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和猫

2021-03-28 02:31倪苡
延河 2021年3期
关键词:汤圆母亲

倪苡

1

手机微信“咝”的一声,小逃睨了一眼桌上的手机,继续喝着母亲端来的鸡汤。小逃昨天来到了母亲家,丁刚在晚饭时分来过电话,小逃没接。丁刚那时打完牌回家了,找小逃煮晚饭呢。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也不知道丁刚打了几个电话,小逃一直没接。丁刚越来越让她恶心了,当初真是鬼迷心窍。母亲熬的鸡汤真香,生病以来,小逃首次出现的好心情是从这口鸡汤开始的,她又喝了两三口。刚刚初秋,褪去了燥热的空气散发着甜味。小逃刚想笑上一笑,手机又不识趣地“咝”的一声,微信接二连三。小逃有点烦,索性关了手机。

小逃是晚上睡覺前才开机的,微信上丁刚发了一条视频,另外还有三条文字信息。“你到底在哪!”“哈哈,视频好看吗?”“你还不回家,你的心是铁做的!”

小逃打开视频,来不及细看画面,就听见一阵连绵不绝的惨叫,是汤圆!汤圆的两条后腿被红色塑料绳捆着,高高地吊在卫生间淋浴房的水龙头上。它一边哀号一边将头费力地向上昂去,企图咬断腿上的塑料绳,当它竭力把身子蜷成一条弧线时,丁刚用笤帚柄敲一下它的头,说:“别叫,你妈妈会来救你的。”汤圆一个迅速地掉头,又死死地咬住笤帚柄,接下来一个特写镜头,是汤圆的脸。小逃从没见过汤圆眼睛睁得那么大过,它玻璃球似的黄晶晶的眼里蓄满了泪水,还有它咬着笤帚柄嘴里往下流的口水,这泪水和口水滴在小逃的心上,把小逃的心滴穿了很多孔,汩汩的鲜血从这些孔里喷射而出,她有种失血过多的虚脱。小逃浑身在抖,右手拨电话给丁刚,左手臂已经套上了一个衣服袖子,丁刚不接电话。小逃又换左手电话,右手臂也伸进了衣服袖子。丁刚挂了她的电话。小逃微信留言丁刚,让他放下汤圆,她马上回家。

小逃起床动静很大,母亲也起床了,问小逃要干什么。小逃说:“快喊我哥,让他送我回家。”

母亲不问什么事,用不容商量的语气说:“不行,在这住几天,把身子养好了再回去。”

“妈,你别添乱了。汤圆快要死了!”

“它的命比你的命重要吗?”母亲说这句话音量大得吓人。她知道小逃两年前收留了一只白猫,也叫汤圆。小逃带汤圆来过母亲家,回去时差点抱错了。母亲家的那只汤圆不过稍胖一点,是只发了福的老猫。母亲家的猫是小逃从二叔家抱来的,刚抱来时像只老鼠,那时小逃还没有出嫁呢。母亲家的汤圆是小逃养大的。

“汤圆病了?你没有放足猫粮?”母亲觉得自己语气不太好,又轻声补了这么一句。

小逃不再理会母亲,她不能说出丁刚折磨汤圆。丁刚一直是母亲的眼中刺,如今再干出这等混账事,母亲又要抱怨小逃当年眼瞎,跟这种人私奔。小逃匆匆忙忙将衣柜里的衣服乱七八糟地塞进行李箱。

一上车,小逃哥哥就说:“他又犯什么事了?”

小逃看着窗外,眼前晃动的总是汤圆的脸。汤圆是上天送给她的礼物。她抱回汤圆时,是她跟父母还没有完全和解的时候,汤圆带给她家乡的味道,她常常抱着它讲家乡的趣事,汤圆是忠实的听众。汤圆现在怎样了?她心里憋得慌,时不时地喘一口大气。

”什么?哦,没有。”

“你早就该离婚。”这个话题哥哥已经说了一年。小逃不搭话。

哥哥好像生气了,发狠似的把车里音响声音调大。车窗户是开着的,向外飞去的歌声在空荡荡的马路上游魂似的飘荡。初秋的夜风是怡人的,可小逃心里是焦灼的,她脸上都能愁得下雨来。这时,天空突然出现异象,一阵大风刮来,车身有些微晃,紧接着就是让人睁不开眼的大雨横斜着扫过来。哥哥赶紧关了车窗。

小逃发了一个哥哥开车的视频,并配一条文字信息:雨很大,我回来了。你把汤圆放下来了吗?

丁刚回了三个字:死不了。

小逃松了一口气。虽说丁刚有些事干得很混蛋,但他从不说假话。小逃这才想起跟哥哥说这样一句客套话:“哥,今天辛苦你了。”哥哥没有作声。

小逃又说:“哥,昨天我走得匆忙,忘记多放些猫粮了。”

“他断手还是断脚啦?我就搞不懂,你们这样过日子有什么意思?一辈子还很长,你要伺候他多少年啊?”

“哥,他有时也好的。”

“好个屁,连放猫粮的事都不做,他还做了什么好的?”

兄妹俩又一阵沉默。

小逃看着雨,陡然想起昨天衣服忘了收,晒门口的衣服此刻定是喝得饱饱的了。由它去吧,这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老天淋湿了它们,还由老天晒干它们。

小逃家住在郊区,一栋两层的小楼,有个小院子。到了家门口,小逃一眼望见了院子里晾着的衣服。哥哥也看见了雨中飘飘荡荡的衣服。他扭头对小逃说:“真想下去揍他。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

“雨是突然下的,估计他不知道。”小逃这话含含糊糊的,不知道什么?不知道下雨呢?还是不知道雨中有衣服?哥哥不想回击,再辩也无用,只在小逃下车时,说了一句:“有事打电话。”

小逃没有说挽留哥哥的话,只让哥哥慢点开车。

衣服湿了,不管它。丁刚不做家务,小逃已经习惯了,没指望他收衣服。小逃一进门就喊汤圆,喊了第一声,汤圆没回应,喊到第二声,汤圆软绵绵地叫了一声。小逃看见汤圆躲在墙角落的椅子下面,汤圆是吓坏了还是受伤了?以前小逃一进家门,汤圆都第一时间像闪电一样窜过来,跟在小逃屁股后面转来转去。

小逃慢慢地向汤圆走去,怕吓着汤圆。她想起汤圆初来这个家时就是这样静静地东躲西藏的。对,第一次见到的汤圆就是这样子的,胆小又带着伤。

两年前的那个黄昏,小逃从纺织厂下班回家,她心不在焉地骑着电瓶车。她在想着丁刚,也想着一年前因公殉职的公公,只有公公管得住丁刚。如果公公不死,如果没有公公的那笔抚恤金,丁刚会不会这样成天打牌?是不是还和她一同上下班?谁说有钱就幸福的?这灾祸的钱来了,没有改变它的性质,还是灾祸。这灾祸一直存在着,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着。小逃心里一恨,手上油门一加,电瓶车向前飞去。就是这时,前面出现了一只雪白的拼命奔跑的猫。小逃一个急刹车。猫也被刹住了似的停下了,圆溜溜的黄眼睛盯着小逃。它太像母亲家的“汤圆”了!小逃将电瓶车立于一旁,小逃要抱它,它后退两步。当小逃推车要回家时,猫又跟上来了。它就是这样跟到了小逃家。小逃给它起了一个和母亲家的猫一样的名字:汤圆。刚开始的几天,汤圆就像现在这样,躲藏在家里的各个角落,远远地看着小逃,总要等到小逃唤几声,它才肯走出来吃东西。

现在的汤圆又像两年前一样,防备着,蜷缩着。小逃走过去,把它抱在怀里,也像两年前一样轻轻抚摸着它:“汤圆不怕,妈妈回来了。”

丁刚从楼上趿拉着拖鞋走下来,吊儿郎当的,两条胳膊往胸前一拢,斜着眼看着小逃。

“回来了不抱老公,却抱着那只畜生。”

小逃想:你还不如畜生呢。

“想说我不如畜生,是吧?”丁刚嬉皮笑脸的,他并不生气,“你生病不上班的日子,谁养着你的啊?是老公我吧,这只畜生养不了你。我养着你们母子俩的啊。”

提到“母子俩”这个词语,小逃就羞愧。结婚四年,她吃了有一卡车的中西药,都不见肚子鼓起来。这也是小逃忍着丁刚无理取闹的原因,她欠他的。小逃为此提出过离婚,可丁刚不离,他说他不介意没孩子。丁刚说她生病不上班,她没放心上,生病不上班是暂时的,三个月前她犯了一次眩晕症,其实就是低血糖,老板辞退了她。现在血糖已经正常了,她会找到工作的,但对于生孩子,她几乎绝望了。

“我还没吃晚饭呢,给我下碗面条吧。”

小逃聋了似的,像个专业医生在汤圆身上仔细查伤。汤圆轻声叫着,舔舔小逃的手,看看丁刚,别过头去,安静地躺在小逃臂弯里。

小逃翻遍了汤圆身上的毛,汤圆每寸皮肤都好好的。小逃把汤圆放进窝里,这才和丁刚说话:“你为难一只猫算什么本事?”

“可你不理我,我为难不到你啊。”丁刚走过来揽着小逃的肩,小逃一甩胳膊,“哟哟哟,不就吊着它闹着玩的嘛,你当什么真啊。老婆,我饿了。”丁刚说完走开,叼起一根烟,坐在餐桌旁等吃的。

小逃真的去了廚房煮饭。无数次事实证明,如果小逃不煮饭,丁刚是不可能让她睡觉的,最后都是小逃妥协。

小逃近来也在不停地问自己,她是从了这生活呢,还是逃出去?可命运像是给她打了一个死结,怎么也解不开。

几年前,逃婚来到这座城市,四处找工作的小逃,处处碰钉子,花光兜里仅有的几百块钱,到了快要沿街乞讨的时候,高大威猛的丁刚出现了。丁刚看见灰头灰脸的小逃,站在树荫下,茫然地四下张望。他确定她是个需要帮助的外地人,这附近的这般大的女孩子,丁刚只要望其背影就知道那是谁。

丁刚当时是纺织厂的电工,在当地赫赫有名,因惹事进去过几年。小逃来到纺织厂打工后,丁刚成了小逃的保护神。等小逃家人找来的时候,小逃和丁刚领了结婚证。为这,小逃有两年时间进不了父母家的门。婚后的小逃把丁刚当老子或者当儿子似的惯着,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活。下班回来的小逃忙里忙外,丁刚则喝茶抽烟看电视等饭吃。饭后小逃还要备好水果。比如苹果,小逃削好了苹果,丁刚是不会吃的,必须将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苹果块上插上牙签,丁刚才肯吃。婚后的小逃就这样把丁刚当祖宗一样供着的,这能怨谁呢?

2

小逃上床的时候,已经十二点了。丁刚在手机上看视频,小逃上床后背对着丁刚。丁刚扳过她身子,让她一起看视频。丁刚一只手抓着手机,一只手在小逃身上来来回回。小逃说:“我不方便。”小逃拿开丁刚的手,又背过身去。

小逃的这种反抗,像一支兴奋剂。丁刚放下手机,干起了自己想干的事。事后,小逃要换脏了的床单,丁刚让明天再换,说罢滚在干净的那一半,呼呼大睡。

确定丁刚熟睡后,小逃悄悄地走到另一房间睡觉。这是件秘密事,小逃已经干了近一年,丁刚至今都不知道。如果丁刚知道小逃跟他分床睡,他每晚非把她绑在床上不可。

丁刚是一年前开始堕落的。一年前,丁刚拿到了父亲那笔抚恤金之后,就不再去上班了,游手好闲的日子就从那时开始的。没有了父亲的管教,又发了横财,丁刚像脱缰的野马,不知道怎么撒野才好,他除了打牌还是打牌,比上班还苦,没有休息日。小逃最烦他在家打牌,除了煮饭,小逃还要给他们续茶水,稍有怠慢,丁刚像个暴君一样吼叫,耍威风给他的牌友看。小逃就是这一年才慢慢开始讨厌丁刚的。以前的丁刚,特别是四年前认识的丁刚,虽然家里很穷,但他肯干、正直、善良。可这一年的时光是腐蚀剂,丁刚朽了。

她能离开他吗?她离开他后,投奔哪里呢?父母那里是她唯一可以去的地方,可当初为了丁刚,她连父母都不要了,现在哪有脸离婚回到父母那里呢?她这辈子怎么就没做对过一件事呢?她的出生就是个错误。

小逃生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那时计划生育抓得很紧。小逃已经有一个哥哥了,按理说,小逃是没有权利来到这个世上的,应该死于医生的引产手术下,但母亲利用上厕所的时间逃出来了。从此,母亲带着肚子里的小逃开始了逃亡生活。所谓逃亡不是住旅馆或露宿街头,实际是这个亲戚家住几天,那个亲戚家住几天。亲戚家轮流住是临近预产期的事。本来小逃母亲想一直住舅舅家,舅舅家离小逃家有四五十里的路程,舅妈又是个菩萨心肠的人。可领导干部太厉害了,竟然对母亲采取了拉网式的追查,终于找到了母亲的舅舅家,好在母亲住的房间有个很隐蔽的后门,领导干部喊门那会儿,母亲一听见拍门声,很警觉地从床上跳起,意欲悄悄从后门溜出去。舅妈也是听见那声敲门声过来的,舅妈过来时,正在开后门的母亲吓了一跳,舅妈拿了件大衣裹在小逃母亲身上,在小逃母亲身后轻轻关上了门,又拿了张椅子往门后一放,椅子上再堆上棉絮。小逃就这样顽强地来到了这个世界。后来小逃听母亲说,那是个最可怕的夜晚,后门出去就是一片黑漆漆的竹林,母亲揪着一颗心穿过竹林,以为看见稍许的光就会好些,哪知与竹林临界的是乱坟岗。母亲愣住了,她再也无力挪动半步,孤零零地站着,觉得满眼都是小鬼乱晃,蹲着肚子又不允许,跪了一会又觉得累。大冬天的,她就坐在冻得结结实实的地上捂着嘴哭。小逃生下的当天,母亲没有和任何人商量,给孩子取名为小逃。

3

小逃辗转反复到夜里两点,雨渐渐停了,夜静得像一口深不可测的井。丁刚的呼噜声强行穿过两道门,灌入小逃耳中。她悄悄下楼,凑到汤圆窝前。汤圆也在打呼噜,不过比丁刚的呼噜声柔和多了。小逃伸手抱它的时候,汤圆一个鲤鱼打挺,身子一蹲,准备攻击。小逃笑了,她喊了汤圆一声,汤圆卖乖地走出窝,在小逃的裤腿上蹭来蹭去。小逃抱着汤圆睡在楼下的客房。多少个孤独的夜晚,汤圆就是小逃的药引子,治好了小逃的失眠。

清晨,屋前屋后都是鸟声。小逃是被这鸟声和汤圆的抓门声吵醒的。汤圆是个起得早的家伙,它早晨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门前的小院子里捉鸟。院子里栽满了树,有桂花树、桃树、香樟树、白玉兰。树多了,鸟儿就多了。一年四季,小逃见得最多的就是麻雀。一开始,麻雀只蹲在树枝上,抖抖身上的羽毛,再跟同伴交头接耳叫上几声,偶尔腾起身子试飞一下,沿着几棵树转上一圈。又安顿下来,好让阳光把身上再弄得舒服些。这时地上的汤圆仰着头,在一棵树下站一会儿,就敏捷地爬上去,眼见快到树顶,麻雀儿一哄而散。继而又有几只调皮的麻雀飞落到地面,朝汤圆“唧唧”两声。汤圆急忙从树上跳下,追地上的麻雀,眼见快要得手了,麻雀又振翅飞上了天,在空中盘旋几圈,就飞远了,落入汤圆眼中的剩下了几个小黑点。

小逃倚着门框,看着汤圆懊恼地慢慢走回屋,小逃忍不住笑了一声。小逃开始了洗衣做饭的日常生活,她煮好早饭后,肚子突然疼得厉害,她扶着楼梯扶手,走一步歇一步,到楼上喊丁刚陪她去医院。丁刚睡得正香,他通常是中午起床。早晨的丁刚还在深睡眠中,小逃摇醒他,他有点恼火。

“肚子疼吃止疼药。”丁刚闭着眼睛甩下这一句,继续睡觉。

小逃站在床边,泪水不断地涌出来,悲伤像一双有力的手,使劲地捏着她的心,她喘不过气。

疼,不讲理的疼。小逃额头上的汗珠子越来越密。丁刚的呼噜声越来越高,呼噜声像一根线牵扯着,丁刚每呼一声,小逃就疼得抽搐一下。

小逃捂住肚子,一步三停地往楼下走,她的病她知道,再拖下去就要出人命了,她打電话给好友张芬芬。

张芬芬来了后,本来是要去楼上把丁刚大骂一顿,但她看见小逃的病刻不容缓,她脱了小逃的围裙,往沙发上一扔,围裙悠悠地滑到地上。

小逃生病住院了。

输液后,小逃的疼痛减轻了,她让张芬芬回家。小逃电话了丁刚,丁刚马上就过来。张芬芬说她要等到丁刚来,痛骂他,她才解气。

小逃说:“医院里这么多人,你就给他留点面子,重要的是也给我留点面子。”

张芬芬想想有道理,没有再坚持。

张芬芬回去了。

这一病房里住着三位病人,另外两位病人一老一少。年纪大的那位病人像有睡不完的觉,小逃看了她几次,她都闭着眼。陪护的好像是她的女儿,坐在床边玩手机,不知道对方是个多么幽默的人,她一边聊天一边偷偷地笑,偶尔笑声大得离谱,她羞愧地抬头一扫房间的动静,又埋头继续聊天,继续偷笑。年纪轻的那位病人呢,小逃觉得她应该去精神病医院,脾气大得超乎想象,陪护着的老公脚下忙得冒烟,还是会遭到她的怒骂。比如老公刚给她擦把脸,去卫生间倒水,顺便洗手或解手,回到床边,她都会骂道:“你宁可躲卫生间,也不倒水我喝,想渴死我啊。”老公满脸堆笑地说他错了。

小逃心里酸酸的,她看向窗外,阳光明晃晃的,一只小麻雀在窗台上朝房间里探头探脑的。年轻的那位病人不知又在责怪丈夫什么,声音很响,小麻雀“扑棱”一下飞走了。小逃望着空空的窗台想:丁刚是不是打牌忘了要来医院的事?可小逃不愿电话催他,如果不是出于他的本心,出于他担心她的本心,逼他过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时间像病了一样,走得很慢。输液管里的药水忙着赶路似的,滴得很快。小逃的几只吊瓶都空了,丁刚还没有出现。一位年轻的医生过来询问病情的时候,丁刚两手插在袋子里进来了。丁刚进来后,站在一旁,看着医生跟小逃的一问一答,房间里其他病人和家属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丁刚,想知道他来探望谁的。

医生走后,丁刚说:“看样子,情况好着呢,可以回家了吗?”

小逃愣了,把丁刚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再跟丁刚确认。

丁刚说:“对呀,住家里不比医院舒服吗?”

“办了住院手续,如被查到不住院,医保中心不给报销的。”小逃淡淡地说,“你回去吧,我又没手术,不需要人照顾的。”

年纪大的病人这时剧烈地咳嗽起来,打断了丁刚和小逃的谈话。丁刚等那位老人咳嗽停下来,说:“好吧。那我回去,你有事电话我。”

丁刚真的局外人般地走了。小逃看着丁刚离去的背影,觉得他是她的流云,那么远,那么飘。

小逃的病床靠着窗户,丁刚走后,她侧过身子,背对着所有人。太阳落下去了,黑夜就要来了。小逃除了惦记汤圆,觉得医院还真的比家里好。丁刚除了烦她,其他还起什么作用呢?她是在等什么呢?小逃决定出院后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离婚,该结束这种胶着的夫妻生活了。小逃很快就睡着了,她实在太累了。

住院的三四天,小逃不跟病友聊天,病友或家属们问什么,她都说自己困。丁刚电话过两次,小逃说自己越来越有精神,马上就可以出院了,丁刚真的就没再来过。母亲电话过小逃,小逃隐瞒了住院实情。张芬芬每天来一趟,看见小逃一个人悲伤地躺在病床上,她要找丁刚吵架,小逃不肯。小逃说:“他不来,我回去才有离婚的理由呢,你希望我解脱吗?”张芬芬的火就这样被小逃扑灭了。

4

小逃住院四天后的中午出院回家。丁刚的车停在门口,院门一开,通往门前的水泥路上,铺上了一层落叶,像久久不住人的败落庭院。推开门,小逃首先闻到一股馊味,她本想唤汤圆的,可她像被绞绳套在脖子上,用力地咽了口唾沫。除了那天去住院时掉在地上的围裙原样未动,其他的面目全非。地上脏得没有落脚的地方,什么都有。厚厚的灰尘、米粒、菜叶、牙签、用过的抽纸团等。桌上摆满了碗筷,有三个方便面盒只剩汤水,有剩一两口饭菜的六只碗,但统一的应该是称为没有洗过的碗。再看看厨房,有一平底锅里大约还剩半碗面条,馊味就是来自这面条,电饭锅里还有一点米饭,电磁炉锅里剩有几口蛋汤。还有煤气灶上的另一炒锅里有一小口炒饭。家里的四口锅都派上了用场。一阵风卷着几片落叶进了屋子,抽纸团也在地上滚了滚。这哪是家啊,分明是荒郊野岭!

小逃忽然觉得自己是有罪的,她每天伺候着他,顺从着他,这无疑是给他设置的陷阱。

她早就该离开他。

小逃像被冷风呛了一下,猛烈地咳嗽。就在小逃咳嗽的时候,汤圆在窝里扯着嗓子一声接一声,一声比一声高地叫起来。她走到窝前,汤圆被绑在窝里。

“畜生!”小逃解开系在汤圆腿上的绳子,骂了一句。

“畜生就是畜生,居然跳上桌抢我的饭菜吃。”丁刚软塌塌地从楼上下来了,脸像一口油锅似的带着反光,显然刚起床,还没有洗漱。

小逃看看窝里,猫粮被舔得一粒不剩。丁刚说:“别只顾着你儿子,老子我饿了。”

小逃没理他,取了猫粮喂汤圆。

汤圆吃着猫粮。小逃说:“以后别想我给你做饭,我要跟你离婚。”

“你宁可照顾畜生,也不照顾好你老公,有病吧你?”

“我都病了几年了,现在治好了。你等着,我再也不会让着你了。”小逃说完,就上楼去,她太需要洗个热水澡了。

洗澡的小逃想,自己的命运从一出生就被诅咒了。她总是不停地选错,逃跑,再选错,再逃跑。

小逃刚关了花洒,就听见了汤圆受难的求救声,她忙得差点滑一跤,三把两把擦了身子,穿了睡衣,就冲向楼下。

丁刚两胳膊肘分别夹着汤圆的头和屁股,汤圆的四条腿被捆绑着,毫无逃脱的可能。丁刚像理发师一样,拿着把剪刀,“咔嚓咔嚓”在汤圆的背上正剪得起劲,嘴里哼着小调,很享受的样子。

小逃到了一楼,向丁刚扑去,夺过汤圆。小逃哭着骂着:“疯子!变态!”

“我在给咱们的儿子打扮呢,还差最后一笔。”

小逃解开汤圆腿上的绳子,汤圆缩在小逃的脚下。漂亮的糯糯的汤圆背上像长了癞疮一样,毛有一块没一块的。

小逃伤心地看着汤圆,丁刚真是无耻到极点,就算一只猫遇上他,都会受罪。“我们离婚吧。”小逃平静地说。

“怎么了?它也是我的儿子啊,没看见我正在给它写名字呢。”

小逃仔细看看汤圆被糟蹋过的背,背上被剪过的路径竖着两个大字:“儿了”。

天意啊,“子”没有形成,只有“了”了。

“我要离婚。”

“别做梦。”

“我要离婚。”

“妄想。”

他们的声音炸雷似的轰响。汤圆身子瑟瑟抖了两下,就箭一般地向外冲去。小逃追着喊汤圆,汤圆像个负心汉一样头也不回地跑着。

只一会儿的工夫,汤圆就不见了。小逃追出去很远,她不停地向前跑着,跑着,直到跑得瘫在地上。

汤圆就这样逃跑了。

小逃真的起诉离婚。

开庭那天,丁刚一边开车,一边思考着怎样才能让小逃回心转意。当一辆辆汽车风一样从他车旁穿过时,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手中的方向盘轻轻一转,车身剧烈一震,一声巨响,那声音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丁刚没有到场,他在去法院的路上出了车祸,截肢了。这个玩笑他开大了。

5

后来的事,又变得简单起来。小逃的生活恢复了原样,忙前忙后做家务,伺候着瘫在床上的丁刚。小逃有时想想汤圆,但愿汤圆遇个好人家,她看看这个连猫都不愿意待的地方,她却一辈子被困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逃的身体越发干枯瘦小。丁刚倒是没怎么变,他甚至每天有着向阳花般的神采,好像灾难从不曾降临于他。有时他还开个玩笑,说:“小逃,你逃不了了,你要像我的儿子一样,为我养老送终。”

小逃说:“是我害了你,我不该起诉。”

丁刚说:“说定了,你要照顾我一辈子。”

小逃点点头。

丁刚抓起小逃的手,让小逃把耳朵凑过来,他要说悄悄话。家里沒有别人,丁刚像怕被头顶三尺的神明听见似的,用气声说:“这辈子你就当我的儿子,因为我生不出儿子。”

丁刚说出了秘密,小逃似乎更迷茫了,接下来的日子她该干什么呢?

她每天空闲的时候,就靠着门框看院子里那些树,她想汤圆捉鸟的情景。她忽然想,来生是不是可以当一只猫?

责任编辑:赵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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