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心先生看到了什么?

2021-04-09 07:06丁茂远
读书 2021年4期
关键词:金农罗汉师徒

丁茂远

冬心先生,就是金农。他过世后,其弟子罗聘作了幅《冬心先生像》,近年来颇受关注。画中的金冬心,右手捻须,左手持贝叶经,嘴巴微张,目光落在经书上。他的表情,有些令人难以捉摸。袁枚的题记称“似读非读”;汉学家文以诚(Richard Vinograd)则说,金农“没有意识到观者,却困惑于手中的文本,还很可能困惑于它所被赋予的混乱的复合身份”。看来,关于此画的深意尚无定论。想要回答这个问题,需要结合师徒二人的心迹历程、思想旨趣,乃至艺术风格,弄清楚冬心先生究竟看到了什么。 冬心先生,就是金农。他过世后,其弟子罗聘作了幅《冬心先生像》,近年来颇受关注。画中的金冬心,右手捻须,左手持贝叶经,嘴巴微张,目光落在经书上。他的表情,有些令人难以捉摸。袁枚的题记称“似读非读”;汉学家文以诚(Richard Vinograd)则说,金农“没有意识到观者,却困惑于手中的文本,还很可能困惑于它所被赋予的混乱的复合身份”。看来,关于此画的深意尚无定论。想要回答这个问题,需要结合师徒二人的心迹历程、思想旨趣,乃至艺术风格,弄清楚冬心先生究竟看到了什么。

文以诚的依据很明白,一是梵文贝叶经,二是此画的罗汉身份。在《自我的界限:一六00至一九00的中国肖像画》(郭伟其译,北京大学出版社二0一七年版)中,他发现此画摹仿自贯休的十六罗汉像:“金农抬起的右手,其基本姿势以及与众不同的笨拙动作借自难提密多罗图像,然而金农所注视着的那本打开的贝叶经却与因揭陀罗汉像关联。”借助“罗汉—自我”这一复合身份,他说,此画中存在着“精致的反讽,像金农这样第一流的学者竟然为文本所迷惑”,而罗聘的描绘也“毫不奉承地呈现出笨拙的老师”,因此“缺乏我们在扮装肖像中所见到的那种表达或风格的自觉。恰恰相反,其意图似乎正在于描绘金农的罗汉自我”。

缺乏“表达或风格的自觉”,这可不是什么正面评价,基本就消解了此画的艺术价值。果真如此吗?不妨根据他的理由,先看下梵本贝叶经。贝叶经由贝多罗树叶制作,梵文等多语种刻写,可存上千年,为佛家至宝。这里有两个疑问:这经上是梵文吗?金农能读懂吗?文以诚确认是梵文贝叶经,并感叹:“金农这样第一流的学者竟然为文本所迷惑。”这句话,正是问题的关键。

罗聘 《冬心先生像》及局部

西湖圣因寺石刻本贯休《十六罗汉图》之第十三因揭陀尊者(局部)

陆信忠摹本因揭陀尊者经文(局部)

我所能看到的材料,都没法直接证明金农师徒懂或不懂梵文,因此有论者为了论说金农“漆书”的来源,也是借此处的“梵文”作证据,但和文以诚一样,都没给出具体论证(夏越、张晋源:《金农漆书来源新探—以梵文贝叶经为视点》)。要知道,无论在清代还是当代,懂梵文的学者都十分稀缺。比如金农的好友袁枚与丁敬都曾观赏过贝叶经真迹,但也都因不识梵文而深感遗憾。当然,金农晚年崇佛,在寺院抄写经卷,加上交友极广,自然会接触通梵文的僧人或学者。何况他还有个梵汉相杂的号:“苏伐罗吉苏伐罗”,也就是“金吉金”,说明他对这门外语至少不陌生。当然,更重要的是,金农对梵文贝叶经的敬虔态度,更多来自其佛门信仰:“梵夹时一检,佛光正当中。”(《过古上人》)“贝页净可写,精蓝夙又名。”(《夜坐小善庵》)“三薰三沐开经囊,精进林中妙意长。”(《鲁中杂诗》)因此,从梵文的辨识难度、贝叶经的尊崇地位来看,金农此时的表情就不难理解:看似“迷惑”,实为“专注”。

再看画作,罗聘的梵文书写也极为虔敬精细。其一笔一画,都一丝不苟,绝无草草之逸笔,甚为契合金农对其画“近工写真”,“笔端聪明,无毫末之舛”的评价。笔法也接近其老友丁敬对云林寺梵文贝叶经的直观描述:“绵联仿佛队行蚁,匀整依稀布元粟。起左迄右书反复,载字虽多用材缩。细探笔法转奇妙,气势盘拏森纵伏。橫牵逆拂合顿挫,侧点斜飞存蹙衄。”(《借秋阁藏贝叶经并序》)如果对照贯休的十六罗汉像,罗聘此处的梵文书写,更见其精诚。杭州圣因寺碑版本,除了文以诚提到的第十三因揭陀尊者,第一宾度罗跋啰堕阇尊者与第八伐闍弗多罗尊者也都在读贝叶经,不过字体都相对简单随意,绝非罗氏此画字体。其中,因揭陀尊者那幅,汉语“贝”字甚至与罗汉的视角相反。至于传为陆信忠的摹本,经文书写更是率性而作。因揭陀尊者手中的经文,竟类如汉语竖写,不仅异于贝叶经横写的常见形制,即便在版本内部也不统一(参见《贯休十六罗汉图》,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二0一八年版)。同样,金农也曾作《 罗汉诵经图》,所题恰是“喃喃口翻贝叶经”,画的却是类似线装书的经卷。而罗聘的佛像也多以写意为主。比如现藏于广东博物馆的《罗汉图》册页,最后一幅罗汉就靠书而坐,而非展读贝叶经。看起来,对于这幅恩师手中贝叶经上的梵文,罗聘算是较了真儿的。

可罗氏写的究竟是不是梵文?我是梵语门外汉,即便是粗略比照过如梵语兰扎字体,也是迟疑不决,只好借助网络,请教北京大学历史学系的陆扬教授。他古道热肠,很快就為我答疑解惑:“这个看着应该是悉昙字体,而非兰扎体,估计抄的是悉昙体的观音神咒之类的经典。我对梵语字体很外行,只能说这些。”陆先生系梵巴文出身,又研究佛学,他的论断至少可以保证这的确是梵文。这样,冬心先生看到的就是“原汁原味”的梵本贝叶经,可见罗聘的“自觉”。说了这么多,我就是想指出,为了追记恩师的礼佛之心,罗聘借罗汉像“呈现”了金农读经时敬虔且沉迷的“妙意”。所谓“梵夹时一检,佛光正当中”,此时的金农,看到的既是经文,更是“佛光”。而他微张的嘴巴,有些复杂的表情,反而正是人在“入迷”时的木然之状。这才是自然反应,而非面对镜头的“职业微笑”。

不过想要深度理解此画“妙意”,还应对二人的佛理画道“心领神会”。其实,蒋宝龄早有题诗在上头:“阅览贝叶文,超然悟明理。”这里的“超然”,绝非“复合身份”,而是文字本身。《金刚经》主张一切相皆虚妄不实。若沉迷于文字,也属理障,因此禅宗不立文字。但为了开显众生之心,只能借助文字之类,方便说法,但随言随扫,以明心见性。恰如《西游记》中,唐僧师徒取到的经文,也分无字与有字。只是“无字真经”,并不易懂,还需“有字经”教示。因此,文字就在引导世人获得“众生心”,因为人人都可证得涅槃。这就绝非简单的认知,还需信仰上的通灵感悟。因此,对于画中金农的状态,薛永年描述为“像是在读经,又像是在参悟”,是很中允的。他们师徒二人都深通佛理,自会妙契同尘。晚年的金农,寄居寺院,整日抄经写佛,自称“世间一切妄念,种种不生”。所以说,袁枚的“似读非读”,可以理解为边读边悟,既读既悟。这个“悟”,就是以否定性的眼光“非读”,跳脱出“文字障”,“超然悟明理”。

同样,此表情也未必是“困惑”于自身的“罗汉—自我”身份。不得不说,罗聘对罗汉像躯体的移借,可能隐含着祝祷恩师求得善果的意图,但这绝非全部,更非关键。何况,文以诚称画中有“精致的反讽”,人物跳脱出文本做自我反思,这不符合师徒二人的趣味与境界。李志纲就认为,此画金农形象“在闲适中展示雕塑般的不朽气派,令人过目难忘。其触动人心的力量,皆源自画家创作时所倾注的一份真挚感情”(《罗聘〈冬心先生像〉与金农的佛画因缘》)。其实“罗汉”也属于“相”。若过于纠结贯休“罗汉—金农”的关系,自取“困惑”,反而“固执”了。佛家称,人人皆可成佛,成罗汉,那就意味着人不再纠结于罗汉的“相”,才可能获得“定相”。金农就回忆,曾在十三四岁时,拜观过贯休十六罗汉像。他深知,“其画罗汉皆从梦中所见”,而自己画诸佛,也是“若有宿因”,“时时见于梦寐中”。因此感叹:“应梦真人入定相,我尝瞻拜生咨嗟。”(《论画杂诗二十四首》)这里的“定相”,可以理解为本体意义上的“常住不变之相”,也是金农证得涅槃的愿景,罗聘自当深知,下笔前也必明此佛理,当“无毫末之舛”。由此,我们也可理解,这幅画为何被袁枚供奉于中堂,“当作佛像,而三薰三沐”。

罗聘 《冬心先生蕉荫午睡图》

探讨此画的深意,不妨再把眼光放开阔些。金农师徒之间这种默契,往大了说,就是“感通”。《周易》有“感而遂通天下”,是说人心与天地万物的一体。就本文来讲,这种“感通”包含人与天、地、佛、先贤、万物乃至众生,以及金农与罗聘的“感应”。这话听起来有些玄,但他们师徒二人理解得却很“平常”。

具体说,除了此画,罗聘还有幅《冬心先生蕉荫午睡图》。文以诚根据人物造型,认为罗氏这两件作品,都“毫不奉承地呈现出笨拙的老师”。不过,这种笨拙的“形”所包含的,正是师生二人所“感通”之“神”。当七十四岁的金农醒来后,发现弟子画了一幅自己裸身大睡的“写真”,不但不以为忤,还欣然题了四言赞诗:“先生瞌睡,睡着何妨。长安卿相,不来此乡。绿天如幕,举体清凉。世间同梦,惟有蒙庄。”这首诗的关键,就在“同梦”:与先贤相交,千古同心,天地合一。这个“同梦”与上文的“应梦”,都属“感通”:不仅是金农的“夫子自道”,更是罗氏这两幅冬心像的“深意”所在—将“感通”之“神”寓于看似“笨拙”的形象与平常心之中。这就可以解释在《冬心先生像》中,金农为何在读经时,表情有些复杂:不仅捻须,还拖着鞋子,就是袁枚说的“曳履”。这是因为人的精神气质,“时时流露散发斜簪之际”(陈鸿寿:《冬心先生杂著引》)。

金农沐手正坐读经,自当独处之际,罗聘未必熟悉。而此画的平常之态,不仅契合罗聘日常记忆中的恩师形象,也应源于他对“平常心”的理解。罗氏五十多岁时著有《我信录》(又名《正信录》),大谈儒释同源、融会于心的道理。其中有一章,专谈“佛法是平常心”,不可以“奇特求之”,其深意正在以“心”感通万物。

说起“感通力”,金农可谓超凡。他曾梦见一古松,如遇“知音”,醒后写诗相赠:“松之灵骸神景胜于凡躯千万松矣。”他作佛像,在上下左右空白处,着力渲染“草木华滋而含和气,香林异品”,以阐扬佛家的“通彻解悟”之能,连植物都听懂了。对于自己的画,他不仅期待得到“寡谐者”与“智慧白业人”这类人的见赏,还希望得到更大范围的传播,以度解众生,“为善之乐与众共之”,可见其“众生之心”。因此,画家武艺说,“金农的作品每一张都不尽相同,每一张都在真实地记录着一种情感”,“在寻求心灵的感应”(《浅谈水墨人物画》)。

再回到《冬心先生像》,此画也饱含着金农、罗聘师徒之间的“感通”。当年大约七旬的金农,收二十多岁的罗聘为徒,教其诗歌与绘画。师徒相处虽短,不过五六年左右,却志趣相投,感情深厚。钱载这样评价罗聘:“如见冬心复生矣,盖冬心之高弟。子腹贮皆金石琳琅,深情远韵,不仅师冬心画梅者也。”(《香叶草堂诗存序》)而在金农过世后,罗聘在自己经济不宽裕的情况下,不断搜集恩师诗文,付梓出版了《冬心先生续集》。他在跋中的自陈心曲,可看成这幅画的“画外音”:

癸未秋,先生没于扬州佛舍。书筴琴瑟几杖器服,百年之聚,浩然云散,此卷亦已泯焉。精光灵气猝归槁壤,可为陨涕。聘浮生漂泊,旧学渐忘,将恐日月奄多,遗泽无复可识。于是经年求访倚席之讲授,好事长者藏弆,酒亭佛寺之壁,蜡车覆瓿之余,于尘藓垢蚀,缣素凋裂间,寻循点画,指定拟似,至于忘食废事,厘为一卷,仍其原序以终先生之志。先生既编《续集》十年而殁,今又十年矣。遗文故物,与人俱尽,徒使白头弟子,掇拾于百一,哲人之悲,将何穷已。

这里的“精光灵气”,应源于恩师金农“寄身于翰墨”的想法。大约在去世之前四年,金农曾自写肖像,交付罗聘,令其“异日舟屐远游,遇佳山水,见非常人,闻予名、欲识予者,当出以示之,知予尚在人间也”。所谓“尚在人间”,既是指“当下”,也可理解为文人传于后世的“声名”。至于“白头弟子”,也是呼应金农的赠诗:“花之僧住花之寺,今生来作诗弟子。”“天上天下天四周,尔正年少吾白头。当杯莫负芜城酒,一醉同销万古愁。”此时,弟子白了头,恩师却已逝。

文学或艺术史的写作中,我们常说“知人论世”。这个“知”不应仅限于认知,还有“心之所同然”的“感通”。在西方“形式”分析通行与横向观念移植的今天,“感通”似乎已成了“隐秘的角落”,但这一传统并非外在的教化,而是源于人的本性。人具“性灵智慧”,而“感通”尤需灵气与慧根。因此,理解像金农与罗聘这样的“哲人”,更应深入师徒二人的文本風格与精神旨趣,把握文化传统与特殊语境中个体生命的复杂心境。这并不是反对图像学的形式分析,而是提请注意在“形式”背后,自有多元且复杂的“生命”状态,不太好预设框架。在《冬心先生像》中,罗聘尝试借助梵本经书与平常之心,构写出恩师的“精光灵气”,以存“遗泽”,“终先生之志”。因此,对冬心先生表情的解读,则需欣赏者保持真诚与开放性,借此激发自我的感通之力。至于他究竟看到了什么,我们现在可以说,他看到的不仅仅是弟子精心准备的梵本贝叶经,师徒之间的感应,还有来自信仰的佛光、平常心与众生心。总之,因由弟子的画像,冬心先生依旧“尚在人间”。读者可以感应他的“精光灵气”,吸纳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我不敢妄称解人,但也愿大胆猜测,这想来也是金农与罗聘二位所乐意看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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