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河西

2021-04-06 03:47洪放
湖南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向东小毛大海

洪放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好了,好了,今天晚上就到此为止吧!散了,散了!”张三才招呼着。他嘴里喷着酒气,今天晚上,他确实喝了不少。当然,不仅他一个人喝了不少,整个桌子上的人,除了鲁小毛,其余四个,都喝了不少。五只空了的白酒瓶子,正比个儿似的站在桌子中间。“要是当年……唉!比不得了。”张三才一边叹着,一边指挥,让鲁小毛负责送刘向东。

刘向东正坐在大树蔸子上,这也是今天晚上这场酒最后落脚的地点。一开始,是在饭店包间。然后移到了外面的大厅。那时,这栋两层楼不大不小中不溜的饭店里,已只剩下他们这一桌客人了。员工大多已离开,只有老板和两个中年女服务员还在。老板打着游戏,两个服务员一直拿眼哀怨地瞅着他们。中间,鲁小毛几次提醒:太晚了,不能再喝了,得散场子了。他弱小的声音很快被其他几个人的声音压住,或者说根本就不曾表达出来。五个人,年龄上下也不过就差两三岁。刚才拼酒时,可是专门用一个章节来比拼了年龄。最大的,李大海,五十三;最小的,徐河,四十九。张三才五十一,正处在中间,所以他为此多喝了三杯酒。既要敬比他大的,又要还比他小的。酒桌上敬谁还谁,一开始还都有个章法,后来无非就是强着人喝酒的招数了。酒桌上讲不得理。“喝酒无理!”这是刘向东的名言,三十年前,这名言就在青桐传开了。所以刚才酒喝到白热化时,张三才为了躲一杯酒,便张口而出。他一张口,竟然把刘向东给吓蒙在那。刘向东杯子端在半空中,与他自己的眉毛平齐。有那么三秒,杯子就直直地停着。倒是李大海说了句:“愣什么愣?喝啊!向东,喝完再开一瓶。”

刘向东脸红着,紫红,他将杯子从空中收回来,说:“从前无理,现在可都得有理了。张哥,是吧?你不喝,我喝!”

酒嘛,喝到一定程度,谁都清楚:场面就像干锅烧黄豆,火候到了,黄豆呼呼啦啦地叫唤,跳跃。张三才可受不了刘向东这一说,立马端起大杯,向刘向东道:“谁不喝了?喝!来,干一个。”没等刘向东回答,他自个儿将酒倒进了喉咙。那一大杯酒在他嘴里停留了不到一秒,然后在喉咙处鼓起一个鸭蛋大的酒包。酒包往上耸了下,似乎要突破围困,喷薄而出。但张三才紧紧地抿着嘴,酒包只好退却。张三才又用劲往下哽了哽,酒包咕噜一声,滑了下去。张三才这才张开口,说:“东哥,喝吧!”

刘向东站着,身子微微有些向前倾,说:“不是东哥,喊向东就好。我喝,喝!张哥,你坐。你坐下,我才喝。”

张三才将酒杯啪地往桌上一放,对着李大海和其他人道:“这东哥,现在怎么了?三十年前的豪气呢?”

“没豪气,没……豪气!”刘向东沉下眼皮,说:“都半夜了。我们喝了这个,就歇了吧?”

“那喝啊,喝!”张三才盯着刘向东的杯子。

刘向东一仰脖子,酒下去了。他身子往椅子上挨,挨到一半,却又直了起来,说:“张哥,坐,坐!”

张三才坐下,刘向东的身子才又挨上了椅子。鲁小毛看着这一切,心想:这刘向东怎么了?有些扭捏了。这可一点不像从前那个东哥。就连喝酒也是。事实上,这餐酒,刘向东一点没比别人喝得少,甚至还要高出平均数。可是,你总感觉到他喝得不多。大部分时候,刘向东都是拿眼看着大家,脸上挂着一层淡淡的谦卑的笑容。他光头,大脸,坐着,李大海说:“东哥现在成佛了。”可不,还真有点佛相。他很少说话,别人说到他时,他会冷不丁站起来,望着别人,然后再坐下去。更多时候,他是往上耸耸身子,欲起非起。他手上戴着一圈佛珠,是核桃做的。紫红色,有包浆,一看就玩了不少年头。一问,果然已玩了二十多年了。“从出来就开始玩了。”刘向东说时,眼神盯着佛珠,“当初刚玩时,就是一圈刚晾干的核桃。如今都这样了。”

“你们说,这像不像现在的东哥?”鲁小毛问。

张三才道:“都玩包浆了,像什么像?一边去,我们喝酒。”

酒最后当然还是散了。张三才和鲁小毛负责送刘向东回家。鲁小毛问:“住哪?”

“沒住哪!”刘向东说,“回宿舍。”

“宿舍?”

“春雨山庄。我到那就行了。”

车子很快就到了春雨山庄,这是青桐比较大的一座休闲农业观光园区。里面有种植业基地、养殖业基地、游乐场,还有地道青桐特色的餐饮农家乐。鲁小毛来过多次,都是朋友请客,说这地方,菜地道,又安静。他吃了几次,确实不错。他没想到刘向东就住在这里。张三才问:“这山庄是东哥办的?难怪这么有档次。”

“哪里,我一远房堂兄弟建的。我在这干保安。混日子吧!”

“东哥,不至于吧?”张三才刚出口,被鲁小毛碰了下。他酒劲也有些上来了,便道:“碰什么碰?不能问?东哥,我能问吗?”

“能问。能问。但答案是确定的:我在这干保安,都干了好几年了。不错啊,有吃有喝,还能看山看水。”刘向东说,“你们都还得在社会上劳心劳力地费神,我可是,真的歇下来了啊。不过,我其实本身就是废铁一块,哪像你们?不说了,不说了。我下了。”

张三才也下了车,拉住刘向东的手,说:“我真没想到东哥现在……小毛啊,你和大海几个在青桐的,得帮衬着。”

“不必,不必了。我现在挺好。”刘向东说,“三才哥,我内急。走了,走了!”没等张三才招呼,刘向东已进了大门,一转眼,就消失了。

“这东哥,当年可是……人哪!”张三才叹着。

鲁小毛边开车边说:“都三十年了,核桃都玩出包浆了,你说一个人……”

时光回到三十年前。张三才二十一岁。

二十一岁的张三才从师专毕业分到了青桐一中。青桐一中是所百年老校,历史悠久,人文荟萃。校园坐落在县城的东北面,背倚青桐著名的景点跳吕台,再背后是青桐河。一年四季,河水不绝。虽然有大有小,但从未断流。水大时,往往是梅雨季节,满河是水,携带着从青桐山里冲下来的树木、稻草和杂物,间或还有小猪。满河的大水,一直顶到青桐桥桥孔的最高处。但也就到此为止。从来没有哪一年的洪水,超过了桥孔的最高位置。这据说很有科学道理,三百年前,青桐先人修这青桐桥时,是充分测算了青桐河的来水量的。要知道:青桐这地方,虽然小,但读书之风盛行。穷不丢书,富不丢猪。城里乡下,读书之声往来不绝。这么多读书人中,出一两个水利专家,也是正常不过的事。假使碰上大旱之年,青桐河河水细若游丝,但一直存着口气在。从青桐河引出来的青桐塥,经过跳吕台,进入青桐一中的后园,然后逶逶迤迤,在假山和绿树间穿行,到达同样在校内的青桐公园。青桐公园据说是青桐历史上第一座市民公园,初建于一九二〇年代,可惜到张三才进入青桐一中时,公园已不复存在,徒留一个名字。这个名字还镌刻在一块巨大的海国图石上。那石上除了这名字外,还有幅巨大的地图,严格说是海图,上面标着世界上一些重要的国家。这是青桐一中的创始人方从庄先生所镌。青桐塥经过青桐公园,然后沿着校园南围墙,最后出了校园,成为青桐城中的一条隐渠。

张三才一个乡下大专生,能直接分配到青桐一中,主要是靠了他母亲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另外,这分配之事也得讲缘分。张三才高考时,就在青桐一中考的。大专毕业,又分回了青桐一中。学校安排他和另外一道分来的十个老师,这里就包括李大海,一道住在青桐塥边上的一排老宿舍里。先是两个人一间,学校明确说了:等谈了朋友,一个人一间;结婚了,搬到半山上小套宿舍。张三才和李大海虽然之前不认识,但一见面,却像熟得不得了。原因大概是当年分配来的十个人中,只有他们两个是大专生。很快,大家就知道李大海的父亲是烈士,他是享受烈属待遇进来的。也有人私下里打听张三才的关系,一个大专生能进青桐一中,本身就是个谜一样的存在。张三才也不接茬。住定后,他问李大海:“到这一中来,是比教书的,还是比学历的?”

“当然是比教书的。我们一中历史上,许多著名的先生都是没有学历的。就连方从庄先生也是。”李大海二十三岁的人了,还一脸粉刺,有的甚至被挤破化脓,呈现出白色的刺头。

张三才个子不高,他后来一直以此为羞了好多年。他给出的解释是:家里孩子多,长身体时,正赶上大旱之年,没吃饱,怎么能长出高个子呢?这解释就像李大海解释粉刺一样无力。但在篮球场上,张三才和李大海一样,都是把好手。很快,他们就成为了青桐一中篮球队的主力。校内打得不过瘾了,就跟青桐二中、县机械厂、县百货公司球队比赛。一来二去,张三才和李大海又结识了另外几个差不多年龄的年轻人。这里面就有在图书馆工作的鲁小毛,在二中教书的徐河。四个人很快就黏在了一起,白天上班,下了班,要么在球场上见,要么在张三才的宿舍里见。奇怪的是:鲁小毛并不打球,他只是看球。他看球看成了青桐篮球界的名人。他能看出道道,一场球下来,他能对每一个球员的动作,包括失误,进行一次几乎完美的复盘。他复盘时,头头是道,让所有打球的人不得不服。因此,每有球赛,各个队都抢着请鲁小毛出场,恭敬地请他坐在场子边上,让他看球,过后再听他评球。他如果认定了哪一个队员球技好,那这个队员就会声名鹊起。他假如对哪个队员摇摇头,第二天,这个队员或许就没了球队。事情就这么简单,不打球的鲁小毛决定了许多在场上奔来跑去的打球人的命运。当然,这个决定权也会给鲁小毛带来灾难。张三才认识刘向东,就是从鲁小毛的灾难开始的。

鲁小毛的灾难缘于青桐一中与机械厂的一场球赛。那场比赛本来毫无悬念,但还是出了悬念。机械厂是青桐最大的国营企业,有三千多工人,其中青壮年占到一半以上。三十年前,年轻人的文娱生活还很单调。打球,幾乎是标配。机械厂有十支篮球队,平时在厂里互相比赛;一旦有外出比赛,就将十支队伍中的骨干拎出来,组成机械厂联队。这联队里人才济济,各种动作的高手都有。机械厂联队与青桐一中历史上战过多次,一中从无胜绩。区别只在于:分数悬殊的高低。最多时,一场球下来,能悬殊二十分以上。最少时,也有十分。但这一回,球还没有开打,鲁小毛就站在球篮前,指着一中队长王卫国,说:“你们终于可以雪耻了。今天我估计在五分。”

“五分?”王卫国瞪着眼,仿佛看到了空中飘香的狗肉。

鲁小毛舔了舔嘴唇,又重复了一遍:“不会超过五分。”

“那将是破历史纪录了。”王卫国拉过张三才,说:“鲁小毛说今天只有五分。”

“你是说只有五分?只有五分了?”张三才有些兴奋,但压抑着,脸却更红了。

机械厂联队的王二强晃过来,他一边鼓动着膀子上的肌肉,阳光下闪着油光,一边指着王卫国:“怎么了?什么五分?”

王卫国说:“鲁小毛说今天只有五分。”

“鲁小毛说的?”王二强晃到鲁小毛面前,问:“你怎么知道?有过五分吗?永远不会出现五分!”

“那就等着吧!”鲁小毛虽然瘦小,但眉毛里的犟气却一直拧着。

那天果真就是奇怪,一场球打下来,一中队与机械厂联队第一次分差缩小到了四分。当最后十秒时,本来机械厂联队还领先七分,可就是王二强盯着场边上的鲁小毛时,王卫国噌地投了个三分篮。四分,破历史的纪录诞生了。王二强快步跑向鲁小毛。就在他的拳头快伸向鲁小毛的脸面时,横空里突出一个人来。这人挡在王二强面前,吼道:“打啊,打啊!打老子,赢得输不得?何况还没输!”

“东子,你给我滚开。老子今天要打烂鲁小毛这张臭嘴。要不是,我们就只赢四分?”王二强往前冲,拳头一直举着。鲁小毛依然拧着眉毛,没往后退,也没往前走,更不说话。张三才和李大海正走过来,他们想劝住王二强。这王二强可是青桐城里出了名的人物,据说黑白两道通吃。就在他们走近时,听见啪的一声响,王二强捂着脸,愣在那儿。倒是外号“东子”的刘向东甩着手,说:“油太多了,腻!老子洗手去了。”说罢,头也不回地出了球场。

当天晚上,在张三才的宿舍里,刘向东坐在面朝门的位置,那是主席。青桐米酒喝了三瓶,又喝猪食水一般的啤酒。刘向东喝到兴致,拿起啤酒瓶,直接往喉咙里倒。他喉咙不动,酒瓶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很快,一瓶啤酒见了底。张三才竖着拇指,说:“了得!了得!东哥牛气!”

“牛气吧?以后,在青桐,有事就找我。”刘向东剃着阴阳头,半边头发,半边光头。半边头发还烫成了小卷卷,像无数伏在头上的小老鼠。他胳膊上刺了一条大龙,张牙舞爪,青色,作势要趁着胳膊飞到颈子上,然后上头去生吃了那些老鼠。

酒都喝高了,年青,喝酒刹不住车,关键是把握不了节奏。几个人晃悠到青桐公园,坐在青桐塥边的大石头上。刘向东给每人又发了一支三五,说:“就这有劲。就像女孩子,越烈越讨人喜欢。”

李大海咳嗽着,问:“东哥见识过不少女孩子吧?”

“岂止不少?”刘向东也文乎起来,摇头晃脑,指着天上的月亮,说:“就是飞到月亮里,老子也能捉她下来。”

就在那天晚上,张三才第一次听到了“黑牡丹”的名字。

黑牡丹住在青桐河边上。青桐河流到跳吕台,西边是高大的危岩,东边却是繁华的东大街。东大街的最北头是机械厂,最南头是城关镇政府。街长三里,青石板街,据说建街已经八百余年,有些石板就是八百年前祖宗们铺上去的,上面留着深深的车辙,像乡下进城卖柴人肩膀上的勒痕。沿着石板街,两边都是房子。房子一律朝街开门,过道一水溜地往里面延伸。伸得最长的有百十米。这过道里,往往别有洞天,有小院子,也有花坛,还有被老人们藏着的神龛。三天两头,街上总有人办红白喜事,整条街都被牵动进来,大家每个人都是红白喜事的参与者。行礼,帮忙做事,张罗,直到新娘入了洞房,或者老人上了祖茔,方才作罢。东大街是青桐三条街中最有烟火气的一条街,南大街,则有商业气息;而青桐大街,是青桐政府机关和主要商场的所在地。

刘向东带着张三才、李大海、徐河和鲁小毛,五个人是在天擦黑时进入东大街的。他们五个人都不住在这边。他们在青桐广场集合,然后过了青桐桥,在东大街街头站了会。风吹着他们的大脚裤,裤脚一律地往北,直打得桥栏啪啪作响。响了会儿,刘向东问鲁小毛:“知道这响声像干吗事?”鲁小毛摇头,刘向东拍了下他的肩膀,说:“还嫩着呢!嘴上没毛,办事不牢。除了球,你懂得啥?”鲁小毛鼓着嘴,他虽然也二十了,但嘴上的胡子不像其他人那样长得又黑又密,而是毛茸茸的,像十五六岁男孩子才长出来的小胡须。而且,鲁小毛害羞,三两句话就红了脸。天热的时候,他喜欢打把伞。他喜欢写诗,据说还是青桐刚刚成立的青桐詩社的成员。

李大海问:“能见着吗?愿意出来吃饭?”

张三才还在心疼刚才交出去的五块钱。五个人,每人五块,请黑牡丹吃饭。钱现在正装在刘向东口袋里,他给大家算了笔账:二十五块钱,其中十五块吃饭,五块钱酒水。另外五块,去舞厅。“也得好好见识见识,不然你们怎么教学生呢?学生问青桐的黑牡丹是谁?怎么回答?”

这当然是讲偏理,可张三才他们也确实想见见黑牡丹。一个女人,被称叫牡丹,那是最美好的赞誉。但在牡丹二字前又加一个黑字,则令人遐想万千了。刘向东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把这遐想吹到了极致,搞得个个都心旌摇荡,心花乱颤。他们下了青桐桥,正在初秋,两旁的门边上,坐着些老人,望着来来往往的人,老眼里有浑浊的泪水。不时有人跟刘向东招呼,一律都称呼“东哥”,有的还停下来递过支烟,刘向东便问:“黑妹妹没出去吧?”

“没见出去。应该在家。”这人回答。

旁边坐着的老人猛地咕哝了一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您说谁呢?”刘向东弯下腰,说:“谁是苍蝇?谁又是无缝的蛋?您看我像吗?”

老人不语,端着小凳子回屋了。

黑牡丹家的屋子就在东大街的中段。从一扇红色的小木门进去,过道悠长,这让张三才叹了至少三口气。他可从没见过这样结构的房子,一直往里面伸长,人家都贴着过道,房子都是小瓦青砖。“在最里面,最里面!”刘向东一边示意,一边压低了声音,又叮嘱了句:“等会见了她,可不兴乱说的。”

过道眼看着走了七八十米,也经过了十几户人家,终于,快到尽头了。刘向东停下来,说:“到了。”

房子黝黑地待在过道里,门是简易的纱木门。刘向东在门前道:“有人吗?”

“没人。”里面传出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我找……”

“没人!耳朵聋啦?没人——”里面又重复了句。

鲁小毛说:“没人,我们走吧。”他有些怕这幽深的过道,过道里还弥漫着一种说不清楚的陈旧气息。

刘向东提高了声音:“我是找钱亚萍的。她在家,我问过了,她下班就回来了。”

屋里传出响动,接着,一个瘦高个的女孩挑着门帘站在门口。她确实有些黑,那种黑红的黑,如同山上成熟的黑色的浆果。她垂着眼睑,并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张三才推了推刘向东,刘向东上前说:“亚萍,晚上我们请你吃饭。就在广场边上红月亮。然后去舞厅。好吗?”

张三才感到奇怪的是:刘向东说话的声音像变了个人似的,轻柔,低缓。如果说,平时刘向东说话是向着天上飞,那现在这话语,就是贴着地在走。但是,显然,这贴着地在走的话语并没有打动钱亚萍。她淡淡地回了句:“我不舒服,你们走吧。”

“不舒服,怎么了?我带你去医院。”刘向东有些急切。

“女人的病,你不懂。走吧!我要睡了。”钱亚萍道。

张三才又推了推刘向东。徐河说:“白跑一趟。我就知道你吹牛。”李大海沉默着,然后转头就走。刘向东喊道:“别急着走啊,还得喝酒呢!”一边说,他一边将口袋里的钱掏出来,拿出十块,递给钱亚萍。钱亚萍没接,他将钱扔在她脚下,然后手一挥,说:“走!喝酒去!”

五个人谁都不再说话,出了过道,上了东大街。然后沉默着过了青桐桥。张三才那一刻突然有一种巨大的失败感。虽然出面邀请黑牡丹的是刘向东,但他觉得那种失败感,是他人生第一次感到的沁入骨头的失败。他突然横到刘向东面前,狠狠道:“就是你!来看什么黑牡丹。比猪还丢脸!给我钱,不喝酒了!”

“钱!”刘向东望着张三才,说:“钱可以给你。黑牡丹你不是见着了吗?人家生病。”

“病个鬼!”李大海骂道,“分明是给我们兄弟脸色。”

“我替她给你们赔个不是。今晚我请客,好了吧?”刘向东变了脸,有些讨好地望着几个人。张三才说:“不喝酒了!回去。”说着,他迈开步子,快速跑开。鲁小毛跟在后面,挪着小碎步。倒是李大海和徐河,站在那儿,说:“东子,也别介意。是那黑牡丹伤了他们的心。这样,你去红月亮,我去喊他们。没她黑牡丹,我们一样喝酒!”

那天晚上酒到高潮,刘向东居然哭了。张三才问怎么了,他说是被酒呛了。哭完后,刘向东说:“以后哥们在青桐,你们的事就是哥哥我的事!”张三才笑着,说:“像黑帮似的。喝高了,走,跳舞去!”

除刘向东和鲁小毛外,张三才、李大海和徐河都是第一次进青桐的舞厅。舞厅里灯光迷幻,人影交错。刘向东在人群里如同一条鱼,游来游去。他专门请了四个女孩子过来,邀请张三才他们四个跳舞。四个人一上场,不是踩脚,就是跟不上趟儿。女孩子们鼓着嘴,一曲终了,竟招呼不打就逃也似的跑了。刘向东过来,问:“看上哪个了?要是看上了,跟我说,我去给你们搞定。”

大家都摇头。出了舞厅,刚走到广场,就见一帮人正拥着黑牡丹,高声说话。张三才看着刘向东。刘向东却别过脸,等着这帮人过去,刘向东竟对着月亮唱起了流行歌曲。哈,可别说,唱得真有歌星范儿。唱完,喝啤酒。喝完,唱歌。那一夜,在青桐的广场上,张三才、李大海、徐河和鲁小毛,第一次觉得自己也是有“老大”罩着的人了。

春天,青桐塥流水淙淙。张三才坐在塥边上。一场酒刚刚结束,夜色已经深。但是,张三才毫无睡意。他捋着长头发,听着流水,想起下午校长找他谈话:“一个老师,留这样的大背头,像什么?老师必须有好的形象。”校长个子不高,但威严。虽然说起话来轻言细语,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误,准确而到位。校长说完,就留张三才一个人在办公室。他看着校长的背影,喉咙里哼了声,校长又回过头来:“张老师,给你三天时间,要么留长头发,要么留在一中。你自己考虑吧!”

遍街都是长头发,为什么我不能?张三才越想越气,以至于晚上喝酒时,禁不住多喝了两杯。现在,他胃里发烧,脸上发烫。李大海最近正在追学校里的一个新分来的女孩,此刻,他去给女孩送书去了。徐河喝完酒,去他姑妈家了,他姑妈生病,他得抽空去看看。三个人喝酒,现在只有张三才坐在青桐塥边上,他看看手表,晚上九点半。月亮正一点点地升起来,光辉也一点点地亮起来。张三才却觉得灰暗,他甚至觉得这一中的流水,也令人压抑。他正发着呆,就看见刘向东寻过来了。刘向东提着瓶酒,向张三才摆了摆手里的卤菜:“走,再喝去。这可是我从家里摸出来的好酒。”

果然是好酒,古井贡。刘向东的父亲原来是食品站站长,因为国家关于干部退休子女顶替的文件,所以提前办了病退,让刘向东顶替进了食品站。食品站是整个青桐商业中最红火的单位,副食品凭票年代,食品站里一个小工人也顶得过一中的名老师。可不,刘向东拿来两个缸子,一人一缸,然后抬起头就咕了一大口。咕完后抹着嘴巴道:“张老师,听说校长欺负你了?”

“这不成事。”张三才刚才还在满溢着的酒气,现在却被这古井贡给压下去了。

“成事!就是事!敢欺负我兄弟,还不是事?”刘向东说,“我一听鲁小毛说了,就气了。明天上午,我去找校长算账。”

“那可不成。不准留长头发,带坏老师形象。”张三才其实心里早就生出另外一个愿望,那就是刘向东去找校长算账。这校长,严格得很,什么考勤奖、月评奖等等,都扣了他好几回;还有李大海,更是被警告了几次。这样的校长,得让刘向东去教训教训。他跟刘向东又碰了下杯子,说:“校长可碰不得,你也碰不着。”

“怎么就碰不着了?”

“你进不了校长室。”

“哈哈,哈!张三才,这青桐能有我东哥进不了的地方?明天上午,你等着。”刘向东转了话题,说:“看最近鲁小毛有点恍惚,是不是出了状况?还是被人打了,头脑进水了?”

“什么恍惚?挺好的啊!”

“唉,你们没瞧见。刚才我来时,鲁小毛一个人坐在广场的篮球架下,整个人像只木鸡。我喊他,他也没精神,要答不答的。我让他过来喝酒,他干脆一口回绝。这事,以前有过吗?我东哥请人喝酒,还是第一次被拒绝。要不是鲁小毛,我可真得让他吃拳头了。你说,鲁小毛是不是病了?”

“没看出来呢。”

“李大海又去追那女孩去了?”

“他去给她送书去了。”

“你们文人啦,酸得很。追就是追,说什么送书?不过,我看那女孩,三角眼,面相不好。让大海别追了。成不了。”

“你这话可别当着大海的面说。这可是他人生第一次爱情。”

“第一次?老子十五岁就有第一次了。”刘向东又喝了一大口酒,然后从张三才的缸子里倒了一半,说:“十五岁那年,我跟我们班上的黄玫瑰,就在她爸爸床上……哈哈,三才,你在师专谈过吧?”

“算谈,也不算谈。反正没什么实质性的内容。”

“那你亏大了。亏大了啊!”

张三才问:“那黄玫瑰是谁?不会又是个黑牡丹吧?”

“两个人。黄玫瑰当时是我们班长,她爸是二中的副校长。她爸怎么也不会想到,我办了他女儿,而且还怀了。黄玫瑰也算硬劲,直到打胎了,也不告诉她爸妈男的是谁。就凭这,我敬她一辈子。”

“那现在呢?”

“跟她爸一道走了。出了那事后,她爸在二中没了面子,就调到江南去了。”刘向东有些感伤,说:“她长得跟黑牡丹有些像,只是比黑牡丹还漂亮。”

第二天中午,张三才正从食堂打了饭回宿舍,就见教导处王主任急匆匆喊住他:“张三才,张老师,出事了,你那朋友找校长去了。”

“我朋友?谁?找校长干什么?”一夜睡过,张三才忘了头天晚上喝酒的事了。

“那个黄头发的东哥。”

张三才赶紧往校长室跑,一进门,他呆住了,刘向东正抓住校长的领子,厉声问他:“怎么就非得给我哥们儿小鞋穿?他得罪你哪样了?你这个干老头,看老子整死你!”

校长虽然领子被封着,但脸色平静,对进门的张三才道:“让他放手!学校是斯文地方,岂能容得下动手?”校长声音平静,却严肃。张三才震住在那儿,王主任催他,他才道:“东哥,放了吧!我们走。”

刘向东放了校长,拍拍头皮,说:“这是第一回。以后再敢动我哥们,我踏平你这办公室。”

校长皱着眉头,对王主任道:“快散了。”又对张三才道:“对你的处理没变,要么留长发,要么留在一中。”

刘向东大睁着眼,往校长边上冲了一步,说:“长头发是老子让他留的,怎么了?留,非得留!”

“那就辞退!”校长说,“这是规矩,不可能改变。”

刘向东挥着拳头,张三才赶紧拉住他,李大海也过来了,两个人劝着将他拉出门。李大海说:“赶紧走,再不走就走不了了。”但已经走不了了。一中门前,派出所已经来了人。刘向东倒是轻松,跟派出所的高所长打着招呼,坐上三轮摩托,呼地离开了。

刘向东被拘留了三天。食品站扣了他一个月奖金。张三才的头发自然没留住,在一中和长头发之间,他屈服了。刘向东事后罚着他喝了半斤白酒,说:“江湖上最讲的就是骨气。你得自罚!”罚完,刘向东从袋里摸出两张化肥票,说:“我找了农资公司的哥们,弄了两张。你赶紧送回去。”张三才这才记起十来天前他跟刘向东说过:农村老家那边来人了,想弄点化肥票。他自己也知道,化肥票可不是一般人能弄到的,一张票的差价有二十多块钱不说,关键是难搞。他没想到刘向东还真的给弄来了,而且是两张。他问:“要不要感谢感谢你那哥们?”

“不必。我的哥们不就是你们的哥们?”刘向东轻描淡写道。

春天还没过完,青桐塥的流水依然淙淙。而魯小毛却出事了。

青桐广场的西边是灯光球场。所谓灯光球场,顾名思义,就是在灯光下打球的球场,主要是指晚上进行的比赛。那时候,青桐城里除了小球——乒乓球外,大球就只有篮球。比赛一般都是在周末,在没有比赛的日子,很多青年人聚在灯光球场上弹吉他,唱歌,或者学习跳舞。刘向东占据了球场靠东边的位置,他在那里拿着把吉他,红色的,高声地拨弄。张三才坐在边上的球场水泥台阶上,听了不到一曲,就嚷道:“别弹了,好吉他都被你给弹糟了。要是鲁小毛弹,那可才叫好听。”

不错,鲁小毛会弹一手好吉他。他纤细而白净的手,仿佛跟吉他弦子黏在了一起,他边弹边唱,磁性的声音跟吉他的明亮或者低沉很快就融到了一起,你听着他唱,往往就能想见一系列的画面——就从那时候,张三才养成了写东西要听音乐的毛病,只有听着音乐,他才能想象——昨天晚上,鲁小毛还在这唱过。他一弹吉他一唱歌,周边马上就围满了人。而且会少有地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家都望着鲁小毛,看那手怎么一粘上弦子,就能彈出好听的声音。往往是一曲终了,大家都不愿意离去,请鲁小毛再弹一曲。这就很快成了鲁小毛的吉他专场。直到他唱得大汗淋漓,嗓子发紧,才作罢。那时,天上星月相伴;人间,影影绰绰。鲁小毛收了吉他,突然滚出一颗泪来。李大海问:“怎么了?”

“没怎么。”鲁小毛拭着泪说。

徐河说:“我看小毛最近有问题,越来越伤感了。是不是看上谁了?”

“不仅仅是看上,一定是单相思。只有相思才会使人伤感。”张三才总结道。

鲁小毛说:“真的都没有。你们要再愿意听,我再给你们弹首《驿动的心》。”说着,鲁小毛便弹了起来。那曲子如流水,忧伤的流水;歌声如浪花,忧伤的浪花,立即就覆盖了灯光球场。因为人都走了,球场更加空寂。空寂的球场回旋着鲁小毛的吉他声和歌声,也将这五个年轻人裹挟其中。张三才听罢,说:“比陈汝佳唱得还好。太动情了。小毛,这是从心底里唱出来的吧?”

“当然。只要从心底里唱出来的歌,弹出来的琴,都会好听。”鲁小毛道。

“我也是从心底里往外唱,怎么就那么难听呢?”刘向东自嘲着,他嗓子不好,但事实上,他唱歌真的用感情,用得脸红脖子粗。最近刘向东刚刚甩了一个女孩,是百货公司的。他跟人上了床,然后嫌弃人家屁股太小了。当然这些都是他自己说出来的,那女孩大家倒是见过,跟刘向东一道过来喝酒。有一两个月,两个人总黏在一起。刘向东喝醉酒时,会将手伸进女孩的上衣里,女孩也不推让。张三才却看不下去,别过脸,呵斥道:“东哥,再这样撩,我们可翻脸了。”刘向东说:“我这是给你们上课。你们这几个生瓜,不学学能上手吗?”

那女孩就在百货公司的日化柜组,被刘向东甩了后,张三才和李大海他们悄悄去过日化柜组。女孩装着不认识他们,他们也自然装着不认识她。晃悠两趟,李大海得出个结论:“云淡风轻。”那意思是:并没有他们所希望看见的要死要活。一场没有结果的恋爱,对于刘向东和那女孩来说,都只是吹过的一阵风,飘过的一片云。

但对于鲁小毛来说,不是,绝对不是。

鲁小毛已经有三次没有来喝酒了。找他,也找不着人。上班时间,他也会经常请假出去。至于他出去干什么,没有人知道。“神神秘秘的”,图书馆里的人如此评价。张三才他们也旁敲侧击地问了几次,无果,便没再问。他们谁都不会想到:鲁小毛的娘找来了。

鲁小毛上边有个姐姐,已经出嫁了。他和他娘住在图书馆后面的青园巷。他娘原来是城关小学的老师,识文断字。她在晚上九点看见了鲁小毛留下来的一封信,信里说他要离开青桐了,为了爱情,他必须离开。

“为了爱情,我必须离开。妈妈,请原谅我!”鲁小毛在信的最后说,“也不要找我,也找不着。放心,我们会有最好的归宿的。”刘向东听着张三才读完,骂道:“妈的,他鲁小毛有爱情?跟谁啊?你们知道吗?老子怎么不知道?说起来,还是哥们。不够义气。你们说说,会是谁?”

“哪知道呢!”张三才说,“他就像包书皮一样包得紧紧的,真的一点消息也不清楚。不过,现在,他要私奔,得找啊!”

从青桐出发到外地,只有大巴,而且只有两个方向,一南一北。每天上午三班,下午三班。晚上是没有车子的。这就意味着鲁小毛和那个女的,虽然铁定了心要私奔,但根本不可能现在就离开得了青桐。他们一定还在城里。四个人分成两组,到鲁小毛可能落脚的地方寻找。一小时后,大家在广场会合,都摇头。鲁小毛的娘早哭得没了声音,他姐姐也过来了,说有次不经意中听鲁小毛说什么亚萍。“亚萍?”刘向东一激灵,说:“钱亚萍!这小子打起了黑牡丹的主意,不会吧?他可是吃了熊胆了!”

张三才拉着刘向东就往东门跑,找到黑牡丹家。果然人不在。但黑牡丹家那个咳嗽的人说:“她很少上半夜回来的。”张三才又问最近是不是有个个子不高、皮肤白皙的男孩找她?那人说:“不记得了。太多了。每天都有好几个。哪记得?”

所有舞厅、歌厅也找了,刘向东甚至直接找了几个黑道上的大佬,没消息,零消息。倒是有人记起来有两次,他们送黑牡丹回去,在她家的过道口,似乎看见过鲁小毛的。就是那个特别神的评球的孩子。这就对了,张三才说:“就是他。没想到他真的敢对黑牡丹下手了。他们私奔,一定是知道还有很多人在追黑牡丹。黑牡丹,唉,黑牡丹,她哪是他鲁小毛的啊!”

回到广场,徐河拉过刘向东和张三才,悄悄说:“前不久有次,小毛说西山那边有块陡壁,适合于殉情。他们不会……”

“那就去啊!”刘向东立马跑起来,三个人气喘吁吁地跑上西山,果然就见到鲁小毛和黑牡丹依偎在陡壁前。三个人围住他们,刘向东抬手就给了鲁小毛一个巴掌,道:“想死?这还不容易,死啊,死啊!跳下去就死了。一了百了。可是,你那老娘呢?你去看看,她在广场都哭晕了。”他又调过头来对着黑牡丹说:“想死?还拉着我兄弟?你丢下你家里那老人,怎么办?都他妈的,以为一死了之。真能了了?要真能了了,老子都死了几回了。”

张三才拉起鲁小毛,鲁小毛哭泣着。黑牡丹倒是镇定,凑上前来问鲁小毛:“还死不死?你要死,我就死!”

“死什么死?”张三才吼了声。

鲁小毛拉住黑牡丹的手,说:“萍,先回去吧!”

“你——鲁小毛,天底下就没有我黑牡丹看对的男人。你!”黑牡丹一转身,消失在茫茫月色之中。

天已经快亮了,东方正隐隐现出一丝鱼肚白。青桐历史上一场惊天动地却又短命而亡的爱情,就此终结。刘向东对着鲁小毛道:“你怎么就爱上了黑牡丹?而她,怎么就看上了你呢?”张三才说:“别问了,小毛,弹一曲《驿动的心》吧!”

三十年后,张三才觉得他离开青桐,既偶然又必然。如同一粒沙子,张三才在青桐的河水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中间,读大专的两年,他进入了江南。再回来时,他发现自己已不再完全地属于青桐了。很多个夜晚,酒后,他一个人坐在青桐塥边上,看着水里细碎的月光,心想自己这一生就得待在这了,就莫名地有了悲愤。李大海却不是,他很安于青桐一中的环境。他在全县教师大会上發言:要成为一个青桐一中的名师。他引用了蔡元培先生的话:大学之大,不在于大楼之大,而在于大师之大。青桐一中历史上出过许多名师,教育家;现在更应出现,否则就会出现青黄不接的现象。一中校长对李大海的发言高度肯定,他不点名地批评某些老师态度不端正。接着,校长反问了一句:“同样是年轻人,为什么如此不同呢?关键在道。心中有道,其行自正。心中少道,其行自偏。”

心中少道,其行自偏!张三才默念着这两句,他心颤颤的,正要发作,被徐河给拉住了。散会后,他问徐河:“为什么要拉我?我得问问他谁心中少道了?谁其行自偏了?”“他又没点名,怎么问呢?他说有的人,有的人范围广着呢。别置气。人生自古多磨难,哈!”徐河有时候,老成得像个夫子;有时候,又天真得像个孩子。只是最近,他正沉浸在爱情的喜悦之中。他被县二中的一位女老师看上了。这女老师,用刘向东的话说:“配徐河杠杠的。”徐河说:“我得回二中了。她等着我呢!”

那天,张三才一个人跑到红月亮,喝了两瓶啤酒。正要出门回去,刘向东和鲁小毛过来了。三个人又喝。一人喝了一瓶,刘向东便罢了酒。张三才问:“怎么了?不喝了?”

“不喝了,有事,回去了。”刘向东拉着鲁小毛,三个人出了红月亮,张三才问:“到底怎么了?”

刘向东朝鲁小毛喊:“小毛,进去给我讨个打火机来。”鲁小毛刚转身,他便贴着张三才耳朵说:“小毛,他病了。”

“病了?”

“唉,你们啦,经的事少,看不出来。小毛这地方……”他指指脑子,说:“这地方不太光亮了。”

“我们真没看出来。”

“我也是昨天听他妈说的,小毛整晚整晚不睡觉,在房间里一个人自说自话。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带他去荣休院看看。”荣休院有青桐著名的精神病科,青桐人说去荣休院看,意思就很明显,是去看精神。

“没那么严重吧?”

“先看看吧。”

第二天下午,张三才正准备去上课,鲁小毛找来了,他哭着说:“东哥带我去荣休院,我是有精神病的人吗?我一点病也没有。昨天晚上,我看了半本《史记》。我马上就要变成项羽了,你知道不?”

“项羽?”

“就是项羽!我前生就是项羽,这生马上就要变回来了。我不再是鲁小毛了,哈哈,我不再是鲁小毛了。有件事……”鲁小毛凑到张三才耳朵前,说:“你可别跟其他人讲,中央要我马上到北京,就有大任降于我。”

鲁小毛神神秘秘的,张三才却一阵阵发毛。他拉住鲁小毛,左看看,右看看,问:“真没事?什么天降大任于斯人,真降大任了?”

“真的降大任了。我明天就去北京了。”鲁小毛忽然道:“这是最高机密,千万别外传。我走了。你看,那边有人正在保卫我呢!”

张三才看看四周,校园小径上只有他们两个。他心更紧了,说:“快走吧,我要上课去了。”

就在那天晚上,鲁小毛精神病发作,在家开着录音机,骂人打人。张三才喊了刘向东一道过去。刘向东一声断喝,鲁小毛竟然立即安静了。刘向东说:“关了机子!”

鲁小毛关了。

刘向东说:“别骂人了。”

鲁小毛闭嘴了。

刘向东说:“坐下来。”

鲁小毛坐下来。

刘向东说:“好好睡一觉,明天跟我去医院!”

鲁小毛居然点了点头。

鲁小毛很快住进了荣休院,半年后才出来,人突然变得不说话了,虚胖,总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修理古书。新一年考研开始,张三才和徐河两个人都考了。结果,张三才考上了,徐河落选。张三才临离开青桐时,想请兄弟们在一块好好地喝一回,结果却是刘向东请了他。刘向东说:“穷读书的,哪有钱?等以后发达了,回青桐来再请我们喝酒!”

“等以后发达了,回青桐来再请我们喝酒!”刘向东当年这句话,一直记在张三才的心里。一晃三十年了。张三才是回来参加高中同学聚会,临时决定要见见刘向东的。十年前,刘向东曾到过张三才现在工作的江城,那一次,刘向东匆匆地给张三才丢下两瓶酒,说还要忙其他的事,饭也没吃,便走了。而这次,刘向东也是匆匆。只是这种匆匆是在青桐的地面上,就显得尤其让张三才感到忧伤。他不明白刘向东到底怎么了,他问李大海。李大海说:只知道这些年刘向东没了声音,这次找到他,也还是鲁小毛的一个朋友帮忙。比起当年,刘向东这个青桐有名的老大,现在几乎没人记得了。

“他是隐居?”张三才由不得诗意起来。

“算是吧。”李大海现在已是青桐一中的副校长,全省有名的中学老师,他算是实现了当年在全县教师会上的表态。而张三才,现在在一家杂志社工作,成了小有名气的批评家。

“我还是想再去看看东哥!”张三才拉着李大海,喊了鲁小毛,三个人到了春雨山庄。这中间,他们接到徐河的电话,说已经回到了省城。徐河是前些年通过人才引进绿色通道调入省城的,他带毕业班,急着赶回去上课。所以,一大清早,就由一位在青桐的学生驾车,直接回省城了。

李大海对徐河说:“我们正在春雨山庄,想找东哥聊聊。”

徐河说:“是得聊聊。我看东哥这些年颓废了,有故事。想想当年他可是个风云人物,怎么就……你们好好聊聊,如果有什么需要,告诉我。”

春雨山庄的上午,倒是安静。鲁小毛停了车,问门口的保安:“刘向东在吗?”

保安瞅了瞅他,说:“应该在。早晨看见他在前面小路上跑步。”

“跑步?”

“他每天都跑步。”

“他在这具体干吗?”

“我们也不知道。我们老总让所有人都喊他刘总。他也不管事,只在这里住着。”

“刘总?这东哥也学会跟我们谦虚了。昨晚上,他可说是干保安。”张三才道。

“他有办公室吗?”

“有。在前面二楼。”

三个人去了前面,一排青砖小楼,上了二楼,见到一长溜的办公室。除了总经理之外,副总有七八个。他们也不知道刘向东到底在哪一个房间里办公。他们干脆叩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一个高个子时尚的女人出来开了门,看着他们,不说话。李大海倒是先开口了:“请问刘向东刘总在哪?”

“东哥?他一早就出去了。”女人说,“你们是……”

李大海说:“我们是他早年的朋友。这位是张三才,著名评论家,从外地回来的。这位是图书馆鲁馆长。我是青桐一中的。”

鲁小毛补充道:“青桐一中李大海副校长。”

“啊!李校长,我知道。青桐名师。我的女儿也是从青桐一中毕业的。”女人立即显得客气起来,请他们进屋,又亲自泡茶。茶泡好坐定后,女人问:“你们跟东哥早就熟了?”

“三十年前就是老朋友了。那时,他是我们的老大。”

“三十年前?”女人脸上忽然现出一缕浅红,但随即便消失了。她笑道:“三十年前,我正好不在青桐。那时候,东哥刚刚工作,顶替在食品站,你们也才工作,是吧?”

“是的。我们那时刚刚才毕业分配。”张三才有一种直觉,面前这女人知道刘向东的事挺多。一个女人,关心一个男人的过去,这意味着什么呢?他对着女人道:“我们后来就很少见面了。我考研离开了青桐,大海忙于教书。后来听说东哥出事,再后来食品站改制……唉,一切如浮云啦!”

“那倒是。一切真的如浮云。”女人点了支烟,又问其他人抽不抽。大家都摆手。女人说:“现在抽烟成了小众。可是,我总是改不了。”她接着道:“我也是回青桐后,才知道东哥当年出事,其实是为一个女人出事的。你们知道那女人吧?”

“这……”张三才支吾了下。

“也没什么好遮拦的。是黑牡丹。那女人我见过,青桐城里的风流女子,有味道。东哥说那女子虽然跟很多的男人交往,但总体上还是有分寸的。后来,有人逼她去给一个企业家当情人。她不同意。那人便变着法儿地折磨她。东哥知道了这事,便去捅了那人一刀。结果,你们都知道,被判了五年。”女人叹了口气,“这东哥啊,不知和黑牡丹交上了什么孽缘,一辈子都栽在这女人身上了。”

“也是。没想到东哥……”鲁小毛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我是十年前回到青桐的。我也是青桐人。”女人虽然偏普通话,但细一听还真是青桐腔。女人说:“我一个人回到青桐,就找了这地方,建了这春雨庄园。既算是求个活路,也算是一种养老吧!”

“是事业!”张三才说,“这庄园看起来挺有规模,也正适合当下农村发展的路子。总经理这是有眼光,有远见。东哥跟在你后面,准没错。”

“他哪是跟在我后面!”女人哈哈一笑,说:“我回青桐,找他想请他帮忙。那时候,他整个人都变了,整天赖在一个小房子里打游戏。我是用激将法将他请过来的。”

“激将法?”

“是啊。我跟他说:你不是讲义气吗?在青桐江湖上,你也是一把好刀。现在怎么了?蔫了?我回青桐,一不要你钱,二不要你干事,只想让你陪着我跑跑路子。毕竟,在青桐,你熟悉,活络。”女人又抽了口烟,深深地吸了一次,仿佛从往事的深井里探出头来,说:“他居然不回答我的话,只管游戏。我一气之下,砸了他的游戏机。第二天,又让人把他拖到这来了。这一来,就是十年了。你们想必也知道,他现在安静得很。安静得有些让人害怕。我就怕他安静。我喜欢他折腾的样子。一个男人嘛,江湖就是折腾的。”

“是的,他在确太安静了。昨天晚上我们喝酒,他也没了从前的威风。所以我们就想过来打听打听。”李大海说,“也许他内心里藏着什么,只是不为我们所知。”

“连我都走不进他的内心。”女人道。

“他关上了内心的那道门。”女人又道。

“每周,他都有一段时间离开庄园,去青桐。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去干了些什么,每次回來,他就更安静了。”女人继续道:“有一回我让人跟着他,结果他这时候倒是老江湖了,三拐两拐就将这人甩了。我问过,他也不回答。这些年,便不再问了。任由他来去自由。给他自由,就是对他最大的尊重。是吧!评论家先生?”

“是!谢谢您!”张三才说。

“其实我并不是一点也不知道。我可以给你们透露一下,在青桐城外有座寺庙,叫别峰禅寺。或许你们去那里会找到东哥,也可能会找到一切问题的答案。”临离开,女人送张三才他们到楼下,说完这句便回头上楼了。

别峰禅寺离城十五里,依青桐河而上,过了秀水岭,再过媚笔泉,两座山峰间,就见一座小寺。从外观上看,寺已经破败。一丛硕大的芭蕉立在寺前,几乎挡住了破旧的山门。芭蕉与山门之间,有一座铁铸的香炉,也已斑驳不堪。门半掩着,安静,寂静,幽静。

鲁小毛上前朝门里探了下。“一点声音也没有。”鲁小毛说。

“这才是寺的样子。”张三才这些年也走过不少名山大川,进过不少寺庙,大多是被商业气息给熏染了,感觉不到寺庙的幽寂与清凉。刚才,一转过山角,他就被这小寺的宁静所打动。一座寺,静静地卧在这两山之中,而且名“别峰”,这就很有些意思了。别峰,别峰!是别处山峰,还是告别之意呢?

三个人推开门,里面是一间院子。院子也破败,院角也植有芭蕉再往里,是一排小瓦房。瓦檐上生着一大长溜的瓦松。三间屋子,中间开门。门也是虚掩的。鲁小毛再次朝里探了探头,说:“没人。”

屋内迎着门的光线,可见一尊菩萨塑像。塑像前是一张条桌,桌上供着水果。那水果是新鲜的,在微弱的光线中,发出幽幽的光泽。鲁小毛说:“这寺应该有人的,可是,人呢?”

李大海和张三才四处看看,确实没人。他们转过屋后,屋后还有一排房子,也是三间。门前一口古井。只是这房子前,并没有种芭蕉,而是种了一丛丛的牡丹。牡丹大部分都开谢了,只有零星的几朵,还在秋风中坚持着。推开正门,一盏油灯跳入眼帘。也是一尊菩萨像,只是这塑像前的蒲团上正跪着个人,一袭青衣青帽,从背影看应该是个女人。她嘴里正诵着经文,虽然听不太清楚,但语气沉静,听着,听着,便有一种无限的幽远之感。张三才示意鲁小毛和李大海别说话,三个人退出来,看着院子里的牡丹,互相望了望。这一望,每个人的眼里都各有意味。张三才轻声道:“这禅寺难道就她一个人?”

“应该是吧。”鲁小毛说,“这禅寺没什么名气。平时,也没听城里人说起过。看这样子,也没香火。”

“孤寺。真是孤寺。适合修心!”张三才道。

鲁小毛说:“又发感慨了。文人啦!”

李大海问:“就这座小寺,那女人让我们来干什么呢?她既然说了,一定有些缘由。且再看看。”

三个人又绕着寺转了一圈,前前后后,就是两排房子,一个跪在蒲团前的女人。“那女人是僧人还是……”鲁小毛问。

“不清楚。应该是僧人吧,她那衣服,一身青色。”三个人正说着,只见那女人从寺里走了出来。她的脸上多了一层青色的面纱,她的声音如同出自寒潭:“三位施主,喝口茶吧!”

茶已放在芭蕉丛边的一张石桌上,正冒着淡淡的热气。李大海上前闻了闻,说:“好香。好茶。师傅,这寺里就您一个人?”

“一人一寺,一天一地,一日一月,难道还不够吗?”女人答道。

“的确够了。而且足够!”张三才说,“敢问师傅法号?”

“没有法号。我只是看守这小寺的。小寺的师傅已经外出云游十二年了。”女人说着,望了望天空,仿佛云游的师傅就在天上看着她一样。

“十二年了?一直没回来?”

“没回来。也一直没离开!”女人说。

女人回到了寺里,臨走时说:“你们慢慢喝吧,茶杯喝完就放那儿。”她走进后院,青色的影子同这座小寺一下子融到了一起,大家再看时,便见不着了。

三个人喝着茶,都不说话。

一阵阵的山风从芭蕉丛上吹过,茶越喝越酽,三个人几乎有些醉了。时光也渐渐停止,他们就在这下午的小寺里,说起刘向东。

鲁小毛问:“他会在这里吗?”

李大海道:“或许就在这里,或许也不在。”

张三才像刚才那女人一样地望着天空,一行白鹭飞过,影子居然照到了寺里。而在寺外,山峰上那块突出的飞来石上,一个熟悉的影子正一闪而过。张三才没有作声,他只是低下头,抿了口茶,说:“也许东哥是对的。他一定早于我们知晓了一切!”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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