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志忠的禅意人生

许晓迪

30多年来，一头及肩长发，成为漫画家蔡志忠的“标配”。

在自传中，他将此看作自己的“逆鳞”：“这么多年来，及肩长发早已成为我蔡志忠的标志，碰到陌生人，也会对我的头发多瞄几眼，我可能很难把对头发的复杂感觉说清楚，可是我知道，如果头发无缘无故被剪，心中就觉得很不痛快，做起事来也不顺利。但我不想称它是我的脐带或安全感的来源，我叫它‘逆鳞——一个人不可被侵犯的隐私、行为或物质。”

2020年11月17日，72岁的蔡志忠步入少林寺藏经阁，释永信大和尚为其剃度。随着黑白相间的长发飘落，这片“逆鳞”也离他而去。从此，这位身上附着着漫画大家、禅学大师、物理学家、铜佛收藏专家、桥牌冠军等种种标签的传奇艺术家，有了新的名字——佛门沙弥释延一。

5年，200本

1948年，蔡志忠出生在台湾彰化一个小村庄。在乡下，农夫的小孩在田里帮忙，铁匠的儿子在拉风箱，只有他无所事事。小小年纪，蔡志忠就开始思考人生，躲在父亲的书桌下，藏在篱笆里，埋进被窝里，思考将来可以做什么。

终于，4岁那年，父亲送他一块小黑板，他第一次领略到绘画的乐趣，从此立志一辈子画画，“只要不饿死，就一直画下去”。

“二战”后，台湾漫画市场兴起。蔡志忠一边去书摊借阅两毛一本的漫画，一边在课本上即兴创作，“没有一处空白没被作画”。初二那年，他画了4页漫画，寄去台北的漫画出版社——集英社。出版社以为他是职业画家，邀请他来工作。

那天晚上，他对正在看报的父亲说：“爸，我明天要到台北去画漫画。”父亲说：“找到工作了吗？”“有了。”“那就去吧！”15岁的蔡志忠，拎着一只皮箱坐上了从彰化去台北的车。

在上世纪60年代的台湾，这并不是稀见的故事。三毛初二时离开台湾，浪迹天涯写《雨季不再来》;李昂念初二时，写了第一本小说《花季》;古龙在淡江大学英文系读大一，开始写武侠小说《苍穹神剑》。

“大家都来不及长大，谁都没有背景与家庭支援，每个人都知道：一切要靠自己，亲自主导自己的未来！”蔡志忠说。

公司有五六位画手，专门出版武侠漫画。蔡志忠每天早起，画到半夜两点，有时会到巷口吃夜宵，水饺、锅贴、包子，都是在乡下没吃过的外省食物。水果摊上，一个菠萝切成4片，一片5毛钱，菠萝心1毛钱。他就买一根便宜的菠萝心，边走边嚼，“满嘴都是故乡的滋味”。

第一个月，老板给了蔡志忠600块新台币。他寄了450块回家，还给父亲写了一封信：“我不仅要成为全花坛乡最好、全彰化最好、全台湾最好的漫画家，有一天我要成为亚洲最好的漫画家。”

到了1966年，延续近10年的漫画狂潮遭遇了来自舆论的挞伐。专栏作家说漫画败坏社会风气，社会新闻说学童看了漫画逃学到深山寻仙，家长、老师纷纷禁止学生看漫画，政府也开始严格地审查。

漫画销路越来越差，台北的画手们纷纷改行或回家啃老，还在坚持的，大多是像蔡志忠一般来自中南部的乡下小孩，有韧性，没退路。

从15岁到20岁，从一张8毛钱到一张1块半，5年里，他画了200本武侠漫画，然而笔下的故事，却都是别人的。

与古人“并肩论道”

1968年，蔡志忠进入部队，凭着一身画艺，没被派去戍守金门、马祖。3年里，他买来各种东西方名作描摹本，学两洋美术史，也学中国美术史;学米开朗基罗、拉斐尔，也学习顾恺之、张大干和“扬州八怪”。

1971年，蔡志忠来到影视动画公司光启社，开始自学动画制作。10年后，他拍出了漫画《老夫子》的动画第一集《七彩卡通老夫子》，上映14天场场爆满，打破了台湾电影票房纪录，获得1981年金马奖最佳动画片奖。

那一年，《中国时报》连载敖幼祥的《乌龙院》，四格漫画前景被看好，蔡志忠有意重拾画笔，恰好皇冠出版社社长平鑫涛——他更知名的身份是琼瑶的丈夫——抛来橄榄枝，两人约定一年为期，1983年开始连载。

1983年8月，《大醉侠》横空出世。这位“非传统”侠客，顽皮奸邪，行径荒诞，其貌不扬，嘴里永远衔着一株小草，不到一年，即在中国台湾、香港以及日本、澳大利亚、美国、新加坡有了大批拥趸。

那一年，他36岁，开了7年动画公司，拥有3栋房子、860万台币存款。他算了算，从此只要不赌钱、不投资、不借别人钱，活到80岁还有钱吃方便而。他对自己说：“这为钱做事的日子到此为止，我要去做更有意义的事。”

1984年，蔡志忠只身前往日本，追寻更高的漫画理想。4年里，他创作了许多以“诸子百家”为题材的作品，把老子、庄子，孔子、列子画得妙趣横生。通过漫画，他与哲人“并肩论道”——画《庄子说》时，觉得自己就是庄周;画《老子说》，又觉得无限接近偶像老聃。

漫画在台湾出版后一骑绝尘，书店销量排行榜前十，大半是蔡志忠的作品。作家三毛也成了他的“铁粉”，她感慨道：“蔡志忠的智慧，使视古人如畏途的这一代中國人，找到了他们精神的享受和心灵的净化。”

1989年，北京三联书店总经理沈昌文引进了“诸子百家”漫画。最初的22种小32开平装本，在10年问卖了500多万册，“卖蔡（志忠）淘金（庸）”，成了出版界对“三联”在那段日子的戏谑之说。当时，古典文化热还未如当下般热闹高涨，许多人甚至包括年轻学子，都是通过蔡志忠的漫画，开启了国学的启蒙。

漫画在台湾出版后一骑绝尘，书店销量排行榜前十，大半是蔡志忠的作品。作家三毛也成了他的“铁粉”，她感慨道：“蔡志忠的智慧，使视古人如畏途的这一代中国人，找到了他们精神的享受和心灵的净化。”

1989年，北京三联书店总经理沈昌文引进了“诸子百家”漫画。最初的22种小32开平装本，在10年间卖了500多万册，“卖蔡（志忠）淘金（庸）”，成了出版界对“三联”在那段日子的戏谑之说。当时，古典文化热还未如当下般热闹高涨，许多人甚至包括年轻学子，都是通过蔡志忠的漫画，開启了国学的启蒙。

“这个人不是人，是外星人”

1990年，蔡志忠携妻女移民加拿大，异国生活无所事事，他开始看佛经，将佛陀所讲整理了24本笔记，几乎把左有的名词都抄光，整理为档案。

3年后，蔡志忠开始画佛经漫画。为了塑造佛陀，他用了20年，花了超过6000万人民币，收集了4000多尊铜佛像。星云大师评价：“佛陀、菩萨、阿罗汉……到了他的笔下，不论一语一默，或吟或唱，生动的表情，祥和的气质，无不令观者自然产生欢喜心。”

做到这一点，用蔡志忠的话说，因为“我的生活和禅所要求的一模一样”。他40多年不吃早餐，近年来一天只吃一顿，通常是一碗清粥，米粒很少;或是一次买12个馒头，吃的时候用微波炉加热40秒，再抹点豆腐乳。

一年四季，他的着装一个样，为此准备了20条裤子、30件衬衫和14双布鞋，当鞋子破了5个洞的时候，就可以换了。他没有手表，没有手机，没有名片，不跟人家来往，唯一的交流方式是E-Mail。

作家蔡澜去过他在台北的工作室，发现客厅墙边、书架上、书房甚至卧室里都是佛像。蔡志忠睡在被佛像包围的3张榻榻米上，说：“遇到地震，佛像掉下，被压死了也是一种相当有趣的走法。”蔡澜问他在研究什么，他答：物理学。蔡澜暗惊：这个人不是人，是外星人。

1998年，蔡志忠在香港紅勘酒店，早上6点钟往外看海。他突然想，假设海平而等于零，窗外那些空间怎么处理？那一年，他50岁，开始闭关思考，一直到2008年奥运会结束。这10年，他很少出门，画了14万张画，写了1300万字，做了4万张PPT。他醉心于物理、数学的世界，以东方哲学观为基础，挑战物理学界的公论。

2009年，蔡志忠搬到杭州两溪湿地，住在950平方米的双层别墅中。他可以不挪屁股地工作18个钟头，最多一天喝了35杯咖啡，点一份湖南米粉外卖，中午把粉吃了大半，汤留着晚上喝。

他甚至为自己设定了死亡的情形：85岁那年1月25日下午两点半，一只耳朵对着地，另一只耳朵对着天。死前一周，他会办一个60人的party，提供免费的红酒白酒、自助海鲜和烧烤，不用进场费，但和他拍照一张2000元。然后，他将葬在少林寺，墓志铭写上“爱其所能，做其所做”，并画一段物理公式，作为一生的总结。

如今落发少林，蔡志忠的生活也毫无“青灯古佛”的枯寂索然。“据我所知，蔡老师（释延一法师）已经赶回杭州，继续正常工作了，还是每天白天睡觉，半夜起床画红衣小人禅意画，用数学和物理推演宇宙的真相，用版税和润笔爆买古董铜佛像，给访客朋友表演扑克牌魔术，忙得不亦乐乎。”漫画家小林老师开玩笑地说，“感觉蔡老师就是去少林寺免费剃了个头……”

无论在家出家，都能找到心所安处，这或许就是蔡志忠的禅意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