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音淌过时光的河

2021-04-06 03:53袁荣丽
躬耕 2021年3期
关键词:踏雪乡音回家

袁荣丽

山寒水瘦,大地苍茫,雪落无声。浅浅的河床又被雪裹成黑白线条的图案。环绕着几个黛黑色的村庄,一路蜿蜒向东。在这个冬夜,我在冷风中僵立在操场边上,目送着父亲雪夜回家。“咯吱,咯吱”的踏雪声,从父亲的足底延伸到故乡那头。一声声,敲击在我的心坎上,这是爱的音符,是故乡的记忆。

父亲高大的身影,在白茫茫的夜色里,融进了一片苍凉,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了,只剩下疏疏落落的雪花,在我眼前飘舞。

父亲把厚被褥背到寝室门口,等我晚自习下课,他把母亲卷得整整齐齐的被褥铺在我的床上,说:“好了,我回家去了。”就头也不回地走过操场,教室里泻出几束光,照着父亲微驼的背,他的脚步坚实又匆忙,很快融入白茫茫的大地。四十里外有个贫寒的家,透出晕黄的光,母亲坐在被褥里等他,披着袄,咳喘着。后来听母亲说,那晚父亲到深夜两点才到家,头发上结了一层冰霜,一绺一绺的。

又在一个落雪的日子里,我回家看望只能喘息的父亲。行色匆匆,“咯吱,咯吱”的踏雪声回响在空旷的原野。经过一条小河,河床里湿一块白一块,是黑白相间的水墨画,簌簌下落的雪花,在水中高地继续保持着它的洁白无瑕,而落入水面的雪花却被水瞬间融化,在天和地之间,甚至没有留下痕迹,没来得及思索生命的意义,就化为虚无。

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都在为儿女们能吃上一顿饱饭在土里刨食。脊背弯曲了,手指被浸染成土色,龟裂成弯曲的枣树桩。直到生命的尽头,也没让双手闲下来。

活在人世间,又有几个儿女能让父母不再操劳?大多数人走着父辈们走过的路,走完生命的历程。

我足迹穿过河流,记忆就在河流中延伸,许多画面踏雪而来,那个久远的“咯吱,咯吱”声从我足底传来,和父亲那个风雪夜一样的足音。三十多年过去了,仍一声声,一下下,重锤落下一样,敲在我的心坎上。只是我看到了满天飞舞的大朵雪绒,很快灌满了我歪歪仄仄的脚印。大雪封城,交通瘫痪,我毫不犹豫地步行回家,我怕晚一秒就看不到父亲慈爱的目光。还好,我被霜雪冻红的脸,定格在父亲闭合的双眼里,被他带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咯吱,咯吱”的踏雪声,是父亲留给我有声的念想,是最动听的音乐,在父亲最后的时刻,我用忧伤的调子谱成哀乐,为他送行。

“唉!上学啦!上学啦!”漆黑的夜,窗外寒风夹带着这个呓语般的呼唤,我在梦中听到了,飘飘渺渺,又被梦境携带到簌簌下落的老枣树下,顶着满头的小黄花趴在青石板上,折叠千纸鹤,五彩斑斓,展翅欲飞。

这个称呼我“唉”的小男孩,就在我做梦的时候,一个人蜷曲在我家门前的大碾盘上,拨弄着煤油灯花玩,等我起床。而我总是钻出桃花林,又梦游了蟠桃园,才在迷迷糊糊中被他至少三遍“唉,唉”中叫醒,等我揉着惺忪的睡眼,拉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外面还是漆黑寒冷的夜,晨曦的那抹灰白还隐藏在地平线以下。

有几个同伴趴在碾盘上正对着煤油灯说话,我一走向大碾盘,他们很快像一朵收拢起来的大花瓣都站了起来,紧跟着小男孩提着的灯,向五里之外的乡村小学走去。

天太黑,冷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梢,呜呜作响,我和另外一个胆小的女孩,总是挤在提灯男孩的身后。他提着灯,薄薄的灯罩透出豆大一点儿光,只照着脚前方的路,我不时胆怯地向四周的庄稼地里张望,只怕从哪里蹿出一只怪兽来。

在胆怯和豆大的灯火中,我走过小学的三个冬天。上早学的路上,那个提灯的小男孩只是我们几个忠实的听众,他永远站在前列,为我们照亮前行的路,在黑暗中,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磕磕绊绊的土路上。有一点灯光,心里就踏实安稳多了。

岁月是一条河,河里闪烁的一点儿灯光就灿烂了整个水面。我在岁月的长河里跋涉,在奔腾的河流里感悟生命的意义。

上学必经一条河,河上有一座窄窄的水泥桥,有细细的铁栏杆护着。夏日,丹江提闸放水,水急急地奔流。我俯身护栏望着流水旋着美丽的漩涡,像一块块飞速旋转的碧玉。偶尔有从上游漂来的枯草的茎叶,被旋到涡底,又被浮起。

那时我不知道河的源头在哪里,那该是怎样的烟波浩淼,才能承载着源源流淌的水?这水又流向何方?温润了谁的心田?

该回家了,抬起头却是一个扯拽,险些把我拽倒。原来我的长发辫被一个调皮的男孩缠在护栏上,我委屈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下了桥,却发现提灯的男孩在狠狠地揍那个调皮鬼。

后来去乡里上初中高中。那个提灯的男孩去南方打工,在高考紧张的复习中,往往半夜忽然惊醒,似有那个听惯的声音“唉!唉!上学啦!”总响在耳畔,惊醒着我暗藏在身体里的惰性。这种温情的呼唤,是故乡种植到我身体里的声音,也许每个人都在各种乡音的召唤下,才不会让心流浪。

等到结婚成家,许多人都缠绕在俗务中,为生计为儿女兜兜转转,连回家的路径都有些陌生。

当冷风带哨在光秃秃的枝杈间盘旋时,我回到了故乡。听母亲说,那个提灯的男孩已经在土层下面沉睡快五个月了。是在热浪喷脸的夏季,他从高高的脚手架上摔下来,当时就不行了……

相伴走一段路是缘分,回味起来总是温情满怀。人在旷野里走,不是只看到了春的色彩,秋的金黄,风雨雷电也会劈面打来,不容你多想。在时光的河流里,有人用色彩来装饰你的心房,像路边的风景;有人默默地伴你走一段路,就消失在岁月的长河里。无论是相伴的还是相离的,總有许多瞬息的美好,温润了你的一生:一个眼神,一个表情,甚至一句呼唤……

当晨雾还浓得化不开的时候,乡村的声音已从村中央扩散到村外的青石桥上,牧羊人把鞭儿摔得啪啪响,一群山羊欢快的蹄儿,印在青石板湿漉漉的晨露中。羊尾部黑豆似的洒下一路的乡村记忆,在咩咩的叫唤声中,耕牛一声深长的哞叫,把夏日早上的热腾劲激活了。

乡村人扛着农具,踏过小桥。沿着村南村北两条河堤路,向东坡大块田走去。河面水雾蒸腾,薄如轻纱,淡似云烟。细细地缠绕,悠悠地飘荡,把岸边的垂柳和下地干活的人们笼罩在梦幻般的缥缈里。

平静的水面下有鱼儿在追逐,偶尔有泛起的水泡在河面炸裂。鱼儿跃出水面,银光一闪,发出低沉的“扑扑”声,这是从地表深处传来的乡音。

鸟儿早就醒了,在枝头婉转地鸣叫,悦耳动听,带着晨露般的清纯明丽,声越云霄,轻灵的身影点过湖面。

碧透的天,盈盈的水,绿雾沉沉,高高低低的树,环村绕岸。在这些色彩的包裹里,每一种声音都动听,每一种生活都惬意。母鸡在啄食,红冠大公鸡扯开五彩的羽毛,围着母鸡咯咯咯地叫;猪躺在墙跟烂泥里哼哼唧唧,享受暖阳下的那点梦想;大白鹅绅士似的昂头挺胸,在庭院踱着方步;最活泼的要数小鸭们,在碧波里划桨畅游,纵情时还对着蓝天嘎嘎嘎大叫一通。

这些声音绘成一幅朝气蓬勃的生活画卷。大自然有许多诱惑,当人们在霓虹闪烁中疲惫了,厌弃了。很多人都向往着田园牧歌里的画意诗情,纷纷逃离尘世的浮华,去深山隐居。去乡村建一座别墅,让被俗务浸染得暗淡无光的心,去享受乡村的闲适恬淡,追寻记忆深处久违的乡音。

在这些声音都沉寂下来的时候。这家那家的灶屋里透出暖暖的红火光,燃起的柴草噼噼啪啪地响,很快有瓜菜的香味弥散在夜空中。便有女人扯开嗓门唤孩子回家吃饭,声音飞越整个村庄。那些贪玩的孩子便从柴草堆里钻出来,撂开脚丫子在村里乱窜。各自回家,带着一身土一颗欢腾的心。随后每家屋檐下就飘出祖孙几代人的乡语呢喃,腻腻地,柔柔地,将你带入梦乡。

每一种声音都在岁月的长河里烙下印痕,记录着一个时代,弹奏着一首心曲。它像一串音符,在时光的河流中一路伴奏,流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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