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悠悠岁月情

2021-04-08 03:19陈学阳
西部散文选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太公磨盘石磨

月光皎洁的夜晚,我和哥哥围坐爷爷膝下猜谜语,“上边岩,下边岩,岩缝流出牛奶来。”我们猜来猜去猜不对,爷爷听了呵呵笑,指着阶前悄悄问:“看,那是什么?”我和哥哥怔了怔,随即抢着回答:“石磨。”爷爷告诉我们,这盘石磨是太公传下来的。

俗话说:“买田看塘,娶亲看娘,嫁人看磨。”儿子到了娶亲的年龄,太公想錾具石磨,早些迎儿媳进屋,却苦于没有合适的磨石。老家湾湾皁皁不缺石头,但多是见风消、粉砂岩,这些石头易碎,不能錾石磨,能錾磨的石头叫麻火石,因坚硬如铁,又叫铁骨石。铁骨石很少,太公天天在山里找,一直没找到。冬夜里,太公做了个梦,梦见一只雄壮威武的大老虎朝后山皁跑,跑到栎树下,变成一块麻火石。醒来后,太公顶着寒风走到栎树下,果然挖到一块麻火石。见石质致密,纹理均匀,天青泛光,太公大喜,宰公鸡,撒盐米谷,祭梦神。又择吉日请来名匠,量尺、弹线、鉆孔、咂楔、开缝、撬块、凿坯、修边、錾齿,敲敲打打五天,錾口暴断三根,终于錾出两扇厚厚的磨盘。竣工当日,太公捆粗绳,系红布,请人抬石磨。太婆跑到路口,放爆竹,办酒席,迎石磨回家。

石磨架在阶前,靠墙,两百来斤,距地米把高,由磨架、磨仓和磨扇组成。磨仓是栎树板做的,光滑结实。十字磨架装在磨仓内,固定磨扇。上扇磨盘偏中有喂粮用的磨眼,如圆形漏斗,腰部对称的两侧凿装磨耳用的方孔,下扇正中是香樟木制的磨脐(磨芯),插入磨眼,周围是棱角分明、指头宽、斜斜的扇形錾路。

石磨是乡村品味生活的巨齿。磨盘上下两扇,阴阳结合,一静一动,相互矛盾,相互依存。磨齿八方,仿佛八卦的八方,磨眼是阴阳鱼眼。磨盘因布满坎坷而磨出甜浆,像极生活。

村人眼里,万物有灵,灶有灶神,磨有磨神。烈烈炎日,农人挑着田野里汗水浇灌出来的果实,粒粒归仓。当北风在田野扑空,怒极狂啸,农人围坐火堆,石磨和碾子走了过来。富贵有很多种定义,在农村,看碾子,看石磨。左青龙右白虎,堂屋正中,碾子居左,石磨居右。

大年三十糊春联,磨仓贴“白虎大吉”“五谷丰登”。

小溪静静地流,石子探出水面,生出欢快的哗哗声。日子也是这样,需要一些探出水面的石子,尝新就是其中之一。农历六七月间新谷登场,大铁鼎煮出新米饭,恭恭敬敬装好,菜肴丰盛讲究,整衣净手,烧纸作揖,敬天地,祭祖先,供磨神,礼毕后请来亲邻入座,犒劳自己,分享收成。粮食是天地的恩赐,祖先为尊,磨神辛劳,第一碗新米饭的品尝是对丰产的报答,更是对晚稻满仓的寄望。

年更饭前,装一碗摆磨上,祈祷来年丰收好运,磨出有滋有味开开心心的日子。

正月不开磨,初一、十五不推磨,约定俗成。正月过完,选吉日,燃香蜡纸烛,反推三圈,正推三圈,算是开磨。

石磨古朴神圣,长辈们敬重,主动关心、看护,把它当“镇院之宝”。

炎热夏日,红白喜事放电影或演影戏,院子里人山人海,板凳不够用,有爬树杈的,有骑墙头的,有坐砖堆的,有趴草垛的,还有站的蹲的。人们站累了,蹲酸了,宁愿屁股下垫块小石板或南瓜叶,也不坐平滑干净的磨盘。

石磨不许放脏物,不许孩子们爬上爬下,在磨扇上玩游戏。猫儿在磨上睡懒觉,母鸡跳到磨眼下蛋,也会被撵走。

石磨禁止空推,空推不吉利,易磨坏磨盘。“千万莫推空磨,空推会痛肚子噢!”大人反复告诫。禁止是好奇的沃土,背地里,总有探头探脑的身影出现在磨旁。

爹是村小校长,在校时间多,磨活儿落在娘身上。

娘戴头巾,系围布,弓箭步,内拉外推,石磨随娘的节奏匀速转动。娘一手喂磨,一手推磨,喂一把,推几圈,边喂边推,左手累了换右手,右手累了换左手,不急不慢。白浆流苏似的沿磨缝挤出来,层层堆叠,落入磨仓,像宝塔,粘稠地推向接料桶。老黄狗围着桶边嗅,一圈圈地转。爹从学校回家,顾不得歇气喝水,一上屋阶就过来帮忙。他从土墙上取一根棕绳,抛到屋梁,悬下,系在“丁”字形磨扁担把手,磨钩放进磨耳,与娘一起,一前一后,一远一近,轮番喂磨推磨。“今年豆子收成好,再磨一筛豆腐,让细伢子送给外婆”“印子粑也有果多,捡一篮,让他们兄弟俩一起送去吧……”他们边磨边聊,说说笑笑。刚会识数的我踮手踮脚在一旁,用长棍赶跑偷吃的鸡。我喜欢数磨圈,一圈,两圈,三圈,数着数着就数乱了。爹偶尔抱我骑到磨扁担把手上,我拽紧棕绳,随节奏一前一后“荡秋千”。

农忙时节,娘白天下地干活,晚上扎苕帚,摇风车,簸簸箕,泡谷物,轮到推磨,已是五更。磨声隆隆,深沉,浑厚,把我们从甜梦中惊醒,“娘———”娘温柔回答,“崽崽不怕,娘在呢。”“我要呷豆巴,呷———豆———巴!”哥哥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喊。“好啰!今晚就炸给你们呷。”娘边推边应。

谷物推好,天已亮。娘照袖子擦了擦汗,捶着腰背,收整,懈磨,接下来开埘放鸡,煮潲喂猪。

“旋呀旋,旋呀旋,看谁旋得多又圆!旋呀旋,旋呀旋,看谁最先晕在前!……”见我和小伙伴们唱着童谣玩“转圈圈”,转上几十圈不晕又不吐,爹说我在娘肚里就在跟着转磨,转惯了。娘怀我时,挺着大肚子喂磨推磨,有一回推磨的当晚生下我。娘产后的奶水跟不上,不够我吃,常常磨豆花。

长年累月,磨扁担把手光滑泛亮,系绳变瘦变细,磨前踩出两个深深的脚印,娘的手掌脚板长出厚厚老茧。石磨仿佛一座不知劳累的老钟,一圈圈,一日日,常年不歇地追赶星辰,转走旧时乡村贫脊的光阴。

临近年边,村庄热闹得像赶墟,石磨似乎是“永动机”,忙得不可开交。村人备年货,如米糖、豆腐、豆巴、印子粑、年糕粉、辣椒灰等,都需要磨。水桶、木盆、米箩、簸箕、苕帚,摆龙门阵似的,一家老小齐上阵,团团围住石磨。灶屋人来人往,阶基挨挨挤挤,大人欢笑声、小孩嘈杂声、桶盆碰撞声、石磨隆隆声、油炸哔哔声惊得北风绕路行。家家户户灶膛燃起熊熊火焰,厨房热气弥漫,村庄上空轻烟袅袅。

生产队三十多户人家只有四盘磨,我家的石磨“牙口”好,磨粉细腻,推浆嫩滑,借磨的人家接连不断,多打发小孩过来问,“伯娘,我娘让我让来问问,明天早饭后来推磨好不?”娘用粗糙的手摸摸小脑袋,递过香喷喷的煨粑,笑呵呵地爽快答应。

我向小伙伴借铁环、弹弓、弹子盘玩一下,如被拒绝,我就会生气地嘟起嘴:“我要告我娘,下次不借磨给你们家。”这一招每用必灵。

娘清早打扫阶基,细细洗刷石磨,白天借给问磨的村邻,连同新买的撮箕一起借。有时借磨人家人手少,娘就过去搭把手,我和哥哥端茶送水,递桶接盆。磨过正午,娘还留人家吃中饭。借磨的村邻夸娘好,说我们懂事,磨粉故意不扫“磨底粮”。到晚上,提着马灯送来刚出笼的粑食。

晚上,娘在磨旁支起一盏马灯,磨自家的。一箩豆子一箩米,娘推完脸不红筋不涨。静寂的冬夜,泥瓦房处处钻风,我们脚搭烘箩蜷缩被窝里,娘在灶屋做豆腐,炸粑食,炒薯片。一觉醒来,香味儿扑鼻,屋内薯片、豆巴、印子粑摆满大大小小簸箕,黄灿灿白花花的耀眼。窗外,大雪驼弯树木,院子、房顶、晒坪,四周一片白。

石磨转多了,转久了,嗓音变得低沉暗哑、有气无力,磨扇越来越薄、越来越轻,磨齿变得平滑钝拙,像掉了牙的老人,咬不动干硬的食物。磨出的麸粉粗糙不匀,需要磨了筛,筛了磨。

娘弓腰蹲坐磨旁,双手持筛,旋转篾筛时,上身略微前倾,随节奏左右晃动,齐肩短发来回摆拂。细麸纷飞,娘的眉毛、鼻孔、头巾、衣服蒙上一层白色粉末,像冒着风雪的赶路人。粗麸漩涡般团聚筛中心,娘小心捧出,再次送进磨盘。

娘推磨的时间比以前更长,手心磨出血泡,用烂布条包着,继续推,一家人太需要食物填嘴。

我催娘早点锻磨,娘一次次往后推,一天,两天,一周,两周,直到磨已钝得磨不出麸粉,深夜坐床上念叨工钱,与爹嘀嘀咕咕请錾磨匠。

老錾匠比石磨高不了多少,满头银发,双颊瘦削,手如桐油泡过似的,尽是点点疤痕,旧蓝布长衫,补丁叠补丁。他来前不打招呼,似风吹来,看到磨,放下工具袋,戴眼镜,扎围裙,取毛巾搭肩上,锃亮的錾具摆放整齐,卸下磨扇,坐马扎上开始錾磨。

錾声叮咣,锤声铿锵,锤錾交错,石末四溅,火星闪耀。闲卧的母鸡把头伸出羽毛,倏然起立,“咯咯”跑开。懒洋洋的小狗闻声不动,趴在老錾匠身后,眼睛眯成两条斜线。村里的孩童停下滚动的铁环,跑过来围观。老錾匠低头屈胸,一心一意锻磨,阳光下的身影像半扇石磨。幽冷青芒的錾子顺原錾路游走,一点一点地錾深,从未脱錾滑錾偏錾。

一晌半日,磨齿锃亮反光,拇指肚一摸,锋利,此时的磨扇如重镶一口新牙,合拢放磨仓里,又恢复雄风。老錾匠细瞧一圈磨缝,将上下磨盘左右磨研,去毛刺,再喂一手黄豆,溜溜地试推几转,侧耳倾听宏亮的磨声。见磨出线柱末儿,微笑着摘下眼镜,收拾钢錾铁锤,拍了拍手上衣上的石末。娘也凑拢来跟着左看右瞧,细细端量,像审视两块绝世美玉,然后付足工钱,舀米酒,端腊菜,请老錾匠坐主位。

老錾匠6岁时就背着沉甸甸的帆布袋随师学艺,走他乡。老錾匠有一手绝活,会雕花。他在石墩上雕荷花,上彩漆,村里的孩子在门前玩耍,看到石墩上的荷花,个个抢着去摘。老錾匠錾磨,錾出的磨纹由中心向外辐射,活像一朵盛开的太阳花。

娘为给我们凑学费,讨种外出人家闲置的几亩荒地,添养了两头猪。给猪追膘,要磨的东西增多,石磨更忙。

娘要我一有空就跟她学推磨。娘先让我喂磨,要我仔细观察浆流,看时机添料,依稀稠配水。山村夜静,灯光昏暗,我眼皮打架,忘了喂磨,磨盘便饥饿地空叫起来,跟不上节奏时,常被磨钩打手、碰落瓷勺。谷物粒粒泡得发胀,仿佛急待临盆,娘着急,讲故事,许诺,用好吃的炸食赶跑我的瞌睡。

后来,我厌倦喂磨,出于好奇,自告奋勇提前学推磨。一圈圈无休止地推,始觉新鲜、兴奋,一会儿后头晕目眩,汗流浃背,掌心起泡生痛,腿沉像灌了铅,时间一长就不愿推了。

磨粉累,磨浆有粘力,更累。每推一回,手臂胀痛好几天。

娘说,人生三大累,双抢、推磨和挖煤。我没挖过煤,但搞过“双抢”。推磨考验人的耐性,一转一转,借惯性才能推稳省力,若性子急,用力不当,碍磨扇匀转不说,出浆也会稀稠不一,甚至磨钩脱耳,掉进浆糊。推磨的经历,让我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

初中毕业那年,我的个子一下蹿到一米七,力气也超过父亲,这是娘勤磨豆花的功劳,石磨的功劳。每每见娘脸上皱纹又深刻了许多,总想帮娘推一把磨,她反而不让,“还是莫吃果甲苦,多复习功课吧!考上重点高中,争取跳龙门!”

高中后,我们兄弟的学费越加多起来,爹坚持用微薄的薪资供养我们读书,不许我们放弃学业。每次回家,娘会边推磨边问学校的伙食住宿。到返校时,将豆腐干、豆巴装满我们的书包,“崽呀,你们正长身体,学校呷不饱,拿这些填填饿。”娘边说边转过头去悄悄抹眼泪。

学校生活,被石磨磨出饱暖和香味,乡村日子,被石磨轉出精致与温情。我和哥哥是娘生命中两扇沉重的石磨,被娘吃力地推着前进,推出大山,推向城市。

后来,村里通电,有了电磨房,石磨渐渐冷落。邻里常约娘一起去电磨房磨米磨豆,但娘依旧坚持用石磨。娘唠叨石磨磨出的食物糍纯绵软、地道自然,其实是舍不得电费。

村里的石匠都外出打工了,没有人跟老錾匠学徒,有一次他錾着錾着就睡觉了,走了。他去世后,娘请不到錾磨匠,我家可能是村里最后一户用电磨的。石磨闲置了。外地人来村里高价收购石磨,生产队那三盘已卖掉,我家这盘没卖,娘不同意。娘说,石磨放阶前也不碍事,留着吧,这是太公传下来的旧物。

我们结婚成家后,爹娘不得不离开朝夕相处的石磨,终日围着孙子团团转。亲邻也陆陆续续移居城镇。

每每回老家,爹娘都会到脏兮兮的石磨旁坐一会儿,扯开缠绕磨仓的爬墙虎,拔掉磨眼长出的杂草,用苕帚慢慢扫去密密的蛛网和厚厚的灰尘,望着石磨出神。

院子闭门锁户,空无一人,石磨落拓黯淡,任凭风吹雨漂,像年迈寂寞的独居老人,安然守在屋阶的一隅。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作者简介:陈学阳,湖南衡南人,中国散文学会、中华诗词学会、中国楹联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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