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

2021-04-08 03:23黄海兮
芳草·文学杂志 2021年2期
关键词:柴刀宗祠后山

黄海兮

冬至是开祠祭祖的日子,我妈一大早叫醒我去宗祠扫地。

我赖床不起,我妈从被窝里把我揪起来。

寒风刮着光秃秃的树,仿佛是风推着我穿过那条窄窄的巷道,来到宗祠的。

如果天气好的时候,空地上坐着晒太阳的老人和孩子,不知道在闲扯什么,我那时并不关心他们的事。宗祠前的空地上,那几棵柿子树挂着通红的柿子,麻雀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它们成群结队地啄食柿子。

那时,我,或者大头,还有其他伙伴拿着弹弓打麻雀,它们四处逃散。

来到宗祠,随着吱呀的声音,那扇沉重的红漆大门被推开了,我妈表情严肃。

她说,“你去打扫宗祠的里面吧。”

她说完便开始打扫起祠堂前的空地。

我开门进去,开灯,从里屋开始打扫。地上除了一些灰尘和少量的坚果壳,没什么杂物。我很快便把宗祠的地面扫干净了。剩下的供桌要等待我妈来清理了。几根未完全燃烧的蜡烛还立在供桌上,我正在捉摸着如何把它点燃,该多好。

供桌上的香炉还插着早已燃尽的香火,我也清理干净了。

剩下的供果,有的已经干瘪和腐烂。我喊我妈,“这些供果还需要清理吗?”

她急忙说,“这些供果动不得的,祖宗在上,会怪罪于你。”

我接着问,“老鼠都啃食了,祖宗也不吃。”

她说,“不能胡说,犯上。”

我不敢再动了。

我妈扫完祠堂前的空地后,她进来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夸我做事认真。

我问她,“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去章镇玩了。”

我妈瞪了我一眼,说,“今天是族人开祠祭祖的日子,不要乱跑了。”

以前,祭祖的事情跟我们这些孩子没什么关系,无非是大人磕头烧香祈福四季平安,然后他们把供果和糕点分给我们吃。我是不大喜欢这样的气氛,沉闷的鼓声和激荡的唱词,令我不安,我能躲就躲。

我妈喊我,“毛蛋,你过来帮我把供桌上的桌布清理一下。”

等她把香炉、果盘、烛台收拾好后,我们一起抖了抖桌布,那些尘土在发霉的空气中飞扬。我妈说,“你再把这些抖落的渣土和供桌底下的尘土一起清扫了吧。”

当我躬身下去打扫桌底时,看到一个人蜷缩在里面,“啊——”我惊叫了一声,怔呆在那里,把我妈吓了一跳。

我妈责备地问我,“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

我有点语无伦次地说,“有、有一个人,她躲在桌、桌底下。”

我妈低头下去看时,那个长发的女人从桌底下钻出来,她还咬着供果夺门而逃,我在惊吓中只看清她穿了一双红色的高跟鞋。

留在桌底下的还有一个黑色的布包。我妈打开后发现,里面装着镜子、梳子、胭脂盒、眉刷、眉粉盒和一张卷边的二寸照片,那是一张很标致的脸,少女的模样。还有一条褪色的看起来很脏的短围巾。

我妈自言自语说,“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从她的眼神看来,她好像认识刚才那个女人。

我妈把布包挪了一个地方,放在进门的角落,以免孩子们拿它玩耍。她还特别交代说,那些东西是不能动的。

我说,“女人用的东西,我才不要呢。”

村子里来了一个陌生女人。这消息立即传遍了整个村落。大家纷纷开始议论这件事情。

大伟说,“那个女人我见过,她原先在章镇捡垃圾,听说是江北人。”

黄三儿说,“分明是个大男人嘛,我前几天在村口看见他在土地庙拿供果吃。”

我妈说,“你是不是看错了?那包里装着女人用的东西。”

又有人说,“他偷了我女人的内衣。”

喜果说,“我见他长着胡子,他在我家门口拿着菜刀追过大公鸡。”

这时队长说,“太可怕了!我们必须把他赶走!”

队长又说,“如果他拿着菜刀伤害了孩子们,怎么办?”

大家七嘴八舌后的结果是必须先找到这个人,不管他是男人还是女人,是疯子还是傻子。

于是有人问,“去哪里找?”

队长说,“把整个村子的猪圈、牛栏屋、茅厕、废弃的窖和柴房自家查一遍吧。”

人们散去后,我妈开始准备祭祀的物品,我去自家的猪圈和牛栏屋转了一圈,然后去茅厕上了厕所,最后我去了柴房抱些干柴送到厨房。我跟我妈说,一切正常。

但我妈不放心我,又重新检查了一遍,发现没什么异常后,叫我一起去宗祠祭祖。

宗祠里屋的鼓乐手坐在凳子上,他们都是村里的老人。一个长者嘴里正振振有词地说着唱词。我和我妈上前献上供果,她在祭祀的容器上点燃纸钱,又顺手把香点燃,吹灭,分给我九根。我学着我妈三叩九拜后,雙手把香插在香炉里。

仪式完成后,她把供果分给了鼓乐的人,把半张猪脸肉拿回了家,晚饭凉调或回锅,便是父亲的下酒菜。

鼓乐在村子里奏了一个上午,要等所有人的祭祀完成后,这些鼓乐手才能散去。

下午,队长开始挨家挨户询问自查的结果。

他站在我家的屋山墙,对着我妈喊,“兰嫂,你家有什么发现吗?”

我妈说,“没什么异样。”

“保持警惕,你家在村子最西头,独门独院,家里没养狗,要多加注意。”

“家里养了鹅,见了陌生人,它们也会叫的。”

“你说这人能躲到哪里去呢?”

“有没有可能躲到庄稼地里了?”

“冬天的麦地一眼能望得见头,藏不住人。”

“是啊,她能躲到哪里呢。”

队长走远了,我妈还在说,“这个人为什么要躲起来呢?”

我问我妈,她是一个坏人吗?

“可能吧。”

“坏人会不会躲在山上?”

我妈说,“大人的事,不要乱猜了。”

但我对这件事充满着好奇。

后山是一片密林,高高低低的几个山岗把几个村子隔开,山脚下是一片坟茔,坟头一排跟着一排。我和伙伴们经常去那里,抽竹笋、采蘑菇、摘野果、捡柴禾和放牛。

有一年春天,我们在那里捉迷藏后,喜果的小儿子大头不知什么原因,天黑了还没回家。喜果打着手电上山去找他,看见他坐在坟堆上哭。喜果大怒,找到当天去玩的孩子的家长,挨个儿骂了个遍,什么脏话都骂出来了。

以后,我妈再不让我去后山玩了。

我妈直至现在都不搭理喜果。她常对我说,喜果迟早短寿死。

我呢,还是喜欢和大头一起玩。从那次之后,他见我便说:我是见过鬼的人。比他小的伙伴们都信他,觉得他太勇敢了。他还绘声绘色地跟我们讲起一些鬼故事,这些老掉牙的故事被他反复讲过了很多次。

他满不在乎地对我们说,僵尸见了,我都不怕,你们夜里敢去后山吗?

这时,他们都不吱声了。我说,大头,改天我约你去后山,不信你不怕。

他们跟着起哄,大头说,谁不去谁是狗。

这次,机会终于来了,我打算约大头一起去后山找人。

我骗我妈说,“我想去章镇。”

她问,“和谁一起去章镇?”

我说,“我一个人去,我想把家里的柴刀拿到章镇磨一下。”

我妈昨天还催着父亲去章镇磨柴刀呢,我想她一定不会反对。

她说,“给你五毛钱,快去快回吧。”

我在村里转了一圈,找到了大头,我问大头,“你敢和我一起去后山吗?”

大头看我拿着柴刀,问,“去后山砍柴吗?”

我把他拉到一旁悄悄地说,“去后山,找人。”

大头打量了我一番,说,“找什么人?”

“那个疯女人。”

他大吃一惊说,“谁说她躲到后山了?”

我骗大头说,“是队长讲的,我偷偷地听到了。”

大头信了,但他摇了摇头,不愿意跟我一起去。

“你分明是怕嘛,大白天是不会有僵尸的。”

大头有些犹豫说,“那个女人提着菜刀,说不定会砍人。”

“胆小鬼!我有柴刀,比起她的菜刀怎么样?”我一边说,一边拿出柴刀给他看。

他看了看,说,“去后山,我要拿柴刀,你跟着我。”

我说,“我们轮着拿。”

“不行。你不答应,我不去了。”

后来,我答应给大头五毛钱,他不再跟我争了,柴刀归我拿着,他跟在我后面。

然后我们发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我和大头走在向阳的山坡上。大头问,“你找那个疯女人干嘛呢?”

“保护你家的大公鸡。”

大头说,“鬼信你,你是保护你妈妈吧。”

“我妈才不怕她呢。”

他神秘一笑,说,“难不成你要英雄救美?”

“我是救你呢,给你找个后妈。”

大头一听,气愤极了,张嘴就骂我。

提到大头他妈妈,我也不想再说了。去年他妈妈死的时候,我记得清楚,他妈妈死时的那副惨样,伸出的大舌头和翻出的大白眼。他妈妈是上吊死的。至于原因,村里有人说,喜果在外面有了女人。我妈说,喜果这短寿的没死,却害了自己的女人。

我们沿着小道走,碰到几个邻村放牛的人,他们正牵着牛下山。

“大头,你要不问问放牛人是否见过疯女人。”

大头不耐烦地说,“要问你问去,我又没见过她长什么样子?”

我们继续走着,碰到一个背柴下山的妇女,她放下柴禾,正在一块方石上休息。

我连忙问,“你见过一个穿红色高跟鞋的散发女人吗?”

她打量着我们,说,“谁穿高跟鞋上山呀,那不是有病吗?”

“她真的穿着一双高跟鞋呢。”

“你们是要给她送柴刀吗?”

大头说,“这柴刀是防身的。”

她笑了笑,说,“几个小山岗,连只野兔也见不到,还怕老虎吃了你?”

我说,“不是的,我要找人。”

她更是不解了。

我们在山坳上的凉亭小憩了一会儿。凉亭是砍柴人和放牛人为了遮光避雨用木材和茅草临时搭建的。从这里看山脚下的村庄,东一片,西一片;麦地东一块,西一块。灌木林却连成了一片,偶尔能看到几头牛在茅草多的地方啃食草根,但不见一个人影。大头问我,“毛蛋,还要不要继续找?太阳快要落山了。”

“大头,你敢不敢去那片坟岗?”

“自我爸上次把我打了一顿后,我再不想去那个地方了。”

“你是不敢去吧?”

大頭来劲儿了,说,“去就去,我才不怕呢。”

其实,我的心里很虚,我也不想去那种地方。那片坟岗上,杂草丛生,都是几百年的老坟,墓碑上的字迹已经斑驳,但仍然可以窥见生卒于康熙和乾隆年间的字样。它们上面爬满了青苔,偶尔有人过来祭祀。不过,这几年,已经看不到了。

那里有一条被人踩过的小路,两边的茅草淹没了我们的身子。

尽管茅草已覆盖了北坡上的坟堆,但那些墓碑仍旧肃立在那里。我们走在草林里,风在头顶上簌簌作响。大头说,“毛蛋,我好像听到草林的响声了。”

“天空还有云,太阳还挂在眼前,别听见风声以为是雨声。”

“真的。你听——簌簌的响声,在不远的地方。”

他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好像也听到簌簌的声音了。我们停下脚步,仔细听,那声音越来越近。我说,“大头,我们躲到草丛里去。”

不久,一个人从北坡上下来了。

我们都看见了一个散发的女人!

大头惊呼了一声,我使劲地揪了揪他的胳膊,压低声音说,“胆小鬼!”

那个女人几乎用奔跑的姿势快速逃走了,她一定是听到了大头的声音。但她这次穿的是一件红色的毛衣。我不敢确定,这女人是不是我早上在祠堂见到的那人。

过了一会儿,我们才缓过神来。

大头抓着我的手说,“见鬼了。”

我说,“刚才那个人像极了早上我见过的那个疯女人。”

大头说,“好恐怖。”

“你看见她长胡子了吗?”

大头说,“她长发遮面,我没看清。”

“那你看清她穿红色高跟鞋了吗?”

大头说,“没有。”

“她手里拿着刀吗?”

大头说,“没有,她拿的好像是一双红皮鞋。”

“不,那是一双红色的高跟鞋。”

大头说,“我们回吧。”

“我还得去那片坟岗。”我说完钻出草林,大头有些急了,突然哭了起来,说,“我怕。”

“真是个胆小鬼。”

“我要回去告诉我爸,让他找你妈妈去。”

“我不想跟你玩了。”

大头拉住我的衣角,说,“要不我把五毛钱还给你吧,我们回吧。”

我只好答应了他。

大头又说,“毛蛋,你把柴刀让我拿着,你跟在我后面。”

我摇了摇头。

他又说,“我回去绝不提今天我们一起来后山的事。”

看着他那副乞求我的模样,我便爽快地答应了。

回到家,我妈问我,“怎么去那么久才回来?”

我说,“在路上,我碰到大头,玩了一会儿,然后我又碰到了早上我们在宗祠见到的那个女人。”

我妈很紧张地问我,“她没把你怎么样吧?”

“她跑了。”

“往哪里跑了?”

“往后山去了。”

“还有谁知道?”

“我只告诉了大头。”

我妈急忙找队长去了,她还没来得及问我磨刀的事,我便把柴刀藏了起来。

傍晚,村广播传来队长的高音:请大家注意了,红色高跟鞋女人在村庄后山出现了,请看管好自己的小孩。

他在广播里喊了好几遍,村子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我妈回来问我,“柴刀呢?”

“我放起来了。”

“你把柴刀给我,我藏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以防那个疯子来偷。”我妈如临大敌一般。

“我藏在了床底下。”

她不再问了。

晚饭后,我妈不让我出门,我便早早地上床睡觉了。

我听见我妈和我爸在说话。

我妈说,“我早上在宗祠见的女人,是我四姨的女儿,小时候患过癫痫,感冒发烧,坏了脑子。”

我爸说,“你确定是她吗?”

“她带的包里有她以前的照片。”

我真的没想到,我妈是认得她的,却还装着不认识。

“她家人找过她吗?”

“刚开始离家时,她婆家的人找过几次,后来,她多次离家,就不找了。”

“你四姨不找她么?”

“也找过,后来,她的病越来越严重,出走的次数多了,也不找了。”

“阿媚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呢?真可怜。”

原来那个疯女人叫阿媚。

我顿然又觉得那个有点可怜的女人不再那么可怕了。

过了一会儿,我妈说,“我去宗祠给她送一床厚一点的棉被吧。”

我爸说,“天黑了,我送去吧。”

我妈说,“她会被吓到的,还是我去吧。”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想,既然我妈说阿媚是四姨的女儿,她为啥不出来为阿媚说句话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天早上,宗祠大门围满了人。

果然是阿媚!她被村人团团围住,埋着头坐在地上,穿着一双不知哪里捡来的烂布鞋,身边有一个小包,那双红色的高跟鞋很显眼地挂在她肩上。

“这次终于把她逮住了。”

“她偷了人家的棉被,我亲眼所见的。”

“偷了喜果家的吗?”

又说,“可能是吧,这样的人住在我们村太危险了。”

有人出意见说,“把她赶跑吧。”

“赶跑了,能保证她不回来吗?”

“她要是真的砍了人谁负责呢?”

“应该报警,让警察抓她。”

“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太可怕了。”

人们都在议论阿媚,但没有一个人能拿出主意来。

此时,有人说,“找队长去,看他怎么办。”

更小的孩子好奇地给阿媚扔糖果,试探她的反应。阿媚视若无人地坐在地上,透过她脸上的散发,依稀可以看到她清秀的脸庞。她的人中部位显然用眉粉眉刷画过,看起来像是胡子,所以有人把她看成男人也不足为奇了。

但我不信喜果所说的——她拿着菜刀砍鸡。因为今天又有人说她偷了喜果家的棉被。棉被是我妈昨晚送来的,但我妈此时却没有出现在宗祠附近。

队长来后,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阿媚身边有什么凶器。

他说,“我刚才去章镇派出所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继续说,“警察说这事不归他们管。”

人们开始躁动,有人说,“警察不管,队长要管。”

有人跟着说,“他们为什么不管?”

队长说,“警察说她没杀人也没放火,也没妨碍我们,我们管不着,他们也没法管。”

“她昨晚偷了喜果家的棉被。”

队长说,“有誰看见她偷的?”

没人吱声。有人从人群里揪出大头来,问他,“你家是不是丢了棉被?”

大头说,“这事我管不着,你问我爸去。”

“喜果呢?”

“我爸还在睡觉呢。”

“去叫你爸来。”

“我早上叫他来,他骂我多管闲事呢。”

他们都笑了起来。队长说,“既然没什么事,大家都回去吧。”

“但她总不能住在宗祠吧,不吉利的。”

“这个女人会不吉利的……”

他们经过商量决定等阿媚出来后把宗祠的大门锁起来。

人们陆续散去,阿媚还待在那里。

我跟大头说,“你敢不敢把你家的碗拿一个来?”

他说,“你要碗干什么?”

“给她喝水吧。”

“去你家拿啊。”

“你爸不是在睡觉吗?你偷偷地拿来,他怎么会知道?。”

“你要是再敢打我家的主意,我会告诉我爸的。”

“真是个胆小鬼!”

回到家,我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了我妈,我妈听了,依旧低头纳鞋底,没有回话。

我说,“队长要把阿媚从宗祠赶出来了。”

这时她才抬头看我,说,“你说什么?”

“队长要把阿媚从宗祠赶出来!”

我妈说,“阿媚?你知道她叫阿媚?”

“我是听了你和我爸昨晚说的话,原来你们是亲戚。”

我妈说,“这事是不能说的,不能让村里的人知道。”

“为什么?”

“小孩子不懂,不要问了,我们都要装着不认得她,记住了吗?”

我想起我妈第一次见她,翻开她的包时表情平静的样子,后来我妈又一本正经地自查家里的猪圈牛栏屋和茅厕,还叮嘱我藏好柴刀……其实,我妈是为了不让别人看出,阿媚跟我家的关系来……

至于什么原由,我不知道。

这几天,我妈都让我送点吃的给阿媚。她说,“不要让人看见了。”

每天傍晚,我用土瓷碗盛着两个红薯或一块南瓜放在宗祠门口的石狮子底座的旁边。第二天早上,我又把空土瓷碗拿回来。

有一次,我去拿土瓷碗时,发现土瓷碗被人摔烂了。我想大概是哪个调皮的孩子干的吧。但接下来的几天,土瓷碗经常被破坏。

我妈对我说,“这饭不能送宗祠了。”

我说,“那阿媚吃什么呢?”

“这几天她可能没有吃到你送的东西。”

我问,“那些东西呢?”

“被人喂猪狗了,阿媚这几天根本没去宗祠。”

哎,这些人太可恶了。阿媚又没有惹到他们,关他们什么事呢?

我妈说,“你想办法把她引到我们家的屋山墙附近吧。”

“我好几天都没见她了,也不知道她在哪儿。”

“她一定在后山的凉亭。”

我拍了一下脑瓜,应该是的。

我决定约大头一起搞个恶作剧。

我故作神秘地说,“天机不可泄露,晚上我们一起看出好戏。”说完递给大头一个土瓷碗,并叮嘱他,“你负责村子里的那只土狗,把它打跑,我负责把土瓷碗放在宗祠的石狮子底座下。”大头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天已经黑了,我和大头躲在宗祠空地的柿子树后。过了不久,我们看见一个人干咳了两声,直接走向放好碗的石狮子旁边,他一个伸手的动作后,把手缩了回来,发现不对劲,然后破口大骂,“谁把屎拉在了宗祠门口?”

他一脚踢飞了土瓷碗。哈,他的裤腿和鞋上一定都是屎。

等他气急败坏地走远了,大头却一点也不高兴。

他说,“听声音像是我爸,要真是这样我就惨了。”

“如果真是你爸,那真叫报应。”

大头说,“不许你说我爸。”

“你爸做了坏事,所以有了报应。”

“我爸没做坏事。”

“你不信的话,回去问你爸去。”

我们吵了一会儿,互相不让,最后打了起来,黑夜里,我打了他的牙齿,他打了我的鼻梁,混战中,我们都受伤了。

大头哭着说,“你等着瞧吧。”

“我才不怕你。”

“你有种别动,我叫我爸来。”

大头刚说完,我就跑了。

一觉醒来,鼻子还有点酸酸的痛。

我穿好衣服出门,我妈喊我,“又准备野到哪里去?”

“我去找大头玩。”

我想知道大头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大头此时正在给他家的母猪喂食,我叫他,他没理我,我问,“你爸呢?”

“我爸找你妈妈算账去了?”

“算哪门子账?我家欠你钱吗?”

“昨晚的事,你忘了?”

糟了。我赶紧往家里跑。

我远远地听见喜果正和我妈论理。喜果说,“你既然想养这个疯子,你把她接到你家吧。”

我妈说,“你看见毛蛋给她送吃的?无凭无据,你蛮横无理。”

“谁蛮横无理了?把你儿子叫出来,问他昨晚干的好事。”

我妈用大嗓门喊我,我只好乖乖地过去。

我妈问我,“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我只好如实说,“我去宗祠了。”

“去宗祠干什么了?”

“给狗送吃的去了。”

喜果说,“你拉屎在碗里,害得我粘了一手的脏。这是不是你干的?”

“我承认我送碗去了宗祠,但我没在碗里拉屎。”

我妈对喜果说,“这不怪孩子,你那么晚干嘛去捡碗呢?”

“我是阻止有人给那个疯女人送吃的。”

我妈理直气壮地说,“谁给她送吃的了?我们没有!”

我妈为什么要撒谎呢?就算给阿媚送了吃的,又不是偷來的,警察也管不上,我妈怕什么呢?我实在想不通。

我说,“我前几天在家里拿的红薯和南瓜喂狗,是被你砸的碗,原来你是那个偷狗粮的人。”

我妈故意打了我一下,说,“别乱说,你又没看见。你偷偷拿了自家的粮食去喂狗,该打你这个败家子。”

我又说,“我头几天确实偷拿家里的粮食喂狗,后来觉得不划算,于是让大头拉屎喂狗,昨晚的屎是大头拉的。”

这时过来劝架的人多了,喜果哑巴吃黄连,只好悻悻而去。

回家后,我妈对我说,“毛蛋,你干得好,今天我们终于出了上回那口气,让喜果吃了哑巴亏。”

见我妈高兴,我便问她,“妈,你既然同情阿媚,也为她做了这么多事,为什么不想让人知道呢?”

她立马拉下脸对我说,“关于阿媚的事,你以后不要问了,你也不要再生事了。”

天气越来越冷,没事可干的我,经常坐在宗祠空地的木凳上晒太阳,听上了年纪的人聊天。大头有一段时间不来找我玩了。也许是我太伤他的心了,也许是他爸因为那件事把他“修理”了一顿,不让他再跟我玩了。好几回,他远远看见我在这里晒太阳,却不过来。

我听说,阿媚来到章镇好多年了,她是江北人。我妈的四姨家,也就是阿媚的娘家在江北四十里的茅山镇,但她嫁给了章镇李曹村的一个瘸子,其实是那瘸子在章镇遇见了疯疯癫癫的阿媚,把她带回了家。阿媚从此就住在瘸子的家里。头两年,瘸子还带她去医院看过病。后来,瘸子嫌花的钱多了,便不再带她去了。听人说,阿媚因为没给瘸子生娃,被他送到山里的尼姑庵。

李曹村的人笑问瘸子,“你的女人是不是跟人跑了?”他撒谎说送阿媚去医院治病去了。后来,我妈的四姨家来人找到他,他才把阿媚的下落说了出来。于是,阿媚跟着娘家人回到了江北,不久又跑了出来,这样反复了几次,她娘家人便不再找她了。

而阿媚被骗到黑砖窑搬砖,这是后来的事。

这样又一年,工友们有一天发现阿媚怀孕了,她的肚子越来越大。派出所也来调查过,但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再后来,工头出了钱带她去医院做了人流手术。阿媚的工钱,也留在了工头那里,她被赶出黑砖窑后,便又开始到处流浪。

前不久,她来到我们村,是被人打出来的。她在上王村流浪了一个多月,吃的是猪食和狗粮。有一次,她抢一个女童手上的包谷棒子吃,那女童被突如其来的力气绊倒在地。女童的家人以为阿媚打了她,便对阿媚大打出手。更诡异的事情是,有一天,那个女童落水死了。整个上王村的人都认为阿媚是个不吉利的人,是个扫帚星,上王村再无她的容身之地了。

我在想,阿媚这些天吃的什么呢?

她不会也吃的猪食和狗粮吧。深夜里的狗叫,是因为她出没在村里吗?

我跟我妈说,“你救救阿媚吧。”

我妈说,“你听到了什么?”

“关于她的事,村里的人都在议论……”

“有些事你不能明白的。”

“我都是一个大人了,你不能说给我听听吗?”

我妈把我叫到她身边,看了又看,她笑着说,“你真是一个小大人啦。”

“妈,你帮帮阿媚吧,她怪可怜的。”

“我能帮她什么呢?这个村的人都不接纳她,把她当成灾星,如果我们帮她的话,谁家出了什么意外的事,他们都会把矛头指向我们。”

“阿媚不会害人的。”

我妈沉默了。

“我们把她接下山来吧,让她好好吃顿饭,洗个澡,睡个觉。”

我妈依旧沉默。

过了一会儿,她说,“黄昏时,我们去后山凉亭,要下雪变天了。”

天黑的时候,我们在凉亭见到了阿媚,她蜷缩一团。

我妈对她说,“阿媚,我们回家吧。”

阿媚似乎明白了,坐了起來,嘴里咕咚了一句什么,我妈说,“她答应了。”

看来她对我们是信任的。我对阿媚说,“今后,你可以吃饱饭了。”

我妈说,“这件事,还要遵从队长的意见。”

我妈扶起阿媚往山下走,我看见阿媚深一脚、浅一脚的样子,有些难过,她的脚上有伤,也许是上一次在上王村被人打伤的。

回到家,我在昏黄的灯光下,终于看清了阿媚那张苍白瘦小的脸,脸上有泪痕。如果她不是个疯子该多好,她一定有一张笑容灿烂的脸。

我对我妈说,“你看,阿媚哭了,真的有眼泪。”

我妈说,“她不会有泪的。”

“真的有泪,她的泪痕还在。”

我妈为阿媚准备了干净的旧衣,这些旧衣是她年轻时穿过的,一直舍不得丢。我妈让我去柴房烧水,她今晚要给阿媚好好洗个热水澡,她说,“给阿媚扎个麻花辫子,再给她画眉。”

我在想化完妆的阿媚会是什么样子呢?

阿媚洗完澡出来,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肩上,一片乌黑,跟她苍白的脸色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我跟我妈说,“阿媚真好看。”

我妈说,“我家毛蛋已经长大了。”

我妈的话顿时让我满脸通红。

我妈又说,“知道不好意思啦。”

“才不会呢。”我说着跑开了。

我妈又喊我,“去看看你爸回来了吗?”

“我爸不是去矿井上晚班了吗?”

我妈哦了一声,但她还是说,“去院子看看吧,把院门关好。”

我妈给阿媚扎了两根麻花辫子,从她包里拿出眉粉和眉刷给她画了眉毛。她穿上我妈的衣服,真像我妈年轻的时候。

我妈说,“阿媚真漂亮。”

随后她又叹了口气,说,“阿媚不知是哪辈子造的孽,怎么就落下这样的病呢。”

我给阿媚照镜子,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竟然笑了。

吃完饭,我妈交代我把阿媚的脏衣服拿到土灶里烧了。

我妈说,“希望阿媚能有个新的开始。”

日子就这么过着,阿媚在我家待了快一个月了,她的精神状态有了明显的好转,气色也好了很多。

年关来临,村里的年味逐渐浓了起来。我妈说,“有空带阿媚出去转转吧。”

“阿媚可以出去转了?”

我妈说,“队长不管阿媚的事了。”

“阿媚真的可以留在我们家了吗?”

我妈说,“过些天,我打算送她回四姨家了,毕竟她长住在我们家不大方便。时间住久了,闲话就会多起来。”

但不知为什么,我听后反而有些失落。阿媚已经跟我们很熟了,她时常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有时还帮我们剥花生、打扫院子。她自己的生活是可以自理的,比如换洗衣服和清洁自己,梳头和画眉是她最喜欢的事。她可以说简单的话,我们所说的话,她都能听懂。

阿媚真是了不起。

我妈说,“阿媚,送你回家吧。”

她嘴里蹦出“不、不、不”几个字,然后又摇了摇头。

我带阿媚在我家的房前屋后转了一圈,碰见了喜果和大头。

喜果见了我说,“你不好好上学,整天带个疯子闲逛什么呢?”

我不想搭理他。

我不上学,那是因为我爸要我去章镇学个手艺活,比如篾匠、理发师、兽医,我还没想好呢。

喜果又笑嘻嘻地说,“毛蛋,把你二妈送给大头做后妈吧。”

我对大头说,“你爸喜欢上了阿媚,你快叫她妈吧。”

大头说,“我管你妈妈叫妈妈还差不多。”

说不清哪里奇怪,今天这大头太不正常了,骂人竟然不带脏字。

“我呸!”

喜果骂道,“好的没学会,坏毛病不少。”

我回了他一句,“都是跟你儿子学的。”

“我找队长评评理去。”喜果撂下一句话走了。

一天,村里的黄三儿家丢了一头牛。这年关越来越近的时候,很多人家不是被偷了鸡鸭,就是莫名其妙地死了猪,这在往年也不多见。

他们找到队长,要求查明真相。队长说,“派出所已经立案,大家回去等消息吧。”

过了几天,时间大概是腊八那天早上,村里多家的大门被人泼了红漆,这是大家特别忌讳的事情。接下来又发生了好多事情,大伟的老婆跟人跑了,然后,村里的打铁匠的眼睛被飞溅的铁屑刺瞎了。

自从阿媚来到村里,接连发生了很多事情。人们又开始议论起阿媚来。

“阿媚不能再待在村里了。”

“她真是一个扫帚星,会给全村人带来灾难的。”

“这个阿媚还是毛蛋家的亲戚呢。”

“阿媚死了丈夫后就疯了,原来她结过两次婚。”

关于阿媚的各种传言都有。

队长找到我妈说,“阿媚真的不能待了,离开得越快越好。”

我妈不再坚持,她说,“好吧。”

送走阿媚后,来自江北的消息越来越少。

我几次问我妈,“阿媚,怎么样了?”

我妈摇了摇头,说,“阿媚,又跑了。”

几天前,我妈的四姨家的儿子来到我家,大概是来找阿媚的。那天我爸刚好带我去章镇的刘兽医家拜师学艺。

我爸说,“等你学会了这门手艺,吃喝穿不愁。”我点了点头。随后给刘师傅行了叩首之礼,献上拜师帖和红包,再接受刘师傅训话,算是被他领入行了。

我妈为我感到高兴。

她说,“毛蛋,妈以后在村里跟人说话可以把腰挺直了。”

我懂我妈的话音,她为阿媚的事,已受了诸多的委屈。

我说,“妈,我会努力的。”

过完春节,天慢慢地暖和起来,我帮着刘师傅走村串乡给农户阉猪,有关阿媚的事慢慢淡了下来。

我家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从前了。

即便如此,我不能经常去找大头玩了,听说大头生病住院了。我妈说,“大头全身浮肿,听说得了肾病,恐怕活不久了。”

“肾病?”

“我大年十五在龙泉寺碰到了喜果,他去庙里给大头祈福。”

“我去医院看看大头吧。”

“大头过几天就要回来的。”

我鼻子忽然一酸,这才明白原来那天大头连骂我的力气都没了,“大头真的会死吗?”

我妈说,“别多想了,大头还是你最好的伙伴。”

“大头还会把我当朋友吗?”

“会的。他命苦,没妈的孩子,可怜。”

“大头的病,喜果会认为是阿媚带来的吗?”

“喜果说这是报应,不怪谁,他做了对不住大家的事。”

我一脸疑惑地看着我妈,问,“他干了对不住大家的事?”

“去年年关,你还记得有人往别人家的大门上泼油漆的事吗?”

“记得,很多家的大门都被泼了红漆。”

我妈说,“那是喜果干的。那时他觉得阿媚晦气,为了赶走阿媚,他做了这些事。现在他信佛了,整个人变了许多。”

“哦,村里人知道后怎么想的?”

“阿媚,在他們看来是不吉利的,还是扫帚星。他们觉得,喜果也是为了大家,不再怪他了。”

……

不久,大头回了家,我去看了他。我几乎不认识他了。他整个人都变形了,脸部浮肿得特别厉害,眼睛变成了一条窄线,无力地看了看我。我不忍与他对视,慢慢移动目光,说,“大头,你还好吧?”

大头没有任何表情地说,“我以后再也不能和你玩了。”

我安慰他,说,“你会好起来的,我们会像以前那样拌嘴,去后山捉迷藏,等我学会阉猪,有了钱,请你吃小笼包。”

他摆了摆头,说,“谢谢你,不用了。”

我说,“我记得,决不食言。”

我和他又一起拉钩,我们一起发誓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看得出他很高兴。于是他问起我关于阿媚的事,我说,“她回家了,又离开了,现在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你不怪我和我爸吧?”

“怎么会呢。”

“如果阿媚再来了我们村,我不会再让人欺负她了。”

“她大概是回不来了。”

大头有些失望,说,“我的病跟她没有关系……”

大头死后,有人找到我妈说,“大头的亡灵还在村里游荡,只有阿媚的眼泪才能超度他。”

我妈说,“妖言惑众。”

但村里的好多人都信,阿媚来到这个村子,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我妈说,“阿媚回到江北的四姨家后,又离家出走了。”

“你想想办法找到她吧。”

我妈拒绝了他们的请求。

接下来,又有人隔三岔五来我家找我妈理论,我妈索性关了窗户和院门,对他们也避而不见。

后来的某天夜里,我家的院门被人涂写红漆,屋顶的布瓦被石块所砸……

有的人还去了江北阿媚家,他们自发去了周边很多地方找她,都一无所获。

这件事大概又过了大半年,阿媚突然出现在村里。

但阿媚彻底疯了。

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围着她,她嘻嘻哈哈地对着他们傻笑。

真有人准备了碗,随时去接阿媚的眼泪。

阿媚没有哭,有人使出了各种办法,阿媚依旧没有眼泪。

但有一天晚上,我听到阿媚发出了惨叫,撕心裂肺。

我妈说,“阿媚出事了。”

我们穿好衣服起床,直奔宗祠的空地,看到阿媚瑟瑟发抖地站在那里。我妈轻声喊着她的名字,“阿媚、阿媚……”她恐惧地向后退去,用手托着她的左腿。阿媚的腿被人打折了!

我妈说,“有人打折了阿媚的腿,竟然就为了让她哭!”

我想上前去帮助阿媚,但她大声尖叫了起来,并且凶狠地露出一副不可侵犯的姿态。

我们不能靠近她,只好无功而返。

第二天早上,阿媚不见了,她去了哪里,再不会有人去寻找了。

我为自己的无力感到羞愧。阿媚本可以好好待在一个不被人惊扰的地方,如果我不去后山找她,或者说如果她不来到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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