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旋路西口

2021-04-08 03:23王国全
芳草·文学杂志 2021年2期
关键词:仲秋老鼠

王国全生于一九九七年,甘肃兰州人,本科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研究生。在《芳草》发表诗歌、小说处女作《自画像》《等》。现居兰州。

整整十多天,我都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出门。而晚上从河口吹来的风急匆匆掠过窗子,呜呜得像鬼叫。这真让人绝望。前几天夜里,我坐在桌前抽烟时,老祖母总是骂骂咧咧的。也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可能咒骂最能表达人的情感。

人老了神志总是不清,又有什么办法。她说她腰疼,头疼,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我说是该这样了,哪哪儿不疼才算出问题了。这话好像说得没心没肺,但我确实这么想的,想来想去就想到死亡。说来也奇怪,我才二十多岁的年纪,老是想着这些。看祖父死前的那副样子,我忽然觉得自己也离死不远了。真晦气,对死亡的恐惧就像乌云一样压下来,心脏总是闷得慌。睡觉前,左眼不经意间就会疼一阵子,后来也就习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还能看见就一切顺利。有时候我刚刚睡下,却被她的咳嗽声惊醒,就再也睡不着,只好绷着眼皮一直到天亮。她说你没心没肺。我说我心脏总是不舒服。她说我有降压药,你吃上两片。我说那有什么用。

房间里总有一股生锈的味道,不知道从哪儿来。可能是窗外的榆树,也可能是祖母的便盆。她每天晚上总是要起夜好多次,肥胖的身子总是撞到瓶瓶罐罐。雨打玻璃也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跟仲秋约明天在电影院见面,但她没有来。我想万达广场离她那么近,不来见我怎么也说不过去。于是就打了电话过去,响了半天才听见她的声音,她说才醒。我说那你别来了。她问我是不是生气了。我说没有,一场电影而已。她说你骗人。我说我从不骗人,事实就是这样,电影有什么好看的?她说你在那儿等着,我过会就来。我说行吧,我先喝点东西,就挂断了电话。

楼下是咖啡馆,几个男人坐在角落里抽烟。我本来想爬到二楼去,结果人满了,只好坐在他们身后。出门点背,手机总是没电。要不就是我忘了充,不过更大可能是手机没用。这跟我一样,谁能怪谁呢。贴着咖啡馆墙壁是一排书架,看起来像红木的,估计也只是贴了一层皮儿。我本想着抽出来一本,可一看却是纸板糊成的盒。服务员说那是假的。我说只有封皮。她说那也是假的。我说只有你是真的。她笑了一下,那模样怪吓人的。我心想还是面无表情比较好。那杯冰咖啡我喝了足足半个小时,直到吃光了里头的冰。后来她又问我要不要续杯?我说不了,该走了。估计仲秋来还得半个小时,索性直接回家。但她发消息说已经打上车了,几分钟就到。我拐到门口抽了根烟,顺便看那几个长头发的青年玩滑板。门口阴森森一片,可能要下雨。滑板砸在地上的声音出奇的大,不知道是不是我耳朵的缘故。高个子的男生摔在地上,但我们都戴着口罩,也看不见他的表情。连廊两侧起了风,吹过来一个红色的气球。倒霉催的,恰好就停在我手上。我忽然想看看我耳朵是否还正常,就把气球举过头顶,用烟头烫破。砰的一声,耳朵嗡嗡响,大家都被我吓了一跳,扭过头张望。我手里牵着气球留下的线,瓮瓮地瓷在那儿。但谁也没有注意到我,只是低了头往前走。

一群人在广场边上扭着屁股,跳起广场舞,吵得让人难受。说实话,我讨厌声音,尤其是说话声。是那么嘈杂,又无法躲避。而关于语言,源自我的亲人,他们像一台老旧的收音机在我耳边聒噪着,但谁也不能阻挡他们,只好默默忍受。而他们所倾诉的,无非是身体器官日渐生锈的疼痛,或者是头顶的太阳和雨水。而这些,我一件也帮不上忙。就像来自童年的死亡和阴雨,又能怎么办呢?这似乎能够解答,为何这个地球的角落阴雨不止。似乎生下来,就在等待雨水。我想起在武汉读书的那些时光,除了浩荡的长江卷走了我的雨伞之外,我记住的只是梅雨天。它打湿一切,我的头发和衣服。

我在学校遇到一个来自四川达州的女孩,长得漂亮,身材也不错。在微信上我们聊了很久,我现在越来越相信微信真是伟大的发明。后来在体育场的夜晚,我们淋着灯光走了很久。可后来她告诉我她对我所说的一点也没有兴趣,希望我能闭上嘴巴只陪着她走。雨也就是在那时下起来,我们躲在广场的屋檐下,看雨水像瀑布一样落在我们脚边。我问她:“那你想听些什么?”但水流的声音太大,她没有听清。

体育场南边连着一片瘦而高的树林,那些树我都叫不出名字。雨停后,我们坐在看台的椅子上,昏黄的灯光照在她脸上。她盯着雾气中的灯光。我在黑暗里看她的嘴唇,上面一层细小的绒毛。她的嘴角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愣愣地看着前面。洗发水的味道在闷热潮湿的雨后显得格外浓烈,我闻了闻,味道还不错。屋檐还在滴着水,她问我:“一滴雨水是如何击打另一滴的?”我想都没想就说:“像做爱一样。”她瞥了我一眼不再说话。而我在雨水中想起死亡,想起我养过的两条金鱼,也许它们也死去了。我在一阵恍惚中醒来时,她已经不知去向,而留给我一把黑伞。那时我想,坟头的黑色纸钱可能会变成雨伞来阻挡连绵不绝的阴雨。后来她在微信上说:“你这个人太无趣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活着就是无趣的抵抗。但抵抗些什么?我們并不清晰。

那是学期末的考试周,后来也没多少联系。考试后紧连着第三学期,她约我出去走走。我们在黎元洪墓旁的亭子里,胡乱聊了一会儿。她说高中的时候曾经为了一个男孩去做过堕胎手术。至今我也没想通她为什么要对我说起这些。在我的记忆里,学校始终在下雨。那天也不例外,亭外的竹子一直是枯黄的。天空是昏暗的,空气依旧是,到处黑沉沉的,像一堵堵墙,堵在四面八方。她蹲在长椅上哭泣,没有声音,只留下泪水。搞不懂女人,总是忘不掉一些伤心的事。回忆起来,又是幸福又是苦楚,何必呢?忘了多好,明天还有明天的活儿。但总有人活在记忆里,死活不肯出来。应该像我学习,忘记一切,甚至自己。她穿一条蓝色的紧身牛仔裤,腿显得又细又长。她说了很多,但我的记忆里只剩下阴霾的天空,其实,这到哪里都一样。这么多年过去,我偶尔想起她。黑云压向我们,她向我伸出臂膀。我愣神,又迅速跑向前去将她从石栏上抱下。坟墓旁的一棵竹笋就我的脚边冒出来。我在雨中抱起她,又将她送回宿舍。所有人看我们的眼神都很奇怪。雨点打在我脸上,看不清前面的路,每一步都要试探半天。砖缝里的水被我们压得吱吱作响,像那只斑鸠的鸣叫。

她喜欢散步,于是我也跟着一起。我最后一次拥抱她是即将放假的时候。那天晚上我已经早早地躺在床上,她给我打起视频电话。我看见她半露着的肩,眼前是白茫茫一片。后来不知怎么就到了体育场,看见她披着裙子站在灯下。几只飞蛾围着她打转。我们沿着操场转了很多圈,最后她躺在我怀里,我亲了她,却舔到一股奇妙的唇膏味。但我到底亲了她还是唇膏,谁能说得明白?

后来那个女孩发来一张图片,是被烟雾熏黑了的灶台。反正我始终搞不懂她的意思,只知道这黑了一半的灶台跟我祖父垒砌的长得很像。可这关我屁事,我那时只想回忆她柔软的屁股。后来她说要跟我谈恋爱。我想这也挺不错的。她用一种诱惑的口吻告诉我:“我不接受婚前性行为。”我当时一直在想这句话的意思。我就问她:“为什么不接受?”她说:“受过伤害。”我说:“那我做好安全措施不就行了?”她没有搭理我,只是躺在我怀里,我闻见洗发水的香味,嘴巴有点干渴。我只好说:“那这么说,除了这别的都可以了?”她问我:“还能干什么?”我说:“摸摸屁股摸摸胸。”她说:“你又不瞎,平胸有什么好摸的。“我说:“摸摸看,横看成岭侧成峰。”我当时就想动手,可她拒绝了。真让人着急。但直到我们分开,我也没能摸到她的屁股,更别谈胸了。

只不过后来祖父的灶台引起了一场火,大火烧光了他一生积攒的小麦。那时候我大概在另一个女孩怀里,听到这个消息,我无动于衷。可老爷子哭得死去活来。我曾经问一个朋友,“为什么我们在体育场散步都是逆时针方向?”他说由于地转偏向力。我并不满意这个答案,但也不出更好的解释。后来,我就顺时针走,但却总与人迎面相撞。总之,不论如何,我和这个世界一起在转圈,从原点转向原点。而祖父堆砌的那个灶台也跟我们一样的无聊。但我一直想象,身处平原与身处高山又有什么不同?而祖父粗糙的手掌和祖母日渐干瘪的乳房是否与这个世界的自转有关?我曾经躲在大山深处拿起一根火柴打量这个世界,看见的,只不过是烫手的黄昏。

后来整理祖母断断续续的回忆,祖父烧起的那场大火缘于异常口角。在八十岁后,日渐凋零的祖父始终攥紧拳头,捏碎土块,闻一闻又扔掉。关于村庄的记忆,只不过是白色的羊群和羊羔的黑尾巴。祖父说那是羊粪蛋。管它什么,都淡如一阵风。老头子总是嫌弃祖母提前做饭,这会让他想起死亡,总在吃了上顿没下顿中恐惧着。而因年迈始终慌张着的祖母终于在一个傍晚爆发,在灶台里的火苗燃烧的时候,拖拽着尘土离家出走。不知道是哪一根火苗,也许是童年的那一根火柴,点燃了灶台旁那堆干燥的麦草。在黄昏中,火舌窜向房梁,烧向椽檁,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壮观。火苗与晚霞交织在一起,远远望去,你只会觉得今天的太阳围绕着一群黑色的大鸟。夕阳与火光不可阻挡,它们蔓延至山坡下的院落。大火一直烧到傍晚,天黑下来,发霉的麦子在火光中噼里啪啦爆出声响。后来,我们发现,唯一保存完好的只是那块青砖垒砌的灶台。世界就是这样充满奇迹。他们惶恐地站在院子中间,谁也不去理会这场大火。谁知道因为什么?在救火的间隙,老头子不紧不慢地靠近灶台,并以一种年轻人的干劲砸碎了这些青砖。后来,他拎着斧头又转向粮仓,将它推到。谁也拦不住那个手脚不再灵敏的老头,他劈开木门,在铁皮上留下痕迹。可能活得烦躁了大概都有这种想法。像童年的我一样,总是幻想着能用一根火柴换来一片晚霞。真是异想天开,总是要去做一些疯狂的事。仲秋告诉我这可能是某种血液的记忆,逼着我们近乎疯狂。我说:“就像身体的勃起与疲软?”这样说是不是很贴切?后来想想,仲秋说得很对。比如疯狂的性欲和父亲近乎疯子一般的暴戾。父亲总让我滚,我也不知道自己该滚去哪儿。无非是走向另一个房间。

在晚风中,火苗向东烧去,那场大火最终烧毁了打谷场中的一切。据说后来在山下的泉水里,发现了烧煳的麦粒。在疯狂过之后,老头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远处,没有人知道那个夜晚他去了哪里。后来祖母说:“你爷爷那天晚上去了坟滩,他说他要死了。”我忽然记起那个女孩在亭子里说:“当我一个人走在去医院的路上,我觉得自己随时会倒在地上。”我说:“为什么不让他陪你去?”她说:“他失踪了,找不到他。”我说:“我能摸你肚子吗?”她说滚。我问她:“流产手术什么感觉?”她说:“像死了一样,死在机器上。冷冰冰的。”我说:“你们为什么不戴套呢?”她说不知道有这回事,只是稀里糊涂就怀孕了。我不知道她说得是真是假,但女孩们说的我都愿意相信,就算是谎言。

后来她发来一张夕阳的照片,说:“我们分开算了。”我说为什么?她说:“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说:“知道这样你早干嘛去了?”当时我正在看她发给我的几张艺术照,挺美挺诱惑的。她一直在说对不起。我说对不起有个鬼用。她说你的选课账号能不能借我?我说不借,后来一想,又发给她了。她说谢谢。我说谢啥,好好活着吧。她后来又说你是个好人,但我还没想好怎么谈恋爱。我说:“老子能不是好人?”她没有说话,但我收到两张照片,依稀可以分辨出光线中胸的阴影。我保存了,转眼一想这样不道德,就又删去了。我给她留言;“保护好自己,保护好肚子。”后来,我再遇到她是在一家書店,她正在做兼职。而我只是躲进来避雨。我们相顾一笑,尽管尴尬,但也没有办法。总之,祝愿她好吧。

后来父亲问我:“故乡是什么?”我说:“你站的那块地方。”忽然想起那个朋友说的地转偏向力,我问他:“你会迷路吗?”他说:“在河流的拐弯处,会没有方向感。”

那是一个漫长而真实的梦,以至于后来逐渐模糊梦境与现实的界限。甚至有时候走在路上,我会误以为还在梦里。后来我一次次审视那个梦,似乎发现它如一丛突然长出的野菊花一样横在现实和梦里。就这样,我爱上雨天,那样我能在水滴中看见现实微茫的印迹。

后来我又梦见自己被人扔在一条土路上,天下着雨,又没地方去。我喊了一路也没喊出声。走来走去总是被一圈栅栏围着,索性不走了。从小我就害怕这玩意儿,总想着它们会飞起来扎进我的眼睛。我等人来救我,可直到天亮,一身汗打湿了床单。仲秋问我怎么了?我说差点死在那儿。她又问哪儿?我说栅栏里,蓝色的栅栏,它们挨个儿往我眼睛上扎。你看看我眼睛还在不在?她说你睡懵了吧?我说没有,眼睛在疼。这样的梦总在不经意间出现,以至于我后来压根不能看见尖锐的东西,比如针、笔尖、剪刀。

搞不清梦里的疼痛到底来自哪儿,但一整天都感觉不舒服。看见学校的旗杆我都想绕着走。但那天要升旗,抬起头往天上看,明晃晃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想我快要瞎了。我问仲秋,我要看不见了你怎么办?她说我当你的导盲犬。我说你还是当个人吧。一个中年老师一直在拿那双猥琐的瞳孔瞪着我。我心想,看鬼呢?但我忍住没说出来。领导说了年轻人要团结同事有礼貌,要虚心向前辈学习。我转过头对他嘿嘿一笑。他摇了摇头,搞得跟个圣人一样。我问仲秋头顶上明晃晃的是什么东西?她昂起头看了半天说,你说的是太阳吧?我忽然就像被人抽掉了脊椎一样,愣在那里。后来想想她说得不对,我怎么会连太阳都不认识。就一直盯着天上看。升旗的队伍早散了,一帮人围在旁边像看猴儿一样看着我。我低头的时候,领导问我在看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天上明晃晃的。他说,天空一无所有。

每次睡觉前都要克服尖端恐惧症。一场梦就这么改变了我。实在找不出办法,就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枕头。房间里始终有一种生锈的气味,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像下水道里的死老鼠味,穿过地板再飘进房间。无可奈何,走到哪里都是奇怪的味道。我后来去找了物业,我说地下的装备间里估计死了很多老鼠,你们看看有没有清理的必要。但他们说,我们工人也进不去,实在抱歉。我说抱歉有个屁用,老鼠这么猖獗,你们就能心安理得地坐在这儿。她说,没办法,每年都有人来反映,谁让你住在一楼。我说二楼三楼的也闻得着,希望你们重视。她说,我们最多只能放点老鼠药。我说你是你们的事,再不解决我就投诉去。她竟然说请便,还露出一丝奇怪的微笑。

满脸横肉,这是那个物业留给我的印象。没办法,他们不解决,只好自己动手。我把家里所有不再通水的下水道都堵了起来。仲秋说你终于肯干活了。我说一点不想干,但没办法。但我们都忽略了另一间卧室的卫生间。后来几天,我们都闻到一股腐烂发臭的味道。起初我一直以为是设备间里的死老鼠又在腐烂。可仲秋说是家里的。我说不可能,家里都被我堵上了。她说你去那间房看看。我说我不去,懒得动,都上一天班了,让我缓缓。她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说分不分都一个样。后来我听见她的尖叫声,迷迷糊糊地我问她怎么了。她说一只老鼠死在地板上。我说怎么可能。她说你来看。我只好穿上衣服,看见她气噎咽喉,泪眼模糊。我说你哭啥,不就一老鼠,看把你吓的。她说你懂个屁。我说尸体在哪儿。她说里面躺着呢。我开门,一股恶心的味道扑鼻,果不其然,老鼠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已经僵硬发臭,还有满屋子黑色紫色的老鼠屎。我说你去给我找个手套,再把垃圾桶拿过来。她让我自己去。我找了半天也找不到那双唯一的手套,索性直接把它铲进垃圾桶里。但细长的身体始终不肯进去,可能也因为僵硬。后来,我弯腰,踉踉跄跄地提起老鼠的尾巴,扔进垃圾桶。但它眼睛睁那么大,这让我心里發毛。我问仲秋老鼠不都是小眼睛吗,这只眼睛也忒大了。她说你把它弄出去就行。最终我还是把它送进小区里的垃圾桶。当然,连垃圾桶我也一并扔了。权当给它做了棺木。回到家仲秋催着我去洗手。我说对,今天要认真洗。她站在洗脸池旁一直盯着,弄得我不会洗手。在她的监督下,这双手足足洗了三遍。我说你看,干净了,皮都快搓没了。

我把这事儿说给办公室的同事听,他们却一直追问捉老鼠的细节。我说我没有捉过老鼠,只不过把一只死老鼠扔了。他们说你也挺勇敢的。我说不勇敢,当时我心里发慌。他们说指不定是找你报仇的。我说报个鬼的仇,跟它们往日无冤的。

没错,那只老鼠就是来找我报仇的,如果你愿意相信。那天晚上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琢磨老鼠。办公室的女同事说她读书的时候养过老鼠。我说这么个东西你也敢养?她说老鼠吃东西贼可爱。我说看见那长尾巴我就难受。她说你要爱护小动物。我说:“那也不是我杀死的,可能是自己饿死的。”仲秋问我在想什么?我说老鼠,上次的那只死老鼠。我问她:“你说那么多下水道,为什么单单爬到咱家来?”她说那个卫生间多久没用了,水管都变干了,老鼠不爬上来你爬?“我说没这么简单,它肯定是来找我报仇的。她说你咋跟谁都有仇。我说反正跟你又没仇。她说迟早会有,那个时候我们就老死不相往来。我说好,你死了我也敲着瓦罐唱歌。她说那我宁愿今晚就死。这话没法接,我也不打算今晚唱歌,只好靠在车窗看路上的人,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的。我想这城市已经很久没见过沙尘暴了,人们为什么还是七八年前的样子。时间仿佛对他们手下留情,正像仲秋所说,我这个人不知老之将至,还有着懵懂无知的快乐。

紫红色的云从我们头顶飘过,我想起火苗的颜色,就又朦朦胧胧地掏出打火机。仲秋说我们还在公交车上,你想烟想疯了吧。我说没有,你看头顶那块紫红色的云。她说那是红紫色。我说不都一样吗。她说你看不懂颜色,没什么感觉。我说你掐我一下,看我疼不疼。

后来我才记起自己童年时曾活生生打死过一只老鼠,现在想来还有点害怕。我走在山里的小路上,大太阳烤得人发急发躁。就在拐下山头的时候,我看见一只巨大的黄色老鼠从我眼前划过。但前后都是笔直的水泥路,它无处可逃。狭路相逢勇者胜,我甩起手中的树枝朝它脑门劈去。之后,它跑向路边的灌木丛,我紧追不舍,终于在一个墙角堵住了它。不管三七二十一,闭上眼我就对着墙角一顿猛抽。等我睁眼的时候,那只黄色的老鼠就躺在我面前。后来,我一直因为此事而洋洋得意。我把这些事告诉仲秋,她说我天生就是个王八蛋。我说为什么。她说小小年纪就暴戾成性。我说不对,它不吓我我能打死它。她说我天天吓唬你,你是不是也想打死我。我说我不敢,也打不过你。她斜乜了我一眼,不再说话。我说我也挺后悔的,好端端的我打死它干嘛,又不偷我们家粮食。她说那你为什么还要打死它?我说我不知道,糊里糊涂的,后来我把这事告诉了所有认识的人,我说我在除四害。她说你脑子有病。我说可能是。我问她那只老鼠是不是来找我复仇的,她说你不配。我说滚吧,还有我不配的事?她说你不配的多了去了。

那天晚上因为这几句话我生了好大一会儿闷气,后来想了很久。我又觉得仲秋没错,但我又不没办法接受她说的。后来她催我上床睡觉。我说我不配,连睡觉都不配。她说你一个大男人作什么?我说我就作,你认命吧。她说我反抗了很多年,还怕你?我说我走了,你自己睡吧。说着我就穿上鞋,狠狠地摔门而去。

走到小区外才发现没有钥匙,夜已经很深,也没人走动。我心想今晚是回不去了,要给仲秋打电话给我开门也太那啥了。于是我横下心,拐到河道上,沿着护栏抽烟。黄河流过这里,就开始分岔,所以这个地方原来是一片滩涂,我爹说那是大雁拉屎的地方。我想我能不能沿着这条人工开辟出来的通道走到河流分叉的地方,后来看了看手机,有七八公里路。还是算了吧,人们都说黄河里有水鬼。想起这些,脖颈就凉飕飕的,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跟着我。后来,我一直沿着河道找爬上去的台阶。可往西走了很久,也没找到。只好返回去。月光融在水里,锃明一片,河水仿佛深不可测。总是有鬼怪的想法往脑子里钻,怎么都拦不住。我抬头往天上看,尽管是下弦月,却依旧明晃晃的,像一把镰刀横在那儿。我想起祖父,他腰里总是别着一把镰刀。木柄已经完全变成黑色,而刀刃每年都要磨。他磨刀的时候总要骂,骂天骂地。也是在那天晚上,我头回闻到河水的味道,紫红色的。我想祖父死后是不是也变成人们所说的鬼了?但没人告诉我,鬼能不能分好坏。但愿他是个好鬼,正在冥冥之中保护着我。这么想,走夜路就轻松多了。而不知不觉里,一直守在单元门口的那只小黄狗也跑在我前边。在河水的照耀下,它眼睛是灰色的。我说你是不是来陪我?它围着我的脚转了个圈,摇了摇尾巴。我说那我们就走吧,你叫两声,这地方瘆得慌。它朝着河水汪汪地叫,我趴在护栏边上看水里的灯光。一片黑色的云迅速遮住月亮,河两岸显得愈发黑,只有马路上几缕零星的灯光照下来。水流声忽然急促起来,我猜想前面不远就是那座桥了,边上有台阶,可以爬到马路上去。我和小黄狗到小区门口时已经凌晨两点了,怪不得有人会说逝者如斯夫。这真得信。

我在小区门口给仲秋打电话,我说我错了,你来给我开门。她说我睡了。我说那我等你一会儿。她说那你等到天亮吧,就挂了电话。我对小黄狗说,你去单元门口使劲地叫,把那些睡着了的全都给吵醒来。但它没听我的,一直在垃圾箱下嗅着。仲秋来给我开门,说她要吃点什么。我说这条路上连个鬼影都没有,哪还有吃的。她说我不管,没有吃的你就别回来。我说那我们去前面看看,红星那边有没有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我刚要转身,她说算了,这次原谅你,有种你下次天亮再来。我搂着她的腰说,放心,绝对没有下次。她说我信你个鬼,你是死不悔改的人。我说先回家,冷得很。她问我去哪了,我说追着黄河跑。她说你应该跳进去,那是你的母亲。我说那也是你的,整得你不喝黄河水一样。我说那只狗还在外边。她说你咋不把它带回来。我说遇见垃圾它就不理我了。她说你也是个垃圾。我说睡吧。还没爬到床上,她又一脚把我踹到地上,并勒令我先去洗我的臭脚。我说,你看一个人在夜里看着洗脚盆里的倒影,还能怎么办,只不过是洗洗睡。她骂道,你又矫情,洗个脚屁话那么多。我说你睡吧,我去洗。脚放在盆里,但我又忘记烧水,只好用凉水胡乱对付。脚底已经变成了白色,不断有气泡冒出来。我喊仲秋让她来看脚吐泡泡。她说,那是你太久没洗。我说,在您的督促下,我每天都洗。我回到卧室的时候,她已经睡熟了,偶尔有鼾声响起。我拿支烟到阳台上去,黑暗极大,路两旁的交通灯柱像萤火一样在街上飘着。偶尔听见水流的声音,也是黑色的。忽然想一頭扎进去,从那儿消失。

后来我总是想起那只黄老鼠的模样和他嘴角流出的黑色的血,沾在枯黄的草上,草就变成紫色。睡醒的时候,眼前也是黄澄澄一片,分不清自己在哪儿。

我说,真是这样,我告诉仲秋:“要是从猫眼里看,你能看见一个小男孩在黑暗中划亮一根火柴,看着眼前的黑暗。不知道恐惧,也不知道悲伤。按今天的话说,就是一夯货。那个夯货就是我。”她说:“你再看看,看看能不能看见我。”我说看不见,黑漆漆的。她冷笑了一声。我说:“你再笑,再笑揍你。”她说:“我就笑,有种的来打架。”我说算了,要做个绅士。她说:“怂。”我说,你练过跆拳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尽想着蒙人。她哈哈哈笑得很开心。我说;“我看见了,你也是个夯货,在走廊尽头。我们都是。”

窗外河水流动的声音忽然就清澈起来。我说:“你听。”她说:“我早听见了。”我说那是我的亲人来看我。她说:“去你的,你咋不说是你的骨灰盒从上游飘下来。”我一想,也不是没这个可能。风吹着两片泡桐树叶子啪啪的响,像鞭子抽在地上。她说:“你又在想谁?”我说,都想想,我怕以后记不住。她说:“滚。”似乎是在咆哮,又像在安慰。

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仲秋。她不知道那个达州的女孩后来到兰州找过我。她来的那天正下着雪,前一天我告诉仲秋我要回趟家。仲秋送我到车站,我上了车就在下一站下了车。盘旋路西口,绿色的车站牌在我眼前一直晃悠。我拐到火车站接她时天已经黑了。眼前的山在黑夜里依旧光秃秃的,我问她来干什么?她说有事找你。我送她去宾馆,开了房本想离开。她说进来坐坐,我只好硬着头皮进去。她穿得很厚,羽绒服里面还裹着一层毛衣。我说热了吧,兰州就这样,冬天热得发慌。她说是不是因为暖气。我说大概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她说你等等。我说还有啥事?她说等会儿跟你聊天。我说那现在说吧,我单位还有事,得回去干活。她说我先洗个澡。

隐隐约约地我看见她在玻璃里像蛇一样蜕掉那件毛衣和黑色的裤袜。仿佛看见雪白的腿似乎发出幽蓝的光。她裹着浴巾从洗澡间出来,头发还是湿的,我说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她说你先帮我吹头发。没办法,我站在她身后,闻见洗发水的香味。她说洗发水是我自己带的,没用宾馆里的。我说怪不得这么好闻。忽然她解开浴巾,金黄色像麦粒一样的身体就露在我眼前。我说你要干嘛,把衣服穿上。她说,闭嘴,睡我就行。我说去你的,我也是个知识分子。她躺在床上,却没有裹上被子。我说有事你就说,没事我走了。我朝门外走去,但刚走几步就停下了。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坐在床头,忍了很久,就爬到她身上。窗外边汽车的声音出奇的大。脑子一热,我就开始脱衣服,那件蓝色的羽绒服扔在地上,像幽灵一样看着我。我潦潦草草地动了几下,像完成一份作业。

我不敢说话,一直等她开口。但她只是推开我,把那件蓝色的羽绒服挂起来。我说你有什么事就说吧。她说,你睡了我我就可以说了。我说说吧,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困得不行。迷迷糊糊地听见她说我又怀孕了,已经两个月了。既然你睡了我,就当是你的种吧。借我点钱,我去把它打了。我说钱都在支付宝里,有多少我也不知道,你看着取吧。后来我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看见她发来的微信。她说我已经走了,借了你五千块钱,以后一定会还你。我留言给她,说,算了,没必要。后来她说,那个孩子是前男友的,跟你分开后,我就跟她复合了。后来我怀孕了,就再也联系不到他,只好找你。我说,这算什么。她没有理我。

窗外还是黑乎乎的一团,但一抹鱼肚白已挂在山头。仲秋睡得很安稳,我歪着头躺在地板上,冷冰冰的。后来仲秋拿了一条毛毯盖在我身上,我又梦见了窗外的河流,浪花叫嚣着要杀死我。从梦中惊醒,天已经亮了。地上的烟灰缸被我压在身下,白色的灰蹭得满地都是。

(责任编辑:王倩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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