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妈没有来

2021-03-25 08:55林海音
台港文学选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书桌孩子

林海音

图书简介:

《宋妈没有来——城南旧事后传》讲述长大后的“小英子”的城南故事。书里有一家六口温馨有趣的家庭日常、平凡琐屑生活中的所见所闻所感以及对过往人、事与物饱含深情的回忆。长大后的“城南旧事”和童年的“城南旧事”一样精彩。本书特别邀请了著名画家吕游铭为这本书绘制插画,更立体展现了台北城南浓浓的生活画卷。

鸭的喜剧

“好,被我发现了!”

尖而细的声音从厨房窗外的地方發出来,说话的是我们那长睫毛的老三。俗话说得好:“大的傻,二的乖,三的歪。”她总比别人名堂多。

这一声尖叫有了反应,睡懒觉的老大,吃点心的老二,连那摇摇学步的老四,都奔向厨房去了。正在洗脸的我,也不由得向窗外伸一头,只见四个脑袋扎作一堆,正围在那儿看什么东西。啊,糟了!我想起来了,那是放簸箕的地方,昨天晚上……

“看!”仍然是歪姑娘的声音,“这是什么?橘子皮?花生皮?还有……”

“陈皮梅的核儿!”老大说。

“包酥糖的纸!”老二说。

然后四张小脸抬起来冲着我,长睫毛的那个,把眼睛使劲挤一下,头一斜,带着质问的口气:“讲出道理来呀!”

我望着正在刮胡子的他,做无可奈何的苦笑。我的道理还没有编出来呢,又来了一嗓子干脆的:

“赔!”

没话说,最后我们总算讲妥了,以一场电影来赔偿我们昨晚“偷吃东西”的过失,因为“偷吃东西”是我们在孩子面前所犯的最严重的“欺骗罪”。

我们喜欢在孩子睡觉以后吃一点东西,没有人抢,没有分配不均的纠纷。在静静的夜里,我们一面看着书报,一面剥着士林的黄土炒花生,窸窸窣窣,好像夜半的老鼠在字纸篓里翻动花生壳的声音。

我们随手把皮壳塞进小几上的玻璃烟缸里,留待明天再倒掉。可是明天问题就来了,群儿早起,早在仆妇打扫之前,就发现塞满了的烟缸。

“哪儿来的花生皮?”我被质问了,匆忙之间拿了一句瞎话来搪塞:“王伯伯来了,带了他家大宝,当然要买点儿东西——给他吃呀!”我一说瞎话就要咽吐沫。

但是王伯伯不会天天带大宝来的,我们的瞎话被揭穿了,于是被孩子们防备起“偷吃东西”来了。他们每天早晨调査烟缸、字纸篓。我们不得不在“偷吃”之后,做一番“灭迹”工作。

“我一定要等,”有一次我们预备去看晚场电影,在穿鞋的时候,听见老二对老三说,“他们一定会带回东西来偷偷吃的。”

“我也一定不睡!”老三也下了决心。

这一晚我们没忘记两个发誓等待的孩子,特意多买了几块泡泡糖。可是进门没听见欢呼声,天可怜见,一对难姐难妹合坐在一张沙发上竟睡着了!两个小身体裹在一件我的大衣里,冷得缩做一团。墙上挂的小黑板上写了几个粉笔字:“我们一定要等妈妈买回吃的东西。”旁边还很讲究地写上注音符号呢!

把她们抱上床,我试着轻轻地喊:“喂,醒醒,糖买回来啦!”两双眼睛努力地睁开来,可是一下子又闭上了,她们实在太困了。

小孩子真是这么好欺骗吗?起码我们的孩子不是的,第二天早上,当她们在枕头边发现了留给她们的糖,高兴得直喊奇怪,她们忘记是怎么没等着妈妈而回到床上睡的事了。

但是这并没有减轻我们的“灭迹”工作,当烟缸、字纸篓都失效的时候,我居然怪聪明地想到厨房外的簸箕。

谁想还是“人赃俱获”了呢!

讲条件也不容易,他们喊价很高:一场电影,一个橘子,一块泡泡糖,电影看完还得去吃四喜汤团。一直压到最后只剩一场电影,是很费了一些口舌的。

逢到这时,母亲就会骂我:“惯得不像样儿!”她总嫌我不会管孩子,我承认这一点。但是母亲说这种话的时候,完全忘了她自己曾经有几个淘气的女儿了!

我实在不会管孩子,我的尊严的面孔常常被我的不够尊严的心情所击破。这种情形,似乎我家老二最能给我道破。

火气冒上来收敛不住,被我一顿痛骂后的小脸蛋都傻了。发泄最痛快,在屋小、人多、事杂的我们的生活环境下,孩子们有时有些不太紧要的过错,也不由得让人冒火儿,其实只是想借此发泄一下罢了。怒气消了,怒容还挂在脸上,我们对绷着脸。但是孩子挨了骂的样子,实在令人发噱,我努力抑制住几乎可以发出的狂笑,把头转过去不看他们,或者用一张报遮住了脸,立刻把噘着的嘴唇松开来。这时我可以听见老二的声音,她轻轻地对老三说:

“妈妈想笑了!”

果然我真忍不住地笑了起来,孩子们恐怕也早就想笑了吧,我们笑成一堆,好像在看滑稽电影。

老大虽然是个粗心大意的男孩子,却也知母甚深,还在小学读书时,便在一篇题名“我的家庭”的作文里,把我分析了一下:

“我的母亲出生在日本大阪,五岁去北平,‘国语讲得很好。她很能吃苦耐劳,有一次我参加讲演要穿新制服,她费了一晚上的工夫就给我缝好了。不过她的脾气很暴躁,大概是生活压迫的缘故。”

看到末一句我又忍不住笑了,我立刻想到套一句成语,“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儿女”。

我曾经把我的孩子称为“三只丑小鸭”,但这称号在维持了八年之后是不适宜了,因为我们又有了第四只。我用食指轻划着她的小红脸,心中是一片快乐,看着这个从我身体里分化出来的小肉体,给了我许多对人生神秘和奥妙的感觉。所以我整天搂着我的婴儿,不断地亲吻和喃喃自语,我的北平朋友用艳羡的口吻骂我:“瞧,疼孩子疼得多寒碜!”人生有许多快乐的事情,再没有比做一个新生婴儿的母亲更快乐。

人们会问到我四只鸭子的性别,几个男的?几个女的?说到这儿,我又不免要多啰嗦几句:当一些自命为会掐算看相的朋友看到我时,从前身、背影、侧面,都断定我将要再做一个男孩的母亲。我也有这种感觉,因为我已经有的是一个男孩和两个女孩,按理想,应当再给我一个男孩。没看见戏台上的龙套吗?总是一边儿站两个才相衬。但是我们的第四个“龙套”竟走错了,她站到已经有了两个的那边去了,给我们形成了三个女孩和一个男孩的比例,我不免有点懊丧。

因此外面有了谣言,人们在说我重男轻女了,这真冤枉,老四一直就是我的心肝宝贝!

我的丈夫便拿龙套的比喻向人们解释,他说:“你们几时见过戏台上的龙套是一边儿站三个,一边儿站一个的呀?”

但是这种场面我倒是见过一次,那年票友唱戏大家起哄,真把龙套故意摆成三比一,专为博观众一乐,这是喜剧。

我是快乐的女人,我们的家一向就是充满了喜剧的气氛,随时都有令人发笑的可能,那么天赐我三与一之比,是有道理的了!

教子無方

母亲骂我不会管教孩子,她说我:“该管不管!”我也觉得我的儿童教育观有点儿特别。

刚下过雨,孩子们向我请求:

“让我们光脚出去玩,好不好?”

我满口答应,孩子们高兴极了,脱下板板,卷起裤腿儿,三个一阵呼啸而去。母亲怪我放纵,她说满街雨水,不应当让孩子们光脚去蹚水,我回答母亲说:“蹚水是顶好玩儿的事,我小的时候不是最爱蹚水吗?”母亲只好骂我一句:“该管不管!”

我们的小家庭里,给孩子的设备简直没有,他们勉强算是有一间三叠的卧室,还要匀出我放小书桌和缝衣机的地盘来。还有三个抽屉归他们每人一个,有时三个孩子拉出抽屉来摆弄一阵子,里面也无非是些碎纸烂片破盒子。

他们只有一盒积木算是比较贵重的玩具,它的来历是:儿童节的头一天,大的从高级班同学那里借来全套童子军武装,我家务忙,没顾得问他所以,第二天一早儿,他穿上“童子军”就没了影儿。到了晌午,只见他笑嘻嘻满载而归,发了邪财似的,摆了一桌子文房四宝——笔墨纸砚什么的,还大大方方地赏了妹妹们一盒积木。问他到哪儿去了,他这才踌躇满志,挺着胸脯说:“今天儿童节,我代表学校到‘教育厅‘接见厅长去了。这些全是他赏的。”

我们一听,非同小可,午饭多给了他一块排骨啃。整个晚上大家都拿“接见厅长”当题目谈笑。

就是这样,我们既然没有游戏室,又没有时间带他们到海滨去度周末,蹚蹚街上的雨水,就好比我们家门前是一片海滩,岂不很好?而且他们蹚着水最快乐,好像我的童年一样——说实话,到今天我都不爱打伞、穿雨衣,让雨淋满身、满头、满脸,冰凉凉最舒服。

我记得童年时候,喜欢做的许多事情都是爸妈所不喜欢的,因为他们不喜欢,我便更喜欢,所以常常要背着他们做。我和二妹谈起童年的淘气,至今犹觉开心。我们最喜欢听到爸妈不在家的消息,因为那时候我们便可以任意而为,比如扯下床单把瘦鸡子似的五妹包在里面,我和二妹两头儿拉着,来回地摇,瘦鸡子笑,我们也笑,连管不了我们的奶妈都笑起来了(可见她也喜欢淘气)。笑得没了力气,手一松,床单裹着人一齐摔到地下,瘦鸡子哇地哭了,我们更笑得厉害,虽然知道爸爸回来我们免不了吃一顿手心板。

雨天无聊,孩子们最喜欢爬到壁橱里去玩,我起初是绝对不许的,如果他们乘我买菜时候爬到里面去,回来一定会挨我一顿臭骂。有一次我们要出门,二的问爸爸:

“妈妈也出去吗?”

爸爸说:“是的。”

二的把两条长辫子向后一甩,拍着小手儿笑嘻嘻地向三的说:

“妈妈也出去,我们好开心!”

我正在房里换衣服,听了似有所悟,他们像我一样吗?喜欢背着爸妈做些更淘气的勾当?我的爸妈那样管束我,并没有多大效力,我又何必施诸儿女?这以后,我便把尺度放宽,甚至有时帮助他们把枕头堆起来,造成一座结结实实的堡垒抵御敌人,枕头上常常留有他们的小泥脚印。母亲没办法儿,便只好又骂我:“该管不管!”我心想,他们的淘气还不及我童年的一半呢!

成年人总是绷着脸儿管教孩子,好像我们从未有过童年,不知童年乐趣为何物何事。有一天我正伏案记童年,院里一阵骚动,加上母亲唉唉叹声,我知道孩子们又惹了祸。母亲喊:“你来管管。”我疾步趋前,嗬!三只丑小鸭一字儿排开,站在那里等候我发落。只见三张小脸儿三个颜色:我的小女儿一向就是“娇女儿泪多”,两行泪珠挂在她那“灵魂的窗户”上闪闪发光;大女儿的脸上涂着“迷死弗多”口红,红得像台湾番鸭的脸;那老大,小字虽然没写完,鼻下却添了两撇仁丹胡子。一身的泥,一地的水。不管他们惹了什么样的祸,照着做母亲的习惯,总该上前各赏一记耳光,我本想发发脾气,但是看着他们三张等候发落的小花脸儿,想着我的童年,不禁哑然失笑。孩子们善观脸色,便也扑哧哧都笑起来,我们娘儿四个笑成一团。母亲又骂我:“该管不管!”我也只好自叹“教子无方”了。

书 桌

窥探我家的后窗,是用不着望远镜的。过路的人只要稍微把头一歪,后窗里的一切,便可以一览无遗,而最先看到的,便是临窗这张触目惊心的书桌!提起这张书桌,很使我不舒服,因为在我行使主妇职权的范围内,它竟属例外!许久以来,他每天早上挟起黑皮包要上班前,都不会忘记对我下这么一道令:

“我的书桌可不许动!”

这句话说久了真像一句格言,我们随时随地都要以这句“格言”为警句。

对正在擦桌抹椅的阿彩,我说:“先生的书桌可不许动!”

对正在寻笔找墨的孩子们,我说:“爸爸的书桌可不许动!”

就连刚会单字发音的老四都知道,爬上了书桌前的藤椅,立刻拍拍自己的小屁股,嘴里发出很干脆的一个字:

“打!”跟着便赶快自觉地爬下来。

但是看一看他的书桌在继续保持“不许动”之下,变成了怎样的情形!

书桌上的一切,本是代表他的生活的全部,包括物质的与精神的。他仰仗它,得以养家活口;他仰仗它,达到写读之乐。但我真不知道当他要写或读的时候,是要怎样刨开了桌面上的一片杂芜,好给自己展开一块耕耘之地?

忘记盖盖的墨水瓶,和老鼠共食的花生米,剔断的牙签,眼药瓶,眼镜盒,手电筒,回形针,废笔头……散漫地布满在灰尘朦胧的玻璃垫上!另外再有便是东一堆书,西一叠报,无数张的剪报夹在无数册的书本里。字典里是纸片,地图里也是纸片。这一切都亟待整理,但是他说“不许动”!

不许动,使我想起来一个笑话:一个被汽车撞伤的行人呻吟路中,大家主张赶快送医院救治,但是他的家属却说:“不许动!我们要保持现场等着警察来。”不错,我们每天便是以“保持现场等着警察来”的心情看着这张书桌,任其脏乱!

窗明几净表示这家有一个勤快的主妇,何况我尚有“好妻子”的“衔称”,想到这儿,我简直有点儿冒火儿,他使我的美誉蒙受污辱。我决定要彻底地清理一下这书桌,我不能再等着“警察”了。

要想把这张混乱的书桌清理出来,并不简单,我一面勘察现场,一面运用我的智慧。怎样使它达到清洁、整齐、美观、实用的地步呢?因为除了清洁以外,势必还得把桌面上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整理一下,使物各就其位,然后才能有随手取用的便利,这一点是要着重的。

我首先把牙签盒送到餐桌上,眼药瓶送回医药箱,眼镜盒应当摆进抽屉里,手电筒是压在枕头底下的,这是第一步。第二步就轮到那些书报了,应当怎么样使它们各就其位呢?我又想起一个故事,据说好莱坞有一位附庸风雅的明星,她买了许多名贵的书籍,排列在书架上,竟是以书皮的颜色分类的,多事的记者便把这件事传出去了。

但是我想我还不至于浅薄如此,就凭我在图书馆的那几年编目的经验,对于杜威的十进分类法倒还有两手儿。可是就这张书桌上的文化,也值得我小题大做地把杜威抬出来吗?待我思索了一会儿以后,决定把这书桌上的文化分成三大类,我先把夹在书本里的剪报全部抖落出来,剪报就是剪报,把它们合成一叠放进一个纸夹里,要参考什么资料,打开纸夹随手取用,便利极了。字典和地图里的纸片是该送进字纸篓的,我又把书本分中西高矮排列起来,整齐多了。至于报纸,留下最近两天的,剩下都跟酱油瓶子一块儿卖出去了,叫卖新闻纸、酒干的老头儿来的也正是时候。

这样一来,书桌上立刻面目一新,玻璃垫经过一番抹擦,光可鉴人,这时连后窗都显得亮些,玻璃垫下压着的全家福也重见天日,照片上的男主人似对我微笑,感谢贤妻这一早上的辛劳。

他如时而归。仍是老规矩,推车、取下黑皮包、脱鞋、进屋,奔向书桌。

我以轻松愉快的心情等待着。

有一会儿了,屋里没有声音。这对我来说并不稀奇,我了解做了丈夫的男人,一点残余的男性优越感尚在作祟,男人一旦结婚,立刻对妻子收敛起赞扬的口气,一切都透着应该的神气,但内心总还是……想到这儿,我的嘴角不觉微微一掀,笑了,我像原谅一个小孩子一样地原谅他了。但是,这时,一张铁青的瘦脸孔,忽然来到我的面前:

“报呢?”

“报?啊,最近两天的都在书桌左上方。旧的刚卖了,今天的价钱还不错,一块四一斤。”

“我是说——剪报呢?”口气有点儿不对。

“剪报,喏,”我把纸夹递给他,“这比你散夹在书报里方便多了。”

“但是,我现在怎么有时间在这一大叠里找出我所要用的?”

“我可以先替你找呀!要关于哪类的?亚盟停开的消息?亚洲排球赛输给人家的消息?”我正计划着有时间把剪报全部贴起来分类保存,资料室的工作我也干过。

但是他气哼哼地把书一本本地抽出来,这本翻翻,那本翻翻,一面对我沉着脸说:“我不是说过我的书桌不许动吗?我这个人做事最有条理,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都是有一定规矩的,现在,全乱了!”

世间有些事情很难说出它们的正或反,有人认为臭豆腐的实际味道香美无比,有人却说玉兰花闻久了有厕所味儿!正像关于书桌怎样才算整齐这件事,我和他便有臭豆腐和玉兰花的两种不同看法。

虽然如此,我并没有停止给他收拾书桌的工作,事实将是最好的证明,我认为。

但是在两天后他却给我提出新的证明来,这一天他狂笑地捧着一本书,送到我面前:“看看这一段,原来别人也跟我有同感,事实是最好的证明!哈哈哈!”他的笑声要冲破天花板。

在一篇题名“人人愿意自己是别人”的文章里,他拿红笔勾出了其中的一段:

“……一个认真的女仆,决不甘心只做别人吩咐于她的工作。她有一份过剩的精力,她想成为一个家务上的改革者。于是她跑到主人的书桌前,给它来一次彻底的革新。她按照自己的主意把纸片收拾干净。当这位倒霉的主人回家时,发现他的亲切的杂乱已被改为荒谬的条理了……”

有人以为——这下子你完全失败了,放弃对他的书桌彻底改革的那种决心吧!但人们的这种揣测并不可靠,要知道,我们的结合绝非偶然,是经过了三年的彼此认识,才决定“交换饰物”的!我终于在箱底找出了“事实的更好的证明”——在一束陈旧的信札中,我打开最后的一封,这是一个男人在結束他的单身生活的前夕,给他的“女朋友”的最后一封信,我也把其中的一段用红笔重重地勾出来:

“……从明天起,你就是这家的主宰,你有权改革这家中的一切而使它产生一番新气象。我的一向紊乱的书桌,也将由你的勤勉的双手整理得井井有条,使我读于斯,写于斯,时时都会因有你这样一位妻子而感觉到幸福与骄傲……”

我把它压在全家福的旁边。

结果呢?——性急的读者总喜欢打听结果,他们急于想知道现在书桌的情况,是“亲切的杂乱”呢,还是“荒谬的条理”?关于这张书桌,我不打算再加以说明了,但我不妨说的是,当他看到自己早年的爱情的诺言后,是用罕有的、温和的口气在我耳旁悄声地说:“算你赢,还不行吗?”

今天是星期天

“今天是星期天,孩子们!”在似醒还睡中,我听见他以致训词的调门这么说,“让你们辛苦的妈妈,睡个早觉!”跟着是孩子们的一阵哄堂好,他连忙“嘘!嘘!”地给镇压下去了。

谁要说“当今之世,知道体贴妻子的丈夫有几个?”的话,我首先要叫出反对的口号来,这种体贴的幸福,我深深地尝到了。

“让你们辛苦的妈妈,睡个早觉”,我微笑地,陶醉地,含着这颗“体贴的幸福的果实”在温暖的被窝里翻个身。我忽然记起,有人曾把“好妻子”的美衔送给我,如果我真有这项荣誉——荣誉应该属于他。想着想着,当我再听见他说什么“孩子们跟我到厨房来……”的时候,我已渐入幸福的梦乡中了。但是这个幸福(或体贴)的回笼觉,似乎没有达到理想的时间,我便被一阵自己的咳嗽给呛醒了。我闻见了什么味儿,也听见了一阵小小的喧哗。是他在说话:“美美,乖,快,再去拿点儿报纸来,可别拿今天的,今天是星期天,知道吧?”

好了,我该起来了,原来一股煤烟钻进了蚊帐。我首先要明了的是他们爷儿几个的情形。在厨房果然有一番新景象被我看到:洗脸毛巾团在饭锅上,字纸篓歪在火炉旁,麦片、牛奶罐头、鸭蛋、香蕉,堆在洗脸盆里!外子正给小儿等开讲火的哲学呢!他说:“人要忠心,火要空心,懂不懂?……但是,”他一回头看见了我,“咦?怎么不睡啦?去睡你的,这儿有我!”我幸福地一笑,刚想说“也该起啦”,话未出口,他又接下了:“要不然,你先来给生上这炉火再说,大概炉子有毛病,不然不会生不着的。”

我的孩子们用一种“叹观止矣”的神情,看我用一小团十六开报纸和数根竹皮把那炉火生着了以后,美美开口了:“爸,火着了,做你的麦片牛奶鸭蛋香蕉饼吧!”

“麦片牛奶鸭蛋香蕉饼?是《媛珊食谱》上的?”在那本食谱上,我仿佛没见到有这么一道复杂的点心呀!“不,是爸爸发明的!”

那就难怪了,她爸爸发明的东西可多哪,这一早上就两样了,“空心火”跟“麦片牛奶鸭蛋香蕉饼”!

“好,其余的你不用管了,你等着吃现成的,我们来!”

等着吃现成的,对,我由厨房走上了我们的“统舱”。我说“统舱”,人家会不懂,原来在这十几席榻榻米上,晚上铺上了被褥,就跟当年我们睡在中兴轮的统舱里一样,故以名之。到了白天,铺盖卷儿一收,当然就是“客舱”了!现在我之所以说“上了我们的统舱”,是因为被褥狼藉,我还没收拾呢!

待我把“客舱”“表现”出来,那边已经在叫吃早点了。

关于“麦片牛奶鸭蛋香蕉饼”,如果当时有人看见并尝到的话,他们也许会说,那实在是一种缺乏了饼的形状的饼,而且外面黑了有点苦,里面稀了有点生。但它对于我,却不是这种说法,当他踌躇满志地歪着头问我“怎么样?”时,我点点头并且不由得颇为含蓄地笑了一下,这含蓄的意义是很深切的,或者可以说,如果不是碍于孩子们在面前,我一定会情不自禁地吻着他那多髭的嘴巴,并且轻轻地告诉他说:“我不管人家说什么你做的饼是外焦里不熟,我吃出来的完全是一种幸福的味道!”当然,这种味道,只有我一个人尝得出来。

他在得意之余又发话了:“记住,孩子们,以后每个星期天都是妈妈休息的日子,无论什么事都不要妈妈动手,她已经辛苦了一个星期了!”最后,他做如下的决定:

“工作要求效果,看,现在才十点钟,上午诸事已完毕,好,现在,你们可以找小朋友去玩,等到十一点半再回来,我们分工合作,来准备午饭……”

“但是……”我是要说,早点的碗筷还没洗哪,院子还没扫哪,菜还没买哪……不过他不容我插嘴:“你放心好了!”

“不是……”“一切放心,包在我身上!”他拍拍胸脯。

孩子们呼啸而去,他打了两个饱嗝,夹着一叠报,做“要舒服莫过倒着”的阅报式去了。

当我把碗筷洗净、饭桌擦净、厨房刷净、院子扫净、提着篮子去买菜时,他也看完了报。“咦,到哪儿去?”他不胜惊诧地问。

“买菜去呀!”我也不胜惊诧地回答——难道他说过要请我们下馆子的话了吗?不然他不会不知道买菜是我每天运用智慧最多的一课呀!

“啊,这我倒没想到,不过我们吃最简单的好了,实在用不着像每天那样四盘一碗的,比如做一个咖喱牛肉番茄土豆来拌饭吃就很好了,像刚才我做的麦片牛奶鸭蛋香蕉饼,不就是营养丰富而做法简单吗?”

“也好!”我满同意。

“不过,”他又犹豫了一下,“好久没吃鲤鱼了是不是?多添个红烧鲤鱼好了。”

菜场归来,小鬼们已经在他的领导下挽袖撩裙做准备状了,我进门先告诉他:“今天的鲤鱼都死去过久,我怕不新鲜,所以没有买。”

他用一种“何不食肉糜”的口气问我:“那你怎么不买活的?”

“活的?”活的比死的贵一倍,我们的菜钱里从来没打过买活鱼的预算呀!但我不好伤他的心,仓促间,便说了一句意义不够明显的话,“活的也不新鲜!”好在他没听出来。

“来,我们分工合作,以求工作的效果!”他强调早上那句话,同时转向我,“你就是缺乏这种头脑,所以工作效果较差!”

关于分工合作、工作求效果等事,我应当加以补充说明,外子是个标准公务员,吃了十几年的这行饭,虽然两袖清风,但是落得不少“效果”,去年曾因办事效果甚佳而受褒奖。一个受褒奖的公务员,是没错的,所以我在被批评“缺乏头脑”后,并没有不愉快,虽然我煮饭也有十几年历史了。

他们又把我送上了“客舱”,一定不许我下厨房,还是要我吃现成的。我听他分配得有条有理:“你们三个人,你剥豆,你洗菜,你扇火,菜由我来切,因为对于你们使用菜刀,我还是不放心。”

果然大家在静静地进行“效果”,一点声息也没有。这现象维持了约有二十分钟,厨房里忽然喊出了一声“快来”,跟着是他举着手从厨房出来了,左手的无名指被菜刀割了一道口子,鲜血滴滴,找棉花,找药水,找纱布,大家忙成了一团,不过他很镇静,并嘱咐大家“不要慌”。这时厨房里又喊出了一声:“快来!”原来那个最镇静的美美还在扇火呢!火上是锅,锅里是油,油是开的!我奔上前去,从切菜板上抓起血淋淋的白菜,赶忙丢在油锅里,“嗞啦”的一声,把美美吓跑了,却把他招来了……“白菜,血,洗!”缠着纱布的手直向我摆。“啊,来不及了!”我望着躺在油锅里的白菜。

在饭桌上,我指着那碗白菜,对孩子们说:“吃吧,这里面有你爸爸的心血!”

他很得意,但严肃地说:“这种菜刀实在有改良的必要,为害甚矣!”

这是不能怪他的,因為他惯于使用刮胡子的保险刀,拿菜刀还是头一遭呢!

到此时为止,星期天刚过了一半,我实在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因为他在饭桌上又宣布下一个节目:“吃完饭我带你们几个出去玩,可以让你们的妈妈清静清静。”然后转向我,“你可以睡觉,写文章,打毛衣,随心所欲。”不用说,吃完饭我又是一阵刷洗,他那种视若无睹的样子,就仿佛从来不知道人生在吃饭之后尚有洗碗一事。好,在一阵翻箱倒柜之后,有五个纽子、三个破洞等着我来缝,这是义不容辞的,因为全家只有我一个人受过缝补的训练,不过他说:“平常你如果随手缝补,就不会有堆积之苦了!”这种批评是很对的,从工作的效果上来说。

“跟妈妈拜拜,说,‘您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吧!”果然,牙牙学语的四丫头摆手“呀呀”了一阵子。

送走了他们爷儿五个,我确有轻松之感,是的,我该睡个午觉了,找补早上所失去的幸福之梦。倒下去不久,送晚报的来了,该死,我在睡午觉,来了晚报,都市的生活,时间的观念总是模糊的。看完星期小说我再度入梦,但敲门声甚急,想装死都不成。开开门来,一片“拜托”声,原来是邻长、里长领着一干人等,送上“请赐一票”,鞠躬如也而去。

时间是不饶人的,当我陆续又为掏粪的、送书的等等开了几次门之后,跟着他们回来了。

“睡得好吧?”世界上最体贴的人,还是自己的丈夫。我很高兴地回答说:“睡了一大觉!不是你们叫门我还睡呢!”

又经过一场脱换衣服之后,他做本日的第三次宣布:“来呀孩子们!我们该做晚饭了!”

“不,”我一步抢到厨房门口,两手支撑门柱拦阻着,“你们对我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晚饭由我一个人来做,请务必答应我这个要求!”

豆腐一声天下白

卖豆腐的声音仍像二十年前一样,天刚亮就把我从熟睡中喊醒。我猛地从床上起来,跑到临街的窗前,拉开窗帘向外张望。

“要买豆腐吗?”床上正在看早报的人说。

“不是。”我摇摇头,“我是要看看她到底长得什么样儿。”

二十年来,许多声音从这一排临街的窗子透进来。

睡在榻榻米上的日子里,偶然有车子从窗前的巷子经过,那声音就好像车子从你头上轧过去一样。

卖豆腐的妇人是最早的一个,她应当是和我家墙头上的牵牛花一样,都是早起的,但是她没有牵牛花清闲。牵牛花拿紫色迎接太阳,她是灰色的——别误会,我不是说她的人生是灰色的,只是说她的衣服罢了。一个勤勉的妇人,为了一块钱一块钱的豆腐,把那种悠扬的调子一声声传到你的耳根:“卖豆腐啊!油车糕豆干儿!”

晨起的第一声,听了二十年了,你没有照顾过她一次,临去之晨,总要和她相识一下吧!这排窗,我管它叫“感情的窗”。今日我从窗里看出去的,不只是卖豆腐的妇人,也有收酒干的,也有卖粽子的。

算卦的瞎子也过来了,仍是手扶在儿子的肩头上。儿子长得很高了,穿着西装,梳着齐耳根的长发,脚下是一双高跟的男皮鞋。可惜他的爸爸看不见,他的妈妈虽然不是瞎子,但也早已弃此人生,弃这一家而走,更看不见了。

那个哥哥还是弟弟呢?他在哪儿?怎么没跟来?

曾经有过全家人拥着这位户长出来算卦的一段日子。

那时,瞎子还是瞎子,穿着一身极破旧的裤褂;太太很年轻,却未曾有过花开的美日子。她的衣服更破旧,不必“为悦己者容”吧,头发是蓬乱的,脸上因为串大街小巷串得油亮,很瘦弱的样子。这样的她,我却眼见她生了两个儿子。他们全家人出来的时期,该是他们最美好的日子吧!算卦的丈夫,像女人那样背驮着小儿子,大儿子坐在竹车里玩耍,母亲一手推着小竹车,一手携扶着背了小儿子的瞎丈夫。她不美,小嘴瘪瘪的,更造成了她早老的样子,但是她的脸的表情总是和蔼的。这样的日子,看见这样的脸色,你不是同情她,而是敬重她了。

对面阿森的妈妈最信服这个算卦的,常常把他请到门前的石墩子上坐下来,然后开始算卦。

不知道他是怎么掐怎么算的,但见阿森的妈妈,很认真地听着,叫阿森给瞎子倒茶水。这一卦的价值,有时是几碗米,有时是几张小钞票。

孩子们年年长大,瘦弱的妈妈不必跟着携扶了,这职务由儿子来担承,五六岁就跟着爸爸出来了,不,是爸爸跟着儿子了。瞎爸爸一手扶在儿子肩头上,儿子则是一手拿着弹弓橡皮筋什么的在放射。但是,他从不离开父亲一步。你看,他从五六岁、七八岁,到今天,有十六七了吧!虽然摆的是青春少年的架势,但仍不离开父亲一步。

母亲几时死去的?好几年前就听说死了。这妇人的一生快乐吗?很不甘心地死去吧?一定还舍不得离开瞎了的丈夫、幼小的儿子。

收买酒干、报纸的,近日成群地过来,为着搬家的人很多的缘故,但是我总不能忘记最诚实可靠的那个。

许多年来,都是把家里的旧报纸和瓶瓶罐罐卖给缺了门牙的那个。他每次来,都是很诚恳地用他的秤一边称着一边说:“我的秤头是没有错的,做生意就要老实,一点儿都不能乱来。”

我很高兴,说:“是的,旧报纸不是值钱的东西,我也不是在乎那一毛两毛的,但是,如果用不诚实的秤,真让人生气,我最厌恶不诚实。”

生意做得很顺利,个把月,他就来一趟。他喊的声音是深沉的、老练的、稳重的。我家的报纸和旧杂志太多太多了,十几种报纸和三十几种杂志。他每次来,都说:

“我的秤头没有错……报纸有很多剪了的,也没关系……”

我也有些歉意,蝇头小利,是多么不容易,我说:

“剪了的,就不要算秤,扔在一边好了。但是我的杂志是崭新的。你看,你称斤买了去,到旧书摊就是起码一块一本呢!”

忽然有一年,阿绸心血来潮,把报纸称了称。我家没秤,她是怎么去称的,我也不清楚。然后,诚实的人来了,他又说:“我的秤头没有错……”阿绸从身后拿出了另一杆秤,揭发了他十年来的不诚实。

好可怕的一刹那!最小的事情,最少的利润,变成了最大的骗局。这样的局面,比面对一個抢劫的强盗还令人尴尬吧!那时的心情,感觉是受了侮辱,而不是欺骗。

此后,很多日子,那个深沉、老练、稳重的声音,不再从早晨的窗子透过来。我偶然在老远的巷头看见了他,他就绕道而行。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了,报纸和杂志堆得把那块地板都压凹下去了。没有勇气再叫另外收买报纸的,觉得彼此诚实是一件困难的事,又觉得一向信任的事突然扭转成这个样子,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我和阿绸很想把这件事忘记,我们很希望他再敲一敲我们那扇友情之门,如果他再说一次“我这回秤头没有错”,我们一定会相信他,一定会说“快拿去称吧,堆得太久了”,但是他自那以后并没有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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