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济桥

2021-03-29 00:40路航大梵
科幻世界 2021年1期
关键词:狮头叔公舞龙

路航  大梵

0

“行通济,无闭翳。”

我默念着这句熟悉的谚语,高举着龙珠,引着我的队伍,踏上了通济桥。片刻之后,我的身旁,龙腾狮跃,鞭炮声响。喝彩声一阵接一阵,向着我们袭来。

一年一度通济桥最盛大的活动就此开始了。

但我知道一旦表演结束,我们摘下头顶的龙首狮头露出真容时,围观群众的反应就会发生急剧的变化。有人可能会骂我,说我哗众取宠,消费国粹;有人可能会夸我,说我标新立异,引领潮流。但对我来说,这些评价都无所谓。

我只要七叔公能再一次看到舞龙醒狮的表演就可以了。

如果有人因为看了我们的表演,喜欢上了舞龙醒狮,愿意找我们学功夫,那就更好了。无论他是哪里人,甚至就算他不是人,只要肯学,我都愿意把这一身功夫教给他,只求传承。

1

七叔公说要关掉龙狮团时,我毫不意外。

这些年,任谁都能看得出,他当宝贝似的华美龙狮团早就撑不下去了。这两三年,连肯来训练的人都没几个了,至于年底的“行通济”,自然也没法凑齐一套班子。

这倒不是因为缺钱。钱,七叔公还是有一些的。他是土生土长的原住民,靠祖产也勉强供得起一个龙狮团。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是没钱了,乡里也会拨款支持。毕竟无论怎么说,龙狮团都还挂着一个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招牌。

但举凡能称得上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十有八九都在发愁传承。七叔公的龙狮团也不例外。

舞龙也好,醒狮也罢,都是体力活,虽说是男是女倒不是那么紧要,但头一条,得体格好;次一条,得肯吃苦。就这两条规矩,难倒了七叔公——

他招不来人了。

毕竟这年头,干啥不比舞龙醒狮舒服呢?

就算是从小在龙狮团里耳濡目染长大的我,也从未想过去接替它。

无他,学这门功夫太辛苦了。我见过师兄弟们大热天里在梅花桩上扎马步,一站就是一下午,自然不肯再去吃这份苦。天最热的时候,几乎每天都有中暑的人从梅花桩上栽倒在地。唯一庆幸的大概是佛山气候好,冬天不长,也不下雪,不然我难以想象在大雪天里练操跑步的情景。

七叔公很疼爱我,甚至想过要把当作宝贝的龙狮团留给我。他膝下无子,只有我这个父母都不要的孩子,养在身边。为此他每天亲自带我练功,教我步法。只可惜我对此没什么兴趣。我的兴趣只在摆弄变形金刚和读书。

七婆在世时,劝过七叔公,说各人愿吃的苦不同,让他不要太执着于把龙狮团传到我手上。确实是这样,我吃得读书的苦,吃得创业的苦,但我吃不下这练拳脚功夫的苦。

那时七叔公偶尔会开玩笑,说我身体太弱,以后没法舞龙醒狮。我总是顺水推舟,笑着对七叔公说:“我学不来,只有叔公才舞得动嘛。”

打小我就喜欢编程,喜欢机器人,喜欢一切稀奇古怪的新鲜事物。而家乡能提供给我的,恰恰相反。

我一直想离开佛山老家,考到外面去,最好是去深圳,去硅谷,或者去任何高科技聚集的地方。

后来我也的确实现过这个愿望。

高中毕业后,我考到深圳读大学。大学毕业后,我又申请到了奖学金,去了纽约读研。我再不用打着电话求离婚的父母给我付学费,也不用担心万一读不来书,我该怎么养活自己。研究生毕业后,我到了硅谷,加入了一家机器人公司做研发,主导过几个不大不小的项目。时机成熟后,我又跳出来,和男友一起回到深圳开了家机器人公司。我做研发,他做其他。

我以为自己很顺利,已经踏上了成功的阶梯。却没想到,创业维艰,机器人市场竞争太过激烈。好不容易在市场上撕出一道口子,后续要营销投入时,我却和身为合伙人的男友起了分歧。他指责我的设计和市面上已有的机器人差异性不大,也不适应中国市场的需求,卖不出去。我坚持我的设计,不肯更改。吵架,分手,撤资,产品销量日益下滑,资金链断裂,最终导致公司再也撑不下去。

朋友们纷纷劝我缩减人员,甚至关掉公司。到最后,就连一直看好我的导师也这么劝我。“时间也是成本。年轻人失败一次,没什么要紧的。你以后开公司,我还支持你,但现在还是放弃吧。”

我看着那一屋子悄悄投简历的员工,无奈之下,只好认清了现实,辞退了他们。我还记得付清最后一笔账单时,我身上只剩下三百多块钱和一仓库不知道怎么卖出去的机器人,连散伙饭也请不起。

也不知道七叔公是从哪里知道了我的情况,他第二天就打电话来,喊我回乡祭祖。我本不想回,但他很坚持,我就这么空手回了家乡。

2

我回到家乡,正值冬至。

在我的家乡,冬至又叫小年,因此要格外隆重些。每年冬至的時候,不仅要吃汤圆,还得杀猪宰羊,祭拜先祖。

我跟着七叔公在祠堂里上完香,走到中庭。

与别处的祠堂不同,家乡的祠堂除了祭祀以外,还担着教化的功能。有些人家的祠堂会开班教授一些琴棋书画。我们家的祠堂,教授的却是舞龙醒狮。七叔公的龙狮团,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祠堂中庭的空地上训练的。走在这熟悉的环境里,身旁却没了熟悉的人,曾经在这空地上站马步、走梅花桩的师兄弟们早已不见,只剩下七叔公一个人。

我还记得我高中毕业离家时,七婆还在世。当时她拉着我来祠堂给祖先上香。上完香后,还特意嘱咐我,不用在意七叔公说的接替龙狮团的事,想出去读书就去读,想出去工作就去做。无论我将来做什么,只要不犯法,她都会支持的。她要是知道我如今这般落魄,不知又该作何想。

“要是七婆还在就好了。”浸着萧瑟的冷风,望着眼前空荡荡的庭院,我不禁感叹道。

“她留了点儿东西给你。”七叔公似乎早就想和我说这些,很快从口袋里掏出两个手指粗的金丝嵌玛瑙镯子和一张银行卡一起递给我,“这是给你添箱底的嫁妆。你虽然还没嫁,但也提前给你。我也有东西留给你。”

我好奇地跟着他走进偏室,却没想到他要拿给我的,竟然是家里那个从清朝传到现在、传了两百多年的狮头。

小的时候,我和七婆来祠堂看龙狮团训练,七叔公常会逗我,“初九啊,要不要跟着叔公学醒狮呀?长大了,叔公把狮头给你做嫁妆。”

接了狮头,就等于受了衣钵,得扛起华美龙狮团这块牌子。我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从来没答应过。但没想到今天,七叔公还是要将它给我。

“这……”

见我犹豫,七叔公笑道:“别担心,我打算今年把龙狮团关了,不是想让你接手。老实说,我这个团已经大半年都没怎么训练了。去年就没凑齐人行通济,今年估计更难了。每次来训练的,基本上都是我们这把老骨头,最年轻的,都有五十多了。舞不动咯。”

我还想像小时候一样说“只有七叔公才能舞得动嘛”,但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这句话。七叔公确实是年纪大了。

“可是……”我心底还是有些不舍。

“初九,时代变了嘛。以前想跟着我黄新民学功夫,那得先去市场提两斤猪头肉,到我这交够了拜师钱,日头底下再跪上半晌,我才会考虑一下。但是现在,我就算倒贴钱,也招不来人。人人都不肯吃这个苦。再说,看的人也没从前那么多了。”七叔公有些失落,“反正要关门,这狮头留着也没什么用,你拿去卖了,还能换点儿钱。”

“这怎么能卖呢?”我将狮头推回给七叔公,“家传了两百多年,怎么都不能断在我的手上。”

“你接不接,它都断了。”七叔公叹了口气,“你又不可能一个人扛起这套班子。舞龙醒狮不比其他,必须要有搭档有徒弟,有一整套队伍才能传得下去。龙狮团传不下去,是我愧对先祖。断也是断在我手上,不是你手上,你不用担心。你缺钱,就拿去换钱用。再说,可能买下的那个人,他想学醒狮呢?这不就传下去了嘛。”

我不忍告诉七叔公,倘若我真的卖掉,这镶珠嵌宝的狮头,只会被拿去摆在博物馆里,或者大户人家的收藏室里。绝不可能有人真的拿它去醒狮的。七叔公是在骗我,更是在骗他自己。

“那我就先收着。”我闷声说,“卖,我是不会卖的。我没那么缺钱。”

话音未落,导师忽然从深圳打来电话,告诉我有人想收购我的机器人,问我是否有空回深圳把货给人家看看,“或许还能换点儿钱呢?初九。”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大、很高兴,我知道导师是好心,想把这个消息快点儿告诉我。但站在我身旁的七叔公也听到了。

挂完电话,相对无言,我抱着狮头,默默地走出了祠堂。

金鱼街上的这间祠堂,距今也有两百多年历史了。這些年里,打过仗,挨过炮,被偷过,被抢过,它却始终在这里,屹立不倒。不远处的通济桥也是如此,它从木桥变为石桥,又由石桥变为大马路,最终又变回石桥,每年元宵节前后的“行通济”却始终不变。转风车、扔生菜、看醒狮,基本年年都是如此。只是近年来,由于招不到人,醒狮表演越来越少了。

“我们去通济桥走走吧。”七叔公开口道,“行通济,无闭翳。虽然现在还不是元宵,但走走总会顺一点儿。”

“好。”

一路无言,我跟着七叔公走过通济桥那座大牌坊。他忽然停下来,指着附近一处台阶问我,“你知道我和你七婆是怎么认识的吗?”

“不知道。叔公没说过。”

“就在这里认识的。有一年元宵节晚上行通济,我带着我们龙狮团,从桥头舞到桥尾,满大街都是追着看的人。台阶上,高台上,人挤人。结果舞到通济桥这个牌坊下面时,有个姑娘不小心被人撞了一下,从台阶上掉出来摔在地上了。我当时看到,就和你林爷爷说了一声,举着狮头冲过去,扶了人家一把。本来只是想做好事,哪晓得第二天那姑娘来道谢。她就是你七婆了。在那之前,哪个不笑我快三十了,没个对象,天天舞龙醒狮,能当饭吃吗?结果碰到你七婆,慢慢地,什么都有了。我当年还拿了狮王争霸赛的冠军。我说这个,是想告诉你,不要着急。工作也好,感情也好,急不来的。”

“我知道。我就是……”

“缺钱,七叔公给。你那个什么玩偶公司,也不要放弃太早了。总会有人喜欢你这一款的。”

“嗯!”我点点头,再不知道说什么。

在七叔公眼里,机器人和玩偶是差不多的。他其实根本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吧,却还是支持我。相比之下,有人知道我在做什么,却很少支持。不自觉地,我不禁想起了离我而去的男友,想起了我那个事实上已然破产的小公司,想起了那一仓库因为缺乏前期营销投入,再也没法摆在柜台的机器人。

然后我看到了手中的狮头——

我为什么不可以用机器人来醒狮呢?

我的机器人并不是不好,它们只是缺乏包装与营销,没来得及摆上柜台,没来得及吸引到市场的注意力。可是它关节灵活,弹跳性能好,它完全可以用来醒狮,只要我给它设置好程序。

我把这个念头说给七叔公听,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我黄新民连外国人都教过。教机器人,应该也没问题的。”

3

第二天,我赶早班车回深圳,去仓库里搬了十六个机器人,又找朋友借了一套动作捕捉衣,回了家乡。

导师那边的提议,我思考后,还是婉言谢绝了。我虽然明白,他的提议或许是我眼前能够抓到的最确切的机会,但我还是想赌一把。

从小到大喜欢的事物,我不想就这么放弃掉。

我本计划让七叔公穿着动作捕捉衣,从头到尾演示一遍,我用电脑记录下他的身形步法、动作指标后,再转换成数据,灌注到机器人身上。却没考虑到七叔公年岁已大,动作捕捉衣很重,他穿着那套衣服,根本撑不了多长时间。

无奈之下,我只好自己上场。

金鱼街上的祠堂里,华美龙狮团就这么再度开张了。

那之后的半个月里,每天早上,七叔公都会站在祠堂中庭的那片空地上,一步一步教着我最基本的动作,我穿着动作捕捉衣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学,身旁围着一圈机器人。这就好像很多年前,七叔公带着师兄弟们训练,我和七婆站在一旁观看的情景。只是我的动作远不如当年的师兄弟,好多次都做不到位,因此耽搁了不少时间。

就这么练了一个月,我才收集完数据,开始给机器人编程。这时候我才发现,为十六个机器人编程,确保每个机器人动作各不相同,而又能够和谐共处,组成一台行云流水般的节目,实在是太难了。我一个人很难做到。即使勉强做到,恐怕也赶不及元宵节的“行通济”。

七叔公雖然不承认,但我隐约感觉他的身体大不如前。为我演示动作时,过一会儿,就得歇一下,有时候还会说胳膊疼。我想带他去医院检查,他也不肯去,只说自己健壮得很,老人都这样。

我忙于实现自己的想法,也没有细问。为了早日实现这一计划,我给认识的人都打了电话。他们虽然没法理解我,觉得做一场免费的舞龙醒狮表演,对销售也没什么大用处——“谁会因为你的机器人会舞龙醒狮,就买它呢”,但还是决定帮助我实现这个计划。

在他们的帮助下,赶在过年前几天,我终于编好了这十六个机器人的动作程序。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我只需要根据它们的互动情况,进行局部的校准即可。

编程结束的那天,我将这十六个机器人装扮好,穿上团服,在祠堂中庭的空地上,给七叔公表演了一场标准的醒狮。

尽管机器人的动作很生硬,甚至有些凝滞,但大体上还是完成了任务。看的时候,七叔公很感慨,直言没想到科技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一个动作都没错。只是双狮戏珠这场戏,展现出来的效果很差。试了好几次,不是球掉到了地上,机器人却视若无物、继续表演;就是抛球的动作很慢,全然没有真正看“双狮戏珠”的那种紧张感。

“双狮戏珠是重点,这个准备好了,这场戏就圆满了。”七叔公说完,便举起狮头,向我演示怎么去抢珠,但没想到他刚想跳起接狮头,整个人就重重砸到了地上,昏迷了。我是清楚他的身体不如以前,但从没想到会病得那么重,病了那么久。跟着救护车去医院时,我才了解真实的情况。那是积年的病。他早有预感,所以才会打电话喊我回乡祭祖。

他心知我虽然自小由他带大,但毕竟亲属关系隔了一层,父母也不管我,担心自己死后,一分遗产也没人为我争。所以早早喊我回乡,将一点儿东西托付给我。

年味渐浓,元宵将至,守在医院病床前的我,再也没心思调整校正那些机器人。和眼前活生生躺在病床上的人相比,那些只会按照程序、重复动作的机器人已经不在我在意的范围内了。只是七叔公一醒来,就劝我赶紧回去训练。

“我这病,我自己心里有数。你的事,你心里倒是没数。再过几天就是过年,过完年就是元宵,元宵就得行通济。你现在不训练好那些机器人,到时候谁带他们上场呢?我可是提前就和乡里打了招呼,我们今年要上的。”

“不上了吧。”我有些迟疑,“万一牌子被我砸了怎么办?”

“牌子砸了也是砸在我身上,你怕什么呢?那天你在我面前也演示过了,大体是不差的,把有些小问题改了就好了。你就放心大胆地做吧,叔公会去看你上桥的。”

“嗯!”我重重地点了个头。

重新回到祠堂后,我把全部心思都花在改进双狮戏珠这场戏的效果上。但我发现,无论我和朋友怎么修改程序,怎么调整校正机器人的动作,它们戏起珠来就是不如人灵巧。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百思不得其解,穿着动作捕捉衣,顶着狮头,试了一下又一次。看视频回放时,我的动作毫无问题。看程序模拟出来的机器人醒狮效果,也没什么问题,但不知为何,实际上它们表演出来的,却总是让我觉得差一口气。

那一口气究竟是什么,我一直想不通,直到我偶然看到偏室里存放的一些过期报纸后,才真正明白他们缺的是什么。

那一天,正是除夕的前一天。帮我调整校正程序的朋友虽然住得近,但年底也很忙,早早就回家了。我害怕去医院面对七叔公问询的目光,也不想回那个空荡荡的家,就在祠堂里四处转着。亲戚们还没来上香,祠堂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七叔公给我狮头的那个偏室。在那里,我看到了一大堆华美龙狮团的旧照片、报道和锦旗奖杯。其中最引我注意的是一则旧报纸上的采访。

被采访的是我未曾谋面的一个先祖。他在民国时期的一场狮王争霸赛中拔了头筹。采访中,他讲起他练习醒狮的经验——

“我起初学醒狮,只在乎一招一式是否正确。但时间久了就发现,醒狮是有灵魂的。这灵魂就来自狮头下的人,我们自己。醒狮不是练操,动作对了,就圆满了。醒狮是打仗,不仅要明白怎么抢到对方手中的绣球,还要明白怎么和自己的搭档合作。比如说,忽然起了阵大风,绣球被吹跑了,那狮子肯定要去追,但怎么追起来好看,又能抢到绣球,是门学问……”

采访看完,我终于明白了自己无法重现双狮戏珠的原因——我的龙狮团没有灵魂。

因为它的狮头下,没有人。

4

除夕那天,我去接七叔公出院。

他气色好了些,虽然仍是没什么胃口吃饭。我本打算去酒店叫一桌酒席,但他说浪费,只让我随便买了点儿猪头肉,就当团圆饭了。

吃完饭,七叔公说想去祠堂看看。我扶着他往金鱼街走去,一路经过通济桥,看着万家灯火闪闪亮亮,嵌在桥的不远处,犹如项链上的宝石。这些年通济桥周边的市容变化很大,唯一不变的,似乎只有这条从家走到祠堂的路了。

吱呀一声,我推开祠堂的门。

亲戚们一般是从大年初一开始,才会陆陆续续过来上香。祠堂里很冷清,冷清到夜空中的明月也有些受凉,隐在了云雾做的衣裳里,只冒出了一个尖。

“趁今天天气好,看看你的队伍吧?”

“不了吧。”我有些犹豫,“叔公,我不想行通济了。”

“为什么?不是舞得好好的吗?”

我摇摇头,把我意识到的问题和七叔公说了。当我说到醒狮要有灵魂时,他也点点头,表示赞同。“确实是这样。醒狮的时候,眼神是很重要的,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自己全身心投入到醒狮中,这样观众看到的狮子才是活的,有灵气。”

“是啊,所以还是得靠人。”我有点儿沮丧,“没人,真的什么也做不了。”

“什么叫没人呢?”七叔公拍了拍我的肩膀,“初九啊,你不就是这支队伍背后的人吗?”

我是背后的人。

刹那之间,我忽然想明白了该如何改进我的机器人。

我只需要在他们身上,安装一个动作捕捉模块,让他们模仿我的动作,然后再校准就可以了。而我现在所做的程序,无异于缘木求鱼。

鱼和线本来就在我眼前,而我忽略了这个更直接、更简便的办法——

我有动作捕捉衣,也有机器人,我只需要让他们合二为一,就可以了。

我将新的想法告诉七叔公,他虽然听不太懂我说的,也不明白我为何忽然这么高兴,但高兴总是对的。他也笑起来,说期待我的成果。

整个春节期间,我都忙于改进我的机器人。由于新年的原因,材料很难买。我只好又给在深圳的朋友们打电话求助。深圳毕竟是深圳,我最喜欢的高科技城市。很快,朋友们就给我送来了我需要的各种配件。我埋首于祠堂的那个偏室中,身边除了机器人,就是传感器、摄像头之类的零件,几乎没有意识到春节的到来与过去。

親戚们的问询,七叔公都帮我挡住了。无论是谁问我,他总说我在做大事。其实我做的事并不大,但在他的眼里,可能我再小的想法,都是大事吧。

初九,我生日那天,我终于给这十六个机器人装好了动作捕捉模块。

我请来了七叔公,也请来了这几个月里一直帮助我的导师、朋友们,在那片祠堂的空地上,做了第一个起手式。我的身后,一队机器人跟着我,也摆出了同样的手势。

我想,这大概是我送给自己最好的生日礼物。小的时候,父母离婚,都不肯要我。生日自然也收不到什么礼物。我还记得有一次和父亲打电话说起这事时,他直接对我说:“初九啊,你年纪不小了,要学会给自己准备礼物。”

这天过后,事情开始进展得很快,快到我甚至忘了我是怎么在一天之内教会他们一整台龙狮斗的动作,又是怎么握着他们的手一个个校准,最终打造出了那台我梦寐以求想实现的演出的。

“行通济,无闭翳。”

元宵节那天晚上,我默念着这句熟悉的谚语,高举着龙珠,引着我的队伍,踏上了通济桥。片刻之后,我的身旁,龙腾狮跃,鞭炮声响。

等喝彩声停下后,我带着龙狮团的成员,在人群前,摘下了头顶的龙首狮头。接下来我能记得的,就是耳边此起彼伏响着的观众的惊呼,与相机的快门声。

我们一炮而红。

作为全球范围内第一个全员机器人的龙狮团,我们收获了许多争议和采访。

记者们大多会问我,是怎么想到组建一个机器人龙狮团的。他们觉得有这种想法很神奇。但对我来说,有这个想法是顺其自然的。毕竟在那两个我想要放弃的瞬间,是这门传统的艺术点醒了我,最终让我研发出了不同于别人的机器人。

借着通济桥上机器人龙狮团的热度,我的公司也起死回生,有了新的合伙人。

当然我们面向市场推出的,是我后来研发的、配备了动作捕捉模块的机器人。这款机器人能够模仿主人的动作,做各种各样的事,应用范围很广。它区别于市面上固定功能的家务机器人、警务机器人、清洁机器人等,是一款综合性的机器人。

得益于新的合伙人的管理能力,公司运转得很好。我也逐渐明白,当时与前男友分开,并不单纯是感情的原因。我在运营公司上,确实太过专制,一门心思都在研发上,看不到管理中的问题。然而事情已经过去,再追悔也没有意义。渐渐地,我将管理权让渡给了合伙人,自己回到佛山老家,专心做研发了。

当然我决心回到老家也不只是为了做研发,我主要是想等一个人,传一件事。

5

七叔公死的时候,距我搬回佛山老家,又过了半年。

感谢老天爷,给了我们这半年相处的时光。这半年里,我和七叔公带着龙狮团,只要有空,就到各地义务表演。我们不要劳务费,只求一块空地,一群观众,看我们表演一场传统的龙狮斗。

我们去过北京,去过上海,去过纽约,去过巴黎,去过雪山,去过荒原,只要有人愿意看舞龙醒狮,我们就去那里表演。

我也感谢我的合伙人,容忍了我在这方面的支出。他技巧性地把这笔费用算作营销费,帮我全然报销了。

我们的努力很有成果,甚至有人专门追踪我们拍摄视频,记录我们机器人龙狮团在各地的表演。这款机器人也越卖越好,销量逐年增加。但我心里始终有一件事悬着,惴惴不安。我怕我有生之年,都没法找到那个可以接替龙狮团的人。为了找到他,我甚至想过去太空表演。

但很快,我的梦想就实现了。

很多年前,七叔公在祠堂门口等到了他心爱的姑娘。而在一个平常的夏日,我也等到了我要等的人——我的第一个徒弟。

“黄师傅,我想学醒狮。”

他提着两斤猪头肉,怯生生地站在门口对我说。

【责任编辑:迟 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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