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缺

2021-04-08 03:19黄红梅
西部散文选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三哥哥哥外婆

黄红梅

在我们最需要您的时候,父亲,您却永远地缺位了。

我们每个童年都缺少了父亲,心里被剜空了好大一块。我们只能幻想着一个父亲,一个慈爱的父亲、一个默默关注我们的父亲,我们幻想着父亲您35岁时意气风发的样子、45岁时锐意进取的样子、暮年时含饴弄孙的样子,我们想象着您为我们遮风避雨的样子,想象着您会在教育我们之后又摸摸我们的头安慰我们的样子。

一切,都是幻想中。

您来不及告别,就永远抛离了我们,从此,我们就如同风中蛛丝般飘荡,如同水中浮萍般無依。我们的生命中只记得母亲35岁时操持辛劳的身影,45岁时饱经沧桑的身影,暮年时满头白发的身影。我们像孤雏一般,已经失去父亲的庇护,又害怕随时失去母亲,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在暗夜里默默流泪。

我小时候总是会做噩梦,做同一个梦:梦见母亲在荒野上被勾命鬼勾走,我一直追,拼着吃奶的力气追,追着追着进了香蕉林,追着追着就到了云朵里,追着追着就看不到她的踪影了,她就消失在虚空里。

梦中总能看到一大片甘蔗园及甘蔗园对面的一座坟墓。那是一座土坟,坟头不高,没有任何装饰。周围没有一朵鲜花,没有一棵绿树,土坟就静静地躺在苍穹之下,那么孤兀,那么遗世独立。一阵风“嗖嗖”吹过,我陡然一惊,从梦中醒来,天地之大,我却不知道我可以去哪里找寻我的爹娘。我不知道哥哥们姐姐们是否也做过这样的梦。故乡是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而失去父亲的哀痛之音绵长深远。

在成年后,我是恨您的,同时,也是佩服你的,佩服你的成功。

最佩服的是:你成功地骗回了一个有智慧,有能耐,而且强悍的女人———我母亲。您成功地拴住了她一辈子,牢牢的,用看不见的丝绳,捆绑。

那个年代,母亲是地主家的孙女,是独生女。您是失恃的孩子,家里穷得叮当响。两条原本并无交集的平行线,在时代的洪流中相遇交汇。或许是因为上过几年您的课,或许是因为目光刹那的交错,母亲被您的才华征服了,就决心跟着您一辈子。

结婚当天,母亲被三姑六婆、姊姊妹妹们从深山里浩浩荡荡地送往父亲您家。鞭炮在寂静的空中炸开,绽放成满地耀眼的红色。久久不见新郎前来迎亲,她们停在桥边不前,拉着母亲不准她前往,女人们叽叽喳喳说:“你男人呢?你男人干嘛不出来接?我们回去,回去,不结,这婚不能结,不能结呀,瑞萍!”母亲泪流满面,望着鞭炮瞬间的绽放,消散,她的心沉入湖底,留下记忆中无法弥合的伤。

最后还是村里几个有威望的老人带着唢呐、锣鼓队走到桥边对母亲说:“进去吧,进去吧,回到家再说。”原来,您还在博罗县城工作,无法赶回。在一波又波的唢呐锣鼓声中,她被连哄带骗走入您家门,并在几个老人的主持下与公鸡同拜。尽管这公鸡非常雄壮、神采奕奕,尽管拜堂仪式照常进行,但谁都看得出新娘眼中遮掩不住的落寞。

当陪送的亲朋返回后,母亲独自一人,坐立难安。她盯着公鸡,公鸡也盯着她,公鸡突然“哦哦”地叫起来,母亲吓得尖叫连连。鸡叫声、尖叫声混合在一起,您那烂草房在叫声中摇摇欲坠。新婚之夜,美丽的新娘独守空房,夜凉如水,可比水更凉的是那颗沉坠的心。从此,她心里就有一根刺,久久地痛着,不曾愈合。

她含辛茹苦地生下五个儿女,忙碌的您却从来没有回来帮过忙。母猪下崽都会痛得“哼、哼”几声,她却从来没有埋怨,生活想要压弯她的脊梁,但她却挺得更直。苦难岁月中,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您可以尽快把她和孩子们迁入县城,一家人可以共享天伦。但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望,每次都被您拒绝。您说农村人纯朴,农村生活压力不大,您说等孩子们大一点再说。您说这些时,眼是不敢与她对视的,您心中似乎藏着天大的秘密。

“死”成了您与世界告别的最直接的方式。您长眠地下,再也不用忍受别人的白眼、侮辱,但属于我们的狂风暴雨似的磨难才刚刚开始。您走了,解脱了,一了百了。但世间的事犹了未了,还有一地鸡毛的琐碎,还有孤儿寡母的生计,这些何能一了百了?转身而去的人摆脱了,现世浮沉的人还在煎熬。

当您狠心走这一步时,您想过我们这五个可怜的孩子吗?您想过我娘吗?把这些嗷嗷待哺的孩子,丢给一个孱弱的年轻女子。我恨您,您的担当呢?对您来说,死是容易的,活是困难的,您选择了易,规避了难。您去到另一个世界是彻底安静了,但我们孤儿寡母却如同深秋枝头的黄叶,在风中颤抖,在雨中哭泣。

哭,满屋子都是哭声,母亲呼天唤地、撕肝裂胆地呼喊:“你怎么那么狠心呢?你的小儿才八个月呢,你还没见他一面抱他一下呢!”母亲性子烈,头拼命去撞墙壁,隔壁的叔公叔婆紧紧地抱住她,孩子们也跟着号啕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这样的哭持续有将近一个月,我感觉生命中所有的泪水在那一个月快流干了,只剩下一颗心在滴血,在枯萎,在凋零……

那段日子,天空是灰暗的,河流是灰暗的,就连平时熟悉的村庄都是灰暗的。母亲日日夜夜声嘶力竭地哭,哭那个让她托付终生,却又半道丢弃她的人。“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母亲患上了偏头痛、眼疾,她的眼泪就不曾干过。她想过死,而且经常想,确实只有死才能脱离痛苦,只有死才能与狠心的您在九泉之下重逢。但她看着五个孤苦伶仃、可怜巴巴的孩子,就又坚强起来,决定扛下生活无边的苦涩。

为了孩子们,她必须坚强,必须忍耐;她不能放手,也无从放手。她是孩子们的最后的一根稻草了。没有了您,没了靠山,没了经济来源。她必须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她必须去挣工分,而且要满分,她挣的工分多,年底分的粮食才多。

您是聪明的,在爷爷去世后,您就求我外婆来帮忙带孩子。慢慢地,外婆成了娘的支撑和后盾。

母亲每天坚持早出晚归,为了挣多一点工分,她经常挑粪,只因这项工作又脏又累没人愿意干,但工分高。只要能养活家里的几张嘴,她就埋头苦干。她什么活都干,一干就是一整天,从来不喊一声累。苦难岁月的磋磨中,她没有遮风避雨的伞,只有一个人在风雨飘摇中勉力维持这个残缺的家。

她起早摸黑忙得像陀螺,但她的赚来的工分依然无法填饱我们五张嗷嗷待哺的嘴。她厚着脸皮去求外公施舍点粮食。外公问:“当初你嫁他时,你不是很傲气吗?你不是跟我这个地主断绝了父女关系吗?”母亲跪着,拼命磕头,放下了她最后的骄傲和自尊,苦苦哀求:“爹,我知错了,帮帮我,帮帮孩子们。”“滚远点,当初要你招一个男人回我家传宗接代,你为何不肯呢?现来求我干嘛?”母亲擦干眼泪,直直地站起来,拾起地上那颗被狠狠蹂躏过的心,她发誓今后再也不求任何人,无论如何也要带大自己的五个孩子。

这就是外公,他一直在外面飘,一直不肯回來与外婆圆房,直至他娘天天招魂,他娘一到傍晚就拿着他的衣服叫:“回来喽,回来喽,儿子”。或许招魂有效,又或许他回来“疗伤”了。他与外婆圆了房,插了秧,种上种子后又跑了。

当外公回来时,他家已经被打倒了,不再有钱有势了,母亲当时也长到七八岁了。外婆是童养媳,经常挨打挨骂又吃不饱,身体病弱,无法生育。这样他更不善待外婆,也不会善待母亲。他说他侄子会帮他养老送终,一切只给他侄子,母亲在他眼中卑贱得连一棵杂草都不如。

母亲无路可走,只能靠东家借米西家借粮艰难度日。她永远无法忘记忍饥挨饿时那种前心贴后背的感觉;她永远忘记不了向别人借粮食时,舌头上犹如压了千斤顶,重得张不开嘴的尴尬;她永远无法忘记借到粮食时,立马像穿梭的云雀般跑出去,那一刻,阳光有了温度,微风送来清凉,她手上借的几升米仿佛不是粮食,而是全家活下去的希望。人就是要努力活着,苦厄越打击,母亲却挺立越直,如同立根在破岩中的劲竹,风越狂,志越坚。

又是一年分粮时。那时生产队分粮都是按工分结算的。而您家孩子多,大人少,挣的工分少得可怜,入不敷出,每年都是超支大户。

一天,娘挑着一担空箩筐出门,外婆拦着她说:“乖女儿,连续去了几天人家都不分给您,别去了!我回去求求你那死鬼爹,啊?”“别,娘,您回去只会给他打骂,还讨不来一粒米,我今天就是去抢都要抢一担稻谷回来。”

到了粮仓,无论母亲如何哀求,保管及会计都不肯称一粒粮食给她。她看着黄灿灿的、饱满的的谷子从簸箕装到一个个箩筐中,再到村民哈哈哈大笑地担回家;看着金字塔样的谷堆马上变成平原;听着村民叽叽喳喳地说她脸皮厚。母亲呆了片刻,咬着嘴唇,二话不说,把外衣一脱,再脱,最后剩下内衣,把手一插腰,那势头像打架像抢像耍流氓。其他人愣住了。趁这机会,娘赶忙自己装稻谷,装满一担后砸到大磅秤一称说:超支又不仅我一家,他们凭什么有分,而我不能分?我家孩子吃了几个月地瓜粥了,现连粥水也马上没得吃了。这里120斤,您们要么记好帐,要么找政府抓我。再不行,我明天把孩子们都带到村长家,我明天就自己离开这鬼地方。

一切都是那么猝不及防。就在他们发呆的那一会儿,母亲火速地离开了。正是娘这种豁出去的气概,他们也怕了,只好老实记帐。就这样,我们几个孩子们又有点粥吃了,尽管粥里面的米粒少而又少,尽管我们还是经常饿得头晕眼花,所幸一家人还不至于饿死。

猪肉是珍稀食品,我们更不可能有得吃,过年时节偶尔会有鸡肉吃,不过两条大鸡腿是要送人的,其他也所剩无几了。青菜,仅仅是外婆在河边抢摘的野菜,平时看村邻吃腌菜头,我的口水直流,期待着有人送上一块。母亲确实没时间去开荒种植,外婆又是小脚女人,很多重活根本做不了。能吃的除了地瓜粥就是白粥,地瓜还是我与三哥在已收挖后的地瓜田里捡的仅仅如小拇指大小的地瓜,我们经常对娘说的话就是:“娘,我眼睛里怎么有那么多星星?”有时话没说完,人就晕倒了。

特别是我,上有哥哥姐姐,下有弟弟,怎么争怎么哭怎么闹都不可能吃上肉。母亲与姐姐商量,决定把我送给镇上的一个老师。他生有二个儿子,他愿意拿点钱给我们家,他保证待我如亲生,保证让我吃好穿好。这是二哥告诉我的,他说我快有好日子过了。我虽小,但是精得很,经常守在村口,每看到老师骑单车的身影,我早早就逃走了,有时候到傍晚都不敢回。这时外婆与二哥会来找我,会到各家的柴房找我,找到时,经常饿晕睡着了。有一次二哥找到我时,看着蜷缩成一条小狗样的我,泪哗啦啦地流下。背着我回到家后哭着对母亲说:“阿姆,别把妹妹送人,我就一个妹妹,别送。以后我那一碗粥分一半给妹妹,我吃半碗,好吗?姆!我们饿死也要一家在一起,姆!行吗?”这话传到老师那里,他不敢再说用蛇皮袋硬带我回去了,他还带话给母亲,说她把小孩教育得很好,说我们家小孩再穷再苦再累再饿都没偷别人家半点东西吃,说我们家以后会再现辉煌的。

社会变革了,村里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分到每家每户。村里的妇女放出风声:没生产队罩着,我们一家绝对会饿死的。想想也是,超支全村最多,孩子多又小;娘不会犁田、不会耙田、不会配农药、不会选种子……一个家里没有父亲顶门立户,只有母亲硬撑着一口气在苦苦挨着。母亲太多不会了,一切都得从头来,一切都得虚心请教别人。

此时,大姐已高中毕业,二哥也基本初中毕业,三哥正读四年级,他们就像集体商议好了一样,都不肯再去读书了。特别是三哥,他不肯读书可气坏了母亲,他有慧根,他有您的聪明,他有您的形态。他不上课后,老师多次来家访,差点把我们家的门槛都踏烂了。也明说了,一切学费包了,只要三哥坚持读下去。母亲哄过三哥,也把他吊起来打过,一边打一边眼泪就扑簌扑簌地流下来:“儿呀,坚持读下去呀!我卖铜卖铁甚至卖这烂草房都要供你读,家族的希望就靠你们了,你要争气呀,儿子!”“我们是坚决不读了,哥哥拖拖拉拉才勉强读完初中,读完了照样只有耕田”,姐姐说:“既然我们不是读书的料,就一起耕田,对于家庭,我们虽然添不了斤,但肯定能添上两,多份人手多份力。”“天呀,这是怎么了?”娘呐喊。

您看您看,您狠心地走了,连我们的童年一起带走了,哥哥姐姐似乎一夜之间就长大了。从此,我的世界不再有缤纷色彩,只有无尽的黑与白。

为了生计,娘带领哥哥及姐姐天天在外忙碌着,特别是农忙时节,他们几乎整天都趴在地里劳作,常常在地上锄草、松土、施肥、打药、采摘、收割,全身沾满了泥土和刺草。

记得有一次,应该是夏季的双抢时节,娘带着铜煲、米及一些炒好的酸菜去到很远的田地,这是生产队分给我们家的四亩田地,在山脚下,虽说地肥,但异常远,家里到这足足要两个钟头,而且太多蚂蝗了。田是三哥在昨天已犁好并耙好的,三哥负责铲秧苗并担秧苗过来田中央。娘带着我、姐姐和二哥插秧。日头那么红那么亮,晒得我脸都要冒火了,蚂蝗沾满了我的脚,它吸着我的血,它吃不下了还沾在我脚上,我哇哇大哭。娘心疼我,要我休息一下,我一听立马就跑开了。姐姐不同意,叫我回来继续插秧。二哥最疼我,说:“让她休息一下吧,她才八岁呢!”

姐姐与哥哥吵着吵着,不知怎的,竟打起来了。看着姐姐哥哥浑身泥水,我只能默默地走入泥田里。姐内疚地哭唤:“天呀,这看不见边的苦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呀?”她才十八岁,您在时,她享有天真无邪的童年,她本该也有浪漫的少年、青年。可现在不得不与娘一起负担这个家,不得不忍受见不到头的苦日子。母亲双眼含泪喃喃地说:“孩子们,老天爷有眼的,我不相信它会亏待我们一辈子,坚持一下。”

正是母亲的这种信念与执着,我们家的收入一年比一年好,粮食也开始有了一点节余。

您离去也有五或六年了,我们家生活基本稳定下来了。对于母亲,一个才三十七岁的寡妇来说,是非,只多不少。她尚美丽,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头发黑溜溜,牙齿齐又白,笑起来能勾人魂,但她很少很少笑。

经常有人帮她介绍对象,她也从不拒绝见面,只要是镇上的圩集日,这样的见面自然少不了。姐姐年龄较大,所以比较懂得利害关系。不知道是姐姐下达过“密令”,还是我发自闪心的恐慌,加之我那时经常发梦,总是梦見娘不见了。

依稀记得有一次圩集日,早晨,读一年级的我逃学了,早早就在学校外的黄瓜地藏着,看见母亲挑着箩筐经过后,我紧紧的尾随,当看到母亲转动一下身体,我马上跳入路边的沟里,比地下党还地下党。啊,一部车呼啸而过,吓得我来了一个滚动就掉入路沟。母亲发现后把箩筐一丢,飞奔过来。检查我未受伤后,拖着我就往学校方向走。她怒火烧到极点了,我哭着骂她不是我妈妈,而且直呼她的名。她把学校门口的一头牛放了,拿着它的绳子把我五花大绑,正好是牛刚刚的位置,牛在学校门口的大树下接着竟继续去柏塘圩镇。我踢树我踢泥巴我往上往下窜,我使劲,越使劲越紧。太阳越来越猛的照射着万物,包括满头汗水满脸泪水的我。铃铃铃,下课了,学生们跑出教室跑出校门来看热闹了。见鬼了,叔公的女儿,名叫满定,她带着头花,穿着花鞋,带着一帮我的小同学来了。她们嘲笑着骂我:吊颈鬼,该死,地主婆,该死。她们骂得欢乐极了。我也拉大声音直呼她母亲的名,她们更来劲了,竟往我身上吐口水,我的头上身上口水沾满,脚边牛粪上沾满苍蝇,臭气迫人。上课铃声响起,她们凯旋而回教室。那时,我幼小的心灵已体会到打倒地主及你游行被批的凄惨了。那天下午,谁帮我松绑的?我怎么回家的?脑袋一片空白。

晚上,母亲与姐姐吵得非常激烈,姐姐煲了一大锅大茶叶,即一种毒药。她叫母亲分给我们喝,说我们个个喝完后,她允许母亲走,有多远走多远。母亲一巴掌打到姐姐的脸上说:我要走你留不住我,也没权利留我,你这个白眼狼,无良心的狗东西。姐姐红红的脸立马变紫红,她双目怒瞪,无语的死瞪母亲。

在农村,寡妇的苦不仅仅来自身体,还来自精神。我们邻村就有一个寡妇去圩镇与人相会,回来后给她儿子知道了,拽着她就往池塘里按,她儿子说让她清醒一下。

您看,您走后的家,不是吵就是闹。我们年少或许不懂母亲的苦,您是懂的,可您在哪?从那以后,母亲不再去见有“那层意思”的男人了。

虽说温饱解决了,不需要求爷爷告奶奶地借米粮度日。但管教小孩是一大难题呀,母亲看着到了受教育年龄而又无法上学的孩子们;看着孩子们不是“内战”,就是“外战”,不是这个伤,就是那个伤的。她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无力,她一个人既当爹又做妈的,确实分身乏术。

我与三哥争吵及打架是常有的事,那时候的孩子皮实,命也不值钱。外婆最疼三哥,而三哥总认为是我害死外婆的。我九岁时,读二年级,村里小同学每天早上会叫齐然后大家一起上学。可有一天他们竟不叫我就偷偷上学了。早上五点钟,天还没亮,我害怕极了,我哭着闹着要外婆送我去上学。那时天气奇冷,浓雾笼罩着天空,霜一层又一层地覆盖着路面,寒彻心底。外婆打着赤脚,背着我,一步,二步,抖抖嗦嗦地往学校走。她本可以拒绝背我上学,但她怕我没鞋穿会冻着,她知道我有多喜欢读书,她实在不忍心拒绝,她太好了,她的思维里只会接受,忍耐。最后外婆把我背到学校再返回后就脑充血瘫痪了,一个月后外婆去世了。从那时起,姐姐哥哥们恨死我了,他们连看我的眼光都是厌恶的,他们或明或暗地打过我好多好多次了。那时的我不敢反抗,反抗又能如何呢?连爱着我的外婆都给我害死了,哥哥姐姐们爱着的外婆都给我害死了!我也想打自己呀!

与三哥战的最猛的一次发生在我十一岁那一年夏天,我跟村里的大人上山割猪草回来,热得凶。三哥也十四岁了,估计是犁完田回来太累睡着了。我打开电风扇,这电风扇是我们家唯一的电器,钻石牌的,是姐姐在深圳打工捡到别人丢弃的,它带给了我凉爽,但它的声音像雷声一样响,把三哥吵醒了。他二话不说,一伸手一个巴掌打过来并说我“狗地主”。我懵了,我最讨厌人家骂我地主,还狗地主呢。我回骂了他农村最毒的一句话并把风扇往他身上一推,风扇掉到地上并砸中了他的脚,疼得他哇哇叫。

我害怕地跑向后山,他不会放过我的,他果然追上来了,并一拐一拐地追说着要打死我。不行,山上人少,我立马转头往山下跑,边跑边喊救命,跑到池塘边时,我一跃身就跳下去了。我那时丝毫不懂水性,只知道拼命划水。三哥脚被砸得厉害,他只能拿着竹杆在池塘边扑打着我。或许我命大、或许水不深,我竟从池塘的这一边划到那一边逃走了。

家是不敢回了,我只有在田埂上跺来跺去,最后走到小溪边的香蕉树下坐着,又累又饿,浑身湿透,迷迷糊糊竟睡着了。醒来时,天呀,两条腿给蚂蟥沾满,血从小腿流下,双腿又肿又痒,我害怕地大哭大喊,在寂静的,稀疏的星空中,月亮阴暗阴暗,我究竟睡了多久?有人找我吗?夜,好冷好冷,心,好冷好冷,我无声地哭,孤立无援地踉跄着往家方向走。狗听到我凄凉的脚步声吠起来了,嗯,是啊,我也跟乡村里四处游荡的狗一样,招人嫌,没人爱。

与下屋的所谓叔公争吵是最常的事,(因为爷爷是在战乱时被叔公的父亲捡来做大儿子的),叔婆经常对母亲指桑骂槐,或许是您在世时,她家还能沾点好处,现在我们家只有拖累他们的份。其实他们从来没帮过我们家,反而经常欺负我们。特别是他们的小儿子,与三哥一样大,经常一到晚上就拿石头丢我们家的瓦房,三哥听到响声冲出去时,看不到人,只有狗在吠着。下雨天一来,我们全家出动拿盆拿锅来接雨水。母亲从不与他们吵,只是一心想着如何拉扯我们长大成人。

我从小就烈得很,经常报复性地欺负他们的女儿,他们前面生了五个儿子,最后生一个女儿,宝贝得很。再说,我最看不惯她有鞋穿!为这事不知给母亲打过多少次了,有一次,我欺负完他们的宝贝女儿,我也怕了,天黑了才敢偷偷回家,娘和哥哥弟弟正在吃饭,我偷偷去冲凉,被母亲发现拖出去就是一顿抽打。枝条打在我赤裸裸的发育不良的身体上,我没哭叫,反而母亲哭了,我知道我又给母亲惹事了,叔婆又骂很多难听的并且十分脏的字眼了。

假如您在,他们会这样欺负我们吗?假如您在,我会被重视吗?我不知道答案,只能感觉泪水无声地流进了心里,快泛滥成海了。

慢慢地,天空中政治的阴霾逐渐转薄了,您平反了。三哥、我及弟弟可以由政府补助养至18岁了。家里还可以有一个小孩可顶替您去工作了。姐姐是最最合适的,她已经做好了身体检查,就等着去上班。那段时间姐姐更美了,脸粉红粉红,眼睛湛湛有神,明净清澈,她一颦一笑都流露出高贵的神色,她觉得自己终于逃离苦海了,可以展翅高飞了。

可母亲左思右想,竟不同意姐姐顶替,她說女孩子终究会嫁出去,就如泼出去的水。她要把这好机会留给二哥。母亲又重新做资料报给县政府,一定要二哥顶替。那时二哥还不到18岁,在娘的执意坚持下,换为二哥顶替的文件终于批下了。当晚,我与哥哥、弟弟在火炉旁烤着火,姐姐与娘在房间争执着。突然,姐姐的声音提高了:“您简直不把女人当人,我究竟是不是您亲生的?您在乎过我的感受吗?全村人都知道我马上要上班了,现在我还有什么颜面去面对父老乡亲?我不活了。”说完姐姐就冲出家门,母亲来不及反应,二哥忙使眼色示意我紧跟上。

天那么冷,夜那么黑,路那么崎岖,姐姐无处可逃,无处可避,最后躲进了村里又脏又臭的茅厕。那到处都是臭烘烘的一坨一坨的屎,以及刮屁股丢下的一堆一堆的小枝条。姐姐无处落脚,嚎啕大哭起来。外面寒风呼啸着,我站在外面浑身发抖,上牙与下牙直打哆嗦。“姐姐出来,我好冷,姐姐,我怕,出来,出来。”“哎呦,我好像踩到了一条圆圆的长长的东西,好像是蛇”,我吓得往又脏又臭茅厕里跑。“怎么啦,妹妹?”姐姐也从茅厕里冲出来,她用籁籁发抖的冰冻的双手紧紧抱着我。然后颤抖着说:“走,妹妹,回家,谁叫我们是女人呢?下辈子做猪做狗做马都别做女人啊,娘太重男轻女了”。后来,我成年后深深体会到了姐姐内心的绝望和黑暗,那一种“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日光”的精神折磨。那一晚,姐姐第一次陪我睡,姐姐把我抱得紧紧的、死死的。

二哥,毕竟不到十八岁,初中毕业证都没拿到,因为缺少营养,个子长得矮,面黄肌瘦。二哥分配到在镇百货公司上班,他总要站在小板凳上才能够得着货物。买杂货的人看着心酸,娘也经常偷偷去百货公司看他,回来时眼睛总是红肿得厉害。幸好二哥非常乖巧,嘴巴又甜,那些主任、长辈都愿意教他算盘呀,算数呀,为人处事等等。他没受到什么欺负,也算遇到贵人了。

姐姐逃回深圳工厂打工了,家里割草、担水、洗衣服等一众琐事都只能落在年仅十一岁我的头上了。

有一年春天,我放学回来就去几百米外的井边挑水,来来回回挑了六担水了,快填满了一个大缸了,再填完另一个小缸就完成任务了,心中的喜悦由然而生。那时的桶是木桶,扁担是用较老的竹做的,扁担的两端都有一条深沟,深沟里有打着死结的双绳,双绳吊带着两个钩。我把桶放入井里,木桶装上半桶水后,我就用带绳带钩的扁担把第一桶勾起来,接着放第二个空桶,可我不知怎的,头晕呼呼地就坠入井里了。我抓着木桶,桶在我的重压下慢慢往下。我大喊“救命、救命”,任凭喉咙喊破也没有一个人过来,求生的本能让我用左手伸入井的缝隙里,然后右手也抓住井壁边缘的石头,接着我一只脚踩着木桶,另一只脚踩着井壁的石头,就这样手脚并用沿井壁拼命攀爬,逃出生天。也感谢上天,那几天下雨,井水涨得高,幸好爬上来了。

“呜呜呜———”,我瘫坐在井边嚎啕大哭,手指头流着血,我那纤弱的、单薄的身躯抖嗦着,这时在300米外耕作的村民慢吞吞地走过来问怎么回事。我说不出话,喉咙像被几万斤的石头压着,我只有哭,我哭这世道的冷漠,我哭自己就如弃丢的狗,无人照拂,无人怜悯。农村就是这样,落水的,落井的,他们一般不去救,说救了会把恶运传给他们。

在农村,生命怎么那么不值钱呢?也对,您那么有文化有作为的人都被作践,我渺小卑微的生命又算什么呢?

三哥与我“干上”那一场后,我经常发恶梦,有时会闭着眼睛从床上弹起来冲到外面去,村里人说我得了梦游症。三哥也没了干农活的劲头,总是吵着要出去深圳打工。母亲也与多年前的您思想一致了:农村容易生活,不会饿死,坚决不让三哥出去。

其实,我们的户口在1984年底就从农户迁入了城镇户口了,但母亲就是不肯搬,她或许眷念又有田耕又是城镇户口的优势,又或许她尝到了单干的甜头,又或许真不知到镇上住哪干啥。

直到,有一年的农闲时节,三哥像往常一样赶着他的牛(全村最壮最肥)去山上放养。他爬了五座山,趟了二条河才到达一座草肥树壮的山坡,他三两下功夫就砍倒一棵杂树,并把树枝条抽捎掉。然后在树阴下看《一千零一夜》,书中种种的历险、传说都令他痴迷。他从“金鸦”这个故事中懂得:人一定要勤劳、肯吃苦、也要多动脑筋,让自己的智慧创造财富。他反反复复地看了无数遍,摩挲着书页,心中激荡着,这本书是姐姐去深圳打工前留下的,他是多渴望看更多的书呀。有一次三哥偷偷把家里的米卖了,买了一本武打小说,小说的情节令他心驰神往。家里生活的拮据和偷米粮卖的内疚感压得令他喘不过气来,他不敢与母亲对视,只有在心理暗暗发誓:以后不能再做这种傻事了。

太阳缓缓落下,周围一片寂静,树上鸟不鸣了,地上的一切也安静了,他吹起口哨,肥牛跑到哥哥跟前,他拍拍牛背说:“走,我们回家。”它摇摇尾巴,欢乐地点点头。肥牛通人性,哥哥经常陪它说话、经常读书给它听、经常带它去最深山吃最肥最嫩草。夕阳下,一人一牛,影子都被拉得好长。

哥哥肩膀上背着一百多斤的柴,嘴巴吹着口哨,牛屁颠屁颠地跟在哥哥后面,一步两步,一里两里,从深山走回来路程很远。还有一座山就到家时,哥哥感觉鼻子有粘乎乎的东西,用手一摸,手上都是红得触目惊心的血。接着嘴巴也有血红血红的液体渗出,越来越多。头开始晕乎乎,脸慢慢变紫。他把柴的一端放在牛背上,另一端依然在自己的肩膀上。一步一步,摇摇晃晃,他跟着牛的步伐最终回到家。

“怎么了?怎么浑身是血的?”母亲惊呆了。“娘,我累,我好晕”。“快躺下”,母亲慌忙拿毛巾把哥哥鼻子、脸、嘴巴、脖子的血擦干净,然后用酒精捈抹全身,赶紧去煮了一碗冬芛粉给哥哥吃。半个钟后,哥哥青紫青紫的脸慢慢转红。母亲叫我照看哥哥,她去叫医生。哥哥拉住母亲说:“娘,不用,感觉好多了,您陪我说说话吧。”母亲抱着哥哥说:“儿,娘答应您,我们不干农活了,娘再也不让你太劳累了。”哥哥有气无力地说:“娘,我们是一定要搬出去的,在农村仅仅能吃饱,无多大作为,而且弟弟妹妹还要受教育,出去后我会更努力,我会赚很多很多的钱,到那时,我们再回村里看看,好吗?娘,我真不想在农村呆了,相信我,我一定会改变这个家。”这样的话他在外婆没去世时就说过无数遍了,他叫外婆一定要长命百岁,他要赚多多钱来孝敬她,他要修一条桥,叫外婆桥,他要让外婆为她的外孙子骄傲。

这样的话,打动了母亲。

没多久,母亲就舍下脸皮去找您的旧部下,去找您所谓朋友。他们有的做了县长,有的做了局长,有的做了主任。但无人愿意见她,一次不见、二次不见、三次不见,最后您曾经的同事告诉母亲,想要一次性解决问题,必须找县长。就这样,母亲就周而复始地找、等、守县长。娘的坚持不懈打动了县长。县长把二哥从镇供销社调入县城供销社,并特办把我们的户口也迁到县城了。

这时,您的离去已十二年了。

我们一家搬进县城后,三哥首先学会了开车,接着去深圳开大货车,那时三哥才十七岁左右。不得不说,正是三哥的勤劳,三哥的能耐让我们家慢慢开始奔向富裕,他带领了我们家成为县城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家。

姐姐出嫁了,我们一家人还是在吵骂声中过日子,大家还是各自为政,谁都不服谁,总的来说因为没凝聚力。我认为母亲缺少一个男人像一座大山一样支持她,我们家也缺少一个父亲为我们遮蔽风雨。所以我大专一毕业就求人介绍一个合适的中年男士给母亲,他是一个工厂的保安,为人低调老实。母亲知道是我搞的鬼,痛骂了我一顿:“我年轻时都不找了,现差不多五十岁了,还找吗?找一个负担给你们吗?或者说你们不愿意为我养老送终?”“不是这样的,娘,对不起,我们真的对不起您,我小时候不应该阻止您,我们真的害了您,害得您后半生都没有一个依靠。”“闭嘴,以后不准再说此事。”母亲话还没说完,泪就像决堤的海水一样狂奔着。

我恨您,这次更恨了。

对于您,我是没印象的,记忆里未曾叫过“父亲”这两个字,我们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印象中模糊的父亲是母亲描述的:您是正直的、有文化的、受人敬重的。母亲叫我们一定要向您学习,一定要走正路。

当我慢慢长大,我隐隐约约感觉到您生活作风是有问题的。母亲只是为了树立您的好父亲形象,让一群孤雏不至于连心里最后的一点念想都没有,一再地说您的好话。

知道吗?与三哥谈起您,才知道原来他也恨您。他说他一直恨您,恨您不够坚强,恨您狠心抛下我们,恨您放弃管教我们。他也经常发梦,梦中把您打了一顿又一顿。他恨自己竟然做这样的梦,对您如此不敬。他说每次只要姐姐与母亲一吵架,这样的梦就不期而至。梦魇久久折磨着他,令他无法睡眠,无法工作,他治疗过,也看过心理医生,但疗效甚微。

三哥在无边的黑暗中孤独地走着,在成长的路上,没有父亲的荫蔽,但您的阴影却在。从来不看电影的三哥,在2017年,被他女儿拉去看了《芳华》这部电影,从开场至剧终,他是哭着看完的。三哥说我们未曾寄人篱下过,我们穷过饿过,但未曾垮塌过。他说娘虽重男轻女,也是不想女儿承担太多的责任而是寄望于儿子。他说我们家能走到今天都是母亲的功劳,母亲都已经释怀了,我们还固执什么?又还恨什么呢?

娘现在八十多岁了,身体非常硬朗,每天还会给一大家人做饭。您走了,家残缺了很多。母亲支撑起这个家,让我们在狂乱的海浪中还有个残缺的窝可以落脚。

我们没有看到父亲您慢慢变老的样子,可我愿在心里设定一个父亲,他白发飘飘,他走向了老年,告诉我们一些关于人生的忠告,引导我们,陪伴着母亲。

如今,我们早已活过不惑之年,回望过去,才知道您也承受了生命难以承受之重。您离开的时候正是血气方刚的青年,那是容易做傻事的年龄,在您选择死亡选择做傻事的时候,也许仅仅是因为一个冲动或是委屈的念头,不知您后悔过吗?如果您在那个世界后悔了,请您在梦里告诉我。

“爹”,一次次叫您,一次次在心底呼喚您,希望您一定要护佑娘,护佑您的女人,您欠她太多了,您一定一定要答应!是母亲的身影忙忙碌碌让这个家得以维系,是我们一家人的手握在一起让这时光有了温度。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无父何怙,无母何恃。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民莫不谷,我独不卒。”天地之大,就连喊一声爹,也没有人应,这种残缺永远无法弥补。母亲是抚慰我伤口的一缕阳光,有残缺,有伤痛,有慰藉,有亲情,或许,这才是真实的人生。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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