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地断鸿(外二篇)

2021-04-07 04:18陈义芝
湖南文学 2021年3期

见过两次陈义芝先生,一次在皖南,一次在台北。

在皖南敬亭山上,陈先生朗诵致玉真公主的一首诗,真是好腔调。那腔调让我想起民国的腔调,想起胡适。胡适的声音,我听过,纪念北大创办六十周年的致辞,声色清正,说一口干净的白话文,含蓄委婉,不见官腔,更无学究气。陈义芝先生也如此。

台北的饭桌上,陈先生笑容可掬,如秋月临江般和蔼飒爽,清雅极了,好看极了,也书生极了。彼此在街头寒暄,握手,道别,也很民国。

陈义芝一九五三年生人,祖籍四川忠县,生于台湾花莲,成长于彰化。台湾师范大学毕业,香港新亚研究所文学硕士,高雄师范大学国文研究所博士。一九七二年开始写作,以诗和散文为主。曾参与创办《后浪诗刊》《诗人季刊》,担任《联合报》副刊主任(1997-2007),并于辅大、清大、台大等校兼任教职,现为台湾师大兼任教授。出版诗集、散文集十余册,有英、日、韩译本。论者称许其诗作:冶炼叙事抒情于一炉,堂庑阔大,视野辽远,为当代焦点诗人。

陈义芝的散文也好,常见的好之外,难得有一种隔有一种涩,隔如“雾里看花”,况味是“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陈先生的行文常见心绪的“涩”,大抵他人生观之一就是顺从自然、天人合一吧。读其文章,喜欢他把情感隐藏在字里行间,漫不经心地落墨,自我的态度又坚定又决绝。

台湾散文常有一种淡淡的乡愁,陈义芝还有清新之美。周作人认为现代散文应是“记叙的,是艺术性的”,而且是“须用自己的文句与思想。”陈先生写川军抗战的《战地断鸿》,是家史对国事的旁白与补注,令人不胜唏嘘!那些过往的日常,简单却颇能触动人心,情深雅重啊。

——胡竹峰题记

今夜我在灯下想着父亲。

在灯下,我翻阅《滇西抗日血战纪实》,想起抗战后期,父亲在五十四军强渡怒江、仰攻高黎贡山的经历,清楚地又在各段硝烟文字中看到他当连长的身影。

卢沟桥事变,父亲被拉夫而出川。在上海的交通壕沟里,他搬枕木、抬铁条,赤足棉花田被长铁钉贯穿过脚板。守卫南翔桥一役,以汽油、稻草设防,火焰冲天中凭一挺轻機枪击退一排敌兵,当上中士班长。

在这之前,他是效法桃园三结义仁字旗下的“袍哥”;是陈家山一家木厂、一大片梯田的三少爷;是长江上游忠州水岸贩卖川芎、虫草、贝母的商旅。民国初年的四川,军阀交争地盘,土匪收粮收饷,父亲白天上私塾,夜晚逃土匪。及长,进过“边防一路军事学校”受训,也参加过四川军。原有机会保送中央军校,却随一陕西人学铸币,荒游各地。等积攒了钱想回家,不料夜半发生如《石壕吏》“有吏夜捉人”的情景,领了一套粗布军服、一个新编的队号,直拉到上海,从二兵干起。

我在灯下想着父亲辞世前几年,由于握笔的手颤抖,不再写字、写信;长日坐在背窗的一张躺椅,一摇一晃地假寐。屋子没开灯,有些暗,他的脸背光,更显模糊,总要靠近才知道他是睁着眼或闭着。额头满载岁月的疲惫,薄唇紧抿而微凹,浑不觉客厅人声的喧哗。假日,我想带他外出走走,多半时候他回答:“带你妈妈出去散散心吧,我留着看家!”“随他!”母亲往往赌气道:“一辈子就只喜欢和外人在一起。”外人,指的是父亲的旧日战友。

我知道,母亲并不了解父亲。一个生于四川,一个长于山东,因战争逃难而结婚,婚后不数日,军人父亲即开拔上火线,年轻的母亲随一群眷属,辗转流徙,先到台湾,半年后才遇见被共军俘虏、凭一纸路条中途逃亡海南岛、渡过海峡归来的父亲。命运曲折,生死折磨,会使一个人的心房像蜂巢层岩,一格一格储存的不是蜜,是苦楚的沉积物。问题是谁能脱开现实的捆束,带老去的他回到青年人生还没有碎裂、憾恨还来得及收拾的时代。

一九八七年,政府宣布开放探亲,我计划陪父亲回四川。有一天,他在同样未开灯而昏暗的屋里,讲了一段一辈子令他怆痛的恨别。

“一九三八年,最艰苦的作战期,日军攻下九江、马当,国军在江西与湖北交界筑防御工事,日军随即又从武汉背后来袭。你祖母病危,家中连催九封信。我全未收到,只字不悉,直到战事告一段落,无意中听一文书提及……”

父亲用四川话讲武汉失守之际鄂北那场战役。国军在武汉整训,他代理排长由徐家棚东行,渡江,防守田家镇,隶属五十四军八十三团第三营第九连。“在敌机舰炮轰击及毒气危害下,苦战兼旬,伤亡极大。九月底,九连奉命掩护五十四军全军撤退,在江边的山头布下三个排阵地,各领一挺机关枪……”

我讶异已隔了半个世纪的事,他仍分明记得,如乡音,如不断温习的郁结。

“天麻渍渍亮时,哨兵传报,江上有一群鸭子。”父亲用望远镜凝望,发现日军水陆两用装甲车上百辆浮在微明的江面,很快就会靠岸。但国军在江边挖有三公尺宽的暗壕沟,装甲车上岸将陷住,暂时可以挡一阵。他重新查看自己这一排构筑的工事:机枪在石崖底下,洞口有一大丛黄金柴掩蔽,射击及装弹匣的人都可躲在壕洞里。阵地前另有一条河,听到河里的涉渡声音,即“叭、叭、叭”三发点放。由于黄金柴挡烟,敌人不易发现机枪位置。

雨越下越大,天虽放亮却仍阴晦,隐约看见远方山丘有日军出没。突见二岗哨踩水往回跑,紧急报告:敌人已连夜包围此山,排哨已被俘,他二人因外出小解而得以突围。

“不久,日机临空,机关枪、六○炮一起开打,阵地几乎被打翻过来。从拂晓再入夜,连长负重伤垂危,另两挺机枪没了声息。”父亲说:”后来只剩我这一挺机枪还维持点放,一整天有枪响,敌人的部队不敢贸然扑前。”山野无丝毫虫鸣声,只有人的哀号、呻吟断续起落。他想起渐渐沉寂的另两个排阵地,前一夜还传出苍凉的三弦。衣裤被雨浸透,一阵阵寒意令全身更加酸痛。

夜更深时,有战友伪装喊话:“陈连长!把你的机枪连拉到河边防守。”目的是假造出一个营的声势。其实父亲的排阵地只剩一枪、二人。“叭、叭、叭”,他以三发子弹点放作答。不久,后山团防部派的中尉副官循声而至,手持黑巾遮蒙的五节电筒,问:”还有多少人?”说是奉团长令来查看。”还有两人。”父亲说。

“团长命撤守,但必须找齐三挺机枪带回。”

他们凭记忆的方位,摸黑寻找,由父亲带头,与副官及弹药兵,推开阻路的尸体。其中一具机枪管还是烫的,上头血黏黏地俯伏一个殉职的弟兄。好不容易把机枪找齐,一人扛上一挺。原本通过山腰竹林即可达后防,此刻日军不断以燃烧弹轰击,火光通明截断了他们的去向,只得绕道,将三十分钟的路程延长成三个钟头。途经一座小庙,体力实在支撑不住了,有人提议休息。结果一坐下,三个人全睡着了。

讲述至此,父亲起身开灯,上厕所。我记得他曾透露,少时遇一麻衣相士,注视他良久,说两眼间凹下,乃山根薄弱之相,没有凭依。又说,活不过三十一岁,正应了一九三八这一年父亲的虚岁。

“朦胧中听到大队人马走过的声音,军靴喀哩喀啦地踩在碎石路面。是日军……”父亲形容,那声音直接踩在鼓起的耳膜、跳动的眼皮和脑神经上,三人不约而同地坐起。中尉副官禁不住牙齿打颤,弹药兵抓起枪想往外冲。父亲伸手制止,等敌兵最后一小队通过,三挺机枪往地上一架,密集卷起一排弧形火烟。敌人沿右边大路窜逃,他们则乘隙扛枪从左侧干河沟退走,直奔团驻地张家口。天亮以前枪声不断,野地不时爆燃开照明弹。从河床翻上另一条小路,他们钻进了另一片树丛。

“身上的衣服被荆棘、利石刺得稀烂,血迹、灰土和汗水混黏在一块儿。人人脸色灰败,我嘴巴干呛呛,长满了火疱,挤不出一点口水来。归队时,发觉全连只剩下七个伙夫、五个传令,连同前线回来的我和弹药兵,计十四员。上级从别连调拨来二员,计十六员新编成一排。全军再度退往蕲春、黄冈时,已是十月初旬。团长再度下令新编的我这一排留守,阻截日军!”

父亲说,拿下棋打比,这一排就是一颗牺牲子。结果这回敌人没从正面攻打,绕过了隘口,直接干上主力部队。虽然这一年子弹曾划破父亲后颈,命还是侥幸地保了下来。难过的是,在老家想儿子哭瞎眼的母亲却先走了!

“家里寄的九封信,您都没收到?”我问父亲:“还记得信的内容吗?”

“军中怕影响士气,全扣了。信是你姑妈写的。第一信说:妈妈病重,请赶紧回来服侍汤药……第二信说:妈妈成天念你之名,茶不思饭不想,喃喃道:‘家亨,喔,家亨回来了!有时精神错乱,四壁乱摸,放声大哭……第三信說:妈妈走了,丧事由前妈生的大哥、二哥变卖家产安葬……第四信说,你的孩子死了,你的妻子谭氏改嫁,你在国而忘家亡家……”

泪水在父亲眼眶打转,他的声音开始嘶哑。出川前父亲原已结婚,育有一女。不过年余,女儿竟然饿死,妻子被逼改嫁,古往今来乱世人的遭遇何尝有异。

往后几封信,姊姊气急地质问他:怎忍心不回信?为何不回信?且追问部队,这人是否已阵亡?果然已死,死在何处?当部队转进湖南常德时,又有一信,欲前来接陈家亨的灵回乡。这时父亲才看到信,他写报告给团长说,战事已告一段落,必先齐家才能报国,要求请假回乡祭母。

团长说:“战事半个段落都没有!任何人都不能请假。即使让你请假,你回得了四川吗?到处都在征兵、募兵……”

父亲的部队从湖南搭货车两日夜到广东;从广东徒步一月余至广西;再从广西徒步四十天到云南。其间补给不足,水土不服,兵士精疲力竭,拉痢又患夜盲,散失近半。而抗战八年的时间也才过一半,距反攻腾冲、血战滇西还待三年。

今夜我在灯前记下这一鳞半爪,想到父亲晚年的无语,很像杜甫《垂老别》“弃绝蓬室居,塌然摧肺肝”描写的心理:人生离合,哪管你老年还是壮年,从此与家庭决绝,肝肺为之痛苦得崩裂!

一九八八年五月,终于我陪父亲回到他阔别五十余年的家乡,人事全非,亲长无一存者。又过十四年,他卸下身心重担,埋骨于台湾北海岸。

洪水过后

我儿时就读的新港小学(彰化县伸港乡),创立于大正六年,公元一九一七年。洪流滚滚的“八七水灾”过后,泥浆、残瓦未及清理干净之际,我入了小学,那已是一九五〇年代的尾声了。

一九五〇年代最鲜明的记忆,当然是水灾。童年画面是从那一场景清晰起来的。

一大早决堤的溪水就淹覆了村子,我被抱上村长红砖房的屋顶避难,眼见附近的土埆厝不堪乱流冲击浸泡,一间间相继垮掉,猪只猫狗和家具也在水中浮沉、漂动。鸭子能划水,一时三刻难不倒它,不像旱鸡吓得嘎嘎叫,三两下灭了顶。“天空仿佛决裂的堤奔腾出万钧的水量落在这个城市”,十年后小说家七等生写的《我爱黑眼珠》那场洪水,我想或即是以“八七水灾”为原型的。

大雨落在城市,也落在乡下,当时台湾中部十三县市都成灾区,彰化受灾最严重,水深几达三公尺。大雨仍然下着,头顶上的毛毯吸满了雨水,大人奋臂顶出空隙让小孩蹲坐其间。屋顶高出水面一尺多,像一艘方舟,我第一次有了乘船的感觉。

那时,父亲在大肚溪口的农场耕种,溪堤冲毁一千多公尺,耕地全完了,人也暂时断了讯。傍晚,水退去大半,灾民从屋顶上下来,庆幸村子有这栋砖房保命。杂货店老板捐出一筒米花给大家充饥,母亲从水里捞起两条大黄瓜掰开让孩子解渴解馋。

水井的水污染了,霍乱开始流行。那年秋天,时时听说有人呕吐,有人腹泻,有人急速死亡。政府一面发放面粉、玉米粉、旧衣服等救济物资,一面倡导注射霍乱疫苗。我不知疫苗是哪来的,也是美援吗?隔个几天就跑去卫生所打上一针,自觉是模范小学生,也无人告知可不可以这么乱打。但幸好没有不良反应就是了。

从人烟较密的泉州村搬到荒僻的溪底村,父亲请人盖了一户竹编房,屋顶与墙面透风的缝隙用布条塞住,经不起海风吹掀的薄瓦用石块绑上绳索拉住,石灰墙碰不得,一碰就裂。冬夜除了穿透保安林的风号,还有狗哭,邻家相距数十上百公尺,远远传来的狗哭声夹杂着哀惨的气声,令人发毛,我于是老想着路边田央的坟冢,小庙暗黑处矗立的神明,以及大叶林中吊颈的死猫。

那时家人不说厕所,而说茅坑──确实是用香茅草围搭而成的一个盛粪的坑,低头看得到屎和蛆,家家户户都如此,传说村人有踩空掉到坑里的。那时小学的厕所也是同一型,五六年级留校补习到晚上,最难堪的是碰上拉肚子,摸黑非得上大号不可,经常倒吸一口凉气,担心臭气堆里伸出一只手来。回到家,屋内备有尿盆,只要晚上不解大便就没心事了。阿盛《厕所的故事》描写乡下孩子在蔗田、沟边就地解决排泄,用竹片、石块揩屁股,确实是一九五〇年代成长于穷乡孩子的共同经验。

我問过父母,种花生、芝麻、西瓜、芦笋的旱地怎来的?早年,荒僻的村落,土地政策未上轨道,谁勤奋“垦荒”,谁就能弄到几分地。一九五〇年代末,父亲已超过五十岁,他自行从木麻黄、合欢林中开垦出来的地只有一二分,另外三四分坡地是买来的,合共五六分,不到两千坪,要养活一家八口,非常吃力。假日,孩子一起下田,主要的工作是提铅桶从河沟取水浇灌,一次提两桶,沿途免不了泼掉半桶,直接注入沙地的有限。日头曝晒过的沙地无餍地张着大嘴,仿佛永远湿不透似的。西瓜原该种在溪床,引水才方便,种在山坡地,是“逆天行事”,事半功倍,父亲不得不雇工帮忙。出不起工钱怎么办?就只能约定将收成的瓜果对半分。我记得红瓤西瓜切开来颜色并不鲜艳,偏粉红带白,不甜,卖不出什么好价钱。那时,农业改良的技术尚未引进,香瓜的滋味像大黄瓜,难得碰到一个香甜的;芝麻蒴果瘪瘪的没太多籽,只能提到街上油行换几瓶麻油;枯干的花生茎从土里拔起并不保证有累累果实,往往一片地六个麻袋装不满。收成的花生堆在屋内轻易长出霉菌,麻袋一搬动,粉尘即四处飞扬。更难以抹去的记忆是:邻居半夜遭恶贼敲开门,反绑双手,一屋子花生被搬光,第二天挣脱后他手上的血痕,我仿佛曾亲眼看见过。

母亲没受什么学校教育,但能将她童年从家中长辈听来的“巧、奇、冤”故事,转述给孩子。黑夜海风呼啸的村落,我蒙住眼瑟缩在床上,脑子不断出现那些野兽报恩、精怪寻仇的场景,如真似梦。

旱地作物虽然耐旱,仍缺不得灌溉水,枯水季一旦上游截水,下游就要人命,争斗、群殴多半是为抢水。据说一个月色半明的晚上,大肚溪两岸人马在溪床狠打了一架,有人断臂、有人瘸腿,头上缠着纱布,脖子挂着吊带……那时,百姓争执未必诉诸法律,警察管不到的事情不少,人民也不期望法律一定可以讨还公道。生存的缝隙很窄,人走的路同样那一条,轻易被堵住或绊倒。

一九六〇年代初,芦笋、洋菇的栽种法引进溪底村,有人下乡收购,制成罐头食品外销。芦笋种子价格跟着昂贵起来,父亲决定自行采收茎秆上的红色浆果,浸泡在水里,搓去像涂了蜡一样发亮的果皮,然后在水泥地上晒干。夏天,太阳火烫,阳光直射的水泥地如一具热锅,父亲倾全力收获的芦笋籽一不小心都烫熟了,少许不死的种子在苗圃中刚长成,月黑风高之夜又被人盗挖一空,地上只残留了两条车轮痕迹,此外别无线索。

小学四年级时我曾拿一小瓶芦笋种子送老师,那时老师薪资菲薄比不上一个泥水工,至今我还记得老师收下时的惊喜表情。那时种洋菇也吃香,不知父亲从何得到菌丝,也许有农会的人帮忙吧。他租了村子里两间闲置的草寮,搭了竹编的层架,铺上混合了稻草的泥土做洋菇基床,草寮中充满潮湿土腥及发酵的气味。我放学后每天背着手动气压式喷水器为菇床喷水,渐渐地率先冒土的洋菇像黑色天幕现出星点一般。眼看采收的季节来临,不料草寮竟起火了。也许是有人蓄意纵火,也可能只是夜行路过的人无意中丢了一根烟头。轧水机抽水灭火的速度太慢,火势愈燃愈烈,终于付之一炬。大火夜半发生,我在人声喧哗中惊醒,站在自家院子茫茫然遥望百余公尺外通红的火场,记忆就停格在那一刻。母亲一直怀疑竹林边上那家人嫌疑大,先是省籍隔阂心存芥蒂,复因对方一只母鸡走失,双方争吵过,但我实不愿相信有人这么忍心。

父亲栽种芦笋、洋菇,在当年算是先锋部队,只怪运气不佳,没能发迹,但对一个军中退伍的老兵而言,那一颗开发试探的心已够神奇。“老岁仔!”村里人背地里称呼父亲老头子,没有用上“老猴”,可见父亲的人缘尚可。倒是邻校的顽童,当我上学骑车经过,有时会戏弄地叫我“阿山仔——猪”,不过等我向他们老师反映过后,这事情就不再发生,我也从来没有被霸凌的感觉。“阿山仔——”后来写入我多首诗中,阿山仔指随国民政府迁台的外省人。尽管生存艰辛,一九五八年彰化大肚溪的保安林,毕竟住下了七八个退伍军人,光棍就地娶了妻,变成七八个家庭,安了家,落了户:

“阿山仔──”

台湾光复十三年了

一群老兵退了伍,洪荒落户

“阿山仔──”娶同村河洛妻

建草寮,辟地,养猪,生孩子

在无知的海滨他们终归于隐

没有节育措施的年代,很多家庭都生六七个小孩,养一大家人负担沉重,通常能不饿着就好。“孔融让梨”的故事,特别切合当年生活教育所需,因为一个梨子必须全家人分着吃,渴望吃到而肯让出的那份心,是值得鼓励的。时至今日,一般孩子很难想象只能分尝到一小片梨的景况。

当年在乡下,母鸡孵不出的臭蛋也舍不得丢,即使是未能孵化的死胎,也当蛋白质进补。有一年冬天,屋檐下挂出一排肉色通红的腌鸡,原来发生了鸡瘟,眼看着一只接一只摇摇晃晃没来由地倒下,不及放血就死了,父亲迅速宰杀,一律用腌腊肉的做法,制成了年菜。辛香料腌渍后又用烟熏过,略无异样地好吃,完全顾不了卫不卫生的问题。

除了养鸡,也养鸭、养鹅、养猪。摘地瓜叶、煮地瓜藤,和上粗糠或豆饼喂猪;雨后捡拾肥大的蜗牛喂鸭;捉一堆蚯蚓喂小鸡。河沟摸河蚬,田里钓青蛙,起个土窑烤地瓜……也都是年幼就能上手的粗活。

若想学大人抽烟,就砍一截中空的干丝瓜藤点上火;想吃甘蔗,就追着载运甘蔗的牛车,在后头抽拉。“猴囝仔!”赶车的大人并不太在意,只要甘蔗车的捆绳不被扯松脱,情愿让孩子尝尝甜头,口中呵斥一声只是应应景而已。

院子里的番石榴,不待黄熟就被摘下吃了,常有痾不出大便的孩子在野地急得大哭。台风打下的青木瓜,母亲擦成丝托上面粉炸成油果子当零嘴;酸涩的桑葚不讨喜,倒是桑叶煮水充当清凉饮料别有风味。苦楝子最没用,捏在手上、落在地上,都嫌它臭烘烘。

洪水过后,同学口袋装来显灵的张玉姑神像卡片,我记得是彩色的,也许比纸牌大一点,或许就像现在NBA球星卡一样。张玉姑原是一位溺水的女子,“八七水灾”过后出现显灵事迹,村人生病祷问偶然神奇康复,一传十、十传百,在溪口重建了小庙,香客蜂拥而来,甚至包了游览车,直到政府下令禁止。

洪水过后,我开始了小学生活。泉州村救命的屋顶以及溪底村庇护我七年之久的竹编房,都像是我人生前期的方舟一样。那时我并不知二十年后、三十年后、五十年后仍能一再回乡探寻,哪怕与彰滨工业区毗邻的全兴工业区已霸占从前父亲养护出的耕地,通往耕地的道路已被工厂围墙阻断,无从辨认;架在河岸边的“李更全杂货店”闭门荒弃久矣。

今天春天,同学相聚于创校逾百年的母校,伸港乡长之子曾国贵陪我重访旧厝,有一识得的老邻居略提了几个村人下落:姚考上了邮差,李在医院当警卫,柯被火车碾毙,曹远去南部入赘一农妇家,杨因脚烂住进疗养院。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况味,洪水过后两代人的时光埋成一个记忆的冢。

海滨渔夫

海滨渔夫不再捕鱼,类风湿关节炎破坏了他的膝盖组织,强忍着疼痛,他只能在港边瞭望船只,听潮水拍打着堤防,看被抛弃的塑料瓶罐在港湾内漂流。

他原本已走出这一座渔村,走出这一小小的海湾,去到台北,假日在一个文艺营队,穿起花条纹衬衫,梳着分头,眼梢有海风的粗犷、岬角的镇定。

“将来写诗要像老师一样好!”他看着我,开门见山地表达,透露不识艰难的热切、纯真。我交还他的诗稿,提醒语言何妨更自然,诗意则宜双关,如流云有倒影。他很珍惜找到一家小杂志社担任编辑,终于可以不要打鱼,不必害怕晕船呕吐而不敢吃早餐了。

“我最瘦时只有四十五公斤,”他说,“一上船就吐,吃多少就吐多少。所以我早上出海前就不吃东西,空着肚子。每天都这样,等下午船回港才敢吃饭。”

编辑是他下船后在台北的第一份职业。一个禁不起颠簸会晕船的青年渔夫到了陆地,从渔会到农会一路找工作,从金山乡前进到台北,慢慢发展出文学喜好。我就是在耕莘写作班遇到他的。

“老师,什么时候您有空,我带您出海。”他常说。他父亲是一艘大型渔船的船长,要调动其他小型海钓船,不难。不在浪头上讨生活,他的心反而有了海的明亮辽阔。读他的诗,知道他有一个哑巴小弟,襁褓中发高烧失去语言能力,一辈子待在渔村帮人整理渔网,不时发出“啊!啊——”的尖叫或喉音,愤怒与郁闷都发同一的单音。他那首《魔术师——给哑巴小弟》的诗,起头两句:

听你的话如解一首晦涩诗

听我的话你总用手指折迭

兄弟情切,因声障无从表达,弟弟只能屈指比画,做哥哥的他并无从会意。但在诗的结尾,他仍然对弟弟发出赞叹:“宇宙大得如你手掌那么小!”意思是弟弟的手语可变化出一个宇宙。

在耕莘写作班,他认识了一位叫小萍的女孩,同样对文学怀有梦想,两个人在亲友祝福下成了家。妻子仍在工厂做工,先生换到一家经济研究社当雇员,都属受薪底层,寄居于物价昂贵的大都会,心理压力愈来愈大。

“我很喜欢坐办公桌,可是薪水低,小萍希望我去卖鱼。卖鱼的利润比较大。”

他在第一个孩子出生后,终于丢下笔杆,开一部小发财车改行卖鱼了。为了抢到鱼货批发市场的停车位,凌晨两点得从家里出发。灯光与人声喧哗的鱼市四点开卖,新捞上岸的鱼分装成一箱箱五六十斤重。他说车子停近一点就少走一段路。如果来晚了,不是怕标不到鱼,而是怕抢不到停车位。

夫妻俩联手主持的“金山渔家”店号,在永和市场,从早上六点一直卖到下午三点,风雨无休。他从初中就上船捕鱼,吃过海上的苦,懂得各种鱼性,随口讲两句都令人觉得新奇,鱼货又新鲜,很受主妇欢迎,一天要卖两百多斤。拼死命干活,不到三年就买下一栋自己的住屋,不必再花钱租别人的房子。小孩交给远方的岳母带,一个礼拜探望一次,夫妻每周日下午收摊,开一百公里路去看孩子,靠罐装浓茶驱赶睡虫。

“日子很寂寞,因为远离了写作的朋友。”他说,在发病之前,不知无止尽的疲倦是会伤害免疫系统的。不喝咖啡,他一向喝乌龙茶提神,从一天一罐、两罐增至三罐。终年没有放松的一刻,更要命的伤害是睡眠不足。

“船员还有嘻嘻哈哈打闹的娱乐,我卖鱼,没有时间休息,所以愈来愈不爱说话。”

那一天,是星期天,探望孩子的日子。鱼摊收市他就觉得眼皮不听使唤,全身燥热,冰过的乌龙茶连喝五罐,情况仍未改善,勉强开了车上路,去岳母家,心头急慌慌的。晚饭后折返,躺倒在客厅沙发就起不来了,肩颈僵硬,头痛欲裂,两眼睁不开……初步诊断为类风湿性关节炎。那年他三十六岁,“金山渔家”的店招不得不卸下。在不明疼痛底细的情况下,只能不停寻医或把自己关在家里,行动一天比一天困难,并发躁郁症。

距发病五年,协议离婚,放弃小孩抚养权,沉默地回到出生地:金山。他清楚记住了那一个使他变成社会边缘人的日子,一个让他毕生痛楚的临界点。

无望的日子,他拿头撞墙,撞成脑震荡送医,护士问为什么要撞?他回答:“懊恼。”雷雨的晚上他也曾拿着菜刀冲出家门,家人在海堤上将他拖回来。不久,他就进了宜兰一家精神疗养院。

“医院离海边很近,但看不到海,海被山岭遮住了。”他告诉我,每月领七千救济金,住疗养院花六千元,剩一千零用。

“医院的人很凶,不听话会被绑在铁栏杆上。”每隔一两个月,他总是突然打来一通电话。“电话也受监控,”他低声在那头说:“我骗他们要打给家人。如果说打给老师,会不准。”

我不知实情如何,但他担惊受怕的心可想而知。接到他电话的时候往往是他精神状态最好的时候。他舍不得一下子就挂掉,满腔的怨悔,刚化去一些,旋即又因寂寞而滋生起来。他很可能会在那里待上一辈子,但妹妹不忍心,前年接他回老家。他也极力想摆脱精神病的控制,求医生换处方,试着减少某些令他昏沉的药。

回到金山,他有了自己的电话,但折腾这么多年,能打的电话寥寥无几。“只有老师最疼我……”每次听他这么说,我都黯然。他住在紧邻渔港的一个小坡上,低矮的水泥瓦房,潦草地涂布着防漏的黑色柏油,一尺半见方的小窗用塑料板盖住。窗子面东北方,冬天吹东北季风。这里原是渔人宰杀鱼的魚寮。

我造访过两次,第一次先约好他在家等。刻意腾空的沙发是他每晚辗转的小床。我问:“你没有床吗?”他打开另一间一坪的小屋说有。那是没有窗的里屋,和沙发一样局促的床板上堆满了杂物,顶上吊一盏四十瓦灯泡。太封闭了,难怪他宁愿睡在外屋沙发上。角隅有两座书架,大多是新潮文库的书和一些诗集、诗选集。《白鲸记》《日常生活的精神分析》《自我影像》《草叶集》《坎特伯里故事集》……几乎全都是倒放的,像他的人生,颠倒而且闲置了。空气里有一股霉味,我提醒他要开窗。他说好。我说睡沙发不是办法,你要把里屋的床整理出来,睡床上,不关门,把门当窗用,使空气流通。他也说好。他搬出两叠手写的诗稿,我挑着看,指出某些地方须删节。我告诉他庞德的《在地铁站》,原长三十行,删成十五行,最后定稿只剩两行;艾略特的《荒原》原长八百余行,定稿也不过一半。我和他一起删他写的《纪念碑之花》,从三十几行改成二十行,节奏从疏渐密,意涵从不明渐觉饱满。我为他的诗能改造而快慰,他则为自己作品的新貌而兴奋。

临去,他陪我往左边的沙滩走。攀爬右边的防波堤对他而言太辛苦。许是心情变好,我觉得那一天的海浪特别好看,秋天的夕暮,天气还不冷,海水一波波涌向沙滩,金黄的沙粒吸满了水,倒映出天光,几疑是一面水镜。海浪哗哗唰唰,先是低伏,紧跟着高起,卷动冲前,后面又一浪压下,碎浪滚进白沫里。

“海浪是舞动的梯田!”他脱口而出。我看着浪,无语,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就这样潮水日夜般推移着,徒然无助。

上个月,气温骤降至十度,我途经北海岸,不期然想起那小海湾,方向盘一转就进了渔村。环抱村子的青山沐浴在湿泠的云雾里,瓦舍密集处有几团蓝色炊烟。我四下张顾,在老旧的屋群中矗起了一座突兀的新楼,细看其他房屋,原来也贴有杂花色小瓷砖,这村子的外貌与山海并不相融。他住的黑灰色鱼寮最不起眼,反倒最自然,像岩石、海风、土地一样近乎原生。门上挂了把锁,想必又就医去了。

我一个人往灯塔方向走。海堤下方布满塑料袋、槟榔汁、纸屑、鱼骸,还有沉沉一股尿臊味。爬上高堤,整个村落与蔚蓝无边的海景都出现在眼底,渔港被石岩圈住,岩顶是青苍的小山,渔村错落在岩脚上。

白浪激濺于岬角两侧。只一堤之隔,蓝海就无法洗刷陆地肆意的污染。我很讶异,不是假日竟有那么多人四散在各处钓鱼。有一种黄翅扁身手掌大的鱼,钓客说叫“赤翅仔”。

“明明是黄色,为什么叫它赤翅仔?”我问。

“哪知啊──”

另一种圆球型如刺猬,产自于大海,竟说是“河豚”。看来也无从究理。

他们抽着烟,在风里大声说:“失业了,来这里上班。”冰桶里有最新鲜的沙西米;尿急了解开拉链就地挥洒。

渔村的妇人多半忙着做箱笼绳钓的前置作业,把墨鱼肉密实地钩在一个个四方形的箱子边。面海的小餐馆不见任何人,收音机仍有一搭没一搭地唱着台语歌,飘出门外,断续在风里。偶尔听到渔船引擎声,缓缓越过灯塔,进入航道。回航的渔船在晃动的波光里,跟午后渔港一样疲惫。

我遥望海堤,想到我写诗的小兄弟仍在与精神病和日渐恶化的类风湿关节炎搏斗,他能够靠意志击败命运加诸其身的挫折吗?这海湾若在荷兰或日本,将是多么美丽的渔湾啊。然而,在这里,那些被抛弃的垃圾,什么时候才会被注意到?而我的小兄弟,也只能日日看着港湾内漂流的瓶罐,听潮浪汹涌地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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