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鱼记

2021-04-08 03:19黄钟警
西部散文选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鱼卵秧田鱼苗

黄钟警

我的侗乡宝赠是鱼米之乡,每年谷雨季节一到,下稻田谷种和下稻田鱼种几乎同步进行。我做过几年农民,种过稻子,养过稻田鱼,知道下一箩谷种只够播撒一块秧田,而一个鲤鱼婆产卵,足够好几家农户的稻田放养。浸泡谷种大家都在风雨桥头河段进行,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只要不用装过酒的器皿来鼓捣,就不会影响谷子的出芽率。而鲤鱼繁殖则自始至终神秘兮兮,为提高鱼苗的成活率,特意添加了人工干预的环节,于是,这种神秘色彩既约定俗成又心照不宣。

先在村边背人的地方选一口流水清澈、丰沛的池塘作为鲤鱼的“新房”,用带有绒毛的藤子和棕皮为它们铺设舒适的“婚床”,然后将原来单独住“闺房”的鱼婆接来。这“新房”其实就是“产房”,因为鱼婆一旦与鱼公交配就“临盆”了。没有爱情的前戏,也没有缱绻的蜜月。请不要讥笑它们是不懂得爱情的低级动物,压根儿没有择偶标准,逮着谁就是谁,一场“拉郎配”的戏,就让它们兴奋不已。不,正因为它们这股为传宗接代的执着劲,才使它们这一物种得以延续下来。

此刻的“产房”不能有一丁点惊扰。人必须给它们站岗放哨,不许人畜从塘堰上路过,也不许周边发出一丝声响。小时候我曾撵着祖父来到池塘附近,被他用力拦腰抱住,还用手捂着我的嘴巴。为保证鲤鱼交配成功,常常一个鱼婆要配上几个鱼公。与肚子胀鼓鼓的鱼婆相比,鱼公们的体量要小得多,但它们并没有相形见绌而悲观沮丧,反而在两侧紧紧地贴着产卵的鱼婆伴游,时不时斜斜地挺着身子竭尽盘桓的能事,不负众望地尽显雄风。

一场生命的狂欢结束,千千万万受精的鱼卵,像喷洒在绒毛藤和棕皮上的珍珠小米,一嘟噜一嘟噜带着浓重腥气的晶莹。毕竟春天的水还冷,人们便把各自的绒毛藤或棕皮带回家去进行人工孵化。就在各家堂屋的木地板上,用春天的枫树叶为鱼卵营建温床。鱼卵被柔嫩、清香的枫树叶包裹起来,为保持温床的湿度,一天早中晚要匀匀地喷洒三次水,而且都必须洗手漱口方能进行。三天后,你就可以检验鱼卵孵化的情况,这时只要端来一碗清水,将几颗鱼卵放入清水中,如果鱼卵遇水即破,从中游出一个个蚂蚁大的小黑点来,就说明这鱼卵的孵化已经达到火候。

接下来这个鱼卵温床将原封不动地搬进秧田的水沟里,仍用枫树枝叶盖着,以免春雨将鱼苗击伤;而下面枕着酥软的泥土,让小黑点们一出壳就接上地气。由于秧田的肥料充足,不几天,鱼苗们便在秧田里,游出一片片云雾。

一个月的秧苗有一尺高,就可以移栽了;一个月的鲤鱼苗有小手指粗,就可以分养了。我往责任田里放鱼苗,先放田垌后放梯田,怕时间一长,小桶里的鱼苗因拥挤缺氧受不了,便一路小跑着。

我用手捧着鱼苗放养,让它们从我的指缝间活跳乱蹦地漏下,一种快感令我陶醉。看着这些小小的精灵游走,一捧,一捧,竟捧出一种伤感和怜意来。因为小小的鱼苗从此要面对茫茫的宇宙和生活的坎坷,多少天敌早已在觊觎和惦记着它们。

像是一种仪式,每放完一块田的鱼苗,我都郑重其事地在田中插上一根木棍,然后在其顶端系上一个草标,告诉过路人此田已经放了鱼苗,不能随意进去捞蝌蚪和放养鸭子!

稻田养鱼,其实是很粗放的放养。作为主人,我没有给它们投食,不像养鸡养鸭养猪养牛,虽然它们自己也去觅野食,但还是有饲料作基本的生活保障。鲤鱼命贱,不像金鱼一样用精饲料喂养,也不像草鱼一样要天天吃现成的草,全靠它们自食其力,靠大自然的恩赐,靠它们身上那野性的基因。我们只不过是借用稻田的面积和生态,借用稻禾的庇护来养殖它们而已。

最难抗御的是天灾,遇上持久的大旱,它们就像在热锅上煎熬,不是變成一堆堆骨架,就变成一摊摊白色的鸟屎。而连天的大雨一来,汪汪的田水就会溢出,惊惶失措的它们就会被席卷而去,是摔进溪涧里还是卡在山坡的树丛中不得而知。

面对一路不测的命运,田鲤的损耗无法避免。今天我放养的数目是分母,来日还剩多少分子难以预料。真是难为它们。难怪这田鲤像猪的刀头肉一样,是侗家祭祀时必备的祭品。祭神灵,祭祖先,更应该祭奠它们自己,它们太不容易了!

我知道我肩上的责任。从放鱼苗开始,我将竭尽我的努力,对它们履行我的承诺。然而除了替它们祈祷风调雨顺,我还能为它们做些什么?

为鱼苗营造安全的生活环境,我把横在稻田出水口的岩石安放得稳稳的,然后站上去跳几跳,狠狠地蹬几蹬,哪怕遇上再大再急的水都无法把它冲歪或冲走。我还在出水口安上用小竹子编成的竹帘,或安上用杉树枝叶编成的剌网,还要不时清除堵塞在竹帘或剌网上的枯叶、水草和浮萍,让田水进出平衡保持清新。我要沿着田埂查找漏洞,无论是老鼠打的,螃蟹扒的,蚯蚓钻的,我会用木槌将它们捶得紧紧的,不能让它们把田水悄悄偷走,并根据禾苗和鱼苗的生长情况,适时进行浅灌或深灌。我还要把田边的杂草拔得干干净净,不给袭击鱼苗的水蛇提供罪恶的掩体。

从此,看田水成了我放不下的一件事情。哪怕农活再忙,我也要见缝插针,两天走上一趟。养鱼,鞭策我成了一个勤快的人。一个夏天和秋天下来,我留在田埂上的脚印,粘在我裤脚上的苍耳子,成为我记在生产队工分册以外的劳动记录。

因为频繁地打照面,鱼苗跟我熟稔起来。每当看到我的到来,它们便成群结队游进我的倒影里。看得出它们一个个憨憨的,怡然自得地划鳍摆尾,一张一合地呶着嘴巴,着实可爱。它们从不为争食而斗气打架,从没有以强凌弱,不分尊卑,不搞霸权。人类的成语“唇齿相依”是它们亲密、和谐,终日耳鬓厮磨的生动写照,而“相濡以沫”这个成语,如果没有看到它们这一生活特性与场景,就绝对造不出来。在我家乡宝赠去西腰途中的一个水井凉亭的石凳上,阴刻着一幅圆形的《三鱼共首图》,图中三条鲤鱼从三个方向往中间游去,三个鱼头叠在一起,三个鱼鳃叠成一个,而共同的眼睛便成了这个圆的圆心。难道这不是“唇齿相依”和“相濡以沫”的侗族版吗?

原来养鱼也是养一种心性,养一种对善良的敬畏感,在我们的心里。我想起了侗族情歌,常常把美好的婚姻,比成“鱼共田”,因为和睦共处是夫妻生活的终极目标。

随着禾苗的返青、分蘖、封行,稻田撑起了绿油油的一片天地。鲤鱼们有了安全的庇护。去看田水的我即使是零距离,再也见不到它们的影子。只是薅头道田和薅二道田的时候,再也不是鱼苗的它们不时来触碰我的小腿,算是跟我打招呼。而其他看田水时候,我只能听见它们在禾苗深处的唼喋声。

听老一辈说,稻禾扬花的时节,田鲤生长得最快。那撒落水面的稻花是最有营养的饲料。走过田边你能听见它们在哗哗的拨水击浪,像是在炫耀自己突然长大的体量。进入农历八月,一支脍炙人口的侗歌不时萦绕在我的耳旁:“八月的田鲤即将是酸水煮的鱼,我俩当初的情话越嚼越有趣……”这是侗族《十二月情歌》里唱到八月的那一段。酸水煮鱼是专属侗家的味道特别的佳肴,而不断地反刍两人之间的美好初恋,是情人之间让爱意不断叠加的专属感情。

最让人激动不已的是收获田鲤的时候。为了方便收割稻谷,此时的田水一定要放干,而最有效的方法是开排水沟。随着哗哗的田水流去,露出脊背的鲤鱼全集中在水沟里,慌不择路地乱蹿,高兴得让你心里咚咚直跳。一个小捞网捞下去就是几条,有四个手指宽的,有五个手指宽的(侗家人习惯用手比划鱼的大小),丢进箩筐里还溅得你一脸带笑的泥浆。

田鲤收获了,稻谷收割了,侗家欢乐的收割才开始。接下来的是用笙歌来收割,用合拢饭(长桌宴)来收割。你看那首著名的佚名绝句描写得多形象:“吹彻芦笙岁又终,鼓楼围坐话年丰。酸鱼糯饭常留客,染指无劳借箸功。”用手撕酸鱼,用手捏糯饭,侗家原生态的用餐方式,多么浪漫和惬意!

鱼成为侗家庆丰收和待客的主角。在侗族稻作文化的链条中,之所以衍生成一环又一环的诗眼,因为它们自始至终带着诗的律动。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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