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纷飞

2021-04-06 03:53陈亚君
躬耕 2021年3期
关键词:大宝杜鹃爷爷

陈亚君

1

黄晓阳从地铁口上来,一阵风迎面扑过来,扬起的雪糁子洒了他一脸,冷飕飕的,好似前胸后背开了一个洞,寒气一直渗到骨头里。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此刻,路上難觅行人,没融化的积雪覆盖着城市的屋顶、树梢、草坪、人行道,泛着淡淡光亮的路灯一字儿向前排过去,和两边或明或暗的频闪灯、店铺招牌灯交相辉映。南京,这座千年古城,六朝古都,就像一幅斑驳陆离的水墨画,又像个圣洁的白衣仙子,娴静,冷艳,孤傲,有拒人千里的感觉。有对情侣从鸭血粉丝店出来,他们胳膊挎着胳膊,脑袋抵着脑袋,嬉笑着,一溜儿小跑消失在楼宇的拐角处。拐过前面路口就是杏林北苑,黄晓阳用门禁卡刷开边门,四十多岁的门卫汤胖子惊了下,见是黄晓阳,笑了笑,反手抹去嘴角上一丝涎水,复又垂下一颗肥脑袋靠在椅背上打起了盹儿。黄晓阳感觉小肚子被人抻了一把,上最后一级台阶险些踩空,还好,扶梯握在手上,有惊无险。杜鹃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发呆,见丈夫回来,一时脑短路,竟忘了打招呼。也是饥不择食,黄晓阳端起桌上冷饭冷菜往嘴里扒拉,等一碗饭下去一半,杜鹃这才反应过来,忙夺下饭碗去灶上加热。

男人辛苦自不必说,重要的是,一个家庭,男人是大梁,是主心骨,他不仅撑起一个家,更是一片天。

白天,黄晓阳在车站忙了一个白天,由于桥北客运站搬迁,这个临时过渡站一下子人满为患,进出站的人潮水似的一阵子涌过来,一阵子涌过去。黄晓阳裹在潮水里,也一阵子涌过来,一阵子涌过去。一个月前,单位派他到警务室当驻站民警,这是一份说轻松也轻松,说不轻松也不轻松的差事。没事时,他就是一个闲人,喝喝茶,四下里转一转,给需要帮助的人指点一下迷津,有时接住熟人甩过来的烟,不痛不痒扯几句。对面是城际线,有趣的是,地铁到了这儿,盲肠一样钻出地表,像神农的肚腹,能清晰地看到里面热吻的情侣。本来过了六点,他可以从容不迫地关好门窗,然后下班回家。偏偏这当口,徐师傅来了,一进门甩过来一个包,等打开来,发现里面是一沓子现金。

失主是谁,杜鹃并不关心,类似新闻她从黄晓阳嘴里听多了,听腻了,耳朵里听出了茧子,说好了好了,别老是吹你助人为乐,为儿子省点儿心吧,晓得吗?人家背后说什么,兔崽子,你不嫌丢人,我这个当妈的还嫌丢人呢。要不是妻子提醒,黄晓阳几乎忘了,大宝一天没照面了。提起这个宝贝儿子,杜鹃真是操碎了心,学习不学,老师说他还有破坏欲,每天一来幼儿园,便这个区跑到那个区,要么故意推翻一张凳子,要么突然尖叫一声,使课堂秩序大乱。杜鹃记不清了,多少次被老师喊去开家长会,她看够了老师脸色,到后来,甚至害怕老师把电话打过来。一次,见来的人是黄晓阳,老师说哟,今天换人了。

黄晓阳歉意一笑,说光顾了上班,孩子管得少了点。他不能不顾及妻子情绪。杜鹃曾经有一份工资待遇不错的职业——一家外贸公司内勤。为了照顾孩子,她把工作辞了,直到大宝上幼儿园,人轻松了,才在大洋百货服装区找了这么个站一天柜面拿一天工资的差事。杜鹃说,人要脸,树要皮,电灯泡子要玻璃,为了支持你工作,我牺牲自己也就算了,可小兔崽子忒不争气了,一上课就做小动作,还干扰别人,老师批评他人在课堂,心在课外。他问老师,可不可以心在课堂,人在课外,让她在家长会上丢大人了。对于妻子的担忧,黄晓阳有不同看法,他说大宝顽皮不假,但智商没问题,或许,这不是坏事,孩子嘛。他安慰杜鹃,不要把问题想得太糟糕。

杜鹃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老祖宗就是这么说的。

黄晓阳笑她,说看人要看长处,这孩子善良纯真。

杜鹃从鼻腔里“嗤”出声,说算了吧,还长处呢,我这当妈的咋没看出来。

黄晓阳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缠。有关教育,是个说不完的话题,就是说破嘴皮,说到你腮帮子肿大,腮腺炎发作,也说不清楚谁是谁非。他起身去了大宝卧室,杜鹃在后面“嘘”了一声,说睡了。黄晓阳略一迟疑,还是推开了门,透过客厅照进来的一束光,他吃惊地发现,床是空的,床上并没有人。再看,儿子分明睡在地上,他半个身子侧着,顽皮的一张脸浮着浅浅一层笑,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此刻,大宝身边还躺着一个人,他虎头虎脑的圆脑袋就枕在这人的胳膊上,一轻一重的鼻息声在房间此起彼伏。显然,地铺上两个人酣睡正畅,完全沉浸在睡梦里。黄晓阳轻轻掩上门,一屁股坐到客厅沙发上,说看不出来,这爷孙俩亲着呢。

咦,杜鹃“噌”地从椅子上跳起来,瞪着两只因为恼怒而瞪得滚圆的大眼睛,说黄晓阳,什么时候他们成爷孙俩了?

黄晓阳哑然失笑,自我解嘲,这不顺口说说嘛。

杜鹃腮帮子鼓了鼓,伸出雪白的细手指向前奋力一戳,说黄晓阳,不说这话我不来气,现在好端端一个家,被你弄得一地鸡毛,你自己看,现在成什么样了,啊,这日子我没法过了。说罢,她一扭屁股坐到椅子上“呜呜”哭了起来。

黄晓阳慌了,妻子平时会使小性儿,但没想到这时候会变脸,和他哭闹。他想上去安慰几句。不料,杜鹃火气更大,她肩膀一抖,挣开黄晓阳的手,说别碰我。

2

徐师傅拾金不昧,不止一次将失物交公,黄晓阳来车站一个月,他交过现金,交过手机,交人是第一次。

彼时,天地一片浑浊,风贴着地面刮,太阳在漫天飞舞的扬尘下露出浅浅一个轮廓,冷空气在入冬后的这个晌午说到就到,断崖式降温,从十几度一下子跌到零下几度,打了人们一个措手不及。南京的天,真是怪,春天、秋天没有过渡期,第一天热得你喘不过气来,隔天,已是线裤、羊绒衫、保暖内衣、羽绒外套,能加的衣裳全加上了。

和往常一样,再过半小时,黄晓阳就要关好门窗,然后坐对面的城际线回家。驻站民警,通常工作是维持站内治安,帮有纠纷的群众调解调解纠纷,遇物品遗失了,想办法帮人家找回来。车站是一个容易落下东西的地方,他曾经追赶过一辆大客车,将一个哭喊着要妈妈的女童交到只顾玩手机的粗心妈妈手上。

回到警务室,徐师傅从后面一路小跑着过来,身后跟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伯,也一路小跑着,样子像有事,急吼吼的。不远处,三三两两的旅客从车站鱼贯而出,他们或背双肩包,或牵拉杆箱,边走边抬头看天。天色昏沉,从西伯利亚一路南下的风可劲儿刮,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人们归心似箭,踏着被寒风吹乱的脚步,在暮色里奋力挣扎,恨不能一脚跨进家门才好。

喏,他就是黄晓阳。徐师傅一指警务室里的黄晓阳,撂下这句话兀自离开了,看着徐师傅匆匆离去的背影,黄晓阳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老人衣着单薄,站在凛冽的寒风里瑟瑟发抖,黄晓阳将老人让进警务室,倒杯开水递过去,让他焐焐手,先暖一暖身子。不料,老人对开水不感兴趣,对黄晓阳也不感兴趣,他绕过水杯,一脸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办公室。临窗的工作台,摆着一台台式电脑,墙壁上是黄晓阳刚挂上去的“九小件”,是手铐、警棍、辣椒水、强光手电一类装备。显然,老人的注意力也不在“九小件”上,他饶有兴趣打量着立在一旁的防暴叉。

我说老伯……

什么老伯,老人虎着脸,佯装不悦,你是娶了媳妇忘了爹,老子也不认了,知道嘛,为了找你,我找了一个多月才找到这里。

黄晓阳如雷轰顶,父亲去世三年多了,几时冒出他这么个老子来,说老伯莫开玩笑,你到底是谁。

老人眼珠子一翻,一脸认真地说,谁开玩笑了,我来问你,你是不是黄晓阳?

是啊,我是黄晓阳。

你是不是在这里当警察?

是啊,黄晓阳觉得老人问的这个问题很滑稽。

这就对了嘛,你是我儿子,我是你老子,天经地义,你就是赖上天,也赖不掉。说罢,老人呵呵大笑,笑过了,一本正经坐到黄晓阳办公坐的椅子上,余兴不减地研究起电脑来。屏保上,一只耳朵垂着的咖啡色泰迪犬,绒球似的,圆圆的脑袋一边歪着,用它杏仁般的黑眼珠儿盯着你,呆萌可爱的模样不由你不喜欢。

看着留给自己一个白花花的后脑勺,黄晓阳一阵恍惚,有那么几秒钟,感觉面前坐着的这位老人真的是父亲。父亲走的时候也是这般年纪,也是一头花白头发,模样,举止,甚至说话的眼神,都有三分相似,说话时不望人,说过了眼珠子向上一翻,偏着脸望向别处。

天色暗下去,路灯亮起来,亢奮了一天的车站像个疲惫的商贩,吆喝了一天,也忙碌了一天,再也没有支撑下去的气力了,一下子松软下来。看着夜幕下归于静寂的车站,黄晓阳无计可施,别无选择地将“父亲”带回了家。杜鹃很吃惊,丈夫带回来一个陌生人,且自称是父亲。大宝和这位“爷爷”一见如故,人来疯黏上去,又是阿曼小火车,又是变形金刚,搬出他的全部家当,要和这位新来的“爷爷”摆龙门阵。看到地上一大摊玩具,很快玩得不亦乐乎的一老一小,杜鹃愣在那儿半晌没缓过神来,说黄晓阳,我不是做梦吧。

黄晓阳一筹莫展,现在说什么都是天方夜谭,童话里的故事,回头再详细给你解释。

故事这才上演。

吃晚饭时,“父亲”先是派头十足地占据了杜鹃的位置,摆出父亲的范儿,神乎其神坐到椅子上,说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俨然成了一位饮食专家。

3

战火终于在“父亲”喋喋不休中不可遏制地爆发了。

开始,杜鹃竭力克制,逼迫自己尽量不说话,她不想把气氛搞僵,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晚上,发一通莫名其妙的火,弄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都下不了台。没想到,这个“父亲”不自觉,杜鹃的脸拉得够长了,快够到桌面了,他还在那儿一个劲儿夸夸其谈,从产地吹到菜市场,从菜市场吹到餐桌,最后筷子一扬,敲了敲前面的盘子,说别以为城里就安全了。现在有些无良的养殖户太不厚道了,总是给牲口喂药,好让它们长快一些。老师也是这么说的,大宝将杜鹃搛的一只鸭腿扔到桌上,不吃了。杜鹃一忍再忍,忍无可忍,她将筷子往桌上一拍,说你是谁啊,我们吃什么,不吃什么,要你在这里指手画脚。“父亲”并不示弱,也筷子往桌上一拍,振振有词地说,他为他大孙子好,说过了,眼珠子向上一翻,偏着脸不看杜鹃。杜鹃差点没背过气去,说哎哎哎,你口口声声大孙子大孙子,谁是你大孙子。

我是他大孙子。

大宝跳下座位,一把搂住老人脖子。老人假意捅了捅大宝,我大孙子还有假?

看到妻子和“父亲”一个针尖一个麦芒对上了,黄晓阳不得不出面打圆场,他一面喊儿子回到座位,一面好言相劝,好说歹说,好不容易将战火平息。没想到收拾桌碗时,烽烟再起,“父亲”批评杜鹃不该将剩饭倒掉,说你们一点儿也不珍惜粮食,农民在地里刨食容易么。杜鹃气得浑身直哆嗦,“父亲”却开心地和大孙子一头钻进小房间找乐去了。杜鹃猛地拉开门,气急败坏地跺了一脚,说黄晓阳,还不轰他出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外面飘起了雪花,随着西北风漫天飞舞,砸在窗玻璃上噼啪作响,竟有了不小的冲击力。

哦,好大一场雪啊。

如同漫天纷飞的雪花,杜鹃思绪也是一团麻,说黄晓阳,你问也不问,就把人带回家,当这里是什么了,救助站啊?黄晓阳自知理亏,赔着笑脸说,难道你没看出来,老人脑子不好,看样子认错人了,就认准了我是他儿子,这么冷的天,你让他往哪里去?脑子不好,噢,脑子不好你就带回家,我看你脑子不好,你多管闲事,揽事揽惯了,一有事就往身上揽,这种事你管得过来吗。

杜鹃狠狠地白了一眼黄晓阳。

说归说,气归气,真要一脚把老人踢到冰天雪地里,杜鹃终究做不到。带着无奈和十二分不情愿,她第一次向黄晓阳做出了妥协。这个晚上,这个没任何血缘关系的“父亲”就这样住下了。这一决定立刻得到大宝热烈欢迎,他俩大有一拍即合之意。当然,妥协是有条件的,就像贸易谈判,不能一味地妥协。一味地妥协,就不好了。杜鹃说住可以,只能睡地铺,这是底线。她不会同意一个陌生人睡到儿子床上。让她没想到,她前脚一离开,大宝这小兔崽子一头钻进“爷爷”被窝,就像耗子钻进米缸,蚂蝗爬到牛尾上,赖着不走了。杜鹃气不打一处来,说黄晓阳,你给我起来。黄晓阳累了一天,筋疲力尽,早呼呼大睡了,他揉了揉涩得睁不开的一双眼皮子,说又怎么了。杜鹃没好声地说,怎么了,你自己看。等看过了,黄晓阳颇不以为然地打出一个哈欠,一头钻进被窝,又呼呼睡上了。杜鹃怒不可遏,一把掀掉被子,说你真是心宽,也不管一管小兔崽子。

杜鹃又是吹胡子,又是瞪眼睛,黄晓阳感到好发笑,心想,不就睡一觉嘛,至于吗,他拽了拽被角重新盖到身上,说管什么。

杜鹃恼怒地说,哎,我们的儿子也忒不讲究,忒邋遢了。

黄晓阳又打了一个哈欠,说他喜欢一起睡,就,一,起,睡。

看到黄晓阳又呼呼睡上了,杜鹃愣在那里有几秒钟,最后不无嘲讽地说,真是什么葫芦开什么瓢,你们父子俩就是一路货色。

早上起来,杜鹃发现黄晓阳已经上班了。她知道,每逢恶劣天气,警察都有提前上班的习惯,多少年了,她都习以为常了。外面洁白一片,建筑物是白的,景观树是白的,垃圾分类箱也是白的,放眼望去,满世界的白,停在停车场上一排私家车也成了一个个洁白的造型可爱的白面馒头,白得跟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存在似的,仿佛置身童话世界。汤胖子经年穿一身油腻腻的灰不溜秋的保安服,圆圆的一个西瓜肚腆在前面。此刻汤胖子敞着怀,用大铁锹吭哧吭哧铲积雪,铲一铲子,抬头看一下,喘一口气。热气从他头上腾腾升起,像顶着一口锅。

这个黄晓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把包袱甩给女人,自己躲得远远的。杜鹃心里窝火,却发不出来,看时间在即,她忙不迭地一脚跨进厨房,拧开燃气阀忙起了早饭。她要抢在大宝起床前将早餐做出来,这样既不耽误孩子上学,又能在这个齁冷的下雪天吃上热腾腾的早饭。

4

吃早饭时,大宝将杜鹃剥的一枚鸡蛋塞进“爷爷”嘴里,“爷爷”的脸顿时乐开了花,赞不绝口夸大孙子孝顺。杜鹃气得七窍生烟,又不好当面发作,不得不重新剥了一枚鸡蛋。大宝一边开心地吃着杜鹃剥的鸡蛋,一边和“爷爷”眉来眼去偷着乐。让杜鹃大跌眼镜的是,平时一顿要花半个多钟头的早餐,今天大宝用了十分钟。真是奇了怪了。

下楼时,大宝牵着“爷爷”的手在前面一路小跑。汤胖子大汗淋漓,撩着衣襟儿不停给自己扇风,看大宝来了,他拄着大锹和大宝开玩笑,说这个人是谁啊,我咋不认识。

我爷爷,大宝开心地告诉汤胖子。

杜鹃想解释一下,“爺爷”不是爷爷,我们和这个“爷爷”没任何关系,又怕汤胖子刨根问底聊起来没个完,现在送孩子上学才是要紧的正经事。

把大宝送进幼儿园,杜鹃发现,麻烦远不止她想象那么简单,这个“爷爷”就是一块黏性十足的狗皮膏药。他站在幼儿园门口,一直盯着大宝的教室方向看,无论杜鹃怎么解释,怎么劝说,他一句也听不进去,非要坐等他的大孙子放学。杜鹃耐着性子和他说,大宝不是你孙子,黄晓阳也不是你儿子,你认错人了。他就是不听。要命呢!真急死人了。看大门的老王从传达室探出半个脑袋,说爷爷今天也来啦。杜鹃担心再纠缠下去,怕引起围观,造成更大误会,她随口“嗯”了一声,将老人连哄带劝拽到马路对面的公交站,然后掏出一张一百元的大票子和一些零钱,说这一百块钱给你当路费,零钱坐公交车,你身上穿的衣裳我们也不要了,赶紧回家吧,说不定你家里人因为找不到你都急出了病,住进了医院也难说。老人半信半疑被杜鹃推上一辆进站的公交车。

现在是早高峰,大街上人头攒动,车流如潮,十字路口的信号灯不停变换着,从红灯跳到绿灯,再切换到红灯,顺着这个节奏,路口的车流和人流向不同方向有序流动着。看到渐渐驶远最后完全消失在视线尽头的那辆公交车,杜鹃如释重负吐出一口气。牛刀小试,居然成功了,她做梦都不敢想,这成功来得如此之突然,如此之容易。

像卸去一坨包袱,杜鹃有说不出来的轻松。黄晓阳啊黄晓阳,你惹出来的麻烦总算被我解决了。以至于到了班上,和姚姐说起这事儿,杜鹃的脸上还流淌着劫后余生的兴奋。姚姐来南京做服装生意有十个年头了,她和杜鹃相处得就像一对亲姐妹,几乎无话不说。她笑着开杜鹃的玩笑,说看不出来,我们兰心蕙质的杜鹃妹子,还胸藏谋略。

可能和天气有关,那天羽绒服生意好得令人难以置信,顾客送走一拨子,又来一拨子,好像不买一件羽绒服,就对不起自己,对不起这个冬天。杜鹃和姚姐围着一拨子又一拨子顾客,热情有加地帮人家挑款式,选型号,对着镜子试装,两个人一直忙到下午四点多才告一段落。姚姐兴奋地甩了甩手上一沓子售货单,说今天赚大发了,做了21笔生意,这是她做服装生意十年来最高兴的一天,杜鹃,晚上我请你上“小厨娘”吃正宗桂花鸭,还有他们店里招牌菜酸汤小肥牛,我们好好犒劳一下自己,你把大宝也带上。说到大宝,杜鹃惊叫了一声,说坏了,她把接学生的事忙忘了。姚姐看了一下时间,也叫了一声,催她快点去。临出门,姚姐在后面叮嘱了一句,说晚上别忘了去“小厨娘”,啊。

紧赶慢赶到了幼儿园,还是迟了一步,十分钟前,学生就放学了。杜鹃吃了一惊,她寻遍了整个园区,也没看到大宝人影。

人呢。

杜鹃以过山车的速度用大脑搜索了一遍,除去她,不会有第二个人接大宝。黄晓阳的可能性就不用说了,他这个人,忙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哪有工夫管孩子。真是奇了怪了,这是没有过的事。

老王也是奇怪,他从传达室探出脑袋,说大宝被爷爷接走了你不知道?

爷爷——

那一瞬,杜鹃全明白了,一股无名火“噌”地从心底蹿上来,因为着急上火,路上杜鹃出了一身汗。看杜鹃从前面路口匆匆拐过来,汤胖子迎上前,说大宝和爷爷刚上楼。听说大宝到家了,杜鹃“嘘”一声,伸手在心口上拍了拍,勉强给汤胖子一个笑脸,但心里一口气还在,还在往上顶,想压都压不住。喘息了一阵,杜鹃又急着往里走,汤胖子好像有话要说,说你等一下。他环顾四周,神秘地说,有句话说出来你可别往心里去。汤胖子是个爱管闲事的人,每天穿着那身油腻腻的灰不溜秋的保安服在大门口转悠,逢人都要搭讪几句。对于汤胖子这个人,杜鹃心里有种嫌弃的感觉,平时见到了,都虚与委蛇,懒得和他搭讪。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杜鹃却有了和他说话的欲望,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出来。汤胖子又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时有个电瓶车过来,汤胖子闪到一边,等电瓶车过去了,才压低嗓门说,老年人,有时说话不中听,以前我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也是这样,到处说我媳妇不是,明明吃饱了,偏说媳妇虐待她,不给她饱饭吃。杜鹃一时听不出头绪,心里不免着急,说你到底想说什么。汤胖子再次压低嗓门,说他绝没有搬弄是非挑拨别人家庭关系的意思,爷爷可能上岁数了,说了不该说的话,你千万别生气。

见汤胖子欲言又止,杜鹃猛地反应过来,没准这个“爷爷”背后说了她的坏话,难怪刚才离开幼儿园,老王煞有介事说了一句,好像也是和这个“爷爷”有关,因为当时心里着急,没有听进去。他到底说了什么,一个巨大的问号在杜鹃心里迅速生成。尽管已经想到了,杜鹃还是要当面听汤胖子亲口说出来,这个“爷爷”到底说了她什么坏话。带着不快,她恼怒地说,他都说了啥?

见杜鹃脸色不好看,汤胖子略一迟疑,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进去,说还是不说好,我怕说出来气到你。

你说,我不气。

其实说这话时,杜鹃已经气上了,而且气很大。

爷爷的意思,你不孝顺,忤逆他,汤胖子顿了一下说。

杜鹃的脸拉得很长,看到杜鹃越拉越长的一张脸,汤胖子打了一个激灵,说这下啰嗦了。

5

这次杜鹃没有妥协。她向黄晓阳发出最后通牒,说现在,马上,立刻把人弄走,多一分钟也不行。黄晓阳刚下班,杜鹃堵在门口,迎面就是一梭子。黄晓阳偷偷瞄了一眼,小房间门掩着,一阵嬉笑声传来,估计大宝和“爷爷”又玩上了阿曼小火车。说怎么了,生这么大的气。杜鹃气呼呼地说,问你老子去,他是你老子。

别一口一个你老子你老子,我什么时候说过他是我老子了。看样子,又和老人铆上劲了,黄晓阳嘴上打着哈哈,身子一收一缩,从侧面钻了进来,说又怎么了?

怎么了,黄晓阳我来告诉你,你带回来的这个人就是一个白眼狼,我们好心好意收留他,供他吃,供他睡,供他穿,喔,他倒好,恩将仇报,学会造谣生事造我的谣了。杜鹃冲黄晓阳又是一梭子。

造谣,他造你什么谣,黄晓阳纳闷。

什么谣,你问一下不就知道了,喔,说我不孝顺,忤逆他,还嚷嚷着轰他走,说什么他儿子娶回来的这个媳妇又凶又刁,不是好东西。

黄晓阳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他脱下身上的羽绒服罩到椅背上,对杜鹃说,我说过,他脑子不好,别拿他的话当回事。

黄晓阳,你还有脸笑,你严肃点好不好。你说他脑子不好,哎,我看他论起理来,一套一套的,没有脑子不好;和大宝扎堆玩儿,也没有脑子不好;说我坏话脑子不好了,黄晓阳,我不看他一把岁数,我就,我就……杜鹃瞪着一双因为愤怒快要喷出火来的眼珠子,突然打住,身子猛地一沉,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你犯不着和一个脑子不好的老人计较嘛,这种话他就是说出来,别人也不会在意,黄晓阳安慰杜鹃,试图消解妻子心中怒火。不料,杜鹃不买账,说你别打马虎眼好不好,现在满小区的人都知道,他是你黄晓阳的老子,我是他到处宣扬的,那个又凶又刁又忤逆的儿媳妇,我的名声让他臭到家了。他不仅在小区臭我,还跑到学校臭我,弄得满世界的人都知道。我说黄晓阳,你不管用什么法子,先把这个人给我送出去,免得赖在这里胡说八道,说是你黄晓阳的老子,大宝的爷爷,搞得像真的似的。黄晓阳不知该如何回答妻子,他知道,以杜鹃的个性和脾气,现在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何况,他也没有足夠的理由说服杜鹃。黄晓阳张口结舌,他不知道这个问题该如何解决,这是他入职以来碰到的最麻烦的一件事。以前都是帮别人解决难题,都没什么,现在轮到自己了,反束手无策了。见黄晓阳一声不吭站在那儿发呆,杜鹃扬起面孔,你的意思,他要继续住下去。

黄晓阳忙说,暂时的。

暂时是几时?

黄晓阳无言以对,老人来几天了,姓甚名谁,家在何方,他一无所知,这个状况还要持续多久,是否一直在这里住下去,一切都是未知数。黄晓阳挠了挠头皮,无奈地叹出一口气,说该想的办法都想了,同事还一起发了朋友圈,一个小区一个小区打听,一个老年公寓一个老年公寓联系,到目前,一条线索也没有。

杜鹃不想听他已经重复了好几遍的解释,这种解释,对杜鹃来说,于事无补,根本不起任何作用。她起身喊大宝,说走,咱们出去。黄晓阳心慌,欲劝杜鹃,让她别出去,杜鹃反问,我做饭给他吃?黄晓阳咽了口唾沫,说你歇着,今天的晚饭我来做。看到黄晓阳狼狈不堪的样子,杜鹃又有些心疼他,她想告诉他,她答应姚姐出去吃了,一转念,她把这个念头盖了下去,算了,他这种人,也活该这样。气气他。

瞅准了机会,老人从小房间一头蹿出来,一脸神秘地凑到黄晓阳面前,问黄晓阳,你媳妇是不是平时也这个样子?

黄晓阳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正胡思乱想,冷不防被老人的举动吓一跳,他本来就不好的心情更不好了,带着不快和一肚子情绪,黄晓阳想呛老人两句,让他少管闲事,不要给他添乱添堵。猛地,一个熟悉的身影浮现在眼前,是父亲,父亲用他浑浊的一双老眼看自己,仿佛在说,儿呀,你遇事头脑要冷静,切忌冲动。记住,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父亲在世时经常用这样的口吻教导他,做人要做什么样的人。父亲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在工厂里当了一辈子工人,但父亲是一个有涵养的人,他的言行举止一直影响着黄晓阳的成长,能有今天,可以说,和父亲言传身教分不开。黄晓阳一阵恍惚,口气随之缓和下来,说什么这个样。

老人狡黠地一笑,说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和我一个德性,怕女人。

黄晓阳哭笑不得,说谁怕女人了,还不是因为你。

老人不太相信地看了一眼黄晓阳,兀自坐到沙发上,然后架起二郎腿,慢条斯理地一下一下拍打着大腿,说一个女人,老是惯着她,不好,这方面你千万不要学我。

见黄晓阳不搭理他,老人接着说,今天不是他亲眼所见,还真是小瞧了你这个媳妇。说着,他冲黄晓阳竖起了大拇指,说佩服。

黄晓阳似乎听出了弦外之音,他盯着老人,说她怎么了?

老人不紧不慢地说,想了半天,这句话要不要说出来,说又怕伤了和气,我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黄晓阳愣了一愣,说有话你就说出来。

老人迟疑了一下,说这事儿你心里有数就行,不要因为我闹得鸡飞狗跳,让邻居看你笑话。咱关起门来说,你是我儿子,这件事如果传出去,对你影响不好。俗话说,家和万事兴,我受点委屈不要紧,不希望你们小两口因为我闹别扭,闹得满城风雨,大家脸上不好看。顿了顿,老人把杜鹃如何欺骗他,他又是如何费尽周折找到这里的经过说了一遍,说不是他赖着不走,实在是舍不下大宝,都说隔代亲,现在我体会到了,我是一步也离不开我的大孙子了。

6

黄晓阳又好笑又好气,好笑的是,老人真把这里当自己家,当他们是亲人了,可是,问题是我们压根儿不认识他,和他啥关系都扯不上。好气的是,杜鹃不该这么做,你把老人推出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出了问题啥的,我黄晓阳就是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没法向人家亲人交待,向这个社会交待。我黄晓阳不能这么做,你杜鹃也不能这么做。

这是黄晓阳的逻辑。杜鹃不能接受。

黄晓阳估计今晚夫妻之间少不了一场“战争”。

看到做贼心虚躲进小房间的“爷爷”,杜鹃情绪越发激动,她两眼圆睁,上身前倾,两片气得发紫的嘴唇激烈抖动着,好像有团烈焰要从她嘴巴里喷出来。看得出来,杜鹃这是生老人的气,更是生他黄晓阳的气,因为一切都是黄晓阳惹的祸。的确,家里无故多出一个人,而且是个大男人,生活秩序全打乱了,就像突然出了一身痱子,杜鹃有说不出来的难受,不自在。黄晓阳心慌地说,你先别激动,我也是随口一说,还不是因为担心他嘛……这个……

杜鹃胳膊一挥,你不要解释,我不听你解释,她猛地吼出一声,扭身进了卧室,“砰”地一声从里边关上房门。大宝从进屋的那一刻,就看到妈妈脸色不好看,而且屋里的火药味愈演愈烈,他大气不敢出,蹑着手脚随“爷爷”一道躲进了小房间。这会儿,小房间静得出奇,竟然听不到一丝儿声响。黄晓阳一个人站在屋中央,感觉小客厅空前空旷,空前让他心慌,比之前更慌。如果说,杜鹃此刻把火发出来,哪怕骂他两句,摔个盘子,摔个碟子,他也许会好过些。偏偏杜鹃没有这样做,她既不骂他,也不摔东西,把黄晓阳一个人晾在客厅里,像黄花菜一样晾着,这比骂,比摔东西,让黄晓阳还难受。完全就是心理折磨。黄晓阳受不了折磨,硬着头皮推开房门,他要缓和一下气氛,先打破这个该死的僵局。杜鹃一动不动坐在床沿上,胸脯还在激烈起伏,还在生闷气。黄晓阳尴尬地“嘿”了一声,说都怪我不好,是我没脑子,没把事情处理好,把局面弄成这样,可是,我也是没办法……杜鹃愠着脸说,请你告诉我,他究竟还要住多久?

不用多久,一有下落,立刻走人。

一年没下落,是不是要住上一年。

黄晓阳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第二天,杜鹃请了半天假,专门去了一趟派出所。所长在接待一个报警人,好像老母亲走丢了。所长问报警的那个中年男子,你老母亲到底什么时候走丢的。男子支吾了半天,先说昨天,后来改口,可能几天了。几天了,所长狠狠剜了男子一眼,你咋不说几年了,母亲走丢了,说不知道,你这个儿子是怎么当的。男子脸红了,一直红到脖子根,说平时不一起住……所长又问,有什么特征没有。男子壮着胆说,七十多岁,头发花白,算特征吗?

接待完报警人,所长苦笑着冲杜鹃摇了摇头,说这样的警情每天都有,不是老头子,就是老太太。继而,他又笑了一下,说你们家的事我知道,我们正在想办法。杜鹃说,都几天过去了,不知道你这个办法什么时候才能想出来,我家已经乱套了,再这样下去,我要发疯了,到时候,我赖到派出所你可別怪我事先没打招呼。所长满脸堆笑,说弟妹,你的心情我理解,其实呢,我们一直在努力,大伙儿也都想着法子帮你们。他拍了拍胸脯说,作为黄晓阳的同事、领导、老哥,我绝不会事不关己,就高高挂起、袖手旁观。

我看你说的比唱的还要好听,让你来做这个好事算了。杜鹃心里很不满意地回敬了所长一句。

从派出所出来,杜鹃还是窝了一肚子气。

7

黄晓阳接到所长电话才知道,杜鹃去了派出所。所长说,回去好好劝劝弟妹,她走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

也不知道杜鹃在所长面前都说了啥。

我能说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呗。杜鹃说。

黄晓阳心里苦笑,既然无法正面抗衡,那就避其锋芒。面对一贯强势强惯了的杜鹃,他除了谨慎从事,处处让着她,还能说什么呢,再说,矛盾激化,少不了又是一场“战争”,于他,于杜鹃,于这个家,都不是一件好事情。他不希望矛盾继续激化,更不希望爆发“战争”。不求尽如人意,但求相安无事,大家和和气气的,不好吗。

急不是办法,现在不是急的时候。我们还是从长计议吧。黄晓阳说。

让杜鹃没想到,吃晚饭的时候,王所长来了,他手里提着一网兜水果,一进门就笑呵呵地对开门的黄晓阳说,今天再忙也要跑一趟,再不来,弟妹可真的要骂我了。屋子里,杜鹃他们一人一边围着桌子吃饭,见王所长来了,她老大不高兴地坐在椅子上没有动。“爷爷”对来人不敏感,和大宝有说有笑夹着菜,吃着饭。王所长放下水果袋,在室内打量了一番,然后和“爷爷”打招呼,说老人家好哇。“爷爷”疑惑着抬起头,黄晓阳介绍说,这是我们派出所的王所长。“爷爷”恍然大悟,他“哦”了一声,说领导来了,你快招呼领导一起吃晚饭。王所长笑了笑说,老人家精神不错嘛。

老人喜笑颜开,说我好着呢。

所长说,今年高寿啊?

老人迷茫地看黄晓阳,你说我今年高寿呀,有一百多岁了吧。

室内的人都笑了起来,怎么看他也不像一百多岁。

所长又问,你是哪儿人啊?

老人一指黄晓阳,他是我儿子,我是他老子,你说我是哪儿人。

大宝眼皮子向上一翻,不屑地敲着前面的盘子,说连这个都不晓得,爷爷是南京人,我们都是南京人。

老人“嗨”了一声,乐得鼻子眉毛凑到了一块,说你看看你,还不如我大孙子聪明哩。

所长讨了个没趣,表情尴尬地笑了笑,将目光移向大宝小房间。小房间乱成一地鸡毛,地铺摊在地上,被褥、枕头、衣服、玩具胡乱堆着,所长皱了皱眉头,没再说多少。临出门,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现金放到茶几上,说这是全所同志一点儿小心意。黄晓阳不肯收,所长已一步跨了出去。

现在的问题,不是多一个人吃饭睡觉的事,多一张嘴也就算了,吃不穷,多一个人睡觉也能对付。关键是,从长计议要长到什么程度,什么时候才是头。摆在杜鹃和黄晓阳面前的,仿佛就是一条时光隧道,在浩瀚无际的苍穹下,一眼望不到尽头。现在不光杜鹃和黄晓阳头疼,派出所王所长也感到头疼,私下里,他不止一次对黄晓阳说,照以往的经验,派出所公众号平台推出去的寻人启事,一般不会超过三天,准有结果,现在,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杳无音信,真是急死人了。

难道这个“爷爷”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令人失望的是,不只是公众号平台有力使不上,派出所几十号民警也都穷尽了浑身解数,打电话的打电话,查平台的查平台,核对大数据库的核对大数据库,能用的办法都用上了,还是一无所获。这期间,黄晓阳也接到过不少电话,甚至还有专程来南京登门相见的,他们带着仆仆风尘,一脸窘迫地找到黄晓阳,好像老人就是他们要找的亲人。等见了面,看到人,又一个个垂着脑袋叹着气离开了。那段时间,接电话,接待来人,成了黄晓阳的常态,常常送走一拨子,又迎来一拨子。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一个从北方来的中年汉子,他二话没说,撂下手机就坐上了南下的高铁,坚称老人就是他的父亲,说找他找了几个月,没差把周边城市犁一遍。黄晓阳和那个北方汉子一样激动,尽管前面有过类似的先例,堅称老人就是他们要找的人,但黄晓阳还是相信这次假不了。现在任何一个电话,任何一个找到黄晓阳的人,都有可能是老人的亲人,都能让黄晓阳激动一阵子。对他来说,有信心才有希望,他不敢轻易否定自己,更不能否定一个信心满满,坚定不移寻找亲人的人。有意思的是,这位北方汉子来的时候,还带了一包殷村驴肉,说是家乡特产,要感谢黄晓阳这些日子对他父亲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结果可想而知,汉子大失所望。走的时候,黄晓阳让他把驴肉带走,汉子看着黄晓阳和老人,一半是失望,一半是感动,说留给这位老伯吃吧。

8

转机来自一个毫无征兆的晚上。

那天,黄晓阳和杜鹃刚送走一个信阳来的男子。为了避免认错人的笑话再度上演,来之前,他们加了微信,黄晓阳说,我拍个视频给你看看,先确认一下,不要白跑一趟。对方很纠结,看着视频里的老人,一时难以确定。黄晓阳愕然,说你是真的,还是假的,自己的父亲认不出来。对方说,我们父子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在一起了,好像老人变老了,脸也削瘦了,头发白了一半多。黄晓阳快疯了,天底下竟有儿子认错父亲的糗事,这话说出来不笑死人,也能笑破肠子。杜鹃也被他们弄得神魂颠倒,情绪一忽儿高上去,一忽儿跌下来,黄晓阳兴奋的时候,她跟着兴奋,黄晓阳叹气的时候,她跟着叹气。坐在客厅里,两口子大眼瞪小眼,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应对。这当儿,手机响了,黄晓阳瞟了一眼,又是一个陌生号码。这段时间,他习惯了接陌生电话。迟疑了一下,黄晓阳还是划下了接听图标。他不敢不接,更不敢随意下这个电话是骚扰电话的结论,万一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呢。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这个电话也不例外,也是一个陌生男子,电话那端传来的声音略显生涩而迟疑,你是黄晓阳黄警官吧。

你是哪位。

我……和你同名的那个“黄晓阳”,还记得我吗,手机那边这样说了一句。

黄晓阳的大脑似一台开足了马力的发动机,在高速运转,他“啊”了一声,你,这是在哪儿打的电话。

对方似乎明白了黄晓阳那一声“啊”的确切含义,说他出来了。哦,出来好,出来就好,黄晓阳抱着手机说。看到你同事发的状态了,说我父亲来南京了,而且住在你家。不等对方把话说完,黄晓阳弹簧一样从沙发上弹起来,这么说,这位老伯是你父亲,你确定?杜鹃闻言也从沙发上弹起来,问什么情况。黄晓阳伸手“嘘”了一下,然后戳了戳小房间,又一戳手机,捏着嗓子说,找到了,找到了。说过了,又迫不及待对着手机说,你现在在哪里?手机里的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继续着刚才的话题,说我能见他一面吗?黄晓阳说这是什么话,自己的父亲有什么能见不能见,他想告诉对方,老人脑子不好,想让对方有个思想准备,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还是等见了面再说不迟。现在要紧的是,何时能见到那个“黄晓阳”,这才是当前最要紧的头等大事。结果,没等他再度开口说话,那头电话断了。再回拨过去,显示关机。杜鹃见黄晓阳抱着手机发蒙,追着问,电话里到底是谁啊。

黄晓阳说,和我同名的那个“黄晓阳”,你还有印象吗。

杜鹃想了想,说有这个印象,被你抓起来判过刑的那个大学生。为了这件事,当时媒体专门报道过,还上了省台的卫视频道,一个扎丸子头的女记者一路追着你,一直刨根问底,试图从你这里找到答案。

黄晓阳说不错,是那个“黄晓阳”。

杜鹃一指小房间,说你确定,就是他的儿子。

黄晓阳点点头,说看来错不了。

杜鹃想了想,这么说,老人从大孤山来,这个距离可不近啊,少说也有上千公里,那这个“黄晓阳”人呢,我们到哪里才能找到他。

黄晓阳摇头,他没有说。

杜鹃说,快看来电显示。

黄晓阳一拍脑袋,说短路了,这么简单的问题竟然没想到。

他们约定见面的地方定在阿曼湾茶座,这里环境清幽,靠小区也近。杜鹃要一起去,说会会这个“黄晓阳”,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人。虽然嘴上没有说出来,心思已经摆在那儿了,她是不放心黄晓阳,怕他一个人,到时弄不过他。尽管黄晓阳说了,这次见面不是谈判,也不是交涉,杜鹃还是担心节外生枝,怕生出啥变故来。她希望这次见面一切都顺顺当当,啥不痛快的事也不发生,最好,双方见过面,把人直接带走,清清爽爽的,从此一了百了。尽管对方一再解释,那天不是故意关机,杜鹃还是对那个“黄晓阳”不放心。她多长了一个心眼儿,老人多呆一天,就是一天压力,就是一天不确定因素。她着实被这个天上掉下来的“爷爷”弄害怕了。

南京的夜晚,仿佛灯的世界,灯的海洋,一眼望不到头的车灯汇聚成不见首尾的灯龙,沿着宽阔的街路向两头延伸,最后湮没在城市的身体里。看到黄晓阳一家四口人向大门口这边走过来,汤胖子说哎哟哟,这一家人真是难得走在一起。杜鹃心情好,看汤胖子也顺眼多了,她脸上带着笑,说错了,你们都错了,他不是黄晓阳父亲,也不是大宝爷爷,我们根本不认识。见汤胖子吃惊地张大了嘴巴,杜鹃进一步解释,我们好不容易才联系上他的家人,现在带他见他儿子去,他马上可以回家了。

那个“黄晓阳”先一步到了阿曼湾茶座,从这个角度看,差不多也就一米六几的样子,白瘦脸,穿一件褪得掉了色的连帽衣,一绺头发滑稽地竖在额头上,一脸书生气,简洁,明了,不复杂。见黄晓阳他们从外面进来,那个“黄晓阳”从角落里迎上来,显然,他认出了走在前面的黄晓阳,也看到了紧随其后的老父亲。黄晓阳上前一步,说你父亲来了,还不招呼一声。那个“黄晓阳”机械地张了张嘴,半晌才喊出一声——爹,不细听,还以为蚊子在叫呢。面对近在咫尺的亲生儿子,老人视而不见,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黄晓阳”没任何反应,就着旁边的座位,屁股一歪,和大宝坐了上去,说猜猜,今天你爸爸请我们吃啥好吃的。大宝从下楼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他抱着“爷爷”的胳膊左右摇晃,说这里的巧克力蛋糕可好吃了,还有咖啡卷。那个“黄晓阳”傻愣愣地立在一旁,不知道父亲缘何对他这个儿子视而不见,好像面前压根儿就没他这个人似的。

9

一个工装外面套着围裙,年龄约莫二十多岁的服务员不失时机迎上来,她手上拿着纸和笔,问黄晓阳点什么。大宝拍着桌子叫,我要巧克力蛋糕,还有咖啡卷。四个位子的吧台桌显然挤不下四个大人和一个孩子,黄晓阳招呼那个“黄晓阳”和杜鹃坐到隔壁桌上,然后用征求意见的眼神问那个“黄晓阳”喝点儿啥。那个“黄晓阳”囊中羞涩,身上没有钱,他低着头摆弄手上一款旧手机,说不用了,什么也不喝。黄晓阳看出来了,也注意到对方手上那款像是淘来的旧手机,说今天我请客,说着对服务员说,来一份巧克力蛋糕和咖啡卷,再来一壶雨花茶。很快,要的东西上来了,大宝迅速将巧克力蛋糕据为己有,那份咖啡卷被他咬了一小口,然后推到“爷爷”面前,說爷爷你吃这个,可好吃了。黄晓阳给“爷爷”斟了一杯茶,给那个“黄晓阳”、杜鹃和自己分别斟了一杯,说你也看到了,老人脑子不好,好像记忆出了问题,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住在这里不肯走的原因。那个“黄晓阳”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埋着头摆弄手上那款破手机,到后来,他的脑袋完全埋进了两个臂弯,两只手不停地揪着头发,说怪他,都怪他,是他害了父亲。

从那个“黄晓阳”断断续续的话语里,黄晓阳和杜鹃大致听出了端倪。十年前,那个“黄晓阳”怀揣梦想,考上南京一所二本里还算不错的院校,毕业后,一心跳出山沟沟的他,渴望能在美丽的六朝古都留下来。无奈,理想是丰满的,现实很骨感,一直找不到合适工作的他,去了一家工资待遇相对较低的合资企业,也是眼高手低,想干的事总是干不好,跳过几次槽。后来发展到上马路替人发小广告,看到有人经过,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塞上一张广告纸。一天,一个中年男子凑上来,问他一年能挣上百万的大事业干不干。听说一年能挣上百万,一心干大事业的这个“黄晓阳”,当时就看到了几年后的光景:在市区拥有一套漂亮的三居室,有一辆属于自己的小汽车,甚至,他还看到了未来的另一半。他考虑都没考虑,小广告一扔,跟着这人干大事业去了。

后来的结局不言而喻,这个传销团伙被警方一锅端。他记不清多少回了,为了让父亲相信自己在南京找到了工作,他拒绝父亲来南京看望他,每次,都用事先编织好的谎言搪塞父亲。你南京媳妇对你好吗,还有,我那个从没见过面的大孙子,该上幼儿园了吧,他是不是很聪明,很可爱,很调皮……

大宝的瞌睡虫来了,一来就势不可挡,上一秒还津津乐道,和“爷爷”开心地谈这个,谈那个,下一秒,眼皮子一耷拉,鸡啄米似的开始摇摆不定,终究没能敌得住困意的袭击,脑袋一歪,一头倒在“爷爷”怀里。杜鹃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听那个“黄晓阳”啰哩啰嗦了大半天,没一句能扯到题上,对什么时候带他父亲回家这个关键性话题始终避而不谈。“爷爷”不耐烦了,背起大宝,说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那里唧唧咕咕说个没完,有什么话比孩子明天上学还重要。他嘴里说着话,脚下已经开始往门口走。黄晓阳看了一眼杜鹃,说要不你们先回去。

没办法,杜鹃跟在后面,极不情愿离开了茶座。

回到家,杜鹃既沮丧,又懊恼,说黄晓阳,今天你是专门请他来喝茶的啊,这个人也太有意思了,扔下自己老子不管,屁股拍拍走人了,好像这件事和他没任何关系,他是来认亲戚的。黄晓阳也是一脸沮丧,说当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也不想这样做,看当时的情形,你就是霸王硬上弓,老人也不会跟他走。杜鹃心里赌气,说走不走,那是他的事儿,和我们没关系。说是这样说,面对现实,黄晓阳也是无能为力。

杜鹃郁闷,难道就这样算了。

黄晓阳说,当然不能算,明天我再联系他。

杜鹃心烦意乱,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皮子一直在跳,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黄晓阳看杜鹃,问什么预感。

杜鹃说,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感觉不好。

第二天,黄晓阳打那个“黄晓阳”电话,不通,提示音显示,对方关机。黄晓阳心里“咯噔”一下,是巧合,还是……试着又打了几次,还是关机,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下班。职业敏感提醒黄晓阳,难道杜鹃一语成谶,这个“黄晓阳”真的会扔下自己父亲不管。彷徨中,黄晓阳一度对自己产生了怀疑,甚至想像着,那个“黄晓阳”为了甩包袱,偷偷离开了南京,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藏了起来。茫茫人海,他到哪里寻找这个“黄晓阳”呢。

杜鹃责怪黄晓阳,说他老是想当然,看不到社会的复杂性,看不到人性的复杂性。她说这个“黄晓阳”有前科劣迹,不能用常人的标准衡量他。吃晚饭时,黄晓阳意外收到一条短信,他放下手中碗筷,迅速点开信息,屏幕上立刻跳出一行字:黄大哥,知道你是好人,请恕我的冒昧和不恭,再给我一个月时间,我会如期接走父亲。短信没有署名,看着这个没有添加为联系人的陌生号码,黄晓阳说,我知道,这短信是他发的。杜鹃从黄晓阳手上接过手机,反复看了几遍,说不错,是那个“黄晓阳”,他发这个短信什么意思?

10

黄晓阳也是大惑不解,不知道对方发这个短信什么意思,他傻傻地看着杜鹃发呆。杜鹃急了,说什么意思嘛,一个月,他想干什么?

没人知道,这个“黄晓阳”想干什么。

“爷爷”不是大宝爷爷,也不是黄晓阳父亲,消息经汤胖子口,在小区里传开了。这天晚上,先是对门李老伯过来敲门,他用赞许的眼光看黄晓阳,说闹了半天,这位老人不是你父亲,哎哟哟,我们大伙儿还一直议论你呢,说小黄不应该,这样做与他的身份不相符,哎,不说了,不说了,闹了半天是个乌龙。他转身从屋里抱出几件旧衣裳,要拿给“爷爷”换洗。接着,三楼一对小夫妻跑下楼,他们二话没说,掏出一沓现金硬要塞给黄晓阳,说平时想做好事没机会,今天机会来了,说什么也不能错过。时间不长,又有一位大妈来敲门,大妈是后排三单元的,她手上提着一个食品袋,说要把这只杀好的老母鸡拿给“爷爷”煲汤喝。访客接踵而至,不停有人敲门,不停有人献爱心。黄晓阳被一群热心的业主包围着,他不停向来人道谢、解释、打招呼,说心意领了,东西一样不能收。最令人感动的是,有位中年大姐,态度十分诚恳,一再向黄晓阳和杜鹃表示道歉,说误解你们了,不该以讹传讹,背后吐你们小两口的口水。大姐是个精神病科护士长,有二十多年临床经验,她给黄晓阳和杜鹃还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好消息,说一般情况下,像老人这样因为刺激导致的功能性失忆,完全有恢复的可能。

虽说那个“黄晓阳”不辞而别,从另一个角度讲,能治好老人的失忆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当然,这是下策,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得已而为之。

从护士大姐身上,黄晓阳和杜鹃似乎看到了希望,经过一段时间调理,老人记忆逐步恢复,知道自己是谁了。

按大姐的说法,黄晓阳每天一下班,第一件事就是加入大宝和“爷爷”的游戏战队。当然,他们玩的这个游戏不是阿曼小火车,也不是变形金刚,而是从护士大姐那里学来的智力测试题。就像上了幼儿园,黄晓阳郑重其事地将一块小黑板挂到客厅里,用彩色粉笔一边写一边说,今天的测试题一共十道,三分钟答上来为一百分。他出的第一道题是动物类,从下列选项中选出不同类的那一项:蛇、狗、鸡、大树、老虎、大象、豹子、狗熊、泥鳅、蜜蜂。测试结果,大宝和“爷爷”同时得了一百分,他们从黄晓阳手上分获一份包装精美的奖品——一只酱鸭脖。黄晓阳出的第二道题是河流类,从下列选项中选出不同类那一项:长江、黑龙江、松花江、鸭绿江、大孤山、黄河、大运河、淮河、海河、辽河。大宝很快指出大孤山不是河,也不是江,“爷爷”看着“大孤山”三个字有些迷茫,嘴里不停念叨,大孤山,大孤山……

在黄晓阳的撺掇下,杜鹃开始尝试着喊老人爸爸。无疑,这是一道难题。爸爸,哪来的爸爸,你让我怎么张得开这个嘴。不要说杜鹃不情愿,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平白无故喊一个陌生人爸爸。除非这个人脑子进水了。何况这个“爸爸”已经让杜鹃憋了一肚子气没处撒呢。可是,不喊不行啊,现在她和黄晓阳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按黄晓阳的理论,老人的失忆症治不好,就得继续住下去,你得继续管着他,管他吃喝拉撒,管他有事没事制造一點儿小紧张、小口舌、小麻烦。甚至,还要应对潜在的各种不确定因素,责任巨大,风险无边。俗话说,舌头打个滚,喊人不蚀本,喊爸爸,就是爸爸了?杜鹃已经被逼上了梁山,尽管这一步迈出去太难了,从情感上讲,也无法接受。但是,为了尽快治好老人的失忆症,也为了自己尽快从“困境”中解脱出来,这一步,杜鹃必须迈出去,不迈不行啊。在这一点上,黄晓阳的策略没毛病,应对措施也是得当的。老人不适应,心理上还没做好这方面准备,他恓惶着一张布满皱纹的脸,说喊我吗?杜鹃把饭碗端到桌子上,和颜悦色地说,爸,吃饭了。老人诚惶诚恐,慢慢坐上椅子,又诚惶诚恐地从杜鹃手上接过筷子,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眼前这一幕是真的,难道太阳也有从西边出来的时候?大宝动作麻利,已经爬上桌子,一边调皮地往嘴里填菜,一边故意向老人发出“吧唧吧唧”的咂吧声。这时,黄晓阳从厨房里端过来一碗汤,说爸,这是杜鹃亲手炖的猴头菇煲仔鸡,您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小两口左口一个爸,右口一个爸,喊得老人心花怒放,心潮起伏,在大宝面前一个劲儿夸杜鹃,说你妈这个人是刀子嘴豆腐心,心眼儿其实一点儿不坏。杜鹃煞有介事地说,有件事想和爸商量商量,年底了,我和晓阳班上事多,接送大宝的任务想劳烦爸辛苦一下,又怕您不答应——她用征求意见的眼神看老人。“爷爷”受宠若惊,不是信得过,谁会把自己的“宝贝疙瘩”放心地交给你。“爷爷”挺挺身子,一拍胸脯说,坚决完成任务。杜鹃之所以这么做,其实是给“爷爷”加“压力”。护士大姐说,适当的压力刺激,对恢复记忆有帮助,你们要试着给老人加压力。说归说,真到了这一步,杜鹃这心里还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每次,她都会远远地跟在后面。杜鹃发现,“爷爷”的责任心超过任何一个接着孩子的爷爷,强过任何一个接着孩子的父母,每次把大宝送进幼儿园,他哪儿也不去,就像哨兵一样,忠实地守卫在幼儿园的大门口,直到大宝放学。

11

“爷爷”的故事老王听说了,他被杜鹃和黄晓阳感动了,竖起两个大拇指对杜鹃说,我要为你们小夫妻点双赞。联想到一直在外打工,几年见不上一面的儿子和孙子,老人感慨万千,心里想象着,会不会有一天,也和这个“爷爷”一样,得上这个失忆症,然后像一条可怜巴巴的流浪犬,流落街头。他同情“爷爷”,也可怜自己,把“爷爷”生拉硬拽请进他的值班室,开始老哥长、老哥短陪他侃家常,侃家乡,侃他忘却的往事,试图以他绵薄之力帮杜鹃一把。每次侃到家乡,侃到大孤山,老人都会自言自语,大孤山,大孤山,这地方听着耳熟。

这天早上,黄晓阳前脚跨进警务室,后脚王所长的电话就到了。电话里,王所长抑制不住兴奋说,那个“黄晓阳”让他给逮住了,说到“逮”字,他还特意加重了语气,是向黄晓阳显摆的那种。

黄晓阳怦然心动,他人在哪?

王所长故意咳嗽了一下,说不要急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在电话里故弄玄虚地说,这件事说来话长,起码也要从五六天前说起,这时间也就是你说的那个“黄晓阳”失联之日,我试着把线放到一个传销团伙里,果不出我的所料,这家伙就在其中,还在做着他的春秋大梦哩。

此刻,那个“黄晓阳”神情沮丧地蜷缩在派出所留置室里,看到这个黄晓阳风风火火从外面跨进来,好似见到了大救星,情绪激动地一把抓住栅栏,说快帮我说说情,现在能帮我一把的人只有你。你和你们所长说说,把我放出去,再过十天,或许十天都不要,我的大事业就大功告成了。到那时,我手上不仅有足够的资金帮我父亲治病,我还可以回乡办企业,帮乡亲们脱贫致富。

黄晓阳叹出一口气,说到现在,你还在做你的发财梦,还沉湎于传销世界不能自拔,简直不可理喻。

那个“黄晓阳”翻了翻白眼,看这个一脸不屑的黄晓阳,脸上掠过一丝失望,说你们警察都一个口气,我真是不明白,一个重点工程,为什么到了派出所,到了你们警察嘴里,成传销了,成不可理喻了,你们不要混为一谈好不好,根本就是两码事。

什么重点工程,什么混为一谈,你大学四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轻易发火的黄晓阳,还是忍不住把火发了出来,而且一张嘴,还爆了粗口,说我真为你感到羞惭、羞愧、羞耻,三年牢白坐了。

见黄晓阳说不通,还张口骂上了,那个“黄晓阳”面露失望,神情沮丧地靠到座位上,眼皮一耷,开始闭目养神,不再理会栅栏外面还在一个劲儿做他工作的黄晓阳。

王所长摆了摆手,示意黄晓阳不必费口舌,说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都做了,我们是穷心尽力,仁至义尽,对得起他了。

黄晓阳不死心,在那个“黄晓阳”送拘留所之前,又去了一趟派出所,他试图说服他,让他迷途知返,不要在传销的泥潭里越陷越深。但无论怎么启发,怎么开导,怎么做工作,那个“黄晓阳”就是一个吃了秤砣的王八——铁了心,说他做的大事业是正规的,文件上有公章。黄晓阳说公章这东西能说明问题吗,这种伪造出来的公章,他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不是假话,黄晓阳从办案民警那里找来几枚假公章,让那个“黄晓阳”看,没想到,那个“黄晓阳”只是瞥了一眼,就合上了眼皮子。

找寻记忆的过程好比催芽。如果说老人的记忆是粒种子,现在黄晓阳和杜鹃就是一对不知疲倦的农艺师,为了满足温度、湿度和养分需要,他们围着种子,极有耐心地壅土、加温、浇水、保湿、施肥。在他们夫妻俩的精心呵护下,种子开始破壳,开始伸出两片嫩嫩的绿叶。老人先是对黄晓阳的游戏答题卡产生了兴趣,盯着一种叫“猴头菇”的图片久久出神,印象中这种貌似猴头的野生菌,不是长在大棚里,应该是某个深山老林的枯枝朽木上。接着,在杜鹃做的一道汤里,老人品出了他熟悉的那个味道,柔软爽滑,有肉感,舌尖上略带一丝微苦。其实猴头菇这东西,不光在南京,好多地方都有培育,现代人工栽培技术早已打破了传统思维束缚,深山老林才有的山珍,大棚里一样培育。老人说他采过这种菇子,年年采,每次都要翻过一段很远很远的山路。顺着老人的思路,黄晓阳不断启发他,说不错,大孤山,一座林子又高又密的大山,终年云雾缭绕,那里除了菇子多,野生动物也多。老人嘴里念叨着,大孤山,这名字很耳熟,但记不起来了。黄晓阳笑着说,你忘了,我们就住在那里呀,朝阳的一片半山坡上,三间土坯盖的瓦房,年年你都带着我,进山采猴头菇,吃不完,用线串起来,挂到前面的柿子树上晒成干。那时候我还小,背着个小背篓,笨手笨脚跟在后面。一次,在半山腰上遇到一头熊,那畜生咆哮着扑向我,我当时吓懵了,忘了你教过的法子,遇到野兽如何逃生,情急之下,你从十几米高的毛栎树上一跃而下,一脚踹在那畜生头上,熊跑了,你的一条腿也折了。

这段黄晓阳听来的故事,成了开启老人记忆之门的金钥匙,他半是诧异,半是疑惑地看着黄晓阳,说不错,那次我救了我儿子一命,但,不是你。

12

在被关押的一天,那个“黄晓阳”被所长直接叫进了会客室。他做梦也没想到,他朝思暮想的老父亲,此刻就站在面前,让他更没想到的是,一段时间不见,父亲像完全换了个人。不再是那个失忆了看到他视而不见的父亲,就和当年送他求学时一样,站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看着他。那眼神,那表情,似有千言万语,这一刻,却化作无声,他就隔着会客室的栅栏,静静看着自己。一别十年,想不到父子俩今天以这种方式相见,那个“黄晓阳”嘴唇一阵抖动,他想克制情绪,但克制不住,泪水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父亲不该这么衰老,沟壑一样的皱纹布满了脸庞,背也塌方似的向前垮下去,岁月像把无情的利刃,凶狠地砍向父亲,那个身材挺拔,说话声若洪钟的父亲已不复存在,站在他面前的,就是一个油尽灯枯耗尽气血的老人。那个“黄晓阳”在无声地哭泣,他心疼父亲,更痛恨自己。

父亲一双枯瘦的大手从栅栏外面伸进来,紧紧抓住他的两个臂膀,老人目光慈祥地说,我知道,你想留在城里,希望有一天能过上好日子。不错,城市是美丽的,也是令人向往的,但并不是所有的好东西都适合你。知道吗,现在的大孤山,早不是以前那个靠山吃山的大孤山了,这些年,生态游已成为大孤山兴起的新兴产业,来大孤山旅游的游客逐年增多,火爆时,村子里都是人,住都住不下。等你出来了,我们一起回去。

13

一场大雪不期而至,雪花洋洋洒洒飘落在人行道上、树梢上、建筑物上,南京一派素裹银装,分外妖娆。杜鹃撑着伞,在雪花纷飞的大街上逆风而行,今天是周末,学生放学早,她得提前去幼儿园接大宝。

从幼儿园出来,杜鹃感觉有个人影在不远处晃了一下,十分眼熟,她疑惑地将目光追过去,前面是公交站,不少乘客挤挤挨挨在站台上等公交。这一看不要紧,杜鹃自己先吃了一惊,那人影分明是“爷爷”,此刻,他就藏在人丛里,踮着脚尖,伸着脖颈,向幼儿园这边张望。杜鹃来不及多想,顺势将雨伞向下压了压,挡住大宝视线,然后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牵着大宝快步离开了幼儿园。一路上,杜鹃的心紧张到了极点,都能听到胸腔里发出的“噗通噗通”心跳声了,感觉心脏能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以至于晚上和黄晓阳说起这事儿,心还在“噗通噗通”跳着。她心有余悸地说,知道吗,那个“爷爷”来了。黄晓阳颇感意外,说不是和他儿子回大孤山了吗。杜鹃说谁知道呢,放学的时候,我看到他就藏在公交站那边,鬼鬼祟祟的,一副有所企图的样子,我是担心,大宝对他那么有感情,他要下手,还不手到擒来,易如反掌。黄晓阳若有所思,摇着头说,不至于吧,我看他不是那种人。

杜鹃反问,那他是哪种人?

黄晓阳回答不上来,对方是哪种人,他被杜鹃问住了。

就像谍战片里镜头,杜鹃感觉自己被人盯上了,无论走到哪,背后都有一双眼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乃至所思所虑,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览无余。看到杜鹃魂不守舍的样子,姚姐说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杜鹃看着姚姐,突然冒出一句,太可怕了,那个姓黄的“爷爷”又来了,像个老特务,神出鬼没,我害怕他把大宝抱走。姚姐也被杜鹃的话吓了一跳,说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小事情,要不要我陪你報警去?

杜鹃看着姚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天,杜鹃把大宝送进幼儿园,一屁股坐到老王的值班室不走了。这是姚姐的主意,姚姐说,把孩子保护好比什么都重要。姚姐还说,这段时间,店里你就不用来了,专门陪孩子,工资我一分钱不少你。带着激动,杜鹃问老王,看到那个姓黄的“爷爷”没有,老王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最后肯定地说,走了就没再见过。

听老王这么一说,黄晓阳倒诧异了,说杜鹃,你是不是神经过敏了,或者看花眼了也难说,这齁冷的一个下雪天,他没事不在家里呆着,千里迢迢跑到南京来干什么。杜鹃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黄晓阳说的神经过敏,抑或这段时间折腾得不轻,身心俱疲,产生幻觉也难说。这些天,她一个人总是疑神疑鬼瘆的慌,虽说“爷爷”走了,生活彻底回归到常态,该干吗干吗,一切照旧,但杜鹃一下子转不过来,就像全力驱动的航空母舰,想原地掉头,根本转不过来。那个“爷爷”还和以前一样在眼前晃荡,还和大宝一起在小房间住着,一起玩耍,有事没事给她制造一点儿小紧张、小口舌、小摩擦。她还和以往一样,周旋着,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挖空心思思考着种种应对之策。

外面,雪花纷飞,地上已积起厚厚一层雪,一辆公交车悄无声息驶过来,车门洞开,大宝蹦着跳着和“爷爷”一起从前门爬了上去,杜鹃未及反应过来,车门已“啪”地一声关上了,又悄无声息向前滑去。杜鹃紧张了,她一边拍打着车身,一边大声喊叫着,试图让公交车停下来,可无论她怎么拍打,怎么喊叫,司机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令人大惑不解的是,街上那么多行人都看到了,没一个人站出来,向杜鹃母子施以援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公交车向远处驶去,最后消失在视线里。杜鹃心里一着急,猛地喊出一声……黄晓阳打开灯,说你又做恶梦了。用手摸摸,杜鹃的额头上果真沁出一层汗。

白天走在路上,杜鹃快要崩溃了,好像那个飘忽不定的“爷爷”就藏身某个暗处,她的一举一动完全处于对方监视之中,无处可遁。杜鹃四下张望,除过往行人,一切正常,没有任何可疑目标,亦无任何可疑迹象。有几次,杜鹃提着一口气,猛地来个急转身,她想看看身后是否真的藏着谁,她想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让他(她)现出原形。结果,险些和人家撞个脸靠脸。看到人家一脸愠色,杜鹃歉意一笑,说对不起,对不起。杜鹃越发神经质了,每次接到大宝,她都会牢牢抓住儿子的手,一路小跑着往回赶,生怕动作慢了,有个大手冷不防伸过来,把孩子一把给抢了去。黄晓阳安慰杜鹃,让她放松,别整天绷着个神经,好人也能逼出病来。他计划双休日带杜鹃和大宝去一趟夫子庙,逛逛那里风景,尝尝那里小吃。

那天晚上从夫子庙回来,已经十点多了,带着大包小包的零食,黄晓阳一家三口余兴不减围在沙发上,聊着一天的开心事。这时,楼道里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极细碎,不注意根本听不到。但高度敏感的杜鹃还是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那个听起来很可疑的窸窣声。她绷着高度敏感的神经,说黄晓阳,你听听,外面好像有人。黄晓阳紧张地竖起耳朵听了听,问大宝听到没有,大宝摇头,说他什么也没听到。黄晓阳看了一眼杜鹃,戏谑她,神经又过敏了。杜鹃坚持外面有人,黄晓阳不信,他狐疑地打开门,这一看,把自己吓了一跳,廊灯下,“爷爷”分明坐在楼梯口的台阶上,怀里搂着一个湿了毛的玩具泰迪犬。

大宝飞快地扑上去,一把抱住“爷爷”,说爷爷,你为什么不要大宝,我想你了,说着,眼泪出来了。

“爷爷”眼眶湿润地抚摸着大宝的脑袋,说爷爷也想你了。

那天晚上,杜鹃让大宝和爷爷一起睡,黄晓阳装模作样地问杜鹃,地铺不打了?杜鹃狠狠白了他一眼,说黄晓阳,你真犯嫌。

大宝和“爷爷”开心的笑声不时从小房间传出来,杜鹃眉头紧蹙,说黄晓阳,你好歹拿个主意,这叫什么事嘛。黄晓阳已经把杜鹃的心思看透了,他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随手拿起手机拨出一组号码,电话很快接通了,接电话的人是那个“黄晓阳”,听说父亲来南京了,对方也是大吃一惊,说怪不得,到处找他找不到,原来去了南京。听黄晓阳说老人状态不错,而且此刻就住在他家,那边放心地“哦”了一声,说明天过来一趟。

他会来吗,杜鹃问。

会,黄晓阳肯定地说。

這个“爷爷”万一不走呢,杜鹃又问。

这个……不会吧,黄晓阳挠着头说。

突然,小房间传来一阵笑声,就听大宝拍着手说,爷爷又输了,噢,爷爷又要刮鼻子了……

杜鹃看了一眼黄晓阳,想笑,却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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