趟过岁月的河流

2021-04-08 03:19覃世衡
西部散文选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二姐姐夫小孩

时光,犹如冷平河流淌的水,唱着家乡的情歌顺流而下永不回头。沉淀在大脑的很多往事,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变得模糊。然而,埋藏在心底的童年记忆,却能逆流而上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初秋,一个人周末驱车前往老家,沿途都在修路,这是从县城修往田林县定安镇的二级路,在2019年初已经开始修建,因为雨季雨水多,而且很多地方在塌方,施工队做做停停,连路基都没修好,一路坑坑洼洼,路上堵车严重,平时3个小时的路程,早上8点多钟从县城出发,下午1点多钟才回到家。半路堵车,寸步难行,在路上已是饥肠辘辘。回到家时,二姐已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桌面。我与随尾过来看望的亲人嘘寒几句后,自己顾不上什么面子便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就把肚子填饱。

回家的感觉真好,父母去世后,二姐就是我最亲近的人了。我父母一共生了5个兄弟一个姐姐,大哥 18岁那年正是小队撑工分吃饭的年代,就在我10岁那年大哥参军到部队。16岁的二姐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二姐在寨子中还算长得标致,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年纪,就有一波又一波的媒人上门提亲,但每一次提亲都被父母给婉言谢绝了,原因是家里四个弟弟年纪尚小,还在上学读书,不能撑工分吃饭。二姐听话懂事,父母自然不想让她离开,以后老了有人在身边照顾。既然不让爱女远嫁,不如托媒人招来一个能干重活的男人来,我们那地方叫“欧贵”,也就是“男嫁女娶”。“欧贵”是壮语音译过来的,在壮语中,“欧”代表着“要”的意思,“贵”代表着“女婿”的含义,也有“珍贵”之意,也就是把男儿“嫁”出去,把女婿招进家,婚礼由女方家操办,不收任何彩礼,男方不用改姓氏。这种婚俗与中国其他地方的入赘不一样,旧时代的入赘是男到女家成亲落户的情形,多是女家无兄无弟,为了传宗接代者招女婿上门。男到女家成亲落户要随女家的姓氏,被称为“倒插门”,人们常以“小子无能更姓改名”为题加横歧视。“欧贵”婚俗中,女方对男方的要求是很挑剔的。首先男方要品行端正,健康、勤快,有担当、有孝心,能孝敬双方父母。其次,男方在家有多个兄弟,这两个条件必须具备才能成为女方的首选。对嫁入女方家的男子,家长对其一视同仁,与女方家的兄弟平起平坐,并以兄弟相称,在家庭中承担同等的社会责任。无论在家庭或社会上,同样受到人们的尊重,享有和本家本族男子的同等地位。而入赘的男子很难有这种待遇。在我们寨子中有黄、李、覃三姓,全是清一色的壮族,有百分之七十的人家都是招婿进家。在三大姓中可以相互通婚,大家相互包容、和睦共处、相互帮助。后来,二姐在媒人撮合下,把邻村的二姐夫招进家,共同挑起了这个家庭的重担。从家到二姐夫家要走5公里的山路。成亲那天,我也凑热闹去。从家里用二匹大马驮去“五色糯米饭”、“油团”等食品足够一个小寨子的小孩享用。我们刚进入村口,就被一帮调皮的小孩用木拦住,他们从山上采来“麻风草”放在上面。媒人上前借道,小孩就是不给,伸手过来要食物和“利币”(农村用红纸包的硬币),媒人理会小孩之意,便从兜里抓出事先准备好的一把硬币往空中抛撤,一群小孩子轰然散去抢了利币,迎亲队顺利闯过第一道关;准备进到寨子又碰上第二道关,黑压压一片的小孩正守住关隘,媒人把一包包的“油团”送了出去,又从口袋里掏出利币散落地上,一帮小孩又抢又拿,趁小孩子混乱之际,迎亲队闯过第二道关;要说迎亲队最难啃的就是第三道关了。当我们到达二姐夫的家门口,一帮青年就拿着几大碗酒等在大门等着对歌了。

艾呀友啊友,

友伙计嗨!

一杯美酒啊

满满斟,

手拿提壶啊

敬亲人。

姊妹请喝这杯酒,

喝完这杯我来斟。

二杯美酒啊

斟满来,

双手捧上八仙台。

双脚站在金银地,

主家喜事我才来咧。

艾呀友啊友,

友伙计嗨!

迎亲队伍中的表哥炳朝,是寨中的八音队员。吹、拉、弹、唱样样在行。见到对方那阵式也不服输,开口便唱。

艾呀友啊友,

友伙计嗨!

親家煮酒是不差,

倒进碗头起酒花,

一碗两碗我喝尽,

害怕酒醉在亲家,

亲家煮酒不马虎,

倒进杯头起珠珠,

一杯两杯我喝尽,

醉在亲家难招扶。

艾呀友啊友,

友伙计嗨!

亲家富贵买贵壶,

买得金壶和银壶。

金壶打酒增光彩,

银壶打酒增福禄。

艾呀友啊友,

友伙计嗨!

在双方对歌正在高潮时,主人家把接亲队迎进了家,二姐刚进门,就跟在家里等候多时的男方父母和亲戚打上招呼,接着就是忙里忙外,高挑、弱瘦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白皙的脸蛋在一群男人的粗犷的吆喝声中泛起了红晕,仿佛已把自己当作这个家庭中的一员。下午,接亲队伍顺利回到家中,此时,鞭炮声骤然响起,一股股浓烟在田野的上空弥漫。二姐向姐夫撅撅嘴,二姐夫心领神会顾不上一天的劳顿挑起一副水桶就往外走,旁边的大婶指着大水缸对姐夫着说,不把这水缸装得满满的,今晚就不能跟新娘入洞房。旁边有人插话说,不给跟新娘入洞房,难道要跟您入洞房?引得在场的人哄堂大笑。

二姐成家后,家里增加了一个撑工分的人,日子也过得宽裕多了。姐夫初中毕业,因为还是老家的计分员,所以,要两边做工。家里很忙的时候,父母总让我过去叫他回来。从我家到姐夫家要走进八、九里的山路,山高林密,人烟稀少,这份苦差落到我身上,总让我脊背发凉。我一向胆小,且方向感不好,容易迷路。在父母的再三催促下,我硬着头皮上路。离开家时,母亲再三叮咛,让我一路小心,并在我的帽子上一把针,将穿针线在针口两端连绕数圈,边绕边闭着气念咒语,这叫“藏命”,母亲说这样出门才不易失魂落魄。在母亲的精心安排下,一大早终于我鼓起勇气,踏上了访亲之路。森林茂密,路上阴阴的,我只能吹着口哨壮胆走,走走停停,边走边问。中午太阳照到头顶时终于找到了姐夫的家,姐夫说队里的事忙,让我先回去。我说迷路了回不去,在我的死缠烂打下,姐夫才答应把我送了回来。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出远门走那么远的路。后来我常想,人,只要你迈出了人生关键的第一步,脚下的路就会不断延伸。

老家的房前,一出门就看见一大片田。一群鸭子正在刚收割过的田里觅食。蜻蜓也来凑凑热闹,在草堆里追逐、嬉戏,一会飞得高高的,一会又沿着地面飞行。从不远处不时传来“咚、咚、咚”的打谷声,秋天的田野,到处都充满了收获的美丽。

我被眼前的景色深深地吸引住了,家乡的风温暖而又凉爽。

吃过午饭,我打算前去拜访一位老友。姐说,今年碰上疫情,你们一家在县城过年,你有近一年的时间没回家了,赶快去看你的“保爷”吧!姐撂下话就忙她的活去,这让我顿时紧张起来,我居然把这事给忘了。

小时候我体弱多病,面黄肌瘦,整天呆在家里无精打采,这可把我的母亲急坏了。因为家里穷,没钱带我去医院看病。后来家里来了个麽师,母亲叫二姐把那张八仙桌擦洗干净,然后请麽师就坐,他把我的生辰八字看了看说,这小孩壬辰日生,犯“关煞”,且命里缺“金”,需要找一个姓石的“保爷”,方可一生平安吉祥,无病无灾,福寿康宁。

我们地方有个习俗,凡是小时候给孩子看“八字”,命中有犯什么“关煞”的,八字先生就要叫此孩子喊什么“保爷”。“保爷”必须具有威慑力的人或物。喊人做保爷,要么喊杀猪匠之类的,要么喊物,就要喊参天的古树或千古不变的大石头。在人们心里,“大石墩”也就成了家乡的具有威慑力的保护神。祖祖辈辈都有人拜谢他们,喊他们做“保爷”。把上面的墩石头叫“保爷”,下面的石头叫“保娘”。每逢节气,都有人去那里拜谢,春节时期最为热闹。到那里,人们十分虔诚地摆上糖果、糍粑、豆腐,烧香化纸,作揖叩头,甚至鞭炮齐鸣。每一个过程都十分庄重,有的还要在烧香化纸的过程中,虔诚地念叨着一些祈求保佑的话。这种祭拜一般需连拜三年,第一年和第三年一般需纸,香,鞭炮,五样供果,五样点心。第二年只用烧纸,香即可。小孩一般要满三个月后,由大人抱着,去磕头。要有叩拜文书,没有的,大人可直接抱着孩子跪在保爷前,祷告:小儿叫某某,愿拜在保爷脚下,愿保爷保佑小孩一生平安吉祥,无病无灾。拜保爷的目的就是祈求身体像石头一样坚硬、长寿。

母亲听了麽师的话频频点头,我却不解其中之义。后来,母亲就把饭菜香纸等装在一个竹篮,拉着我来到后山的一块大石头旁,让我向石头作三揖,并呼石为“保爷”,同时将我的学名取为增加了一个“金”字。认为这样保爷会赐福于拜祀者,以弥补其生命中的不足,使其能健康成长。以后在每年的同一时日,均需携带供物前去拜敬。

后来,几次从马背上摔了下来,险些丢了性命。一次上山守牛,差点被马蜂蜇死。逃过这些劫难,可能都是我的“石保爷”在保佑。不管是真是假,我觉得“石保爷”就是我的保护神。

我草草收拾了一些水果、香纸来到保爷的前面,虔诚地拜了三拜,把自己想说的话在心里默默叨念着,祈求保佑全家人平平安安。念着念着,我的双眼不禁潮湿了起来。这几年都在外过年,没有空去拜望我的“保爷”,但是心里一直惦记着,总感觉到愧疚与自责。

一个人的成长离不开辛勤付出的父母,我的童年是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大的。拜敬完保爷,我抽身来到母亲的墓前转转,放眼望去,坟上长满了茂密的毛草,四周长满了各种无名小花,真是一花一草一世界,生死一别两重天。掐指一算,母亲离开我们已经有25个年头,我在外漂泊了几十年,经历过无数的人和事,没有母亲的陪伴,不管是成功与失败,也不管是幸福与磨难,总是一个人在默默承受。累了,歇一歇;伤了,舔一舔。

是啊,阔别家乡多年,家乡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昔日的羊肠小道已变成了宽阔的水泥路,横跨南、北两岸的“岩庭桥”上车辆穿梭、人流如潮。各个寨子的新楼,如雨后春笋,栉次鳞比,在青山绿水的映衬下,构成了一幅新时代的清明上河图。

母亲是一位平凡的农村妇女,一辈子共养育了6个子女,在靠工分吃饭的那个特殊年代,缺衣少食,要把6个孩子拉扯长大实属不易。我小时候体弱多病,母亲除了给我求保爷之外,很多伤风感冒、发冷发热之类的小病,全是母亲用土“秘方”给治愈的。我每次头痛发烧,母亲总是认为落魂引起的。于是,准备几炷香、几张紙钱和拿自己一件衣服或一帽子,到三叉路口处,进行喊魂,插香和烧纸钱后,把衣帽在袋装香烟上绕数圈,一过绕一边叨念道:“嘛魂,魂快回来啰,在哪方也要回来,在哪里也要回来,在天边也要回来,来跟爸妈哥姐弟妹在一起,嘛魂”念完,拣一块小石头丢下水即回家,回到家门时向屋内叫一声:“魂回来了没有?”屋内父亲就大声回答:“回来了!”

母亲进门后立即将我的衣帽放在其枕头下垫睡。有时候是在早上煮饭,饭刚上气时,取我的一件衣服或帽子,绕着腾腾上升的热气绕数圈,边绕边念,呼叫我的魂回来,念完之后就把衣服或帽子放在我的枕头下,母亲认为这样远方的魂就回来附身,病就会好转。每次听到母亲虔诚的呐喊和呼唤,我就会情不自禁掉下眼泪。也许是一种“心里暗示”的作用吧,这些小病就这样慢慢好了起来。这样无奈的“招魂”呼唤,陪伴着我的童年,母亲的一言一行,定格在我幼小的心灵,融进了我的血液里,让我梦萦魂绕,终生难忘。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寨子里已开始升起了袅袅炊烟。我从山上回到村口,一帮小孩在赶着大群的山羊回来,看上去至少有二百来个,把整条道路都堵住,我不得放慢脚步想和他们闲聊。这帮小孩子,我竟然一个也认不得了。我不由想起唐代诗人贺知章《回乡偶书》名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识也罢,不识也罢,对我来说已不那么重要了。回到家里,二姐正在忙着准备晚饭。我说,姐当初要不是爸妈执意“欧贵”留你在家,现在爸妈走了,我就找不到家了。姐在洗菜,笑了笑,她把水龙头拧得很大,嘴唇微微蠕动了一下,我什么也听不见。

入夜,又起风了。寨上的太阳能路灯亮了起来。家乡的早晚温差变化较大,一家人围拢在火塘边,边吃火锅边闲聊,从外出务工、农业生产、小孩上学到留守儿童等话题,无所不谈,聊着聊着鸡打鸣了,大家才渐渐离去。梦中,我又梦见自己跟着母亲带着簸箕到冷平河边抄鱼,什么沙巴虫、石巴子、泥鳅、河虾、鲤鱼、鲫鱼等样样都有,收获了满满一大桶。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作者简介:覃世衡,1967年9月生,男,壮族,广西隆林县人,大学本科,隆林县文联副主席,百色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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