通过自己随身所带物品分别生出三个和五个后代,大气津比卖神死后化生也是化为六种作物。从数量和方式上看,与典型的洪水再殖型神话一样,都是通过神奇的方式大量繁衍,然而主角并非是末日之后的遗民,所生的也并非人类。因此,记纪神话中虽然有末日焦虑引发的毁灭意象,也具有创生情节,但两者间并没有紧密联系,在情节构成上大多是截然断开的。

记纪神话中的毁灭之水意象的展开,乃至神奇出生等情节,在结构上与洪水再殖型神话的许多文本有较高的相似度。放逐、龙宫、水神、绕山相遇、神奇出生、怪胎、死后化生等一系列母题,都是这类神话中的常客。而另一方面,从毁灭到创生的情节在记纪神话中并不连贯,这让我们难以对其所属类型做出判断。

四、情节段规定的故事类型

日本记纪神话中毁灭意象的水和创生意象的神奇出生,乃至前述的诸多母题,不得不让人从洪水再殖型神话的角度对它进行思考,但其情节的编排又与典型的洪水再殖型神话相乖离。它有具有毁灭意象的水,却没有大河泛滥或者降雨、地陷等带来的洪水;有难题求婚的情节,结婚的却不是末日带来的遗民;有非同寻常的创生,却没有繁衍出大量人类。这让我们既无法将其排除在洪水再殖型神话之外,又难以将它完全纳入其中,这也是以往我们面对诸多神话分类时面临的难题。

为解决这一难题,各国学者做了大量工作。汤普森的《民间文学母题索引》采用母题的方式开创了一个时代,在此基础上,普罗普的故事形态学研究、刘守华的民间故事类型研究、刘魁立的母题链相关研究、金荣华对情节单元的阐释,都深化了母题研究的范式。然而,母题研究毕竟是关于整个民间文学庞大语料库的普遍性方法,为了取得普适性,不得不失去针对性和有效性,因此,在面对某些类型的故事时就显得深度不足。这也是以往面对日本记纪神话时,难以从洪水再殖型神话角度展开研究的原因之一。

陈建宪教授在《中国洪水再殖型神话研究》中提出了这类神话的四个情节段划分,让我们考察各类洪水故事时有了新的工具。在前文中,我们看到记纪神话的故事中有情节与洪水再殖型神话的两个情节段完全吻合,并且故事能体现另两个情节段的意象。这让我们似乎看到了记纪神话含有洪水再殖型神话的可能性,但另一方面,四个情节段不是孤立的,而是一个有机的整体,这让我们必须考察它们的前后关系。

在体现毁灭意象的水的三处情节中,只有第一处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放逐水蛭子的一段与其他洪水再殖型神话的情节段有关。山幸彦、海幸彦故事中的涨潮退潮、神武东征中的稻饭命和三毛入野命投身入海平息风浪两处情节,都没有衔接遗民获救或者难题求婚情节,因此作为洪水再殖型神话而言是孤立的情节段。放逐水蛭子一段虽然与难题求婚情节相连接,但按照《中国洪水再殖型神话研究》中四个情节段的走向来看,两者的顺序并不相同。放逐水蛭子情节中,水的毁灭意象是在难题求婚之后发生,典型的洪水再殖型神话则是先有洪水,再有难题求婚。

记纪神话中的难题求婚情节主要是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的绕山相遇,它与洪水再殖型神话中的难题求婚情节段是比较吻合的。但正如前文分析,它后续了再殖与释源的情节段,却没有洪水降临的上文与其衔接,四个情节段的结构仍不完整。

记纪神话关于再殖与释源的情节段,除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生国生神以外,还有大气津比卖神死后化生一节,但这与洪水再殖型神话中的怪胎碎尸化人所指的死后化生差异较大,既没有与难题求婚情节段相连接,再殖的内容也并非人类的繁衍,仅在释源方面具有一定的可比性。以上这些问题让我们不得不放慢将其归为洪水再殖型神话的脚步。

在对一类神话进行研究时,通过数据库的建立来分析母题,把握各个母题间的替换关系和衔接关系,进而划分情节段,最终确定故事亚型的做法,在《中国洪水再殖型神话研究》中被证明是十分有效的。借助这一成果,我们考察日本记纪神话中的洪水神话元素,发现其中的确出现了不少洪水再殖型神话的母题乃至情节段,展现出面对末日焦虑时人类共通的心理状态,但从情节段的完整性和衔接的情况来看,尚不能将其归为典型的洪水再殖型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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