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买提的柔软时光

2021-04-07 04:18李荔
湖南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买买提羊肉孩子

李荔

八十五岁的买买提老人,安静地靠门坐着。他身着一件灰色的半长大褂,头戴一顶花帽,一撮发白的胡子跟随着呼吸微微地颤动着,他目光沉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切。没有人和他说话,他也不去关注任何人。他只是平静地空对着眼前的一切。这世界好像和他无关。

这是一场家庭聚会。所有的家庭成员已到齐,聚会将从一顿家宴开始。在尤库日买里,每天有很多场这样的家庭聚会。有快乐的,也有悲伤的。

一口大锅已架在了火势正旺的炉子上。锅里的水烧得快开了,男主人把已備好的新鲜羊肉放进锅里,嫩红的羊肉瞬间褪去了颜色,成为了另一种新的事物。煮肉的火不能太旺,慢火炖肉最香。煮肉的锅和炕齐高,炉子与炕直接相连。尤库日买里人传统的过冬方式,客人坐在炕沿,边和主人聊天,边享受着一顿饭菜的香味。聊着聊着可能有事先走了,也可能就此留下来吃饭了。第二天,又一位客人坐在炕沿上,聊着大致相同的话题。有时候,主人也到别人家去串门,坐在另外一个炕上,成为客人,继续着同样的内容和话题。

锅里翻滚的水不断地将漂浮的油脂推向四周,这些油脂是肉里隐藏的杂质,经过长时间的水煮,肉的纤维间距不断地缩小,杂质被排出。男人专注地把漂浮的油沫舀出来,倒掉,盖上锅盖,再煮半个小时,再清除一次。他为这一锅羊肉耐心地守候着。一个壮硕男人的身影被缭绕的热气包围,那笃定的神情,成一幅静美的画面。一刹那,世界变得柔软起来。随着煮肉时间的延长,一股羊肉的清香飘散得越来越远。一些人循着香味围到锅前继续谈论着自己与这清炖羊肉之间的话题:“黄萝卜在肉煮到七成熟时候放最好”,“盐巴要晚一些放,那样煮出来的肉更鲜嫩劲道”,“我喜欢羊肉汤里放点香菜,喝起来更有味道”,“我不爱吃香菜”,“吃一口肉再吃一口皮芽子,即能防止高血压又能去除羊膻味”……这锅里的食物与在场的每个人都有着密切的联系,有着各自吃清炖羊肉的不同经验。

所有的人围绕着香味四散的清炖羊肉继续谈论着。说一些自己的近况,询问对方的近况。我的记忆被这个场景复活了。在不远处的一个小村庄里,父母除了要侍弄十几亩葡萄地之外,每天还要给我们做一顿可口的饭菜。至于每顿吃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等待母亲回家时的情景。每到固定的点,我和弟妹们都会侧耳贴在门上听那一重一轻的脚步声。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就是开锁拉门的声音,母亲一进门,弟弟妹妹们争先恐后地往母亲怀里钻。作为老大的我,按照母亲的吩咐,先去准备食材,等她稍作歇息,再给我们做饭。母亲说:“我可以把冬瓜炒出鱼的香味来,把茄子炒出肉的味道来。”那晚,最怕吃茄子的我,香喷喷地吃完了一碗茄子拌饭。母亲的这两句话成了我作为一个女人成长历程中的箴言。孩提时,是为了给弟妹们做榜样,我不能挑食,要认真吃饭;当我成了母亲之后,我理解了母亲的善良和美好;中年之时,我感激母亲给那素淡的生活赋予了不同的味道。三十多年过去了,记忆里的景象与眼前的场景重合。我和这一屋子的人谁也没走出时间的边界。

对于买买提老人来说,此刻的场景也是一种记忆。过去重复着过去,八十多年的时光在他一生中显得悠长,未知的岁月却显得仓促。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将要到尽头了。看着这些忙碌的“大孩子”和玩耍的小孩子们,世界离他越来越远了。明明这些时光他已经历过了一遍,记忆偏偏又模糊起来。在门口玩耍的小孙子调皮而又精灵。那个微微发福围炉操勺、专注投入于一顿美餐的中年男人,不就是曾经的自己吗?

在他八十多年的生命历程中,他解决了各式各样的矛盾和问题。他认为,人生就是解决问题的过程。他的大儿子最像他,不善言辞,稍显木讷,但为人善良,有股钻劲。因自己常年在外工作,家里的农活大多由他来帮忙,读书只读到初中就不再愿意读了。这是买买提心里一直愧疚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没有时间陪孩子、打理葡萄地,孩子的命运可能会不一样。老二从小就比较聪明,有自己的理想和目标,平时说话不多,但读书比较努力,他顺利考上了一所大专学校,有了一份自己还算满意的工作。老三是个女儿,从小就受到哥哥们宠溺,娇生惯养的性格也让她吃了不少的苦头,幸好找到了一位宽容大度又踏实肯干的丈夫。女婿干农活是一把好手,打馕的手艺也远近闻名。他打出来的馕酥脆,口感好,软硬适中,谁家要办喜事或者丧事都会请他去帮忙。为了保证馕的口感,他连和面揉面的活儿也帮着干。若没时间,他就会把面粉、水、奶子、盐巴、油的比例搭配教给主人,第二天等面发好了,他再过来帮忙打馕。打馕前,热馕坑也很重要。在尤库日买里,每家门前都有一个馕坑,它就像每个家庭里的成员,负责这个家里主要食物的供给。馕是这里人们每天必需的食品,就像我们每天呼吸的阳光和空气。人们走亲访友也会带上馕作为礼物互相赠送。打馕是个系统的技术活儿。从烧火用的材料,到火候的把握,都会影响一坑馕的品质。最早人们会用干骆驼刺来烧馕坑,后来改用葡萄棍,在馕坑里放入足够的葡萄棍,把馕坑烧热后,再把事先揉好的不同形状的面贴到馕坑壁上。馕坑若不够热,面是贴不上去的。等二三十个馕完全贴好后,用一块湿布把坑口封住。半个小时后,新馕就出坑了。新烤出来馕外表干脆,内里松软,香味能飘出几里远。老人的女婿除了打馕手艺好之外,他的孝顺也是远近闻名的。他隔三差五来看看老人,嘘寒问暖一番,走的时候再给老人一些零花钱。

最不让买买提老人省心的应该是小儿子。孩子小的时候还算乖巧听话,学习成绩也不错。正因为他沉默寡言的性格,初中没读完就辍学在家。之后,跟着村里一拨半大的孩子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这让买买提很头痛,也觉得很丢面子。但那毕竟是自己的孩子。他托人帮忙,好不容易给老小娶了媳妇成了家。结婚成家是一个男人成熟的标志,老人以为一切都会改变。小儿子过了一段安稳的时日之后,依然是来去无踪。街坊邻居说起这事儿个个摇头叹息。小儿子自始至终是老人的一块心病。但他的确老了,对于一个长大成人的儿子来说,他能做的就是把他每个月不算少的退休金全部给他,而自己跟着老大生活。他的做法引起了其他儿女的不满。于是,兄弟间互相有了意见,自己也成了孩子们指责的对象。所有的指责他都照单全收,但从未改变过他的决定。

买买提老人已经很久没参加这样的家庭聚会了。这清炖羊肉的香味在他八十多年的岁月中,已品咂成为了日常,而今天他仿佛又将重新经历一遍自己的人生。人味觉随同身体的记忆进行着,他还记得酸甜苦辣咸吗?他已经很久没去分辨五味的区别了。家庭聚会的欢乐氛围继续着,无论有多深的隔阂或者矛盾,日子久了不见面的亲人还是很亲切。亲戚们见面互相问好和拥抱,一份血缘的延续是根深蒂固的,它就像长在尤库日买里的植物,它们选择相同的属类共同生长着。老人和孩子、孙子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再一见面,孙子们又长高了许多,他大儿子的白头发又多了几根,最关心他的女婿,因去年生了一场病苍老了一些。他觉得自己的思维和语言表达越来越迟缓。他几乎不再随意与人进行着语言的交流了。他沉默、无声、安静地坐着。相对于在场的人,他如一个老物件在时光里存在着。

在这越来越热闹的场景中,他想起了自己那些充满活力的、年轻的、美好的日子。他也曾经精心地为孩子们准备着食物,他无数次陶醉于这醉人的清香。他温婉的妻子在身旁爱怜和欣赏地望着他,孩子们欢快地在外面玩耍着。就像此刻,那口敞开的大锅里翻腾着的水泛起了散淡的油花,水与羊肉已经融合成一体了。他的大儿子也像他一样手持那把大勺,不停搅动锅里的肉,怕沉入锅底太久,烧糊了,损坏了鲜美的味道。他不停地把汤舀起来,再慢慢地倒进锅里,水与肉混合的香味,一阵一阵飘到了买买提老人的面前。他恍惚间把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儿子重合在了一起。

他继续重温自己年轻时的一些事情。每当他从那个偏远僻静的二塘沟水电站回家时,他都会筹划着给妻子和孩子们一个满意的礼物。多年来成了一种习惯。山上没有什么礼物可带,但他有着绝好的厨艺,每次下山回家就亲自下厨,为妻子和四个孩子奉献上一顿丰盛的午餐或者晚餐。他很享受孩子们在饭桌上吃饭的神情。虽然都是自己的孩子,四个孩子有着不同的饮食习惯。有的专注于手里正在吃的肉,而不关心其他;有的孩子会目光闪烁,不关注手里正在吃的食物,而是看着盘子里还有多少;小儿子不太爱吃肉,通常会挑一块最小的肉夹到碗里,磨磨蹭蹭等着一顿午餐结束,算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女儿最会撒娇,每次让他喂着吃饭。曾有人笑话买买提,哪有男人天天围着锅台转的,没出息!他不理会别人怎么说。他想到在山上看管的那个水电站的闸口,每天晚上十二点关闸口时,那些水被突然阻隔起来,莽撞地撞击着渠边,不一会儿,靠近闸口的水流越来越缓慢,越来越平静,随着水位的升高,从山上下来的水已冲击不到闸口的四壁了,水流温和地融入到了更大的水域中。早上六点起来放闸,天还没亮,天上的星星闪着微弱的光亮,只有此时才能听得清水流的声音,世界以安静迎接着他。当他习惯性地打開那把闸栓,积聚一晚上的水如巨浪般冲出闸口,畅快淋漓地释放着自己,但水却不知道自己会流向哪里,它们只是沿着那条石头修砌的防渗渠一直流向远方。在黎明黑黢黢的夜空下,他能看到山下静默如迷的村庄,那些星星点点的亮光,如天空中的星星。那里就是他的家。一股暖流弥漫着清冷的黎明。在山上专门为孩子们养了四五只羊。若是遇到了汛期,他几个月回不了家。孩子们想念他,妻子叨念他。这些信息是无法互相传递的。只有等到汛期过了,他才能和家人团聚。这时候他就会带着一只自己精心饲养的小羊,给孩子们做一顿清炖羊肉解解馋。

大儿子清炖羊肉的手艺就是跟着他学的。他没有刻意地教过他。因为是长子,比弟妹们早懂事。买买提每次炖肉的时候,大儿子就喜欢跟在他身旁,和他聊天,问一些山上的事情。父子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问:“山上有什么好玩的吗?”答:“有啊,有许多石头,还有一些野兔之类的小动物……”他的妻子会不屑一顾地说,荒山野岭的,有什么好玩的。他们父子俩会诡秘地对视一下,似乎在说:男人的世界你不懂。这是多么温馨的时刻啊。可是他的妻子在十多年前就生病去世了。对于买买提老人来说,一大半的人生记忆被他的妻子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去了。剩下就是他与孩子们的记忆,而他们的孩子也当了父母,又需要与他们自己的孩子分享人生。买买提老人的人生记忆就这样不断地被分割搁浅,最后,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许多事情。

今天的家宴设在了他大儿子家里。大儿媳妇是个敦厚善良的女人,过了半生相夫教子的日子,平日里她负责老人生活的起居。老人和她比较亲近。他小儿媳是今天家宴来得比较晚的一位。可能因为老人偏爱她家的做法,引起了哥哥姐姐们的不满,表情有点露怯。她安静地坐到了炕的边缘。这一屋子的热闹似乎和她也没有多少关系。

尤库日买里的初冬,是农闲时刻,大多的人闲着在家。谁家煮了肉,像是某一个节日的仪式。只要远近街坊邻居来串门,主人家会盛情相邀,邻居一般也不客气,自然而然地加入进来。热依汗就是过来串门的邻家大姐,受到主人的挽留就坐到桌子边,给我们递碗筷、倒茶水,一副主人的模样。老二家最后到场。两口子都是公职人员,工作相对忙一些,也因照顾老人不够被兄弟姊妹抱怨过。老二家媳妇是当老师的,平日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处事态度,早引起了家庭成员的不满。

家宴正式开始了。一条长方形的炕桌摆到了炕上。那一锅清炖羊肉已经分成许多盘摆上了桌子。女主人凉拌了黄萝卜丝、皮辣红(辣子、西红柿、皮芽子相互掺杂着拌的凉菜),做了抓饭,还有从市场买来的凉皮子和黄面,新打的馕,这是一顿丰盛的午餐。我们几个远道而来的客人盘腿坐到了炕上,男主人作陪。

八十多岁的买买提依旧安静地靠着门坐着。女主人在地上摆了一个小桌子,孩子们和买买提老人坐在一起。一盘肉了端上来,老人没有露出对食物自然亲近的喜悦,也没有为儿媳妇明知他已经无法享用这盘肉的美味而愠恼。他挪了挪凳子靠近了他的小孙子,摸摸孩子的头,那孩子用头拱了拱买买提的胸口,买买提满是褶皱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这是近几个小时之内,第一次看到他与孙子们互动。女主人给老人盛了一碗羊肉汤,把一块馕泡了进去,这就是买买提老人的午餐。要等到馕泡透、肉汤不烫了,他才能慢慢地吃掉这些食物。他吃饭的神情很专注。对于买买提来说,他所关注的事物越来越少,他与周围世界的联系也越来越少。他仅有的能力就是把那份退休金一分不剩地交给他的孩子,希望能帮助到他们。而他对自己一日三餐从来不挑剔,别人给他做什么他就吃什么。他也只能吃着越来越简单的食物。他的世界和他的身体一样正在慢慢地变小。

吃饭时的话题,没有绕开买买提退休金的问题。老大、老二、老三各说各的不容易,只有他的小儿媳妇闷着头吃着自己的饭,时不时地偷瞄买买提老人。老人依然安详地坐在那里,似乎在听着别人的故事。即便再多的人对这件事情说出意见,对于买买提老人来说也是与他无关的。

我仿佛也被植入了买买提老人一家清晰又复杂的家庭氛围中,有种莫名的感动油然而生。我会是他们孩子中的哪个呢?我无法给自己下定义,因为这是别人的家,别人的人生。在这片土地上生长的每个事物都能找到自身所归属的答案。买买提老人的平静和坚定、女主人的敦厚和善良,以及被偏爱的小儿媳妇怯懦的愧疚。他们就像一棵又一棵正在经历冬日阳光抚摸的老桑树,只需记得在生长的过程,有阳光和水给予生命的延续,而后他们相互成林,又独立存在,让每个深入其中的人觉得柔软又温暖。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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