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证公平正义

陈小玲

对话人物：1996年，刘龙清从福建医科大学毕业，在一家医院当医生。一年后，考入漳州市检察院成为一名法医，担当法医技术性证据审查和鉴定伤情两大职责，为侦查监督、公诉和监所部门把好证据关，提供专业技术支持。从事法医工作20多年，亲手解剖过355多具尸体，依法审查、鉴定2万多件案件，发现和纠正493件错误鉴定，被誉为“当代宋慈”。

近年来，先后获得“全国先进工作者”“全国模范检察官”“全国首届群众最喜爱的检察官”“全国岗位学雷锋标兵”“八闽楷模”“第五届福建省道德模范”“感动漳州十大人物”“第九届福建省职工道德建设十佳标兵”“福建省优秀共产党员”“福建省首批检察业务专家”“40年政法系统新闻影响力人物”等荣誉称号，并被最高人民检察院荣记“个人一等功”。漳州市检察院成立以其个人名字命名的“劳模工作室”，被福建省总工会授予“省级示范劳模工作室”“工人先锋号”荣誉称号。

对话背景：

时间：2020年12月28日上午

地点：漳州市检察院“刘龙清劳模（鉴定）工作室”

阳光从窗外倾泻进来，工作室显得特别明亮温暖。刘龙清娓娓道来，向笔者介绍了他的故事。

采访之前，笔者与刘龙清拉起家常。他出生在漳州市长泰县一个美丽的乡村，家有7个兄弟姐妹，他排最小。至今他感觉愧对自己的二哥。几年前，他二哥与人发生纠纷，被踹得胃出血，可是，他劝二哥不要做轻伤鉴定，乡里乡亲，别太较真了；更重要的原因是由于他是法医，生怕别人对鉴定结果产生不信任感，影响司法机关的公信力。最终得到二哥的理解。提起母亲，他特别欣慰。母亲已经86岁了，还能在菜园子干活。这得益于几年前母亲听从他的安排，先做了白内障手术。手术康复后，母亲开心极了，因为又可以看到小鸟飞翔了；后膝盖也动了手术，不会再出现晚上疼得睡不着觉的情况……周末一有空，刘龙清就会回去与母亲唠嗑。家人对他的工作极为支持，并以他为豪。为了不让老婆牵挂，每逢解剖，就告诉她出差了……

对自己的职业始终有一种敬畏感

笔者：法医鉴定、文证审查的工作是神圣的。“法医”，在外界看来还有些神秘感。您如何看待您的这份职业？

刘龙清：法医鉴定事关当事人罪责轻重、生杀荣辱，对自己的职业始终有一种敬畏感。不管是大案小案，都认真了解案情、反复比对送检材料、分析讨论查阅资料、虚心咨询专家后，再下结论。可以说，刚入职发生的两件事情，令我终身难忘，也深刻影响了职业生涯。

法医技术性证据审查是检察法医一项比重很大的工作。每周都有20件左右案件需要审查的工作量下，也曾被材料蒙蔽，漏掉关键性证据，做出同意原鉴定的错误审查意见。所幸，在法院判决之前，及时纠正了自己原先所做的错误审查意见，还受害人以公平。

2012年10月6日，王某宗持锄头殴打王某光头部，导致王某光脑部挫伤，伤情鉴定为轻伤。同年11月29日，此案送到漳州市检察院审查。依据送来的审查材料及一七五医院（现为909医院）的病症阐述，作出同意原鉴定轻伤的审查意见。案件起诉到法院时被害人提出重新鉴定要求。2013年4月7日，法院将案件委托给漳州市检察院重新鉴定。我再次细看这份材料时，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看到了“当地就诊后转诊”这么一句话，对此产生了疑问。既然在当地有就诊，为什么送审的材料只有一家医院的病历呢？于是马上与受害人王某光联系，从其手中拿到了最初接诊的诏安县医院和中医院的两份病历。这两份病历上均记载着王某光当时的休克血压很低，并伴有神志不清、脉搏细速、大汗淋漓等休克症状，并有大量输血输液等抗休克治疗。据此，得出王某光系重伤的鉴定意见。

这件事让自己明白必须以更加“如履薄冰”的心态来审查每一个案件，切不能因为自己的工作疏忽而漏掉任何细节。

另一件事情说来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就在刚加入法医队伍办理第一个鉴定时，就陷入被省检察院专案组调查的境地。那是1998年8月，我经过调查分析，作出原鉴定所采纳的CT片不是伤者本人的“大胆”认定。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竟公然挑战原鉴定资深法医的权威？一封实名举报徇私舞弊的信递到了省人大、省检察院领导的手里。

还在见习期，办错案，肯定要被退回原单位了……当时的领导、同事都捏了一把汗。省检察院专案组迅速介入调查，最终证实了我的认定。原来，原鉴定所采纳的CT片是某部队医院CT室医生利用电脑高科技手段，在接受被害人的好处后，调取别人的CT片复制并涂改姓名后送给法医鉴定。真相大白，我如愿留在法医队伍。

“恪守职业道德，坚守做人良知，严防冤假错案。”这便是我作为一名法医的底线。

乐当“专家型”法医

笔者：“善辨真伪的当代宋慈，练就一双火眼金睛，敢叫魑魅魍魉无处可逃”，这是2009年感动漳州十大人物评委会给您的颁奖词；《“当代宋慈”刘龙清》，是《检察日报》头版报道时的标题——这是对您精湛的专业水准的充分肯定，更有您坚守职业良知的操守和坚守法律底线的初心。您如何看待这样的盛誉？

刘龙清：成为法医之前，我曾是一名医生，拥有医学知识一直是自己引以为豪的事情，但同樣要不断学习，精益求精，才能洞察每个鉴定案件的蛛丝马迹，解剖案件的难点疑点，植入公正，伸张正义。

1999年至2000年的两年间，受理了10多个脑震荡案件，经重新鉴定只有1件达到轻伤标准。“脑震荡”是老百姓熟知的一个名词，却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无以复加地利用。脑震荡其实就是脑部的一种轻微损伤，当时实行的《人体轻伤鉴定试行标准》第八条规定，头部损伤确诊出现短暂的意识障碍和近事遗忘可以鉴定为轻伤。什么是“短暂”，几秒、几分钟都可以；而近事遗忘主要靠当事人自述。脑震荡能否作为脑部轻伤的鉴定依据？经过细致调查分析，我撰写了论文《脑震荡的鉴定》，提出“脑震荡不宜鉴定为轻伤”的观点，在全市法医研讨会上获得一致认可。这个观点的提出比全国废除脑震荡的伤情鉴定标准整整早了10年。2014年开始实行的《人体损伤程度鉴定标准》把脑震荡鉴定标准取消了。之后，漳州市再没有发现一起被鉴定为脑震荡的案件。

“抗击疫情，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2020年疫情期间，漳州芗城妇幼保健院、华安县医院、北斗诊所各发生一起医疗纠纷死亡案，漳州监狱发生一起在押犯人猝死案。这4具尸体很快解剖，查清了死因，医疗纠纷得以理性处理。法医也有职业风险，必须学以致用，方能从容。疫情期间尸体解剖是一个极大的挑战与考验。这些人都是猝死，生前都没有核酸检测，未排除新冠肺炎，也就是说他们可能是新冠肺炎死亡或死亡前有接触感染了新冠肺炎的病人。解剖前必须按传染尸体解剖，做好个人防护，防止职业暴露。我请教了法医专家，准备好防护器材及解剖器械。大年初八，也就是节后上班第二天，我一个人来到静悄悄的解剖室，一个人艰难完成了尸体解剖。很多人问我，你不怕被传染吗？我说：“怕！特别是第一次解剖传染病尸体更害怕！”那是一个明确诊断的艾滋病尸体。2018年大年初七，华安县医院发生一起医疗纠纷案。死者林某，男，45岁，因上腹部疼痛伴呕吐3个小时入院，入院检查排除腹膜炎、胰腺炎、胆囊炎、阑尾炎、心梗，按胃肠炎治疗，次日突然死亡。医院无法说出死因。我详细看了病历，在医院短期医嘱中发现入院当日晚间11时许，医生用了杜冷丁50mg肌肉注射。腹痛病人，医生不会轻易使用如此高效的镇痛作用，因为镇痛的同时会掩盖病情。职业敏感告诉我，“杜冷丁”是案件的突破口。随即询问家属。家属说当时病人腹痛难忍，强烈要求镇痛。“当时病人如何描述疼痛？”经再三追问，家属回忆说：“病人说撕裂样疼痛。”我当场说：死者系典型的主动脉夹层破裂致死。医生、家属都半信半疑，要求解剖查明死因。可死者在住院期间抽血检查被发现系艾滋病人，这是传染性尸体，解剖得万分小心。解剖过程一旦被割伤或眼睛被血溅到，就有被感染的风险，这就是法医的职业暴露危险。虽然目前有72小时艾滋阻断药，仍有感染的风险。毕竟阻断艾滋的成功率才95%，对于个体而言感染概率不是1就是0，而且需服阻断药28天。这过程不仅对医者、对医生家属来说都是存在一种巨大的心理恐惧。不解剖就没有办法查清死因，责任不清，纠纷就难免。看着医生及家属急切的目光，我就同意前去解剖。解剖传染病尸体，做好个人防护极为重要，必须穿两层隔离衣，戴3M口罩、防护眼镜及面屏。穿上防护，最大痛苦是稍出汗，眼前便一片模糊。经三小时艰难、谨慎的解剖，确证死者系主动脉夹层破裂致心包填塞死亡，与之前的判断吻合。此时医生投来佩服的眼光，家属泣不成声。而我早已全身湿透，体力耗竭，但无比欣慰，因为找到了死因，没有职业暴露。正因为有了这一次实战，疫情期间，在做好防护时，不再畏惧传染病尸体的解剖。

每个案件对法医来说都是一个挑战。通过法医努力，为死者代言，找出死者的真正死因，那种成就感也正是我愿意坚持这份工作的动力。

让当事人从鉴定的案件里感受公平正义

笔者：2019年，漳州市人民检察院报送的鉴定文书、案例被最高人民检察院分别评为“检察官视角下的检察技术十佳文书”“检察技术优秀案例”，是福建省检察系统唯一获奖的文书及案例。据说上周央视采访您就是关于这个内容的，请您介绍一下？

刘龙清：获奖的文书、案例为《陈某伟伪造伤情诬告陷害案》，关键词是故意伤害，延长创口，伪造伤情，诬告陷害。具体案情是这样的：2018年1月7日15时许，王某等人因怀疑被告人陈某伟诈赌，于是在赌场内殴打被告人，王某峰持刀砍伤陈某伟背部，陈某伟当即被送往医院救治。因伤口长度仅8cm多，未达到轻伤刑事追诉标准（躯体单处创10cm以上属轻伤二级）。不甘心被砍伤的陈某伟与肖某来、蔡某雄共谋，欲通过延长创口造假手段，让王某峰受到刑事追究。随后，肖某来分别于2018年1月8日、9日分别两次带被告人陈某伟到邻村张某香卫生室，肖某也于1月9日帮忙劝说张某香，后由张某香两次用手术刀将陈某伟背部伤后划长至12cm，并给予缝合。陈某伟的伤情被鉴定为轻伤二级。2018年3月3日，公安機关对陈某伟被殴打一案立为刑事案件侦查，对王某峰涉嫌故意伤害案采取刑事拘留，后提请龙海市检察院批准逮捕，并委托漳州市人民检察院司法鉴定中心重新鉴定，鉴定意见为陈某伟背部12cm长的锐器创系2018年1月7日16时许纠纷中被他用锐器直接一次性砍切所致的依据不足，存在二次延长创口情形。主要意见和理由有五个方面，其中一个理由是调取CT片电子档DICOM模式审阅：急诊医生送陈某伟到CT室检查之前，先给创口覆盖纱布。按一般医学常识及询问接诊医生，可以明确纱布的长度绝对覆盖创口的长度。在调整窗宽窗位，纱布与皮肤的数值不同，可以明确测量覆盖创口的纱布长度约9cm，也就是原创口应该短于9cm。龙海市检察院采纳漳州市人民检察院司法鉴定中心的鉴定意见，对王某峰涉嫌故意伤害做出不逮捕决定。龙海市公安局对陈某伟伤情涉嫌造假诬告陷害进行刑事立案调查，破获陈某伟、张某香、肖某来、蔡某雄等四人共同延长伤口伪造伤情的事实，同年11月15日四人因诬告陷害罪、帮助伪造证据罪被龙海市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9个月……

在法医岗位上，我深感责任重大！鉴定意见正确与否，事关罪与非罪、罪重与罪轻，事关司法公信。认真对待每一份鉴定材料，耐心听取申诉人意见，做到疑点不排除不放过，严防差错和工作失误，力求让当事人从鉴定的每一起案件中感受到了公平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