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牛上山

2021-03-28 02:31张北雄
延河 2021年3期
关键词:老马叔叔

张北雄

1

是个下雨的星期天。村子悄无声息,好像被细雨织成的大网给罩住醒不来。我的叔叔张进文此时正在小学校里奋笔疾书。叔叔在写一个小说,昨天夜里刚开了个头,就卡住了。在教师办公室的窑洞里烦躁地转悠了大半夜,他终于乏困得不行了,连衣服也没脱倒头就睡。临近天明时,叔叔做了个梦,梦见一个姑娘从学校的土坡上爬了上来。那姑娘穿件过于宽大的军用大衣,下摆拂过路边的小草发出沙沙的声响。后来从梦里醒来的叔叔听出那是窗外的雨声,他在床上眯着眼又躺了一会,昨晚中断的思路就通了。

那时我们村里还没有电,家家户户点着煤油灯,就是用废弃的墨水瓶浸根棉花芯做成的那种灯。学校里很少有用灯的时候,几个老师都是本村人,下午放学就和学生一道回家了。只有叔叔在吃了晚饭后又回到学校,所以他自己掏腰包买了盏有玻璃罩的灯。这灯亮堂,住在对面坡上的人家都能看见窗户里泄出的光。我的叔叔重新点燃灯的时候,仿佛心里面也跟着哗地一下子亮了。他带着找到灵感的激动,伏在桌前任思绪在笔尖上狂舞。

我叔叔写的这个小说起先的题目叫《沸腾的山村》,主人公是一个年轻的大队党支部书记,敢想敢拼有作为,搞科学种田,粮食一下子翻了几番。让一个落后的村子成为闻名全县的先进大队。当然这中间有保守势力的反对,也有地富反分子在暗中使坏。问题和坏人最终都被英明勇敢的书记战胜,于是新生事物取得巨大的胜利。这故事想象的精彩,动笔时却把叔叔难住了,刚写了年轻书记“剑一样的浓眉下两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就笔力不逮了。现在他把题目改成《沸腾的爱情》,故事主线是年轻的大队书记和女民兵连长在科学试验中产生了纯洁的爱情。这次,叔叔先从女民兵连长写起,她脸色红润,身体健康,说话像唱歌,美丽的像一朵山桃花。这样写女民兵连长的时候,叔叔的嘴角不时漾着笑。

这时,门里进来一个人。见叔叔正忙着,那人不敢吭声,就悄悄地站在地上伸着脖子看叔叔的笔尖在稿纸上不停地划拉。叔叔写得快时,那字好像是一个接着一个蹦出来的。可能是在外面淋了湿雨,那人突然打了个喷嚏。叔叔被吓了一跳,回头半天才看清身后真的立着一个人。叔叔生气地说:你咋连门都不敲就进来了?

来人叫福来。是大队饲养员马进财的二儿子。马进财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来福,尽长一片嘴,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没有他不知道的,干活却样样不行。福来刚好相反,是个一锥子扎不出血的闷葫芦。别看他个头矮,力气却很大。给山上送粪,肩挑二百多斤的土粪,如履平地。来福懒肉赘一身,就凭那张嘴竟然早早成了家。福来不行,一直没姑娘看上他。也是,长得太丑。个子矮不说,脖子还短,顶着个大脑袋,就好像油坛子上放了颗南瓜。福来脸上自然无光,话比平时更少了,见了人常绕着道走。

我叔叔发火时,福来惶恐地低下头。叔叔看见福来裤管挽在半腿上,两只赤脚沾着湿泥,一股凉意窜入怀里顺带着把他的火也给消了。

你应该有双雨鞋。叔叔说。说完这话他自己心里笑了。那时候村里人都穷,买食盐买点灯的煤油都成了问题,哪里还有闲钱买雨鞋。

福来不说话,像个犯了错的学生立着不动。

要不,你喝口热水?叔叔这时候有些好奇,平时和他没说过几句话的福来大清早找他有什么事。

福来抬起胳膊拿袖子擦了擦额头。叔叔不相信似的看了看他的脸,湿津津的,不过叔叔还是觉得那应该是雨水。

你说,这世上真还有木牛这东西?福来吭了一声,突然下了决心似的抬头问叔叔。

叔叔一时有点蒙,不知福来什么意思。福来躲闪着叔叔的目光,不过他很快语气急促地说:说古今的,不是说孔明先生打仗拿木牛运粮草哩嘛。

叔叔这回听明白了。他说:你说的是三国啊,里面是有这回事,诸葛亮和司马懿作战,造了许多的木牛流马搞运输。

你说,这会不会是真的?福来的眼睛此刻像被点燃的火苗。

这?应该是吧。叔叔说。

咱村就你有学问,我就晓得你肯定清楚。福来不光不緊张了,还有些兴奋。那你说,那牛长得什么样?

这回轮到叔叔紧张了。他早年囫囵吞枣地看过《三国演义》,脑子里残存些模糊的印象。福来说叔叔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这一点,叔叔丝毫不谦虚。叔叔想:若论文化,不要说全村,全公社也没有几个人比他强。不过,既然福来这么说,眼下这个问题不能被难倒。于是,叔叔又从记忆里打捞了一通,告诉福来:这个木牛呢,和耕牛长相差不多,大肚子,四条腿。肚子底下有个机关,拧一下就走。

福来认真领会着叔叔说的每句话,想了半天,猛然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说:哈呀,那机关估计就跟闹钟的法条一球个样样!一拧就走,不走了再拧。

我叔叔也高兴地说:福来,你反应不慢啊。

2

学校里老师都知道叔叔在写小说。全公社的老师都知道叔叔是个才子。提起叔叔,那些人往往会说,啊呀,那人厉害哩。人家当年在部队上就给首长当秘书哩。紧跟着又会说,那人心气高哩,连首长的女子都看不上。张说李说就把叔叔说成了方圆几十里的个传奇。说叔叔张进文幼年就天赋异禀,能写会画,能吹会弹。二胡能拉《病中吟》,唱戏会唱《红灯记》。刚上高中,就被部队征兵的选中给首长当了秘书。首长有心栽培叔叔做女婿,结果叔叔看中了部队文工团的一位女演员。惹得首长恼怒,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叔叔就被提前退伍回家。传奇当然会有些水分掺进来,比方说,我从未见过叔叔拉二胡,笛子倒是会吹,水平显然不及村里另外一位上过高中的刘新民。还有,叔叔是高中未考上大学,才报名参军的。在部队被选拔在团部当秘书,团长的女儿随母亲在农村长大,据说长得比我们邻村的胖彩霞强不了多少。叔叔短暂的恋爱发生在部队医院,他生病住院期间和一位女护士好上了。复员回家,那护士来了一封信,说父母不同意,关系即告结束。不过,说叔叔有文才,那倒不假,他给我们学校五年级的上语文课,常说有些课文写的是个屁,连鲁迅的脚后跟都比不上。叔叔的心气高,倒也是真的。你要和他探讨文学,他多数时候不吭声,就那样笑眯眯地看着你。叔叔的眼睛小,笑的时候好像在讥讽人。弄的那些兴致很高的人刚说两句,就不知再说什么了。

我们学校有五个老师,一人教一个年级。老师里面只有教一年级的马小桃每天总是打问叔叔又写下什么大作。叔叔有时候说写完了你就知道了,有时候说不想告诉你。马小桃不生气,反倒咯咯笑着说:你不告诉我,我就等你不在的时候把你办公桌抽屉的锁子撬了也要看。叔叔也不生气,笑着说:不让你看是为你好,我怕你看了要哭。马小桃脸红了,她说你是不是把我们学校的老师都写进你的小说了?叔叔说:艺术来源于生活嘛。马小桃说:你这样讲我就更想看了。叔叔慌了,赶紧说:傻女子,逗你玩哩,不可当真。马小桃说:你等着,迟早有一天我要撬了你的锁。

马小桃是大队书记老马的女儿,在公社中学上过初中。学得不咋样。不过她嗓子好,常喜欢在课间活动时站在学校的院畔上唱“山丹丹开花红艳艳,”那嗓门不只亮,还脆生生的。马小桃的歌声传到对面的山上,又传回来,满世界响着红艳艳……这让马小桃很陶醉。有一回唱到上课了,还在那里引吭高歌。校长魏贤德只好过去小桃小桃地叫。马小桃唱完一句转身喘着气说:你叫什么魂哩?没看见我正在高音上停不下来。马小桃天生的任性,又是老马的女儿,魏贤德校长只好笑笑说:一会下了课你再唱嘛。

我叔叔谁也不放在眼里,不知为什么还是有点怕马小桃。生怕这个比他小五六岁的马小桃哪天真的撬了他的抽屉。

马小桃再没提那事。倒是来学校常给叔叔带些零食,今天手绢里包着爆玉米花,明天偷偷给叔叔口袋里塞两颗红苹果。叔叔知道自从前些年割了资本主义尾巴,这苹果只有大队的果园里才有。有天放学后,马小桃喘着气来学校给叔叔放下一个报纸裹着的东西,转身就跑。叔叔打开报纸,里面是几片热腾腾的炸油糕。这东西只有过年或给孩子过生日的时候才能吃上。叔叔吃着刚出锅的炸油糕,心想,老马家离学校少说也有二三里,马小桃这家伙跑得可真快。

3

大队饲养室的闹钟被人偷走了。那年月村里的牛马驴大家畜都是重要的生产工具。有的年份人吃不饱要饿肚子,牛马一个月固定的饲料却常有。饲料不光有麦麸、粉渣,还有玉米、黑豆,这些粮食。所以,农村流传着一句话:“牛哭哩,驴嚎哩。饲养员偷料哩。”马进财人比较忠厚,还是贫农成分,就被大队选中做了饲养员。闹钟在那时也算得上稀罕物,全村只有三个。饲养室一个,学校和大队部各一个。学校那个就放在校长魏贤德的办公室,他要看时间打上下课的铃。马进财的这个闹钟就放在饲养室他睡觉的枕边。每天晚上睡觉前他都要给闹钟定时间,夜里要按时起两次给牲口添草料。

这天晚上睡觉前,马进财明明记得给闹钟定了时间,放在枕边。夜里,被一泡尿给憋醒了,一看窗户天都麻麻亮,他大吃一惊,再瞅枕边,哪里还有闹钟的踪影。马进财不光老实,还胆小,一大早赶紧跑去给书记老马汇报。老马先问饲料少了没,马进财回说没。老马说,晚上来人没?马进财想了想说没。老马说:这就奇怪了,这闹钟难道不光能转圈,还会长腿走路?老马这样讲,马进财就慌了,他说:书记,我睡觉前千真万确还在,定了时间我还看了一眼,那鱼的眼睛还忽闪忽闪的动哩。饲养室的闹钟表盘上有条红色的鲤鱼造型,秒针走一下,鲤鱼两只圆鼓鼓的眼睛就闪一下。马进财没给书记说实话,那天晚上他睡觉忘了关门。

书记老马看着一脸惶恐的马进财说:先这样吧,你要提高警惕,防止阶级敌人再来搞破坏。马进财连连点头,走出老马家院子,暗自松了口气。他生怕老马一生气撤了他的饲养员,要不让他赔那个闹钟。

马进财走后,书记老马把民兵连长王虎叫来。老马说:你等晚上人都睡了后,带两个精干民兵就蹲在窗根底下听,夜静了那东西铮铮的响声大哩。王虎说:蹲谁家窗根?老马说:一户也不要放过。不过先从马进财的大儿子来福家开始。

王虎带着民兵蹲了几晚窗根,没听到闹钟的声,倒听见其他的响动来。一开始被王虎抽中的民兵后生还暗自埋怨,白天劳动一天,晚上还不得安生。没想到这营生实在是美妙,听得人早把白天的劳苦抛到九霄云外。第二天上山干活,看见有的男女社员就忍不住怪眉怪眼的笑。没几天村里就传着许多不宜言说的话来。这让书记老马非常恼火,把王虎狠狠地收拾了一顿。王虎说,他保证不再出现问题。老马说:你还上瘾了,我命令你从今晚开始取消行动!

4

学校里也出事了。

马小桃这天上完课,路过校长办公室时,听见魏贤德和另外一个老师正说着她的名字。马小桃听着听着就冲了进去,问魏贤德嘴里喷什么粪。魏贤德没想到马小桃刚才就在门外,脸色煞白,死活不承认刚才说过什么。另外一个参与话题的老师当然也不承认。马小桃跑回自己的办公室埋头趴在桌上就哭。我的叔叔和马小桃一个办公室,问了马小桃半天她死活不说是什么事,就是个哭。

下午放学了。校长魏贤德来找我叔叔。魏贤德是个老牌初中生,当民办教师有好多年了,才四十来岁的人,前面的头发脱得已不剩几根,额头明光光的晃人的眼。我叔叔自从发现魏贤德上课把几个多音字的发音教错后,就瞧不起他。魏贤德表面看起来对人很客气,还显得謙虚,背后地里却爱笑话人。这让我叔叔更轻看他了。魏贤德也知道叔叔眼里没人,平时两人除过学校的事,也没什么交往。这天,魏贤德让叔叔觉得有点反常。他囔囔地说了半天,一会说叔叔是个人才,在这小学校里埋没了。一会又说叔叔只要坚持下去,在这小山村也能写出《金光大道》《艳阳天》这样的伟大作品。我叔叔始终眯着眼睛听着,后来终于烦了问魏贤德还有什么事。魏贤德红着脸说:小桃今天可能误会我了。小桃这娃娃是个好娃娃,就是年纪小做事有点高调。你呢,不光年长还见过世面,有机会了说说她,这样对你们都好。我叔叔看着魏贤德说:你到底在说什么?魏贤德惊异地说:小桃难道没给你说什么?魏贤德好像碰见了笨学生无奈地在光额头摸了几下,终于想出从另外一个角度讲例题的办法来。他凑近叔叔的耳朵说:进文,是这样,我这几天老听学校的其他老师说你和小桃的闲话。这样传下去不好啊,我很严肃地给有些老师讲了,再让我听见这样的话就不客气!魏贤德话音未落,我叔叔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魏贤德被打蒙了,捂着脸半天才说:张进文,你不要不识好歹!我叔叔说:再让我听见你造谣小桃,我剥你的皮。

过后,叔叔以为魏贤德不会善罢甘休,结果好长时间什么事也没发生。叔叔有一天想明白了,这事要是闹大,书记老马肯定要和魏贤德算账。不过这事弄的叔叔和马小桃关系不自然了。马小桃再也不像以前在叔叔跟前大大咧咧的,两人客气的有些生分。叔叔其实对马小桃没有其他的想法,在他眼里马小桃就是个调皮的小妹妹。再说了,叔叔心里还放不下部队医院的那个家在江南的小护士。叔叔幻想着有天写出轰动全国的小说,那个像水一样柔美的女子知道了这消息,肯定会激动得热泪盈眶,然后跨过千山万水,来村里找他。那时候,要让十里八乡的人都看看,张进文的爱人是不是美若天仙。其实叔叔给小护士后来还写过信,信里说他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小护士没有给叔叔回信。

过了段日子,公社的教育专干刘雄飞来村里检查工作。刘雄飞长得人高马大,留着个大背头,那气势比公社书记还硬。刘雄飞一来,魏贤德就拐弯抹角地说叔叔教学水平可以,就是不负责任,一天把心思都用在写小说上。刘雄飞听完,没有表态,反而急迫地想看叔叔写的小说。魏贤德说:那人是个怪人,谁也不让看。刘雄飞哈哈笑了,说:搞创作的这些人都有些怪。我听说大诗人郭沫若写《地球,我的母亲》,写一句,跪下亲一口土地。你说那把多少土吃到嘴里了?张进文不让人看,我完全理解。不过,我想看看估计不成问题吧!那时候,教育专干权力大的很,可以任免全公社的民办教师。刘雄飞说着话就高喉咙大嗓门地叫着叔叔的名字找他去了。把魏贤德晾在那里气的半天没动弹。

没一会,就听得隔壁的老师办公室吵了起来。魏贤德和正在上课的老师都跑过去,正赶上刘雄飞紫涨着脸从叔叔办公室出来,边走边说:太嚣张了!你以为你是个郭沫若还是杜甫李白再世了!叔叔的办公室里静悄悄的,也没见他从门里出来。魏贤德赶忙上前劝刘雄飞不要生气。刘雄飞一把推开魏贤德,就推来时骑的自行车要走。魏贤德赔笑说:亮红晌午的,鸡蛋烙饼都做好了,你吃了再走嘛。刘雄飞瞪了魏贤德一眼,气杠杠地说:我现在正式通知你,暂停张进文的教学工作!

送走刘雄飞,魏贤德来到叔叔办公室,搓着手说:你看这事给弄的……叔叔一言不发,看也不看魏贤德。魏贤德清了清嗓子说:不是我说你哩,好汉也不吃眼前亏嘛!我叔叔突然站起身说:要停就停,少说废话!魏贤德吓地退了一步,以为叔叔又要动粗,退到门外才说:刘专干的话你也听见了,不是我和你过不去。

5

马小桃当天晚上就央告父亲老马,到公社替叔叔说情。老马不答应。老马说:张进文这人也算得上个人才,不过皮太硬了。他复员回到村里,是我让他教上书的。他可倒好,除过刚到学校时给我抽过一根烟。再以后见了我连句问候的话都没有,最气人的是,有次我让他给大队写个汇报材料,他竟然说这种汇报会计李连生都能写成。你看看他能成个什么样子了!

马小桃说:那人再有毛病,也是咱村里的人才嘛。

老马说:人才?人才又不是我儿我孙子,我凭什么要为他低眉下脸地求人?

马小桃说:你不管这事了,我也不教书了。

老马瞪起眼看了女儿两眼说:你?你是不是看上张进文了。

马小桃红了脸不说话。

老马思虑半天说:这个事情,我琢磨着不太好,他可比你大好几岁哩。

马小桃看着窗户说:你不是比我妈还大六岁哩。

老马叹口气,又说:他老子走的早,孤儿寡母的你看看那光景可怜的!

马小桃说:你不是常说穷扎不下根。

老马拿眼瞪女儿,见女儿也瞪他。老马的心有些乱了,他一声不吭地抽了两根纸烟,突然黑眉黑脸地说:日他娘的,养儿女就是养仇人哩!

马小桃说,你后悔也迟了。

老马噎着气说,你还真没良心了。

又过了半晌,老马恨恨地说,你先不要给他说我答应了这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得先治治他张狂的毛病。

马小桃高兴的连夜就跑去找叔叔告诉他这好消息。叔叔没想到马小桃能对他这么好。可他又觉得有些话要是不早点说,就好像自己利用和欺骗马小桃。要说,又怕马小桃难受,想来想去想不出个好法子,就硬着头皮说:小桃,你听过一句叫“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诗没?马小桃说不懂。叔叔说:我也不怕你笑话。自从在外头当了两年兵,我的心就回不到村里了。马小桃一脸天真地看着叔叔,说:回不来?那你还能到哪里去?叔叔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我目前不打算找对象。马小桃的脸色大变,牙齿快把嘴唇咬出血了。叔叔怜惜地看着马小桃,他甚至伸出手想抚一下马小桃的头。马小桃头一迈,躲开了。她眼睛里迸射着怒火说:你骗人,你骗人!叔叔说:小桃,你是个好女子,我配不上你。

马小桃孩子似的哇地哭了。叔叔掏出手绢想递给她,马小桃推开叔叔的手扭身跑了。

马小桃回家偷偷哭了一夜,第二天并未给老马说。过几天老马到公社开会,真的求教育专干刘雄飞。刘雄飞说:张进文头太硬了,不过你老马的面子我要给。回去捎个话,让他来公社给我道个歉,这事就算了结。老马连说:这没麻达。

马小桃又找了回叔叔,叔叔说:我就是教不成书,也不会给姓刘的说好话。马小桃气得跺着自己的脚恨恨地说:张进文,你真是块又臭又硬的顽石疙瘩。

老馬后来自然知道了叔叔推了女儿的事。他原来还以为是叔叔先看上马小桃的。老马气得脸成了黑炭,扬言要让叔叔活不成个人。

到了下学期开学时,公社果然正式免去了叔叔的民办教师。

6

叔叔张进文成了生产队的一名社员。

我的大奶奶前面生了两个女儿,第三胎生的叔叔。生养叔叔后,得了场病再没怀胎。我的大爷原来有工作,是地质勘探工人。1962年的困难时期,响应国家号召返乡重新做了农民。大爷家原先光景不错,叔叔从小就在吃喝穿戴上比同龄的孩子强。又是个独苗儿子,大爷和大奶奶就特别地宠他。据我父亲讲,小时候放学了,他和其他叔叔们不是提着筐子上山挖猪草,就是扛着镢头到崖畔上砍烧火做饭的柴禾。只有进文叔穿着镇上裁缝做的制服衣裳,坐在磨盘上悠闲地看小人书。叔叔从小念书能行,一口气上到县城的高中,我父亲和其他叔叔们大部分上完高小就回家务农了。叔叔应征入伍那年,大爷跑到水坝里洗澡,不幸溺水而亡。叔叔的两个姐姐先后出嫁,家里剩下大奶奶一个半劳力。叔叔当老师时不仅挣着全工分,一个月还能领几块钱的补助。这一下子什么都没了。

叔叔从小没干过庄稼活,第一天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就闹了笑话。那天上山种小麦,队长兼民兵连长王虎问叔叔:你一天想挣多少工分?叔叔说:当然是十分。王虎说:好,你给咱耕地。叔叔手持犁耙,耕牛却不走,冲牛背甩了一鞭子,牛突然迈腿就跑,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牛拉着摔在犁沟里。干活的社员笑成一片。有一个人跑过来扶起脸红耳赤的叔叔,叔叔一看是福来。福来替叔叔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说:你没把犁铧压进地里,牛一吃劲就老实了。叔叔听从福来的话,在牛迈腿时,顺势把犁铧使劲按下去,结果按得深了,牛拉不动,甩一鞭子走一步。旁边的社员赶忙喊:起,起!叔叔把犁铧往上一提,牛走得太快,铧贴着地皮空走了。王虎说:你弄不成这,这是种田哩,不是你写字画画哩,咋跟老汉家点粪去。点粪的活也不轻,胸前挂一个柳条筐子,里面装着臭烘烘的粪土,点麦种的人下一窝种子,点粪的要赶紧给上面盖一把粪。

晚上收工回家里,叔叔洗了几遍手,还闻见一股粪土的臭味。大奶奶把饭端上来,叔叔累得连说吃不进去。大奶奶心疼的转身撩起围裙擦眼泪。叔叔躺在炕上顿觉心灰意冷,不知以后的日子该咋办。正唉声叹气间,福来从门外进来了。福来说:吃了饭没事,来转转。叔叔见福来还有精神串门,就问他干上一天活累不?福来说:累是累,习惯了就好像忘了。叔叔突然羡慕起福来。福来说:我这算什么本事,哪像你能写会画,什么事都晓得!福来说着说着又问起木牛的事来。叔叔就把他的记忆再复述了一遍。

福来感慨地说:你说人家孔明先生,咋能那么厉害!

叔叔说:那诸葛亮号卧龙先生,是会飞的人。

福来听得吧唧着嘴,不知说什么好。

福来走后,叔叔一个人在院子里望着满天的星星痴坐了半天。后来他回屋对大奶奶说:你先睡,我要写会文章。

7

叔叔晚上熬夜,白天在山上打瞌睡。王虎说:就你这表现,一天顶多挣五分工分。叔叔看也不看王虎说:你随便!

熬了二十多个夜,叔叔终于写完了他的第一个小说《沸腾的爱情》。请了一天务工假,直奔县城。县城文化馆有个叫秦雨的干部,是个业余诗人,在省报上都发表过不少作品。叔叔以前在报上也看过秦雨的诗,觉得除过气势大,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现在他刚写完,心里非常迫切地想找个人看看是什么反应。想来想去只有找秦雨了。

叔叔到了文化馆,没想到人家秦雨没一点架子,对人很热情,寒暄两句,拿起稿子就看。刚看了几行,就激动地拍一下桌子说:好、好!你的文笔非常的细腻,把女连长刻画得栩栩如生。叔叔顿时觉得自己应该早点认识秦雨,人家毕竟还是有两下子的。秦雨看得入了神,叔叔给他递了支烟,秦雨摆摆手说:我现在顾不上,看完再抽。叔叔的眼睛湿润了,怕秦雨笑话,他转过头克制著自己的情绪。等他再回头时,发现秦雨的眉头皱起来。叔叔不由得紧张了,眼看着秦雨的脸上乌云越来越重,叔叔不知所措,只好一根接一根抽烟。秦雨看完最后一页稿子,并没有看叔叔,冲着窗口长叹了口气说:可惜啊,可惜。进文同志,没想到你把这个好题材给糟蹋了。叔叔浑身的血好像瞬间停止了流动,脸麻的没了知觉。过了半天,叔叔小心翼翼地说:秦雨同志,你是不是再细看看……秦雨果断地摆摆手:你最大的错误在于让个人的感情超越了理想,你把一个英姿飒爽的女民兵最后写成了一个软绵绵的痴情女子,把大队书记搞科学种田的初衷落笔在为了讨女人的喜欢。还有你写坏人的阴暗心理写得很到位,写好人却潦草单薄……

叔叔不知道那天是怎么离开秦雨办公室的,又怎么回到村里。他把门关住,睡了整整三天。

从床上起来的叔叔,看见还整整齐齐放在桌上的小说稿,一把塞进了灶膛。燃烧的稿纸卷曲起来,像一只只黑色蝴蝶不见了踪影。

8

村里又发生了盗窃案。这回是生产队打谷场上的手摇风车被人偷走了。手摇风车结构复杂,年轻的木匠都做不成。村里这架还是王虎已经去世多年的爷爷王木匠生前做的。书记老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有人偷闹钟还能看个时间,风车除过集体打场,个人毫无用处。这明显的是在搞破坏。还有那风车少说也有二三百斤重,一个人轻易无法搬运,这说明坏人不止是一个,是一伙,是一个集团!案情重大,老马请示了公社领导,赶紧向县公安局报了案。

后半晌,公安局的三轮摩托风一样驶进村里。几个带大盖帽的公安先查看了案发现场,晚上全村男女老少都被集中到学校院里,公安在老师办公室挨个叫社员进去谈话。村里人谁也没经历过这样的阵势。院子里的人议论纷纷,窑洞里出来一个谈完话的人,众人马上噤声屏气地察看那个人的神色。每个谈过话的人好像都惶惶不安,不停地擦着头上的汗。人太多,谈话到了后半夜,还没谈完一半。谈过话的人也不能回家,有的娃娃就在大人的怀里睡着了。有的人犯愁明天瞌睡的干不成活了。还有人小声说,是不是邻村干的,说邻村大队的风车坏了没人会修。正说着王虎和两个公安从外面跑进院子,在人群里乱窜,突然就把一个人给按倒在地。院子里一下子炸了锅,黑乎乎的看不清人,就听得众人惊慌地相互打问:谁?谁?把谁抓了?

当听说把福来给抓了时,众人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原来公安分了两路,一路在村小学谈话,一路在村里四处搜查。先在马进财家旁边一孔废弃的烂窑洞里发现了已经拆卸的风车,又在福来睡觉的闲窑被子里找到同样拆卸的七零八落的闹钟。

其他社员都回家了,只有马进财一家人蹲在院子里不走。公安在里面继续审问福来。

第二天天刚亮,又传来惊人的消息:我的叔叔张进文也被公安抓去了。

原来书记老马不相信老实的福来有这样的贼胆。公安问福来作案的动机,福来一开始死活不说,后来才说打算用偷盗的东西,做一头不吃草能耕地的木牛。这个说法让几个严肃的公安都忍不住笑了。公安也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有社员反映,福来平时很少和人接触,案发前有几次碰到他晚上去找张进文。公安就叫叔叔重新谈话,没想到叔叔反应非常激烈,说这是对他人格的侮辱,问什么都不答。公安生气了,就把他和福来一块押到县上去了。

一个月后,我的叔叔张进文从县城看守所放了出来。福来因破坏集体生产罪被判三年徒刑。

回到村里的叔叔见了谁也不说话,过去他不大注重仪表,但保持着在部队讲卫生的习惯,经常是一副干干净净的样子。现在发若蒿草,须似乱麻。他竟然不知从哪里弄来些木工工具,晚上收工回来先把大奶奶当年陪嫁的两只大木箱给开膛破肚。大奶奶也没制止,一个人偷偷流眼泪。村里人现在见了叔叔有些怵,没人问他话,但他们暗地里猜测,是不是他也要做那个福来说的什么木牛。

一天晚上,叔叔正把一张桌子的腿往下锯。马小桃突然出现在院子里,她像疯了般夺过叔叔手里的锯子,怒目看着叔叔。两人谁也不说话。后来马小桃哭了,她说:你再糟蹋自己,我就去死!马小桃说着把叔叔的锯子啊凿子啊这些工具都从院子里扔了出去,叔叔像一個木头人看着马小桃的身影接着从院子里消失。

第二天叔叔把家里一孔小的闲窑收拾开,在炕前上摆放了一张炕桌,还拿报纸把玻璃灯罩擦了好几遍。晚上睡了一觉起夜的邻居看见叔叔的窗户还亮堂堂的。

村里人相互说,不得了啦,张进文又开始写文章了。

9

世事说变就变,过了一年,村集体这口锅就被砸烂了。生产大队被分成九个互助组。集体的牛啊驴这些大家畜能分的都分到组,不能分的手扶拖拉机、抽水机就卖掉分钱。分到最后还剩一堆橡胶水管,就锯成几段也分了。互助组大部分以家族为单位自愿划分的,我的三叔被家族成员推举为组长。三叔干活是一把好手,做事还硬气。成立互助组的第一天,就开了会。三叔说:过去干多干少,差球不多。现在咱自家人给自家人干,谁耍奸溜滑就是打自个的脸。三叔说这话的时候看了进文叔一眼,进文叔夜里没睡好,眯着眼好像快要睡着了。

互助组开始没几天,进文叔给三叔说他要赶回集。三叔说:这几天正忙着春耕,地里的庄稼种了你再去。进文叔说,点灯的煤油一滴也没了,抽的烟也没了。三叔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叔叔没有去镇上赶集,他又去了县城。在他已经褪色的军用挎包里装着新写完的小说。叔叔到了县文化馆找秦雨,人家说秦雨调到地区文化馆了。叔叔沮丧得正要走,门里进来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说:你找秦老师有什么事?叔叔看了年轻人一眼郑重地说:讨论一下创作上的问题。年轻人眼镜里立马射出两道光,他上前握了握叔叔的手,自我介绍说他是文化馆创作组的,如果叔叔愿意可以到他办公室里坐坐。叔叔一听这话当然高兴,就随年轻人去了。

年轻人说,他叫曹勃,原来是县中学的语文老师。从小就喜欢文学,在地区文化馆办的《黄土地》杂志上还发过几次诗歌,县上就把他调到文化馆。叔叔后来一直在村里埋头写东西,和外面的人几乎不接触,没想到这么年轻的后生,都在地区的刊物上发作品了。

这位叫曹勃的一边倒水一边问叔叔喜欢写什么。叔叔就拿出稿子给曹勃看。

曹勃看稿子很快,看了几页就停下把稿子放到一边。叔叔看曹勃。曹勃说:你先喝水。叔叔心里有些乱,他礼节性地喝了两口水。曹勃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说:从语言看,你的基础不错。但是写法太老套了,你的这些老套体现在故事和人物都过于概念化,没有生气和味道。文学是一门艺术……曹勃的口才好,边说边还做着手势。

叔叔突然勃然大怒,他一挥手说:我不是来听你上课的!你一个写诗的,到底懂不懂小说?

曹勃呆了。不过他马上红了脸,冷笑着说:你讲得对,我不懂小说。现在我请你出去。

叔叔气得浑身发抖,压根没想到这个毛头小子,竟然像老师评点差生的作文一样把他费尽心血的作品批的一文不值。叔叔头也没回走出文化馆,他在县城的十字路口稀里糊涂站了半天,后来,看见一辆开往市里的公共车过来,就伸手拦住上去了。他决定去地区文化馆再找秦雨看看。

10

后来,村里人回忆从市里回来的叔叔,他们总会说,他就是从那天犯病的。那天在山上干活的好几个人都看见了叔叔,像一片云一样从山路上飘过来。有人喊:进文,你这是上哪去了?叔叔开始不答,后来仰天狂笑着喊道:北京、北京,我见了丁玲,茅盾,还有巴金……

叔叔带着一股风飘回家,大奶奶见他灰尘满面,赶紧打了盆洗水让他洗一把。叔叔愣了一下,端起脸盆把水全泼在大奶奶的身上。闻讯赶来的三叔,劈手给了他一个耳光。叔叔竟然一跳跳在磨盘上,说三叔:你再试着动我一下,我就飞给你看。让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人都看看我的本事!

大奶奶哭晕了过去。

都说叔叔疯了,只有马小桃不信。马小桃说:张进文受了点伤,伤好了就能重新飞了。马小桃的话唬得众人面面相觑,等马小桃走远了。有人说,赶紧给老马说一下,这女子也不对劲了。

老马说:小桃,我和你妈养你不容易。别再招惹那个疯子了。

马小桃说:天才都是疯子。

老马说:好好!就算他是天才,爸求你离他远点。要是他那天把你也带上天飞了,你让我和你妈咋活。

马小桃不吭声了,隔三差五地还偷偷去看叔叔。其实两人在一起也不咋说话。马小桃眼睛湿湿的看着叔叔,叔叔也安静地看着马小桃。在马小桃长时间的注视下,叔叔终于像害羞的学生似的躲避着马小桃的目光。

马小桃说:张进文,你的伤该好了。

叔叔说:张进文?我不认识这个人。

马小桃笑了,笑得眼泪也流出来了。她说:你又装,你好好装!

不知道叔叔后来是不是要躲马小桃,反正在家里待的时候越来越少了。他一天似乎还挺忙的,总是匆匆忙忙地在赶路。村里人不管是在干活的山路上,还是去公社、县城办事,不经意就看见叔叔的身影一闪而过。

据说,除过马小桃,还有一个人不相信叔叔疯了。这人就是已经当了公社副书记的刘雄飞。说有一次,刘雄飞在公社院子里碰见叔叔。刘雄飞给叔叔抽了根烟,叔叔竟然先用火燎了一圈烟,才点燃抽。问他什么意思,叔叔说,消毒。刘雄飞笑笑,又带他去灶房吃饭,递给叔叔一个碗,叔叔把那碗重新洗了几遍才去盛饭。刘雄飞一把夺过叔叔的饭碗,把他推出去说:你这孙子,又一次羞辱了我!

那年过年的时候,叔叔回来了。叔叔主动脱下衣服让大奶奶给他洗洗,还从隔壁的四叔那里借了笔墨,自己写了一副春联。都说叔叔的字写得好,我和一群刚上学的碎娃娃看了半天认不全。谁也不敢问叔叔,就问上过高小的四叔。四叔说这是毛主席的诗词,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我们小孩子自然不懂意思,就觉得百万雄师这样的话很厉害。叔叔亲自把对联贴在门框上,还后退几步眯着眼看了半天。

大奶奶见了人就高兴地说,叔叔的病要好了。

我们老家的风俗是新年初一早上吃饺子,吃饺子前要先放炮竹。每年总是大人把饺子下锅了,我和妹妹赶紧从热被窝里爬出来,开门放一串鞭炮儿。那天推开门,我看见漫山遍野的雪,白的耀人的眼。院子里也铺了层厚雪。我高兴地喊妹妹快出来堆雪人。

饺子刚端上来,就听见三叔在坡下喊我父亲,说进文叔昨夜里走了,让他赶紧过来。

我父亲放下碗说:这进文,饺子都不让人吃。

我母亲抹着眼泪,催他快去。

进文叔是在村口的一棵树下被人发现的,身上覆着一层雪。众人都说,过年应该在家里守岁,他可倒好,咋被冻死了。

11

那一年的秋天,福来被提前释放回来了。到年底,福来就去另外一条川道的村里给一户没有儿子的人家做了上门女婿。福来不光当了上门女婿,还被人家要求改了姓。村里人笑话了一段时间马进财就把这事也淡忘了。福来很少回村里。其实,在福来被判刑以后,他就慢慢被村里人遗忘了。

又过了几年,福来回来了。手里还牵着一个像当年生产队手摇风车的怪物,这风车竟然还长着腿能走路。众人围着看稀罕,问福来这是个什么玩意。福来不说话,只是牵着那怪物往前走。已经当了小学教导主任的马小桃凑过来激动地说:福来,你真把木牛做成了!说着就抹开眼睛。

众人一看,福来牵着的这怪物,前面果然像牛头,还伸出两只角。福来牵着木牛一直上了脑畔山。他后面跟着一群好奇的碎娃娃。大家跟着福来一直走到进文叔的坟前,才发现那木牛能走路是脚底下藏着轮子。

福来跪下来烧纸。那些麻纸在火中燃烧着,像一只只黑色的蝴蝶飞起来。

责任编辑:刘凤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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