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燕

2021-04-07 04:18王俊
湖南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燕子

王俊

一到春天,风就拿起门后的扫帚,在空中扫出一条温暖的道路。燕子循着这条路,驾轻就熟,飞到了荷村。

荷村的屋檐变得热闹起来。叽叽,叽叽,燕子的喉间漾起露珠,长短高低的不同音符,湿漉漉地自瓦上滴落,满院子忽闪着更多更亮的光。燕子是吉祥鸟,落进谁家院子,谁家就多福多孙。荷村人钟爱燕子,贴在墙上的年画多半是“喜燕开朝”和“桃红燕舞春意浓”。年画中的美景是人们熟悉的生活场景,无论是草木还是燕子,都能在村子里找到创作的原型。燕子和鸳鸯代表忠貞不渝,但荷村人没有见过鸳鸯,只知道燕子。燕子双飞双宿,一同衔干草、衔枯枝筑巢,一同捕捉虫子养儿育女,尽情歌着生活。燕子简直是神话里的牛郎和织女——你耕田,我织布,夫唱妻和,相濡以沫。荷村人看着眼红,只羡燕子不羡仙。女孩长到摽梅之年,往往要自己绣嫁妆。纤细的手指轻捻丝线,疾走的绣针延宕着少女的心思。轻盈飞舞、成双成对的燕子被临摹在枕头套和被面。到了办嫁娶喜事的那天,门头上的横联书写“新婚燕尔”,倍增喜庆。燕尔,是历代荷村人意念中对往后展开日子的一种祈盼和追求。

或许是与村人待久了,耳濡目染,燕子身上也秉赋勤劳的品质。它们擎着黑色的小剪刀,每天飞进飞出,如同一个经验老到的裁缝师,在万物的身上做记号,胸有成竹地实现春天的构想。燕子寻来绿色绸缎,裁剪一袭长衫,被柳树率先穿在身上,站在河边,风致翩翩;满山的桃树换上粉红的连衣裙,灼灼盛世;田里地里的油菜和紫云英见了,压制不住内心的艳羡,偷偷披上燕子赠送的氅衣。不经意间,荷村层次分明,无比绚烂,一个草长莺飞的季节全新打开了。

每天,燕子的呢喃推开厚重的木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院子。灶膛里的火苗跳跃,炊烟在屋顶上袅袅升起。狗追撵着鸡鸭满院子跑,猫卧在暖融融的窗台上醒盹,燕子和猫呀、狗呀、鸡呀、鸭呀,同住一个屋檐下,亲密无间地生活,是村人抬头看得见的小伙伴。想来,这也是荷村的老人为什么会称燕子为家燕的缘故。

燕子的来临意味着春意渐深。浸在水中的谷种戳破坚硬的壳,钻出柔嫩的芽,没过多久,就在风中摇曳绿色的小身段。人们扯秧插田,挥霍汩汩涌起的体力。谷秧插进水田,水田便是聚宝盆啊!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村人和土地早已定下永恒的契约。燕子踩在电线上,俯瞰人们跟写大字一样在田字格里布列秧苗。远山如黛,青苗待长,飞燕缱绻,一幅绝妙的田园水墨缓缓展开。黄昏逼近荷村,燕子斜着身子,掠过小树林,在田畈上低空穿巡。它们的剪刀划破白昼的信笺,纸上的字迹俨然是锈了的钉子,揳入大地。只是那漫漶的字迹太浓黑了,以至于渗透地表。地面上飘浮起淡淡的暮霭,远山、树木、房屋影影绰绰,全被笼罩在朦胧的暮色中。在燕子的下面,黑色的牛群啃下最后一口青草,顺着田埂慢慢走着、慢慢咀嚼。一头老牛驻足,愣怔片刻,朝远方喷一个响鼻,而后微微扬起头,对燕子喊上几嗓子,方慢慢踱回村庄。燕子从沉闷的长哞声中听明白老牛的意思,尾随着牛群飞回屋檐下。少顷,燕子飞出屋檐,在院子里盘旋几匝,掠过树林,忽而扑向田畈捕捉虫子,忽而飞到电线上蓄势待发。天色尚早,燕子还没捕够食物。这个时候,苍蝇、蚊子、蚜虫受到夜色的惊吓,在半空中张皇乱窜,燕子只需在飞行时张开嘴,就能轻易逮到猎物。

吃过晚饭,月亮爬上山坡。燕子不再飞出去,待在巢里,琢磨飞行的轨迹。荷村的大地容纳着许多生命,但天空却是属于燕子的。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飞行轨迹,在时空中翩然而至,又在时空中杳然而去。燕子熟悉每一条飞行轨迹,一如我们熟悉村里的每条路。夜空中的星星是喝多了酒的醉汉,走路摇摇晃晃,稍不留神,一个跟头栽进村中的池塘里。池塘像极了一个漏水的大木桶,那些星星是缝隙中迸出的亮光。亮光映射在兰姨家的土墙屋上,泛着鱼鳞般的波纹。土墙屋幻化成一尾大鱼,委身于寂静的天地之间。我和钵头一前一后进了兰姨家的院子。兰姨箕坐在门旁一块鹅卵石上,活像下蛋的母鸡。鹅卵石是兰姨从河边捡来,用来在冬季腌制萝卜和咸菜的。“俊哥,钵头,是来找春燕的吧,她还在厨房里洗碗。”说着,兰姨探身向厨房喊道:“春燕,快点出来。洗几个碗也磨蹭。”春燕脆生生的嗓音撩过我们的耳根传过来:“别催,就来。”

荷村人赖土地为生,坚信人和所有分布在大自然的事物是一个紧密而和谐的整体。在他们看来,人和草木、动物、静物都是以各自的形态存在于大自然这个布景里,人的生命律动理当呼应万物的气息。名字作为一个介质,只有与人与物连缀一起,方蓬勃起生命的活力。孩子出生,父母一眼看到什么,乳名就轻快地蹦跳出来。桃红、金桂、稻花、扁担、筲箕、杜鹃、百灵……一声声亲切的称呼,教人感觉到我们的生命与大自然的万物息息相关。譬如钵头,她的母亲分娩时,灶台上盛着一钵头粥。于是,钵头很自然地从一个粗瓷器皿摇身变为一个眉眼长得弯弯的女孩的乳名。

我原来的乳名叫曼青。荷村的山上长满了这种叫做曼青的常绿乔木,结出来的果实是松鼠的果腹之物。我三岁时,父亲跟着几个年轻伙伴跑到邻村看电影《武林志》,被其中的一个角色所迷住,回来后,并不征求我母亲的意见,随意更改了我的乳名。

乡下女人活得粗糙,是生长在路边的一株卑微的野草。冬天的夜里,兰姨提前破了羊水。仗着生过四个儿子,她压根没当回事。翌日早上,她起床,若无其事地到厨房准备一家人的早饭。饭煮了一半,阵痛涌来。她实在痛得受不了,扶着墙壁,爬到床上躺下。等到接生婆掀开草帘走进屋,兰姨像是从河里捞出来一样,浑身上下见不到一根干纱。接生婆忙活数小时,“哇”的一声,里屋传来小生命降临人世的第一声啼哭。据兰姨说,孩子生下的时候,她听见窗台上尽是燕子鸣叫声。我们疑心兰姨是不是痛得产生了幻觉,冬天怎么会有燕子呢?但兰姨言之凿凿,还硬给小孩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春燕。

月色再抬高一些。

路旁低矮的灌木丛是低垂的睫毛,在月光里睡着了。灌木丛里有茎叶伏地生长的寒莓,还有结着一串串风铃的酸模。老远,我们就能分辨出它们的气息。夏天溽热,荷村的孩子患疮毒,村里的老人便到灌木丛里采下寒莓的叶子,烧成灰,倒上几滴菜油,搅拌,敷在患处,红肿逐渐消退。隔阵子,孩子照旧生龙活虎地到处嬉闹。荷村的老人说,万物与人的脉络相连,就能治人身上的疾病。村人咳嗽发烧,受伤流血,总是随手在路旁或是园子里拔棵野草,采几片叶子,或全草入药炮制,或捣烂外敷。在荷村人的眼里,遍地的草木都是老祖宗留下的秘方。草木在野,皆是救人苦痛的菩萨。

钵头跳进灌木丛里,揪来一把酸模。我们捋去花穗,把酸模的茎秆放进嘴里细嚼出汁液,酸溜溜的滋味顿时弥漫唇间。耳畔传来虫鸣,先是胆怯地试探几声,声调极为慵懒,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可是,再静等一会儿,虫鸣铺满乡野,鼓噪如雨点,使得大地都微微颤动起来。

春燕走在前头,我和钵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走着。月亮汪汪,勾勒着春燕的一头乌发。她刚洗过头,发梢犹自散发香皂的淡淡味道。春燕拿出手帕,将头发妩媚地挽在脑后。春燕和钵头比我年长五岁,她们不仅是我儿时的玩伴,还是我的同学。荷村人认为百无一用是读书——有地可种,有土屋可遮风雨,有老婆孩子可疼,就是人生大好光景。播种、插秧、施肥、灌溉、收割,是荷村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日常。我的小舅公读了不少书,被荷村人戏谑为“先生”。“先生”不是一个体面的词语,含有贬义。不能依靠劳力去养活一家老小的人,注定是荷村的饭后谈资。我出生后不久,荷村最显眼的墙壁上写满了“知识改变命运”和“知识富国强民”等标语,这些力透墙体的大红字,仿佛是跳跃的火焰,让村民见到了从未造访过他们黑暗的一束光。他们惊觉以前的蒙昧无知,开始把家里的幼儿送进学校读书识字。女孩则不一样,终究是别人家的人,读了也是白读。我伯父家的两个堂姐,是睁眼瞎,大字不识一个。我母亲有一次无意间对邻居提起:“唉,只怕学校的大门朝哪边开都不清楚。”那时,母亲的话我不明其意。学校离我们村子并不远,两个堂姐不认识路吗?

夏天抵至,雏燕身上的羽毛日臻丰满。它们常常飞到村头老樟树上玩耍。老樟树枝繁叶茂,是燕子乘凉的绝妙之处。有一天,从村外驶来几辆摩托车停在树下,摩托车排气管喷出一股浓黑的油气。叽叽,一道道黑色的剪影砉然离去。那些人是村干部。他们拿着一纸公文,把一群未满十五周岁的少男少女轰进了学校。那年,我恰好到了读书的年龄。我至今记得,村完小的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学生被安排在一间废弃的牛栏里上课。语文老师教完我们的拼音,布置写作业,然后走到牛栏的另一侧教二年级的学生背诵古诗。教室最后排坐着两个男生,唇角长着淡淡的胡髭,说话瓮声瓮气的,且常常孟浪,气得老师不知使用什么法子去教育他们。他们读了半个学期,像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每天放学回家,我们必经过村头老樟树。那些坐在树底下纳鞋底的女人,远远望见我们迎面而来,便放下手里的活儿。嘴碎的菊花婶一本正经地说道:“哎呦,女秀才回来啦。春燕,钵头,今天老师课堂提问,是不是俊哥帮你们回答?”或者换一种问法:“老师有没有告诉你们,花轿什么时候抬进你们家里?”话音未落,女人忍不住扑哧笑了。周围的人看着春燕和钵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并无恶意,揶揄的语气却如一枚枚锐利的芒针,朝着两个女孩的后背深扎进去。勉强读完一年级后,春燕和钵头便退了学。但春燕喜欢学校的生活,只要我一放学,她就跑到我家打听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有时,她为了讨好我,捉天牛、白土蚕、蝴蝶给我玩。天牛的脾气暴,易动怒,常用发达的咀嚼式口器咬人,我惧怕它。蝴蝶翩跹,是春天的梦,不断扇动的翅膀,永远是那么斑斓美丽,恍若唐代的霓裳。然而,我母亲说蝴蝶翅膀上的粉末有毒,沾到头上容易生瘌痢。我可不想像邻村阉猪的老头那样,顶着奇丑无比的癞痢头,招人笑话。况且,天牛和蝴蝶很娇贵,养在玻璃瓶里,用不了半天工夫,它们就会窒息而亡。白土蚕好养,找一个空盒子给它安家,就可以结茧。白土蚕是金龟甲的幼虫,我们唤作“变色虫”,它通体白色,若是喂食给它,它的身体就变成青绿色。它们伏在树叶上,头一耸一耸,肥胖的身躯拱起来,慢慢蠕动,喜欢吃女贞树的叶子。

荷村的仓库后面有几棵女贞树。

仓库原是村里储藏粮食的场所。土地承包给各家各户,仓库就一直荒废,布满蜘蛛网。仓库后有一块空地。多年前,不知是谁种下几株竹子。竹子生命力顽强,几年过去,已然成材。月光下,修长笔直的竹子俨然谦谦君子,素洁而纯粹。新长出来的竹笋,摁也摁不住,迫不及待地开枝散叶,竹箨散落一地。燕子走过去,捡起来,说是拿回去剪鞋样。钵头似笑非笑地望向她,问道,鞋垫绣什么图案?春燕突然低下头,一反常态,双手摩挲发梢,盯着自己的鞋尖不语。

几棵女贞树夹在竹笋当中,叶子宛若燕子的翅膀,作翩然飞舞状,好像要飞上天似的。但它们不可能飞起来,它们的根在土里。当然,我们的根最终也会落进土里,与它们纠缠在一起。只不过,树木的根埋在地下,依然能开花结果。人的根一旦进入地里,却如同枯竭的河水,沉淀下来,凝固成胶质状态,失去流动的意义。

疏密有致的小竹林,任由月色如流水一般流淌。月色流到哪里,哪里就镀上一层银光,闪啊闪,比白日看得更清朗,竹子历历可数。月色没有流到的地方,黑魆魆的,虫子拉长声音在啼鸣,像纷落的星星。露珠爬到我们的发上,爬到我们的手臂上,起了凉意。低头看看篮子里,躺满女贞树叶。我们踩着月色返家,屐痕留在潮湿的地上。

鸡毛毽子被我踢到半空,在即将落到地面之际,我伸腿勾住,往半空再踢去。毽子上的鸡毛迎风展开,轻盈得如同一只燕子在翻飞。春燕和钵头坐在晒谷场边的石头上,看也不看我一眼,兀自埋头咬着耳朵说个不停。说着说着,两人捂嘴嬉笑起来,像是朝池塘里扔下一块石头,涟漪起了无数圈觳纹。我放下毽子,傻乎乎地看着她们,问道,你们笑什么?不曾想,她俩望着我笑得更欢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春燕和钵头黧黑的皮肤变得白净了,眼睛里蓄满秋水的波光。她们在人前懂得腼腆,躲躲闪闪,不敢挺胸说话。她们甚至羞于和我坐在稻草垛上大声唱:“姩呀姩,不要哭,河背有栋花花屋,鸡扒柴,狗烧锅,猫咪弄饭笑呵呵,老鼠偷油跌下锅,猴子担水井边坐,蛇咬屁股连连摸。”春燕和钵头似乎藏着许多不能让我知道的秘密。倘若我寸步不离地缠着她们,她们总要撵走我,生怕我会把她们的秘密传出去。她们躲在一旁,用“这个”或者“那个”传递她們世界里的事情。我疑虑重重,却确信那是一个弥漫神秘气息的世界。

天气转凉,燕子飞离荷村。燕子是候鸟。《乐府诗集·东飞伯劳歌》里这么描写燕子:“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看似写分离,实则透露了伯劳和燕子都是候时来去的讯息。《乐府诗集·杂曲歌辞十三·杨白花》说:“秋去春来还双燕,愿衔杨花入巢里。”在没有时钟和日历的远古时代,我们的先人从燕子的飞行轨迹中窥探到大自然四时的更替。我常揣测,燕子一路跋涉,迁徙的途中将遭遇多少凄风冷雨?每次面临迁徙,它们又需要多大的勇气?在每个季节的交替里,燕子按时抵达家乡。燕子飞来春暖花开,燕子飞去秋声已近。四季衔接,循环流转。

燕子迁徙的速度极快。不过几天的时间,村庄的屋檐下就变得空空荡荡。燕子走后,万物开始萧瑟。收割了水稻的田畈,裸露出一片坦荡的、透明的光辉,我们把牛散放在田里。一只蚂蚱如跳远运动员一样,从这棵稻蔸上弹跳到另一棵稻蔸上,又从另一棵跳向更远的一棵。蚂蚱不停地腾跳,纤弱的腿哆嗦着。我担心它们如此跳下去,早晚折了腿——我们时常看到少了一条腿的蚂蚱蹦来蹦去。春燕和钵头拾掇晒在田埂上的稻草——家里的木板床上垫一层厚厚的干稻草,整个冬天都是暖暄暄的,恰似睡在云端里。春燕直起身子,出神地望向远处的天空。良久,她收回目光,脸上无端地飞起一片红晕,轻声说道:“我要真是一只燕子多好,有一双翅膀,飞向远方的天空。”她的表情和语气带着无尽的向往。春燕为什么要当一只鸟,做人不好吗?她为什么要飞向远方,她不喜欢荷村吗?我把这些疑问抛给钵头。钵头剜了我一眼,说,媒婆去春燕家了,她不想换亲。我立刻想起早上媒婆扭着肥胖的身子,一摇一摆,晃进了春燕家的院子。一种莫名的惆怅和忧伤自心底滋生。风在我们的身边跑过来,又跑过去,收容一声声轻喟。

留在我记忆里的换亲蕴含了太多的悲凉。在贫穷的年代,家里的儿子打了光棍,父母便用女儿给儿子换回一个媳妇。我不知道有多少女孩是家里安排给儿子当嫁妆的?她们的命运是这片土地上的另一种苦难。“女人啊,生来就有自己的命数。你别以为念一点书,就想翻天。认命吧,燕。你看你大哥那个样子,有哪家女孩愿意嫁给他?”兰姨抹了一把鼻涕和泪水。春燕的大哥在五岁的时候,有一次趁大人不注意,把门后簸箕里的尿素当作白糖吃了。虽然他被镇里的医生救活,但脑瓜一直不太好。如果换亲的话,将来就有人照顾春燕的大哥,还能生下孩子,也就不会像村头一生未娶的瞎子,孤独終老,死后连摔瓦盆驾灵的人都没有。

春燕自小到大都是一个乖孩子,事事听从父母的安排。可结婚毕竟是有关女人一生幸福的大事。她曾无数次憧憬,自己的意中人抬着花轿上门迎娶她。女儿的心事,兰姨又岂能不知悉呢?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儿子这一脉断了香火。兰姨捶胸顿足哭道:“燕啊,你是不是盼着我和你爹早死?只是,我怕我们死了也闭不上眼。”兰姨的一席话,将春燕脑中的那些幻象吹得烟消云散。人生处处充满无奈,春燕屈从了兰姨所谓的“命运”。她不想大哥后半辈子没有依靠,晚景凄凉,更不想父母百年后死不瞑目。春燕对钵头说,如果是那样,以后的日子里,她有可能被愧疚和悔恨两根绳索勒得喘不过气来。我坐在她们的背影里。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过来,斑驳的光晕忽焉在前,忽焉在后,不断地变换着遮去地面的颜色。我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春天如期而至。檐下燕子呢喃,桃花柳叶又见风情。春燕出嫁了。

兰姨送她出门,春燕的眼泪簌簌而下。喜娘说,新娘子不能在娘家哭,哭多了家里晦气。春燕便含泪微笑,在我和钵头的手里塞了许多喜糖。

二十年流逝,我们如地里的草木,各自有各自的生长趋势和走向。春燕成家后,为生活奔波,与又黑又矮的老公去了沿海城市打工。我们暌违多年,未曾见面。钵头嫁给养路工人。

每年春天回老家,看见燕子从屋檐下飞起,一只,两只,三只……充满暗示的黑色剪影,像我们消逝的过去,排列着,恍如隔世。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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