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之乐

2021-04-07 04:18欧内斯特·海明威
湖南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卡洛斯鱼竿船长

欧内斯特·海明威[美国]

欧内斯特·米勒尔·海明威(1899-1961),二十世纪美国著名小说家,代表作有《老人与海》、《永别了,武器》等。近期,海明威的孙子肖恩·海明威在位于波士顿的约翰·肯尼迪图书馆查看海明威藏品时,偶然发现了这篇自传式小说的底稿。他认为,这篇故事的灵感或许来源于作者在一九三三年的一次垂钓之旅,也很有可能是受到几次不同经历的共同启发,在其中加入了虚构元素,可以视作《老人与海》的姊妹篇。本文初次刊登于二○二○年六月八日出版的《纽约客》杂志。

那年,我们计划在古巴海岸进行为期一月的枪鱼垂钓行动。从四月十日到五月十日,我们一共钓到了二十五条,船契也到期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买些礼物带回基韦斯特,然后为安妮塔号加点儿油——不必加太多,古巴汽油可不便宜。然后就收拾收拾回家。然而,大鱼还没光临呢。

“你还想再来一个月吗,船长?”乔西问,他是安妮塔号的主人,按一天十美元的价格出租。当时的标准日租价是三十五美元。“如果你想再待一阵子,我可以给你优惠到九块。”

“我们上哪去弄这九块?”

“你弄到了再给我,你在海湾对面贝洛的美孚石油公司信誉不错,等我们拿到账单,先把上月的租金付给他们。如果天气不怎么样,你可以动笔写点东西。”

“好吧。”我答应,然后我们又钓了一个月,到那时便有了四十二条枪鱼,只不过还没碰上大鱼。在莫罗古堡附近有一条黯黑湍急的溪流,偶尔带来丰富的饵料,飞鱼不时从船头下方涌蹿出,鸟群始终在周围旋飞息停。可我们一直没钓上一条大家伙,尽管每天都在与白枪鱼斗智斗勇,某天我还抓到了五条。

由于将鱼宰好后免费送出去,我们在这片海滨十分受欢迎。当我们升着一面枪鱼旗帜途经莫罗城堡,沿着此处的海峡朝旧金山码头驶去的时候,远远便能看到成群的人竞相朝码头涌来。在渔夫这边,那年的枪鱼每磅值八到十二美分,而去市场上售卖则翻了两倍。我们带着五面旗子进来的那天,警察不得不备上警棍冲进人群。那场面相当丑恶。不过,在岸上的那一年也是倒霉透顶。

“该死的警察赶走了我们的常客,还顺走了所有的鱼,”乔西说,“见鬼去吧,”他对一个正伸手去拿一条十磅重的枪鱼的警察吼道,“我之前没见过你这张烂脸,你叫什么?”

警察告诉了他名字。

“船长,他在承诺书里吗?”

“并没有。”

承诺书里记录了那些我们答应提供鱼给他们的人。

“把他写进下周的安排里吧,给他一小块,船长,”乔西说,“好,现在,这位警察,请你从这里滚开,去揍个咱们的仇人。我这辈子看够了该死的警察了。去吧。拿上你的警棍和手枪,离开码头,除非你就是个码头警察。”

最后,鱼都被宰好并如约分配了出去,承诺书中也写满了下周的安排。

“你上岸到两个世界(哈瓦那的一个酒店)那里去洗洗吧,船长。洗个澡,我过会儿就去那找你。然后咱们可以去佛罗里达酒吧好好聊聊。那个警察搞得我烦死了。”

“你也一起上去洗个澡吧。”

“不了。我在这儿清理一下就行,我出汗没你厉害。”

于是,我走上一条鹅卵石街道,这是通往两个世界旅馆的捷径,在前台那儿查看了一下邮件后,我乘电梯上到了顶楼。我的房间在东北角,信风从窗外吹来,房内顿时变得凉快了。我朝窗外小镇老区的房顶望去,目光掠过港口,看着灯光明亮的奥里萨巴号缓缓驶出。因为忙活太久,我实在是累,只想立刻上床。但我知道躺下来后大概就会睡下,索性就在床上坐着,看向窗外,看着正在觅食的蝙蝠群。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脱掉衣服去洗了个澡,打理干净后走下楼去。此时,乔西已经在旅馆门口等着我。

“你一定累坏了吧,欧内斯特。”他说道。

“也没有。”我撒了谎。

“我是累了,”他说,“光是看着你拉鱼就累。这次我们只比最高记录少了两条,总共是七条,再加上第八条的眼睛。”我们并不喜欢去回想第八条鱼的眼睛,只不过习惯于如此陈述经历。

我们走在主教大街狭窄的人行道上,乔西一直观看商店灯火通明的橱窗。一贯是直到要返回了他才去买點什么。但他就是喜欢去看看一切在售的东西。走过街道最后两家商店和彩票售票处后,我们推开了老佛罗里达酒吧的转门。

“你最好坐下来,船长。”乔西说。

“不了,在酒吧我更喜欢站着。”

“来杯啤酒,”乔西说,“德国啤酒。你喝点什么,船长?”

“无糖霜冻戴吉利。”

康斯坦特制作好戴吉利,在调酒器里留好了双人量。我一直等着乔西开始主持今天的话题。啤酒一到,他便马上开始了。

“卡洛斯说它们下个月就来,”卡洛斯是我们的古巴伙伴,一个了不起的商业枪鱼渔民,“他说他从来没有见识过这样一种洋流。当它们到来的时候,会是我们从未见过的样子,而且他确信,它们肯定会来。”

“他跟我说过。”

“如果你再钓一个月,船长,我就给你优惠到八块,我负责下厨,免得咱们再在三明治上浪费钱。我们可以开到小海湾那边吃午饭,我在那儿做。我们有吃不完的波纹狐鲣,它们和鲔鱼一样棒。卡洛斯说他去集市买诱饵的时候可以给我们带点便宜东西。然后我们可以在旧金山餐厅享用晚饭。昨晚我在那儿吃的,挺不错,才花了三十五分钱。”

“我昨晚没吃,倒是省了钱。”

“你得吃点,船长。也许这就是你今天有些累的原因。”

“我明白。但是你确定你还想再来一个月吗?”

“咱们的船的确不需要多受一个月折磨了,可为什么我们要在那些大家伙们来临的时候搁着它不用呢?”

“你有任何其他打算吗?”

“没有。你呢?”

“你觉得它们真的会来吗?”

“卡洛斯说它们肯定得来。”

“假设我们钓到一个,现有的渔具也对付不了它。”

“我们必须拿下它。如果你吃好点,对付它并不成问题,而且我们会有不错的伙食,接下来我得考虑考虑另外一些事了。”

“什么事?”

“如果你早点上床睡觉,不搞任何社交活动,就能在清早醒来,开始写作,然后在八点钟前完成一天的工作。卡洛斯和我会准备好一切,你就只管上船。”

“行的,”我说,“没有社交。”

“正是社交生活把你给折腾坏了,船长,但我的意思并非完全不要社交了,就放周六晚上吧。”

“挺好,”我说,“社交活动只在星期六晚上,那么,你建议我写些什么呢?”

“那取决于你了,船长,我不想干涉,何况你常常干得不错。”

“你想读些什么?”

“为什么不写点关于欧洲或者西方之外的精彩短篇故事?关于你的流浪或打仗生涯什么的,写写你我都了解的东西,还有安妮塔目睹过的。你可以在里头加上丰富的社交生活内容,用这些去吸引人们。”

“我正在摆脱社交呢。”

“当然,但你也记得不少交际往事了,现在戒除它并不会造成损失。”

“不了,”我说,“非常谢谢你,乔西,我会赶早开始工作的。”

“我认为在下一轮新的作业开始前的今晚,你得吃一大块半熟牛排,这样你明天就会体力充沛,一觉醒来就能写作跟钓鱼。卡洛斯说,大鱼随时光临。船长,你要以最好的状态迎接它们。”

“你觉得再来一杯会不会有什么害处?”

“船长,它们只是些朗姆酒,一点酸橙汁和马拉希奴,这并不会伤害到一个男人。”

就在这时,我们认识的两个姑娘走进了酒吧。她们都很好看,为今夜添了不少鲜活的气息。

“是那两个渔民。”其中一个用西班牙语说。

“两个来自大海的健壮渔民。”另一个姑娘补充道。

“无——社——交。”乔西对我说。

“无社交。”我确认。

“你们聊什么秘密呢?”其中一个姑娘问道。她非常靓丽,并且从她侧面来看的话,你不会瞧见她那相当漂亮的鼻子,那纯净线条上的轻微瑕疵,那是先前某位朋友的右手搞坏的。

“船长和我在谈生意。”乔西对那两个姑娘说,然后她们便到酒吧的另一头去了。“看到有多么简单了吧?”乔西问,“我会处理社交方面的事,而你所要做的就是起个大早,写作,保持好状态去钓鱼。是大鱼啊,上千磅的那种。”

“为什么不换一下呢?”我说,“我来应付社交,你起个早床,写作,然后调整好状态,钓个上千磅的大鱼。”

“我很乐意,”乔西严肃地回应,“可惜只有你文笔好。况且你更年轻,也更适合对付那些家伙,而我会搞好发动机折旧的地方,让安妮塔一如既往按我的套路运转。”

“知道,”我说,“我也会好好写的。”

“我希望一直以你为荣,”乔西说,“我也想抓到一条海里游着的最大的该死的枪鱼,好好称重、好好地剁了,送给我们认识的穷人,而不是给这个国家里头那些该死的警察。”

“我们会办到的。”

酒吧另一头,一个姑娘朝我们招了招手,今夜很冷清,酒吧这头除了我们没有其他人。

“无——社——交。”乔西说。

“无社交。”我照例重述。

“康斯坦特,”乔西说,“欧内斯特需要个服务员。我们要两块大份嫩牛排。”

康斯坦特微笑着举起手招过来一位服务员。

当我们路过两姑娘走进餐厅,其中一个姑娘伸出了手,我和她握了握,并用西班牙语小声地说:“无——社——交。”

“我的天哪。”另一个姑娘惊叹。

“他们是那种年代的政客吧。”她们震惊了,还有点害怕。

清早,当第一束晨光从海湾对面照进来将我唤醒,我便起身开始写一部希望乔西会喜欢的短篇小说。里面写到了安妮塔,海滨,和我们共同经历的事情。我试图融进对海的感受,还有我们每天都看到,闻到,听到,和感觉到的事物。此后的每天早上我都在写这篇故事。我们每天去钓鱼,收获了不少好家伙。我刻苦锻煉,保持好体力和敏锐的目光。可是,大鱼依然没有现身。

一天,我们看到一个人正拖着一艘商用小渔船,船头那端被拉得直往下沉,他捕获的那条枪鱼每次跳起来就像快艇似的激起阵阵水花。他不得不暂停一会儿。后来在一场狂风暴雨中,我们还看到四个人正试图把一条又宽又深的暗紫色枪鱼拖上一艘小船。那条枪鱼起码有五百磅,后来我在旧集市的大理石板上看到了从它身上切下的一大块鱼排。

在之后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们遇见一条深重黑暗的溪流,清澈得可以往下瞥见十英寻深的鱼群,我们就这样抓到了莫罗湾之外的地区第一条鱼。那阵子没带起重臂、支架之类的装备,我轻装上阵,希望弄到条石首鱼。它猛冲出来,尖嘴儿看起来像根被锯断的台球杆,后面露出个硕大的鱼脑袋,鱼身宽得像只小船。它迅速跃过我们,鱼身跟小艇平行,渔轮被迅速抽空、发烫。渔轮有十五股、长达四百码长的钓线,当我到船头的时候,钓线已经用掉一半多了。

我是顺着我们建在屋顶上的扶手上到那儿的。这套跑法我们练过,还有那种上到前甲板的攀爬练习,可以用脚抵住船头。但我们从没练过这种情形:仿佛置身于当地车站,鱼像地铁快线一般在身边疾驰而过。你一只手攥着弯曲到极致、紧紧抵进渔轮座的鱼竿,另一只手和两只赤脚在鱼往前拽着你的时候抵着甲板。

“钩住它,乔西!”我大喊,“它快把钓线给耗完了。”

“已经钩住了,船长。它跑啦。”

现在,我一只脚抵着船头,另一条腿撑在右锚那儿。卡洛斯拦腰搂住我,鱼在我们面前跳跃,浑身壮硕得像个酒桶。在明灿的日光下,浑身呈银灰色,我能看见它两侧下的宽宽的紫条纹。它每跳一次便溅起水花,像一匹马跌落悬崖。它跳啊跳,跳啊跳,渔轮已经烫得抓不住了,线芯越来越细,尽管安妮塔正在全速追击。

“你能再往外点吗?”我对乔西喊道。

“在这个时空是不可能了,”他回答,“你那如何呢?”

“也就一点点。”

“它很大,”卡洛斯说,“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枪鱼了。只要它停下来,只要它愿意往下去,咱们就一举拿下,然后收回鱼线。”

这条鱼首先从莫罗城堡跑到了国立酒店对面,这是我们来到此处的路线。等到渔轮只剩二十码长的线时,它终于停了下来,我们追上它并马不停蹄地收线。我记得当时前面有一艘格雷斯公司的轮船,黑漆漆的引航船正朝它驶去,我们担心自己可能正好在它的航线上。我边收鱼线边盯着它,然后回到船尾,看着轮船加速。好在距离恰当,它们都没妨碍到我们。

此刻我坐在了椅子上,那条大鱼正飞上飞下,我们已经收回了三分之一的线。卡洛斯往渔轮上倒了点海水冷却它,又往我的头和肩上倒了一整桶水。

“你还好吗,船长?”乔西问道。

“还行。”

“刚在船头没伤到自己吧?”

“没有。”

“你有想过会碰上这么一条鱼吗?”

“没有。”

“真大啊,真大,”卡洛斯不停地嘟囔,战栗得像只猎鸟犬,“我反正是从没见过这样一条鱼呢。从没有,从没有……”

接下来一小时二十分我们都没再看到它。水流汹涌无比,把我们逼到了科希马尔(古巴的一个城市)对面离那条鱼首次现身大约六英里的地方。我很乏了,但手脚还算灵便,现在,我稳稳地操控着它身上的线,尽量不去生拉猛拽。现在能拉动它了,那并不容易,但把线仅就维持在断裂点也是可能的。

“它要上来咯。”卡洛斯说道,“有时候大家伙们就是这样,你可以趁它们发着愣的时候把它们给拖上来。”

“为什么不趁现在?”我问。

“它很困惑,”卡洛斯说,“然后你要趁机占上风。它还稀里糊涂着呢。”

“永远别让它发现。”我说。

“给它去去内脏,净重会有九百多磅。”

“別跟他废话了,”乔西说,“船长,你并不怎么想动它不是吗?”

“嗯。”

当我们看到它才知道它到底有多大。你无法形容那有多么骇人,可是它真的很惊艳。慢悠悠、静悄悄地待在水里,几乎一动不动。胸鳍就像两把紫色的长柄大镰刀的刀片。之后,它清醒过来了,鱼线开始飞快地从渔轮上抽离,即便我们将船系在了一辆汽车上。它开始往西北方向飞跃,甩出阵阵浪花。

我不得不再次回到船头。我们追击着它,直到它潜了下去,这次它几乎跑到了莫罗湾对面,然后我又折回了船尾。

“你想来杯喝的吗?船长。”乔西问。

“不了,”我说,“让卡洛斯给渔轮上点油,别洒了,顺便往我身上多倒点盐水吧。”

“我不能为你做点什么吗?船长。”

“给我两只手和一个新的背,”我说,“这鱼太他妈精力旺盛了。”

下次看到它已经是一个半小时后,刚好过了科希马尔。它跳了几下后又跑了。我只得返回船头跟他们一起追过去。

我回到船尾想继续坐下歇会儿,乔西过来问:“它咋样了?”

“还是老样子,但鱼竿快没韧性了。”

鱼竿弯起来就像一张拉满的弓,不过抬起来的话,它是无法正常挺直的。

“也还不算太坏,”乔西说,“你能和它死磕下去。船长,再往头上来点水吗?”

“还不用,”我答道,“我担心鱼竿呢。它重得把鱼竿给弄蔫了。”

一小时后,那条鱼稳当地游了过来,开始慢悠悠地溜大圈。

“它累了,”卡洛斯说,“现在它很放松。刚才的跳跃让鱼鳔胀满了气,它没法下到深处去了。”

“鱼竿废了,”我说,“捋不直了。”

的确如此。鱼竿尖正掂着水面,不管是举起来还是用渔轮收线都没有什么反应。这甚至都不再是个鱼竿了,倒像是一根线的投影。每抬起来一次就可能往下滑出几英寸的线。这是它能带来的一切。

鱼还在缓缓晃圈,当它向圈外移动时还把鱼线给扯了下去,转到极限后又将线退了回来。只不过鱼竿没了韧性,你就再也无法对鱼施加惩罚或发号施令。

“这太糟了,船长,”我对乔西讲,现在我们互称船长,“就算它现在决意往下游去死掉,我们也没法把它弄上来。”

“卡洛斯说它正在上来,它已经吸进了太多空气,不会再下潜得更深然后死掉。他说,这就是那些大鱼跳跃得太猛烈之后的样子。我数过,它跳了三十六下,也许还漏了一些。”

这是我听过乔西所作的最长的讲话之一,印象颇深。正在这时,那条大鱼开始不停地往下去。我用双手钳住鼓式轮上的线轴,把钓线维持在断点,鼓式渔轮上的金属在我的手指下缓慢地旋转。

“过多久了?”我问乔西。

“你已经和它搏了三小时五十五分钟。”

“我记得你说过他不太可能沉下去死掉。”我对卡洛斯说。

“海明威,它一定会上来的,我很清楚。”

“那也跟它说一声吧。”我说。

“给他来点水,卡洛斯,”乔西说,“船长,别说了。”

冰水的感觉真不赖,我在手腕上拍了些,然后让卡洛斯把杯子里剩下的水倒在我脖子后面。汗水熬坏了我肩膀上被背带磨秃了的地方,阳光下热度很高,血液里并没有丝毫暖意。正值七月天,午后正阳高照。

“再往他头上浇些盐水,”乔西叫道,“用海绵擦擦。”

正巧此时,那条鱼停下拉扯钓线。它安静地垂悬着,坚实得仿佛是我被钩在了一个混凝土码头,接着,它慢慢地上来了。我回收钓线,只能用手腕打转,因为钓竿根本没什么弹性,软塌塌的,如同垂柳。

鱼在水面下大约一英寻左右时,看起来像一只修长的、带紫条纹的独木舟,悬展着双翼。它又开始慢慢打转儿了。我尽可能拉住它,让圈小点儿。当鱼竿即将失控的时候,我费九牛二虎之力抑制住它,以至于不破坏钓线的抗断强度。然而,它不是猛然或突然断裂的,就那么卒然崩溃了。

“把钓线割掉三十寸吧,”我对卡洛斯说,“我会把它稳在圈内,时机一到我们就有足够的钓线把这根线固定到那条大线上,然后我会把钓竿换掉。”

鱼竿都被搞破了,看来捉到这条鱼实乃壮举。唯一的问题是,这根大鱼竿对于十五股的钓线来说太僵硬了。无论如何,这是我应该解决的麻烦。

卡洛斯正在从大号哈迪渔轮上拆下白色的三十六股钓线。他把线从竿子的导环中拉出来扔在甲板上,伸开双臂丈量长度。我吃力地使着那根无用的鱼竿去稳住鱼,看着卡洛斯把白色钓线剪断,从导环中拉出来一大截。

“好了,船长,”我对乔西说,“你现在就用这根。当它绕进了圈,你就尽力去收线,这样卡洛斯就好把两根线弄紧点,要轻一些,慢一点。”

鱼顺着圈稳稳地游了过来,乔西小心翼翼地把钓线收回来传给卡洛斯——他正把它们和白线系在一起。

“他系好了。”乔西说。

他还要放出大约一码的十五股绿线。鱼已经兜到圈子的极限了,他将活动着的钓线紧攥在手里。我从小竿子上松手,把它放倒在一边,换上了卡洛斯递给我的大鱼竿。

“准备好了就剪断吧。”我对卡洛斯说道。又朝乔西说:“温柔点,船长,我也会轻轻拽,直到我们找到感觉。”

卡洛斯剪掉线的时候,我正盯着绿线和大鱼。紧接着我听到一声惊叫——此前我从没听过一个神智正常的人发出过这种尖叫。接着,我就看到绿线慢慢从乔西的指间穿过,然后向下滑走,直到消失不见。卡洛斯剪错了地方。那条鱼也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船长,”乔西的脸色不太好。他看了看表,“四小时二十二分钟”

我走下去想探望一下卡洛斯。他正在船头上吐下泻。我告诉他没必要难过,毕竟这种事儿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他紧紧箍着那棕色的脸蛋,嗓音低得出奇,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

“我钓了一辈子鱼,还从没见过这样的鱼。差点就可以成功了,我毁了咱俩的生活。”

“去他的,”我告诉他,“你决不能那样乱讲,我们会抓到一大堆更大的鱼。”然而我们没有。

我和乔西坐在船尾,让安妮塔随波漂流。今日天气颇佳,只有一点轻柔的风,我们望着海岸线。海岸线后面是连绵的小山。乔西在我扛过鱼竿的肩部和手部还有磨破了皮的脚底抹着红药水。

“卡洛斯怎样了?”我问。

“糟透了,刚在那边蹲着。”

“我跟他说过了,没必要自责。”

“是的,但他还是在那儿内疚不已。”

“你现在怎么看待那些大个头?”我问。

“朝思暮想。”乔西答道。

“我表现得还算不错吧?船长。”

“没错。”

“得了吧,说实话。”

“船契今天应该到期了。如果你还想继续,可以免费续租。”

“不啦。”

“我倒希望如此,你还记得它朝国立酒店跑过去的样子吗?简直无与伦比。”

“我记得它的一切。”

“你的创作还不错吧?大清早干这事儿应该不算太难?”

“我已经尽力了。”

“坚持下去吧,大家一直都挺好的。”

“明早我可能得暂停一次。”

“为什么?”

“我的背不舒服。”

“但你的脑袋没事不是吗?你又不是用背写字。”

“我的手会疼的。”

“嗐,你还是能拿住一支笔的,明早你会发现自己良好如初。”

真够奇怪的,我确实办到了,写得也很顺利。我们在八点离开了港口。这天的天气也很不错,只有一点微风,潮流靠近莫罗城堡。那天,当我们进入清水时,依旧轻装上阵。我们不止一次这样做了。我用大型装备下放了一条四磅重的大鲭鱼。装备里有沉重的哈迪钓竿和三十六股的白色钓线。卡洛斯又把他前一天取下的那根三十英寸长的线接了回去。五英寸长的渔轮已经满了。唯一的麻烦是鱼竿过于僵硬。在和大鱼的搏斗中,钓竿太硬会害了垂钓者,而有些弯曲的钓竿又会毁掉鱼。

卡洛斯依旧愁眉不展,只在别人跟他说话的时候才开口。而我因为强烈的渴望产生不了哀痛。而乔西,从来就不是个会伤感的人。

“他整个早上都在不住地摇头,”乔西说,“这样下去,他是抓不回来什么鱼的。”

“你什么感觉?”我问他。

“挺好,”乔西答道,“我昨晚去了趟城里,在广场上观看了女子管弦乐队的演奏,喝了几杯啤酒,然后又去了多诺万的酒吧,那儿简直是个地狱。”

“出什么事了?”

“晦气得很,船长,还好你没一块去。”

“跟我说说看呗。”我把鱼竿往一边撑得高高的,让那条鲭鱼在船只的尾流中蹦来跳去。卡洛斯让安妮塔随溪流而行,顺着边沿流经卡巴纳斯的堡垒。

洁白圆润的诱饵在尾流中跳跃翻滚,乔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在船尾又抛下了一个鲭鱼饵。

“酒吧里一个男人声称自己是某秘密警队的队长。他说他欣赏我的脸,为了我,他能杀死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作为礼物。我试图让他冷静下。可他说喜欢我,想杀个人来证明。他是马查多警察的其中一员——那些个蠢蛋。”

“我知道他们。”

“猜得到。反正还好当时你不在。”

“他干嘛了?”

“他坚持要杀个人来表明有多喜欢我,我一直跟他说,这真没必要,不如喝上一杯,然后忘掉这回事儿。所以他安静了一会儿,接着却又想着找个人灭了。”

“他一定是个好小伙。”

“船长,他就是个毫无价值的混账。我尽力跟他聊有关鱼的事情,好让他别老惦记这些。但他说,‘去他的鱼呢。你根本没有什么鱼。明白吗?那我只能回答,‘好吧,去他的鱼。就这样吧,咱们都回自个儿家去。‘回个鬼的家!他吼道,“我现在杀个人作为礼物送给你。去他的鱼呢,这儿根本没什么鱼不鱼的。懂了吗?然后我跟他道了晚安,跟多诺万结了账,那警察把钱从吧台上一把掀到地上,一脚踩了上去。‘你要回家就见鬼了,他说,‘你是我朋友,你就待在这儿。于是我跟他道了晚安,并对多诺万说‘多诺万,很抱歉,你的钱在地上。我不知道这家伙还会搞出什么幺蛾子,但我无所谓,我要回家了。刚准备动身,这家伙掏出了枪,开始用枪把子抽打一个可怜的加西利亚人,他当时正在那儿喝啤酒,整晚都没开过口。没人对那家伙干过什么。我也没有,但我真挺内疚的。”

“那不会持续太久的。”我说。

“我知道,天生没那个能耐。但我最恶心的在于那个警察说他喜爱我的脸。我到底长了个什么样的脸啊,让那样的警察喜欢还说出了口。”

我也很喜欢乔西那张脸,比认识的任何人都要喜歡。它让我醉心老长一段时间了,因为这不是一张急于就成而随意雕刻的面容。它诞生在海上,孕育于睿智冷静、野心勃勃地和赌徒们打牌捞金之时。在这张脸上除了一双眸子以外并无俊俏之处。这双眸子有着比地中海最晴朗明澈的日子要轻盈奇特的蓝。美妙的眼睛和一张不太漂亮的脸相组合,现在看起来宛如起了泡的皮革。

“你的脸蛋儿的确令人赏心悦目,船长,”我说,“那家伙身上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有幸观赏它。”

“好吧,在这件事了结之前,我不会再出入那些公共场所了,”乔西说,“和广场那边的女子管弦乐队,尤其是那个女歌手待在一块儿吧,美妙无比。你觉得如何?”

“很蠢。”我说。

“你没受什么内伤吧?你在船上的时候我就老是担心。”

“那倒没呢,”我回答他,“就在后背根部。”

“你这手脚都散架了……我给背带缠了绷带,”乔西说,“这样就不至于磨损得太厉害。你刚才真的还好吗?”

“没事,”我说,“这他妈不是什么好习惯,现在甩掉也难。”

“习惯一向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说,“干事儿的习惯害人更甚。但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发现你忙活起来的话啥都不在乎。”

我望着海滨,我们正在远离一个石灰窑,它离海滩很近,那儿的水很深,墨西哥暖流几乎直抵海岸。石灰窑上轻烟袅袅,几只鸟儿正在啄食一块鱼饵,接着我便听到卡洛斯呼喊,“枪鱼!枪鱼!”

我们同时看到了它。这条枪鱼在水中黑黢黢的,它的尖嘴在大鲭鱼后方露出水面。这嘴很难看,圆乎乎的,又粗又短,下方的鱼身鼓胀了起来。

“让它放马过来!”卡洛斯叫道,“它也差不多把饵吃进嘴了。”

此时,乔西在抽动鱼饵,而我正静待着枪鱼千钧一发的时刻。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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