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小安在一起的二十八天(短篇小说)

2021-04-07 04:19严小妖
作品 2021年2期
关键词:小妖小安葫芦娃

严小妖

1

我有一个朋友,大家叫她小安,安玩美也是她,我的安姐。这是我的梦,很舒服,我要把它写出来。安姐搬到贵州我的家,住了一个月,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上厕所。厕所不分男女,大部分时候,她上我在门口守着,我上她又在门口守着,或者给我递纸。我们不写诗,只是在院子里喂猪,种一排排会爬树的豆。安姐说小妖你把我照顾得很好,你可以写个故事叫《和小安在一起的二十八天》,大胆搞,我帮你把关,但一定要把猪是如何拱圈这个细节,写得生动具体。

2

其实,梦里还有一个男人牵着一头牛从门前走过。吃完两块西瓜,我正要递过去第三块,安姐说不行了,再吃膀胱要发霉,下半身这种东西一旦发起霉来,怕是烟都冒不动,有哪样搞头。再者西瓜属寒,整多了,起夜也不舒服。就是这时,男人和牛一起,出现在我们视野里。那是一头老母牛,下体鼓囊囊的部分,一下子就让我想到了安姐口中发霉的膀胱。我问安姐膀胱壁有多厚,不等安姐回答,我便站起来跟着牛铃铛节奏又唱又跳,一直折腾到黑云吞日,夜色中悬浮着几桌晚饭后的馋香,一只只夜行虫跳出来交配,我才让膀胱在空气中停止抖动。安姐要去上厕所,让我也跟着去。小妖,膀胱壁多厚我不晓得,你的身体里,此刻应约有五百毫升西瓜汁的尸体需要排出来。我没进厕所,而是蹲在院子里的堡坎上把这约五百毫升西瓜汁的尸体,不,是夏天的尸体,一滴不剩地浇灌到堡坎下面的青菜地里。安姐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妖你这个人真的好耍。我起身提上裤子,跟安姐回家洗脚。

3

我不爱洗脚,洗脚水好几次被我放凉,安姐也不管我。并排躺在一起,大部分时候我们什么也不说,直直地盯着天花板,眼睛看麻了看酸了,才老实闭眼睡觉。我的觉被分为两个部分:主觉和回笼觉。我的主觉多梦。别人的奶奶说过,脑袋里住着星星的人,梦才会很多,而我绝对是脑袋里星星最多的人,奇形怪状,以至于主觉睡眠质量不是很高。那就需要第二场觉上场,也就是我的回笼觉。只有在睡回笼觉的时候,我身体的每一寸皮肤才会随着太阳的升起放松下来。睡回笼觉时,我爱翻身,把右腿压在安姐身上,安姐说,小妖,你的右腿起码有三十多斤,压得我的肠子两头跑,喘都喘不过气来,我就笑,我也想知道安姐的右腿有几斤,或者左腿,可安姐睡觉规矩。一天夜里,安姐睡得很熟,我没什么睡意,我想起床把屋顶掀翻,这四面墙撑着的一个顶,卸下五十颗螺丝、四十八个螺帽,好让安姐一睁开眼,就能看见满头的萤火虫。

4

一坛刺梨酒,一坛杨梅酒,一坛桃子酒,一坛治跌打损伤的药酒,一坛治女人妇科炎症的药酒,两坛葡萄酒。安姐说,小妖,你安逸得很嘛。把每种酒从坛子里倒出来一点,炒几个小菜。两个人喝酒意思不大,我把隔壁五婶喊来,五婶嗓门大,说起话来噼里啪啦的很热闹。可这次五婶来了,不喝酒,喉咙还压得很低,每每开口,是那種细小的刺耳声。她还一直盯着安姐看,看够了,其实哪里看得够,这不五婶约安姐明天一起去赶场买菜,顺便逛一哈,买件花衣服。安姐很激动,也不喝酒了,早早就上床睡觉,等着明天和五婶去买花衣服。我有点郁闷,五婶怎么看都不像是单纯想跟安姐发展革命友谊的人。

5

安姐真应了五婶的约,这个傻女人。我在屋里踱步,鸡圈门口踱步,反复念叨,安姐这个傻女人。一上午,我焦躁不安,鞋底在地板上搓来搓去,再搓重一点,地板都要起皮了。不远处,茶壶里的水已烧开,冒出来那一股股的热气,眼看就要抱住屋顶一起冲上云霄。院子里叫“老二”的那只母鸡也喊个不停,我大骂,叫个锤子,活鸡还能被蛋憋死,再叫我就一壶水把你烫了炖汤给安姐补脑。我不该骂锤子,贵州鸡根本听不懂。且我也不该动了给安姐补脑的念头,安姐显然是我见过的大智若愚的人之一。可,街上有卖猪肉的张屠夫,他油嘴滑舌还缺斤短两,我忘记跟安姐讲;摊摊上卖茄子那个刘姐,她家的茄子长在粪坑边,长势很好,吃起来……不行,安姐这个傻女人,我要去找安姐。老远,就看见安姐和五婶穿着一模一样的大红花绿叶裙子站在街口,五婶那得意的样子,像一只没有尾巴的花孔雀,不,是花公鸡,花蜈蚣,花花菜……我冲过去对着安姐柔声说:你好美。说完,拉着安姐就往家走,把眼睛里的怨气瞪到五婶的花裙子上,瞪你裙子两个大洞洞,我看你美!走出二十来米,我让安姐原地等我,又跑回到五婶跟前,我安姐让我告诉你“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就在我窃喜五婶这个农村妇女一定蒙圈时,五婶抽出玫红色碎花手绢儿举到高空对着安姐用力挥舞:小安,小安,落日见秋草,暮年逢故人,我懂你哦。我吓得立马接住自己的眼珠,卧槽,地缝在哪里?决定了,我不会再介绍新的朋友给安姐认识。

6

看抗日神剧,男二号对女一号说,你不幸福。女一号问,你怎么知道我不幸福?男二号盯着女一号打量了一番,视线最后落在女一号两胯之间。我和安姐会心一笑,骂了句,狗日的男人。还是看抗日神剧,男主为了偷到敌方一份军事机密文件,和管档案的花妞搞暧昧,男主给花妞买了一个肉饼,说是又嫩又脆,可以舔一舔,啃一啃,咬一咬,只有这种饼,才配得上花妞这种绝世倾城的女人。我和安姐又会心一笑,狗日的已经用过,暂时还没找到新的词语。

7

小妖,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安姐到我家的第七天,发问。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本身发问,这是顶好的兆头。关心的线头就从心里扯了出来。“一撇一捺是人”,“圈圈叉叉出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继而为人”,当然我没有这么回答。而是拿出十个鸡蛋,把蛋放在灯下甄别哪一个有望孵出小鸡,留下八个,脱了裤子,让八个鸡蛋均匀落在我两腚之间,温顺蹲下,一句话不说,安姐叫我吃饭也不吃,天黑了,一只蚊子在屁股上张狂,也纹丝不动。我料定,这是对于安姐发问最好的回答,此举动定然可以看出,我是一个有趣,有好奇心,敢行动,有爱心,有毅力,且十分细心又身材极好之人。安姐抱来“豌豆哥”,豌豆哥是我家另一只老母鸡,我家有十三只老母鸡,过年的时候杀了三只,私奔了一只,还剩几只你自己算。回到正题,安姐一把把我扯了起来,叫我赶紧把裤子穿上,“人有人事,鸡有鸡责,这是自然发展规律”。安姐把豌豆哥屁股放在鸡蛋上,豌豆哥扇动翅膀,一些灰尘和少量的风飞起来,安姐没有躲开。安姐,你问我是什么样的人?小妖,我确实问了,可我建议你,先闭嘴,急于回答,是很多年轻人的通病。

8

一大早,太阳才掀开被窝,我就已经在磨刀石上磨刀。安姐说,小妖,你咋个愣个吓人,这是要搞哪样?安姐你莫要怕,我有分寸。你怕是有个鬼呢分寸,赶紧把刀藏起来。安姐劝我。我告诉安姐,磨刀是为了切自己后脚跟。一切事的发生多半是有原因的,已经三天了,我只要一转身低头,就看见我的脚后跟,它们紧紧跟着我,监视着我的一切,就连睡觉,它们都要睁着眼睛,好不自在。安姐不理解,一个脚后跟,能碍着什么。我脱下袜子,抬起一只脚扛在肩上,进一步解释:安姐,你看这脚后跟看似普通,皮是皮,肉是肉,因好几天不洗脚还有一点干燥脱皮,跟全世界大部分的脚后跟没有什么两样。可是,安姐,你把眼睛贴过来,你看到了吗?就是脚后跟上这些似贴非贴的死皮,它们跃跃欲试,企图消灭我。你今晚把脚好好用肥皂洗干净了,我保证谁都无法消灭你,安姐像是说出了一个惊天大秘密。安姐,真是跟洗脚没关系,你看,你细看,这些死皮在脚后跟的怂恿下,变得十分嚣张,它们已经玷污了我十几双袜子、三双鞋子,现在鞋袜已经全部被污垢分子沾染,一些酸腐之气即将蔓延全身,进而波及身边的人,而后全人类的脚后跟都会生出消灭主人的想法,最后导致人类灭绝。安姐,你知道的,我可是细心得很,这些死皮听命于脚后跟,偷窥着我的一举一动,别以为它们在暗处我就发现不了,我已经去医院检查多次,身体其他地方都干净清白,不值得怀疑,唯独脚后跟最是猥琐可疑。安姐骂我,你是有什么值得那么大动干戈去监视?我当然不会告诉安姐,我心里装着的大事情太多了,只是目前被密切监视着,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去施展抱负,去完成心中勾勒的美好世界的蓝图。我不怪安姐。拿起刀,我准备朝着后脚跟切去。安姐,要不你来切,我下不去手,我是一个善良之人,一切善良之人都该对自己仁慈。说着,安姐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冷冻鸡腿,在我面前比画,小妖你说的是这样切还是这样切,肉这种东西我切了几十年,什么形状都可以,安姐横着几下,竖着几下,从鸡腿上切下来几片肉。刀很锋利,每一片肉看上去没有什么痛苦就落下来,我瑟瑟发抖,不再言语。小妖,刖和剕这种酷刑,很久很久以前的人没有逃过一劫,已是让人惨不忍睹疾首痛心,生活不易却有美好,你要学会放过自己。我又看了看脚后跟和脚后跟上的死皮,安姐口中的美好,似乎在一点点爬上去。我笑了笑,决定去洗个脚。

9

安姐昨天切肉之利索,看我眼神之坦然,让我开始怀疑,我和安姐之间有了一点裂缝,一定有什么东西正要钻进去,把我们扯开,越来越远。我要及时阻止。搬来两张躺椅,午饭过后,屏蔽一些鸟叫和虫鸣。我约安姐玩一个对战大脑的游戏,这个游戏很简单,就是说完一二三后,我们一起睡着,走近彼此的梦里,顺着梦的指引,去到对方的大脑,这样一来就可以看清楚对方在想什么,大脑里装着什么。说起来简单,但进去之后又要格外小心,不能在大脑里停留太久,否则一旦大脑感知到打扰和威胁,就会吐出某种液体,把人彻底封存再也出不来。而且,在大脑里不可生出喜、怒、忧、思、悲、恐、惊等这些七情六欲,任何情感的萌生,都会让人在大脑里长出棱角,这些棱角生长极快,角尖还带着会弯曲的细刺,稍有不慎就会弄伤大脑,后果不堪设想。安姐有好奇心,但是好奇心不多,所以我要趁热打铁,一次就找到答案。才进去,安姐的大脑管理者就跳出来,这是个一模一样的缩小版安姐。小安姐先开口,说要跟我在大脑里干一架,一人选定一边,她在左,我在右,武器是一些刺痛人的语言,我们互扔,谁赢了谁做管理者。伤害安姐的事,我不会做,回绝了。避开安姐的大脑管理者,寻找自己的答案要紧。在安姐大脑里七拐八拐,安静欣赏着安姐几十年来的种种:第一次和男人拥抱羞红的喜悦,目睹疯子离世心疼的眉宇,儿子青春期叛逆的摔门,感情破裂时坦然而绝望的背影,喝醉了蹲在马路边和绿化带里玫瑰对话的傻样,牙疼的时候偷偷卤猪脚在家里啃的贪吃……不小心打碎过五个花瓶,上错过十一次车,走路回家的深夜在心里骂过二十二次这个狗日的社会,五百次想轉身看看那么多年过去了身后还有谁……安姐的几十年过着大部分女人千篇一律的生活,却又有着安姐才有的独一份儿生活态度。在一个拐角处,我找到了安姐与我的记忆存储,没有具体的场景和语言,在成都一起喝酒那次的记忆也没有,安姐大脑里和我有关的地方是一个桃心的印记,温暖而迷人。不能呆时间长,我该出去了。我想此刻外面,一些海棠花瓣正被风吹起来,很美的样子。小妖,你是贪吃蛇吗?满脑子都是吃的?你……在大脑里不能滋生情绪情感,现在出来了,不等安姐说完,我走上前去,用力抱了抱安姐,我们之间,什么裂缝也没有。

10

带安姐去山上走走看看的想法在第十天冒出来。山靠着山,云叠着云,风一吹来,云围着青山漫无目的地跑,若此刻,一个石头落下去,山谷里传来一点回声,树叶和不知名的野花都要在这神奇天地间抖三抖。这是出自我口的贵州深山里的景色,安姐就要亲眼见到了。山顶上,安姐张开怀抱,小妖你们这里安逸得很。云彩和雾气绕过大山后,在朝霞的召唤下径直朝安姐飘过来,透明的白亮,在安姐身上朦朦胧胧一圈圈缠绕升起,像仙女一样。安姐,安姐,你过来。我趴在地上朝安姐喊,安姐也跟着趴在地上。安姐,我说的山,云和风在高处,那是看得见的美,现在我们来感受一下闻得到的美,我一大口一大口地吸气,胸口贴着大地规律起伏。安姐问我这是做什么。我让安姐也跟着吸。安姐,你知道吗?第一口的味道最是复杂,有行人走过的臭脚丫子味儿,当然这山顶上少有人来,味道也大多被雨水冲洗过。有花瓣和枯草浸过的泥土香气,不同颜色不同品种的花香气不同。还有一种难以想象的味道。最表层的泥土因最靠外,土质也最是紧致,想象必须很安静很柔和,才能透过紧致的土地触摸我们的嗅觉。随后第二口、第三口,花草和人为的气味会越来越淡,可就是如此,最纯净泥土的味道才会显现出来,先涤荡鼻子,说大一点的话,涤荡一下灵魂又有何妨。哪怕是初生婴儿躺在这样的泥土上,怕是都要立刻长出翅膀。所以,越往里,人恨不得也跟着钻进去,哪怕不能钻进去,也要把鼻子递进去,好好地品一品这大自然的美味。你是说大自然是一碗香甜可口的大杂烩吗,小妖?我和安姐哈哈大笑,笑声扭在一起混进耳朵,和耳朵里存储的一些美妙声音缠在一起,摩拳擦掌,结朋交友。不远处,一只鸟站在悬崖边上,背对着我们发呆,显然,这是一只有心事的鸟。我和安姐停下呼吸和笑声,也不敢从地上起来更不敢靠近,怕稍微的打扰它都会丢弃翅膀,跳下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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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过了十二点,我和安姐都还不想回去。又浓又黑的夜色,在树上摇摆,黑漆漆的树叶,被星光叠上去一层,月光叠上去一层,才落入我和安姐眼睛的光亮。大山的深夜除了黑,还有一点怕,美都被挂在那棵目光到不了的树上,视线在不到半米的范围内苦苦挣扎。我打开手机电筒在草地上寻找,安姐问我找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找什么,就是觉得这样的夜晚,两个女人打着手电筒在大山里,如果不是神经病,就一定是在寻找什么重要的东西。是安姐先找到的一声惨叫,喊我听,我没听见,就因为没听见,才搞得更吓人,于是我们在夜色里走得越来越轻,找得更加仔细。安姐说惨叫开始拉长了,也不是完全的长,像是一种暗语,三长一短,或者五短三长。我开始后悔没有好好看书,我相信某一种书里,一定明明白白写着如何破译暗语或者恐惧。小妖,咱们是不是忘记把晾在院子里的衣服收回去了?安姐,没有,我们根本没把衣服拿出来晾。两个没话找话女人的尴尬,在找到声音来源后变得正常。在惨叫的,原来是一只怀孕的兔子,灰白的卷毛,棕色的眼睛。兔子喊我们救救她,说她要生了。小妖,你来,你生过两个娃,你比我有经验。安姐,还是你来,我都被麻倒在手术台的,哪里晓得这种事怎么整。安姐提醒我可以百度,帮人类接生的案例比比皆是,可帮兔子接生,一时没找到,信号还不好,网站急得转圈圈内容就是显不出来。情况已经到了烧掉眉毛的紧急,握着手机的手也直哆嗦。我灵机一动,安姐,不然我们采用音乐催生,不是说音乐可以减缓产妇的痛感嘛,我们唱歌,帮兔兔减轻痛苦,让兔宝宝顺产。可唱什么歌呢,我和安姐讨论,我说唱山歌,安姐坚持抒情。讨论好了唱什么歌,谁先来唱又是问题,安姐提议她起头我来跟,我提议安姐先唱第一首。也不知道讨论了多久,伴随着一声“滚”字,两只兔宝宝传来啼哭,我和安姐也为不用唱歌的事如释重负。看着我和安姐,兔妈妈把兔宝宝揽进怀里,又冲着我们大喊滚。我和安姐悻悻离开,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我估计安姐在心里赞叹兔妈妈的勇敢和母亲孕育后代的神奇,而我在想,其实可以早一点随便唱一首《小兔子乖乖》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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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山上回来,我们谁也没有再提小兔子的事情。只是一人倒了一大杯杨梅酒喝下去,没有下酒菜,也不碰杯,就是干喝,愚蠢地比看谁喝得多喝得快。喝完,两个女人就在房间里晕乎起来。我要出门,安姐堵在门口不让我出,她要睡觉,我也堵在床边不让她躺下。为此,我和安姐狠狠吵了一架,她用四川话,我用贵州话,她借板凳说事儿骂我笨的时候,我就拿水桶含沙射影骂她蠢。骂就骂吧,我们还想干架,安姐的武器是苍蝇拍,我的武器是裤腰带,安姐追着我满屋子跑,我又追着安姐满院子跑。好在喝得太多了,身体不停地拐弯,谁也没够着谁。跑累了,安姐坐在地上拿出手机,我也坐下拿出手机,我知道安姐是准备打电话借一些语言来继续骂我,刚才安姐恐怕是用掉了藏在心底最深处所有骂人的语言。我的人际关系也不差,我也要借,借一些上海话、吐鲁番的葡萄话。远远望去,两个女人的右手大拇指一直在手机屏幕上划,大概三五分钟后,一起放下手机,放声哭泣。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飘起来小雨,淅淅沥沥的,是像叠词一样规律的小雨,一会儿ABAB,一会儿AABB,一会儿AABC,在为两个借不到语言的女诗人流泪,而地上两个人的影子,顺着雨水和眼泪,靠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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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到这里,有点断片。是儿子的哭声把我吵醒,爬起身随手抓起一片尿不湿给儿子换上。儿子已经两天没拉臭臭,二十四小时我都在等儿子的臭臭,好几次闻到味道,都以为来了来了,结果打开来看,臭屁一个,很焦躁。儿子倒是没什么感觉,咧着那没牙的小嘴傻呵呵地笑。女儿拿着魔法棒在阳台比画,六颗杨梅加一颗杨梅,等于七颗杨梅,妈妈,六一儿童节为什么不叫七一儿童节?厨房的碗,除去打烂掉的那一个,都还没洗。太阳用了三十年也很旧了,还没来得及洗手换进心里一些新鲜的光亮。对,你也瞧见啦,生活的问题有很多都需要我亲自处理。今天,我决定给安姐放一天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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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来,我就跑到猪圈边,我知道,猪拱圈的细节我还没写。安姐笑我,深入其间最是可以观察仔细,最是有真切的生动具体。安姐说得有道理,我决定带上铺盖,到猪圈里和猪凑合一晚。我让安姐也陪着我,她在外面,帮我盯着点,具体盯着什么,安姐没问我,我也没说。猪并不欢迎我,它看我,我也看它,僵持了几个小时。或许是看我一动不动玩手机,猪打了会盹儿,放松下来,便开始拱圈,果然是猪都改不了拱圈。有了有了,动起来了,我压低声音朝安姐喊。喊什么,我懒得过去,怎么动的,你发信息告诉我,别吓到猪,只有完全松弛的时候,细节才更自然连贯。它丢弃慵懒,晃悠悠站起身来,右前腿踏在干草上,大拇指因為放松,朝草的内侧抠了抠,当第一口混着猪屎的气味进了鼻子,身体的每一寸都有了家的归属和坦然,猪紧了紧裤腰带,弯下腰,屁股微翘甩了几下,臀部附近的毛跟着惯性逆时针旋转。鼻子和嘴巴一起扎进有枯草和泥土混合的墙根。我给安姐发过去这一条后,又继续观察猪。你发的什么鬼,小妖,把你自己当猪,人猪相通才是最高境界。安姐果然是大师,我瞬间领会到精神要点,觉得刚才之描写确有矫情,我现在要人猪合一。安姐,闭上眼睛,我想象自己是一头猪,睁开眼,我并没有变成一头猪,而是到了猪的鼻子上,猪每拱一下,我的鼻子便跟着抖一下,猪拱得越快,我抖得越快,当猪埋进枯草和泥土混合的墙根半天不出来时,我整个人才从猪的鼻子上跳下去,跟着猪鼻子一起钻进土里,意想不到的是,除了泥土和枯草的气味,我还闻到了今夜最纯正的猪屎,啊,就在此刻,我做到了人猪合一。又给安姐发过去这一条。老半天了,安姐一直没回我,猪已经彻底入睡,劳累的猪鼻子被磨得通红还流着口水。关上猪圈门,猪也有睡个好觉的权利。我进房间想问安姐是不是没收到信息。默数了一下,进门之前,我的鼻子习惯性地朝天空抬了十几下,鼻孔略微放大,只有月亮才能看到的鼻毛。我要立马告诉安姐,我的牛逼,已经高于人猪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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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姐想去玉米地里看看“红头发”,红头发就是红色的玉米须,我跟安姐讲这些玉米须不但生得好看,泡水喝还能利尿降血脂。说那些话的时候,我没多大底气,因为我根本没喝过。我不喜欢经常去地里,地里有洋辣子,毛东东的,扎人奇痒难耐,到了晚上睡着了还会感受到一些毛刺贴在身上,像有千军万马的洋辣子在身上干仗,烦透了。对于红头发安姐没深究,倒是对“救兵粮”很感兴趣。一山坡一山坡的红果子,黄豆那么大,一撮撮一簇簇地挂在带刺的枝头,风起时,对望着摇头晃脑,互相挑逗。我告诉安姐,这小红果子,它叫“救兵粮”,以前解放军在这一带打仗,因为粮食紧缺,几天没东西吃,而这植物那时正是结得很好,红红的,很吸引人。越好看的东西越是怕有毒,不过人即将直面死亡的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一个士兵跳出来,鼓起胆子搞了一口,结果发现不但没中毒,反而生津解渴,精神很多。满山遍野的红,救了他们,因此就有了“救兵粮”这个名字。安姐扯几颗救兵粮放在嘴里嚼,若有所思。我想安姐已经察觉到,小妖又在胡说八道。我又告诉安姐,我们经过的地方,原来就是解放军和陇家军打仗的地方,当时的陇家军是陇师长带领的,后来去了台湾。他们有轻机枪重机枪和大炮,又占有良好的地理位置(打仗真是要天时地利人和),所以解放军战士也牺牲了不少,有些烈士坟墓现在还在贵州。一想到自己踩着的地方原来打过仗,顿时血液沸腾,仿佛伸出手臂就是一挺机关枪,对着天空突突突,很有力量。安姐丢下所思开口说,小妖,你怕不是吹牛逗我玩哦。其实我也不知道真假,也不记得是哪里听来的了。唯一能确定的是,“救兵粮”百度一搜,叫火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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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的隔壁王姐的男人、村口村长的表弟、修旧电视机的张叔等,多次想约安姐去烧烤,都被我拒之门外。为了弥补对安姐的亏欠,我和家人决定带安姐去“小海子”搞一次烧烤。准备好食材用具和二十颗有烧烤念头的心,一路享受着来自大山的足底按摩,全速前进。山顶的美,两只眼睛装不下。安姐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几个侄女围着安姐转,揪下来一些野草丢在安姐肚皮上,咯咯地笑,安姐也不恼,继续惬意地用右手挡住眼睛,把阳光捏扁存在指缝间。躺了一会儿,安姐起身,地上约二十厘米的野草被压出一个坑,顽皮小孩们拥入坑里嬉闹,夸张着坑的大,坑的软。我也跑到坑边热闹,小孩们正抛弃对坑的新鲜跑去抓蝌蚪,只看到草上的阳光被彻底压扁,无一幸免。烧烤吃了许多,把提前冰镇在山泉水里的啤酒拿出来,我和安姐一人喝了一瓶,透心的凉像一群深海里的蝌蚪蜂拥至心里。小妖,我们没带青椒啊,你刚才烤排骨的青椒哪里来的?山上拿来的,我哈哈大笑。安姐,在我们这里,山越高,偷的概念越是模糊。安姐站起来,把山踩在脚下,伸手拿住一些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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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往外跑着不住,安姐很累,在家休息,我们一起看书。书是我找出来的,没有封皮,整不清楚书叫什么,是什么颜色。“她的手已经伸到他的腰际,摸着细腰带的活头儿一拉就松开了,宽腰裤子自动抹到脚面。他从裤筒里抽出两脚的当儿,她已经抓住了他的……”“听到她的哎哎哟哟的呻唤,他的那种鼓胀的感觉又蹿起来,一股强大急骤的猛力催着他跃翻起来,一下子把她裹到身下,再不需她导引就闯进了那个已不陌生毫不含混的福地,静静地等待那个爆裂时刻的来临……”看了一会儿,就感到四周的空气在头顶噼里啪啦炸响,房间里瞬间弥漫着像是炒板栗时冒出的燥热香甜气味。小妖,你这个瓜娃子,这是什么书?我傻笑。安姐,孔圣人說“食、色,性也”。脑袋里飘来一次春梦里时兴的小黄歌“少女俊朗共风流,左摸摸,右揪揪,日上三竿,菊落接头……”独自嘿嘿两声,安姐不理我,起身去煲汤。村里的小东子来院里借东西。小东子手里拿着一根雪糕,来来回回地舔,真叫人心痒痒。劳伦斯讲过,我们文明的最大灾难就是对性的病态的憎恨。我当然不憎恨性,我憎恨的是小东子嘴唇上挂着的两串大鼻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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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几天暴雨,哪儿也去不了,安姐想听我吹吹对面山腰“老皇帝和小皇帝”的故事,我想听安姐讲讲《我们这儿是精神病院》里没有的疯子。安姐是客,我先讲。对面山腰有且仅有那么一户人家,我姑且把其称为人家,也许是仙,也许是一头水牛精、一头野猪精。我去没去过那里你就不要深究了,反正我那么能吹,你且当故事听,别往真假上想。“老皇帝和小皇帝”没人知道他们的真名,我就叫他们二老,在新的社会,显得尊敬些,毕竟我是个正派人。二老住着两间瓦房,兄弟俩人一人一间。瓦已经很旧,从廊檐下爬过的壁虎都不敢停留太久,怕旧瓦掉下来砸断了尾巴。旧的房子,旧的思想,旧的身体,种一些新的菜,两兄弟相依为命。二老院子里,有一棵神奇的桃树,这棵桃树结的桃子,是二老的不死药。直到有一天夜里,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门口桃树上突然结了一个黑桃子,从黑桃子里冒出一只肥嘟嘟的虫,二老起夜恰好看见,虫子又恰好从桃子里掉在老人手上,也就是“老皇帝”的手上。电视剧里的桥段,虫子开口说话了,虫子说,二老死后会变成仙,位列末尾的仙班,编号79643和79624,成仙七七四十九天后,会有一个背着铁锅的女人出现,你们谁先冲上去把仙女丢的锅接过来戴在头上,谁就可以娶了这位仙女,从此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虫子说完后,二老互相看了看,关上门回家睡觉。第二天,第三天,虫子都在重复讲着这个故事。直到第七天,虫子再也讲不动了,就问二老,你们难道不信我?二老丢下一句狠话,丢锅的女人不可爱!虫子被气晕了,为了避免虫子起死回生坑害自己,二老把桃树砍了烧柴。谁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只听说,二老门前每到夜晚,桃花漫天纷舞,到了白天却什么也看不见,也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二老躺在院子里吸收日月精华,再也没有醒来。故事就到这里了。安姐说想去对面山腰看看,我劝安姐不要去,我告诉安姐,每一次我跟别人讲“老皇帝小皇帝”的故事,版本都不一样,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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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姐讲,除了和小晴值班接到急救电话,一个男人的声音找诗人小安那次,还有一次,玉皇大帝刚睡下,胖妹也刚跳完减肥操,安姐就接到电话,这次的声音也是男的,只能判断不是上次那个男人,因为这次找的不是诗人小安,而是找葫芦娃小安。安姐哭笑不得,问他谁是葫芦娃小安,他说是你啊,就是你啊,你接电话你就是。安姐说,那要是别个接电话呢?我们这里有一个犹太人知识分子,他可能愿意当你的葫芦娃。你就是我的葫芦娃小安,我闻得到你的味道。我们在讲着电话的,你咋个可能闻到我的味道,你怕不是会顺着电话线爬过来?安姐今晚显然有跟这个找葫芦娃小安的人多聊几句的兴趣。你这个小傻瓜葫芦娃小安,电话线冷冰冰的,有那么细,我怎么可能爬过去?你的味道我很熟悉的,因为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是一根藤上的葫芦娃,有一天,我们因为一滴雨水吵架,你任性,就跑了,跑到医院里面,照顾一群疯子。安姐哈哈大笑。我妈妈说我也是疯子,要到你们医院来,到时候我就能找到我的葫芦娃小安。安姐问他什么时候来,他说不知道,他还没准备好。主要是孩子还小,孩子的母亲跟人跑了,孤零零的,还没有吸收足够的养分,变成像他一样厉害的葫芦娃,战胜生活的一切恶意。安姐让他赶紧来医院,怕他伤害自己的孩子。他有点生气,葫芦娃小安,你是讲哪样,我们做父母的,就要陪在孩子身边的啊,疯一样地陪着,不管多久,都要耐心等到孩子变成会神奇魔法的葫芦娃,才能放心离开。你说对不对,我的小亲亲安安葫芦娃?好的,那我等你,安姐准备挂电话,他又说了一句,葫芦娃小安,等着我,别让别人欺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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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天,我本想带安姐去寺庙烧香祈福,安姐说家里要来一个客人。我问安姐是谁,安姐说来了就知道了。很稳定的一个梦,突然要加入一个陌生人,我有些惶恐。立马按下暂停键,跑到梦的外面看看,还好看上去梦的结构还算完整,保护着梦的水晶球没有破裂迹象。对着梦,嘛哩嘛哩哄,我念了几遍咒语,加固这个梦。买了点菜、水果和饮料,又回到梦里。安姐的客人来了,不是别人,这个人就是安姐,应该是一个和安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我当然有一百个问题,可安姐看上去却很开心,一种不同于平时的放松在安姐身上散发。安姐说,这个人一直住在她身体里,其实身体里还有好几个这样性格不同的自己。有机会都介绍给我认识,这一次带来的这个叫火爆小安。火爆小安头发也是爆炸形的,像一朵开裂的鸡枞,看着我就想笑。笑个鬼,再笑,我就把你吃掉。我想我确实应该严肃一点,毕竟这是客人。火爆小安很勤快,什么事都想做,扫地把扫把弄折,洗碗把碗摔坏,晾衣服把衣服烧着,我让她歇一歇,她揪起我的衣领让我原地转圈圈。后来她自己不做了,开始指挥我,让我下河摸鱼,上山爬树,地里挖蚯蚓,太累了,我实在着不住,我让安姐把她送走。火爆小安好不容易从安姐身体里出来,不肯回去,我们只好协商让她最后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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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里,火爆小安每隔十五分钟就要在院子里放一串鞭炮,整得周围几家的房子摇头晃脑的晕,常年躲在房檐上的蜗牛也收拾行装准备离开。最恼人的是,方圆几里的牲畜都不睡觉了,跑到自家主人的头上拉屎撒尿闹觉醒,大喊解放了,解放了。喊了一会儿,牲畜们在人的脑袋上玩起接力跑,让彼此的屁股碰到屁股,头碰到头,相互碰撞交换着思想解放带来的刺激。思想的漩涡在人的头顶上飞快旋转,把人的头发剔除,把脑袋削尖。可都这样了,这群牲畜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它们放弃人的脑袋,纷纷走到街上。眼睛,鼻孔,肚脐……牲畜们遇到洞就钻进去,蚕食着从三岁到九十岁不同人类身体带来的美妙滋味。难怪人类贪婪,喜欢互相吞噬,原来入侵的乐趣是如此美味。雨果N年前就警告过,人们能够抵御武装的入侵,却阻挡不住思想的渗透。解放是好事情,解放所带来的美好和舒服我们人类正感同身受,可一群牲畜的解放,让人担忧。一旦牲畜们纷纷起来闹革命,试图解放些什么的时候,过惯安逸生活的人类早就丢弃武功绝对毫无招架之力。我和安姐也慌了,带着大家端水出来把炮仗浇灭,随着炮仗声音哑下去,牲畜们才纷纷从人类身体里出来,沿着来时的脑袋,回到自己窝里安静下来。我们把炮仗泼了水,火爆小安更生气,趁我午睡往我嘴巴上涂辣椒水,搞得我一路追着火爆小安喷火。一天像一条雨季的洪水那么长。安姐有点难为情,说对不起我,完全没料到火爆小安的杀伤力如此大,到了晚上,安姐跟她寒暄了几句后,把她送回到身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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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妖,我们结拜吧。安姐端来一碗血放在我跟前。安姐看出我的疑虑,立马解释,你放心,这是鸡血,而且这不是我们家鸡的血,我们家鸡怕疼我知道,这是隔壁老王家的鸡血。安姐,我不是说这个,如果是为昨天火爆小安的事才跟我结拜,真的没必要,我不会放在心上,结拜这种事是小娃娃们玩的,怕是不好意思整。好嘛,你讲得对,那就不结拜了,鸡血我们拿来晚上煮火锅吃就行了,说完安姐端着鸡血离开。安姐,安姐,安姐,我气得直跺脚,你就不能再跟我客套一下吗?下午,外婆讲家里的火腿像生虫了,拿下来砍开给我们炒一盘下酒。安姐问我是哪样虫,我本来想讲是爱吃火腿的虫,但是结拜的事情,我心里还有不爽。这个虫就是蛆啊,安姐,不过你别怕,这个蛆和厕所里爬得遛遛臭臭的那个蛆又是不一样的,长在火腿上的蛆,从出生开始,就白净可爱,吸收着火腿肉的精华,一天天茁壮成长,错,不是一天天,是一下子就长大,因为火腿太香了,它们贪婪吸收最肥美处火腿肉带来的营养,揠苗助长般疯长,傻乎乎肥嘟嘟的,单纯到来不及生出思想,乖巧温顺躺在肉肉里,几乎就要和肉融为一体。但是,我们没有那么残忍,我们不会把蛆和火腿一起吃掉,我们会把它们剔除,让一盘火腿肉保持肉的红和青椒大蒜的绿,不留一丁点儿来自蛆虫的白。而且只有世界上最好的火腿肉才有幸迎来蛆虫的光顾。安姐让我打住,冲出门外,想把一些蛆虫的描写拽出来,可因为我强大的语言功底,终究无能为力。哼,安姐小朋友,我看你还敢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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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姐问我,外婆手机里每天传来的那些像歌又不是歌的那个到底是什么?我知道安姐讲的是山歌,外婆有一大堆山歌群,每天在群里听山歌,也在里面跟人对唱,安姐听不懂在唱什么。说实话,贵州的山歌,我也不怎么听得懂,但是可以感受到那种简单、固定的节奏带来的奔放、明快和愉悦。我跟安姐讲,我们这里彝族苗族唱山歌比较多,他们会在一些特定的节日里以山歌的形式颂扬、感谢、传情,等等,这种习俗被一代代传承下来。彝族苗族汉族本就是一家,随着不断地水乳交融,文化更是交织在一起,汉族人民也喜欢学习唱山歌,更爱在过年过节的时候,约在某个特定的山头对山歌,见物即兴,现编现唱。安姐运气好,恰好赶上外婆跟几个老婆娘老头子约着在村口对歌。几个老头老太婆的山歌,开场就洪亮饱满,外婆们笑,我和安姐也跟着笑,“大田栽秧行对行,钥匙配锁妹配郎,只要小妹不嫌弃,哥哥下田来帮忙。”“男:三月里来桃花开,我想亲妹发痴呆,那天才得小妹见,我想亲妹你不来。女:相思苦来苦相思,望见小郎笑嘻嘻,快快乐乐我两个,我们快乐甜如蜜。”“爹妈给我一块田,荒了十七八九年……”只看到老人家们脸红脖子粗地对着,漏风的牙齿举着满脸的皱纹一起笑,可爱上面多了一些滑稽,唱得兴奋了,拐杖都要在大地上打节拍。外婆一句句给我们翻译,安姐讲这个有点像部队里拉歌那种,确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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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姐讲,再喜欢的地方,住久了都不好意思。为暂时打断安姐回成都的念头,我决定投其所好,打麻将。安姐讲入乡随俗,跟我们一起玩捉鸡。麻将一打起,安姐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跷起二郎腿,叼起烟,一声声幺鸡、碰、杠、和了,喊得掷地有声,底气十足。这样的安姐,是我第一次见。“每个人都有一个与众相同的自我和一个与众不同的自我,只是所占比例不同。”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我研究着我以为的那个安姐。安姐问我发什么呆,给她倒杯水来。安姐赢了钱,要带我进城吃好吃的。随处可见的广场舞,是安姐对我们镇上的第一印象,我想象不出来安姐这样的人跳广场舞会是什么模样。而好吃的真的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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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我和安姐照例在院里躺椅上摆龙门阵,显然安姐已经迷恋上跟我摆龙门阵的感觉。阉猪了,快来看阉猪。我和安姐随着声音摸到五婶家门口。五婶家有一头公猪、一头母猪,说是两头猪在一起闹腾得很,今天必须把它们阉了。确实,在农村,阉猪是一种传统,阉割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方便圈养和育肥。我和安姐挤到人群前面,看到两头猪被吓得快要贴到墙上。公猪先开口,婆娘,还是阉你吧,你若是担心留下疤痕我不爱你了,大可不必,我爱你之心,日月可鉴。又对主人说,阉母猪吧,放过我,这世间的情欲我还要细细品尝。安姐气愤,喊五婶阉了这公猪,最好把嘴巴也切下来。母猪也说,死公猪,你以为你又能逃过一劫吗?那么急着表忠心,人类的套路你还不知道吗?我被阉割了,下一个就是你。母猪说完,推着公猪,一起来到圈门前,一副殉情赴死模样。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太多,大家起哄,一起阉割,把割下来的卵子和睾丸拿给我家阿花吃。阿花是李叔家的大狼狗。我和安姐不想再看下去,我跟安姐讲,这个算不得多么惨无人道,毕竟猪本身就在食物链的底端,让人真正害怕的是早几年的结扎手术,一刀下去,切断的部分,狗都因为害怕不敢吃。安姐叹气,我摸了摸肚子,庆幸自己赶上了好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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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天,安姐讲,从来没想过可以在我家住那么久,过几天就要回成都了,很不舍得。我问安姐,那你想做点什么?安姐半天没说话,随后找来一些种子。安姐说要把这些种子种下去。我问安姐,这是些什么种子?安姐讲她也不晓得,所以要种下去,让我悉心照顾,好告诉她把什么种到地里,有没有一些是会开花的。我没把握把这些种子种活,有时候越是用心越是事与愿违,这让我有点难过。安姐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妖,你记住,安姐在一天天变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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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媽杀了一只老母鸡,炸成油辣椒准备给安姐带回成都。安姐很内疚,老母鸡没有什么错,不该献出生命为一个外来朋友践行。半夜的时候,我跟在安姐身后,看到安姐独自站在院子里抹眼泪,对着我家鸡圈说了三声对不起。月亮好像是一直都有的啊,照着安姐的白头发,该死的月光,一点也不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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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安姐送上车,师傅说还有几分钟才发车,我坚持陪着安姐。小妖,一会就回去了,不要再送我,我不喜欢这种离别场景。残花最痛,离别最伤,我答应了安姐。可是,安姐,在一起28天了,我们一首诗都没写,有点遗憾,两个诗人,怎么可以没有诗?诗个锤子,快回去吧,小妖,把日子过好,把娃带好,诗写不写都可以。

责编: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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