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12 12:47淤泥学社
青春 2021年4期
关键词:副社长学长

淤泥学社

台阶最上方躺着一只死鸟,它有着灰色的羽毛,细尖的喙,蓝黑的斑点缀在翼间,颈口一圈白色的绒,修长的尾羽挺拔有力,任凭风吹不动摇。

但它已经死了,眼睛半闭着。

我用腳尖把尸体翻到另一面。

那圆滚滚的肚子上只剩一个空洞,内脏早已没了踪迹,只见肋骨上缠着一层肥长的蠕虫,它们一起蜷缩着,抽动着,一面躲闪着烈日的照射,一面疯狂地抢夺同类嘴里最后一丝腐肉——我想要笑。

“恶心。”

一旁的梅美琳不禁皱起眉,她强忍住移开视线的冲动,掏出铅笔和小本子。

我笑了出来。

“都赞叹生命平等。”我说,“这不正是数百个生命在茁壮成长,奋发向上吗?你应该把这记下来,可以用在你那篇小说的开场。”

“‘美的比丑的更平等。”梅美琳在素材本上写下什么,“走吧,我还是觉得恶心。”

*

我第一次遇到梅美琳是在艺术楼的走廊上。迎面走来一个小巧玲珑的女生,戴椭圆细边眼镜,眉宇清秀,樱桃红唇,整齐的短发垂到肩边微微内扣,聚精会神,正低着头,在一本巴掌大的口袋本上用力写着些什么。

挺可爱的,我心想,大概不会再见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抬起头望向我,双眼猛地睁大,嘴巴不由自主地发出那两个我永远忘不掉的音节。

我的面部肌肉开始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

我就知道。我想着,一边强忍住笑,友好地对她一点头,再移开视线,脚步向右偏移,我们擦身而过——左臂突然被一只手拉住了,我回过头。

“交个朋友吧。”那双严肃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的脸,“我,梅美琳,作家。”

我没回答,动了动手臂想要挣脱,却发现还被她抓得死死的。

“你已经不可能忘掉我了。”我平静地说,“为什么想和我做朋友?”

“我需要素材。”她眨眨眼,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句话,“我要挑战美的霸权。”

我还是笑出了声,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也终于松开我的手臂。

“做不到的。”我说。

*

我并不是生来就长得丑。

如果必须用一个指标来推测我出事之前的样貌,或许是我在小学一年级时就丢了初吻。这件事现在想起来蠢得要命,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反正我也不记得那个女生,抑或是自己当时的模样了。

二年级,我跟父母回老家参加远房亲戚的婚礼,当地风俗兴迎新娘时大放鞭炮。墙头挂的爆竹像是辣椒串熟透了一般爆出来,地上绵延不绝的红龙来回盘舞——至今我都记不起来那颗炮仗是怎么落到我脸上的。记忆再清晰起来的时候,我正躺在轿车后座上看着摇晃的顶盖,还有我母亲恐怖的神情,在乡村的土路上蹿下颠。过了一会,脸上开始辣起来,我一转头,才发现母亲的裤子还有落脚垫上都是红色的。

到县里的医院花了四十分钟,包扎止血后,我记得父亲问脸上会不会留疤。难说。那医生说。省城的医院或许能行,但风险是路上的感染。

他选择赌一把,四个小时的车程到了省城,我还活着,但那医生错了,这场赌局从一开始就没赢的可能。

于是我的脸上多了一道伤疤,从左眼圈开始,一路向下,穿透了嘴唇。学名是“放射状”。疤痕用指尖戳上去鼓鼓的,像是一条巨型蚂蟥趴在上面吸血。

刚拆纱布那会,赶上父亲出差,不得已,母亲只能把我带到她一年一度的大学同学聚会。她刚进门的时候有意把我藏在身后,我当时什么也不懂,只探出头,看着不远处人群中,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慈爱地抱起一个孩子——“哟,黄黄真是越长越漂亮了!”

“陈老师好久不见啊!”母亲努力笑着把我从身后拉出来,“你快给陈伯伯打个招呼。”

那男人跟旁边其他的大人都转过身来。

“嘿,这不是小罗吗?哇,小伙子都长这么——”

他的眼睛望向我的脸。

“——聪明了啊!哈哈哈!”

我只是一个二年级的小孩子,对自己的样貌本该没有什么概念,但他口中那聪明二字却像是一句魔咒注入我的身体,让我在那刻领会了一切。

哈哈哈!我大笑起来,笑个没停,那男人眼神里原本有一丝迟疑,现在也和进我的笑声里了。哈哈哈!我回头看妈妈,她也笑了起来,周围其他大人也笑了起来,哈哈哈!只剩下一旁几个小朋友看着我,呆若木鸡。

十年了,每当我脑子里冒出我丑这个想法,都会忍不住想要发出大笑。

笑是盾牌,也是利剑。

哈哈哈!

*

“这个世界上的叙事里,充满着邪恶打败正义,贫穷反抗富贵,孤独超越团结,异端推翻主流,但是却极少有丑战胜美。美对丑的话语权是最稳固的霸权,它甚至不需要去压迫,因为关于丑的叙事在逐渐地湮灭!”

梅美琳一边郑重其事地说着,一边用力掰开一次性木筷子。我们坐在校道树荫下的石方桌边,远离食堂的拥挤和喧闹。

“主角永远是美的,配角永远是美的,就连十恶不赦的反派也开始迷人得要死。丑就这么从叙事中湮灭,被锁进个人的精神世界,缄默不语成了禁闭它的牢笼,一切表面上的话语都潜移默化地落入了美的霸权——”

“有什么所谓?”我吞下一口饭,打断了她的演讲,“你看,相比于见到那团生气蓬勃的食腐蠕虫,你肯定更喜欢那只死气沉沉的鸟,这是很自然的事。”

“话虽如此,但如果没有那团蠕虫,我可能也不会欣赏鸟儿活着时的美丽。”她低头看着盒中的饭粒,“没有了丑的故事,美的迟早也变成丑的。”

我愣了一下,放下筷子,这是我与她共餐的数日里第一次被她的诚实打动。

“那丑小鸭找妈妈呢?”我饶有兴趣地说,“毛毛虫变蝴蝶?”

“绝不。”她一把把筷子插进饭里,直直地望着我的脸,“你看完这些故事,记住了什么?”

丑小鸭的本质是天鹅。毛毛虫的价值在于变成蝴蝶。

我尝试向梅美琳要她以前的作品,但从没成功过。理由是她不希望让自己过去的想法影响了我作为素材的原汁原味的生活轨迹。我指出她已經当面打入我的生活很久了,她倒是大方承认,却丝毫不觉得有逻辑不通顺的地方。我说看来你相信文字的力量远大于面对面的交流。没错,她点点头,要不然我凭什么自称作家呢?

“所以,这个关于‘丑的故事,”我微笑起来,“打算用什么题材表现呢?”

“就用最最普世,永不过时的题材,”她一只手撑在脸上,两眼一翻视线朝上望去,“爱情吧。”

“那我能帮你什么呢?”我拔起筷子重新开始进食,“这显然不是我所熟悉的领域。”

“我想要想象自己‘丑时的生活,可是怎么想都觉得不真实。所以我需要你的经验,我不希望这故事又变成了局外者自以为是的想象产物。”

“你很认真。”

“当然,”她有些自豪地微微扬起下巴,把素材本打开拿在手里,“那么你一年级遇到的那个女生,你们后来怎么样了?”

“根本就没有怎么样,后来也没见过她了。可能是转走了,谁知道。”

“没有留联系方式?”

“在十年前那个时代?算了吧。”

梅美琳翻翻白眼,习惯性地把铅笔末端叼在嘴里,不置可否地左右摇晃着脑袋,让人猜不透到底是赞同还是轻蔑。

“自从你‘出事之后,还有别的情感史吗?”

“没有。”

“没有?”她震惊得难以置信,“连单相思也没有吗?”

“那些没能说出来的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我们要做的事,不正是要把那些被隐去的故事讲述出来吗?文学创作的意义,不正是在于把不可捉摸的幻妙想法表现得淋漓尽致吗?”她又慷慨激昂起来,“我作为一个作家的使命,恰恰是要用作品去捕捉那些深藏于心的想法,为像你这样默默无闻的个体献上精神的陪伴,让他们知道自己并不孤独——当然有行动的故事才更吸引人心,所以你为什么不行动?为什么没有表白过自己的情感?”

“因为我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当丑撞上美,结果总是只有两种:要么被吞噬,要么粉身碎骨。你这是问我为什么不自找苦吃吗?”

“但这是失败主义话语!你不觉得这样的生活很憋屈吗?不正是在逆境中,行动才有更深远的意义?”

梅美琳镜框后的眉毛微微皱起,愈发激动,鲜红的嘴唇一开一合。

“是的,你或许会失败,会痛苦。但你有没有意识到,如果你不去反抗,就只会在美的霸权中越陷越深?为什么连我这个局外人都有的信念,你身为受压迫者却嗤之以鼻?”

“因为我懂人性,所以不忍撕去丑陋真实上那层虚伪和平。”我看着梅美琳严肃的双眼,又突然忍不住笑了笑,“你的小说想怎么写,那是你的事。但你如果要问我过去的事,这就是我的经历。”

“也是。”她恢复了寻常语气,“不过你下次要是行动了,一定要让我知道。”

我收好台面上两人的餐盒装进塑料袋里,起身朝最近的垃圾桶走去。明明只是短短十几步的路程,我却还是能不由自主地捕捉到几个路人的侧目——我的眼睛对目光十分敏感,每当有人在哪看着我,我总能下意识地望回去,紧接着就能欣赏到对方急忙移开视线的窘迫。拜此所赐,我就连上课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次数都十分稀缺。

我抬手把垃圾丢进桶里,塑料袋刚滑出手的那刻,我突然明白了——我之所以会愿意和梅美琳交流,甚至不吝于把我深藏的记忆当作平常小事一样告诉她,恰恰是因为她看我的目光:那毫无躲避,从始至终的严肃直视,就像一位锻造师在看自己夹中通红的铁块一样,没有半点笑意,也没有丝毫惊慌。

这让我产生了好奇。

我回到台前坐下,梅美琳还叼着铅笔,弯腰伏在石桌上,看着手里写满了字的素材本。

“梅美琳,你为什么要写作?”

“我只有在想象时才活着。” 她微微有些意外,但还是抬起目光回答了我,“但仅仅装在脑子里会觉得有些可惜。”

在她的注视下,我常常会在不知不觉中忘记自己的样子。而这件事连我自己的父母都时常做不到。

“经常和我一起活动,你的其他朋友没有说闲话吧。”

“怎么会呢?”她笑了笑,“在她们看来,你很‘安全。”

“我知道,你也这么觉得吗?”

梅美琳的目光里第一次出现了犹豫。下午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响了,她自觉地收起本子站起身来,却见我一动没动。

“不上课吗?”她疑惑地问。

“不了,今天下午第一节是美术课,他们要放《歌剧魅影》。那部片我看了只会笑个不停。”

*

我曾经很喜欢照镜子,时常在洗手间里一待就是半天,一边用手指沿着脸上的伤疤轮廓划圈,一边在心里暗暗默数,就像是在记录赛车在蜿蜒赛道上驰骋。

一圈、两圈、三圈……

在我对自己的伤疤还不熟悉的时候,这项活动为我提供了不少娱乐。可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在镜子前“赛车”,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隐约的抽泣声,我抬头一看,镜子里母亲正靠在门框上看着我,用手捂着嘴,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我突然觉得十分沮丧,因为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伤心的,可她仍在毫无理由地流着泪。吃晚饭的时候父亲甚至还严厉地把我指责了一顿,说不要用手去碰那个地方,以免影响了将来恢复。但我听了只觉困惑,因为自己的脸成了一个碰不得的地方。

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让我困惑。我的父亲是一个工程师,经常想着用技术手段解决问题——我二年级返校上课之前,他就曾经给我设计过一个面具,能够戴上之后把左脸上的疤都给遮住。但可笑的是我觉得根本不存在什么问题,戴上这面具只会让我更显眼。父母为此还吵了一架,最后还是把这玩意留在了家里,带我找了班主任吃饭,希望她留意别让我为此受班上的孩子欺负。

不知道为什么,我连她的名字都没记住,却记住了她在饭席上点头同情我的样子。

取笑并不是没有发生,但每次他们笑,我也会笑,他们继续笑,我就笑得更大声,直到他们不笑,开始哭,开始从我身边逃跑,跑去找老师告状。于是当班主任到来,看着其他同学惊恐的样子,再看看我,只能束手无策地问我为什么笑。

不笑,我回答她,难道我该哭吗?

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肉眼无法捕捉的远离。万幸的是,我有陈老师赐给我的“聪明”。

我看在眼里。

我视而不见。

*

午休开始,我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站了很久,可梅美琳没有像往常一样打着招呼出现在楼梯上。于是我迈开步伐去她的教室,恰好碰上几个女生手挽手钻出门,为首那个见到我差点惊叫一声。我微微笑笑,问梅美琳在不在,她们手往房间里指指,结伴离开时还忍不住侧目。

我入了门,发现只剩梅美琳一人坐在窗边的位置上:她的素材本打开放在桌面,嘴里咬着铅笔,一动不动,正入神地注视着窗外某处,连我走到身边都没反应过来。

我把笔从她嘴里取出来:“以后别再放进嘴里了,小心中毒。”

她翻过脸来朝上望着我,过了好半天才终于反应过来。

“啊,抱歉。忘记订外卖了。”

我摆摆手,正欲转身离开,她却突然叫住我。

“我看你吃吧。”她跟上来,“反正也没什么事。”

我们取了外卖,去到往常坐的那张石桌边,通常梅美琳会坐在我的正对面,今天却心不在焉地坐在我的右边。只见她右臂垫在头下,整个人侧瘫在桌子上,明明看着我,却目光涣散,念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你在想什么?”我忍不住问。

“啊。”她机械地应答一声,上半身像指针一样慢慢重新竖直起来,“其实我动笔了。”

“恭喜。”我把饭划成两份,“可是?”

梅美琳面露难色,左右晃起脑袋,“可是我对现在的大纲总觉得有哪些不满,但又想不出来是哪里的问题。所以我很难受,昨晚就没睡好觉,胃也一直在疼。真好笑,明明只是写故事而已。”

“你这么受折磨,还不如不写。”

“我也想啊。”她无奈地说,“但你不知道,写是痛并快乐着,不写就只剩下痛。”

我愣了一下。

“還是吃点吧,如果你不嫌弃,这半边我没动过。”我把多拿的一双一次性筷子交到她手里,“可以给我看看大纲吗?”

“剧透?”

“有什么所谓,你都拿我取材了。”

她又扭捏了一会,才拿出素材本,翻出几页,还特意叮嘱我不要翻到别的地方,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我微笑着接过,她的字很好看,几种不同的字迹一看就能看出是走在楼梯上突然得到灵感,抑或是案前深思熟虑的产物。她的大纲读上去用语古灵精怪,有时甚至会一个箭头插入针对自己的绝妙反问或者浮夸赞赏。

我读罢整篇大纲,一次就烂熟于心,把本子合上轻轻放下。

“所以,丑的主角最终赢得了理解,脱离了外表的束缚,收获了属于自己的恋情。”

“不错。”梅美琳大口咀嚼着,含混的话语却难掩自豪之情,“历经千般磨难,通过触动人心的真诚交流,丑的主角最终打破了自我怀疑的屏障,发掘出自己独特的人性价值,并获得了爱情的认可。如何?可算得上一记丑的强有力声明?”

“但我觉得这完美结局恰恰是败笔。”我毫不留情地说,“主角追求爱情,但她应该失败,败得彻底。就像蚂蚁被车轮碾过一样无助,让人喘不过气来。”

梅美琳的眉毛以可见程度微微皱起。

“她还要从一开始就预料到自己的失败下场,本就清清楚楚,毫无悬念。但就是因为那一丝微妙的错觉,那一点虚妄的曙光,她冲动了,于是不可避免地自食恶果。”

“我不知道你原来还是个悲剧主义者。”她的语气有些嘲讽起来,“还是说你已经认定丑配不上美好?”

“最使主角受折磨的,不是失恋本身,而是被拒绝的原因——她表面上深深认定就是因为自己的长相,而内心里却挣扎着想要扑灭这个想法——但对方绝不会回答是否如此,于是她便只能被囚于这缄默的牢笼后,继续忍受着源自自我的内心折磨。”

紧接着就是一段有史以来最长的沉默。

我突然自责起来,只顾逞一时口舌之快,完全没有考虑到这几乎已经是对梅美琳构思的全盘否定。为什么我会这么认真?明明是梅美琳要写这个故事,信念和行动都是属于她的。我何必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她?

“我突然发现,你右脸其实还蛮好看的。”

我被梅美琳这突如其来的评论吓了一跳,不知为何站了起来,重新落座在她的对面,一只手遮住被她注视的右脸。她那审视的目光里好像多出些什么,让我想要左右躲闪却无处可去。我觉得自己很奇怪。

“不要分心!梅美琳!”

“可你的右脸确实还能看啊。”她意外地嬉笑起来,“好,你刚刚说的我都听在心里,确实很震撼,你不搞文学创作真是可惜。可是……主角的悲剧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于心不忍!”

“要挑战美的霸权,并不代表给予丑虚无的胜利——你需要的是对丑的叙事。做到这点,你就成功了。”

梅美琳倒吸一口气。

“第一人称写作把握人物的情感可是重点中的难点,难点中的重点,没有素材,我该怎么样体验这样一位主角的心情?”

“这就是你的事了。”

“而且——”她突然低下声音,警觉地左右扫视,伏近身子一字一句地说,“自己想的故事被人改得这么惨,是人都会有点不高兴的。”

她果然还是不爽!

“如果只是单纯的想象,那怎么样都好。”我有气无力地说,“但是为了你当初的想法,你必须毫无保留地写出那个你最相信的,也是最真实的故事。”

“你怎么知道,听完你的话,我就不相信自己想的故事了呢?”

“……我不知道。”

我希望自己永远不会知道。

这句话浮到嘴边,但我忍住了,强行移开视线。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到这句话,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忍,随后的这股心虚感更是让我有些害怕。可我在怕什么呢?

“不管了,今天也算是有了些进展。”她有些兴奋地微笑起来,“我有个主意,下周社团课跟我来,带你去个地方。”

*

“业余国乐俱乐部?”我有些好奇,“可梅美琳怎么叫你们乐香阁?”

“哈,前者是社长注册的名字,后者是我们自己叫习惯了的。” 回答我的副社长是一个和我同级的男生,“梅老板第一次来的时候也吐槽过这件事。”

朝房间内望去,简陋寒酸的多功能教室也许配不上“阁”这美称,但社内各色传统乐器不一而足,社员们正合奏着悦耳的乐曲,一派和谐。据梅美琳说,之所以会知道这里也是因为之前曾经来取过材。

“梅老板最近又是在创作什么大作吗?”

“说了不要叫我梅老板!怎么又贫嘴?”

梅美琳转头瞥了我一眼,一扫先前的不满,声音突然变得期待起来。

“你不是会画戏曲妆吗?”她对副社长说,“你给他画个小生看看。”

我和副社长同时都吓了一跳,他看看我,我看看梅美琳,只有她一人像是胸有成竹,一看就是早有预谋。

“可我只画过旦妆。”

“那你就给他画个旦呗。”梅美琳望向我,“怎么,不想体验一把吗?”

我没说话,回过头来,只见副社长也已经在摸着下巴细细打量我的面庞。

“嗯……别说,他这个脸型,我也想试试。”他有些为难,“就是左脸这一块……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就看这位同学愿不愿意了。”

“……行吧。”我轻叹一口气,“你能想到怎么办就怎么办。”

教室里没有镜子,我只能被安顿在一张凳子上,任由副社长打理,而梅美琳只顾站在一旁饶有趣味地看着。

“今天来不及准备水发片子,我只能给你画个彩妆。”

第一步是戴发网,我的头发本就不长,但还是被一个劲地拨到脑门后,两个吊眉贴把我的眼皮向上拉紧。紧接着白色粉底便开始往脸上招呼了,额间两颊涂一点,粉扑拍打抹匀开——我可以感觉到左脸上的疤痕让这一步变难许多,但副社长只在耐心认真地画着。下一步是胭脂在兩侧眼圈外化开,再用干粉扑脸定型——粉末让我有些想打喷嚏,所幸还是强逼自己忍住了。粉刷把多余的干粉清走,又补上些胭脂,终于到了画眉毛眼线这一步。

“口红还画吗?”副社长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要!”梅美琳兴奋的叫声从一旁传来,我耸了耸肩。涂上了口红,副社长又开始从口袋里翻找着什么。

“你等等,我看看假睫毛给放到哪去了……”

梅美琳掏出手机给我照了几张,递到我手里——如果不是左脸上那片依旧显眼的凸起,我也完全认不出这是自己。梅美琳看到我正放大着自己的左脸,便把手机夺了回去,翻出另一张右脸的侧脸照给回我。

“你看,我就觉得你右脸画出来效果一定很好!”

我听到背后有人进门的声音,一个女声跟副社长打着招呼。

“哟,副社今天又给人画旦,还是反串?我要看看!”

那脚步声兴奋地加速绕到前面,我抬起眼睛,两个人四目相望——她微微倒吸一口凉气,而我也心头猛地一颤,眼前的画面地动山摇起来。

她看见了我的左脸,我也看见了她的。

“真行,不愧是副社!”她显然没认出我,只强作礼貌地寒暄两句,就转身背着乐器进了内室。

望着那个背影,我只觉得自己的头脑发胀,不知不觉间心快要跳到嗓子眼,拳头攥紧,手里全是汗。

“刚刚看我的那个同学,”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她叫什么名字?”

“怎么?你对人家有兴趣?”梅美琳兴奋地伏下身子问我,可我颤抖的双眼只盯着副社长蠕动的嘴唇。

“她呀,她叫——”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听清那个名字,我只记得当时天旋地转,可能我本就不想听,或者是听了,却想逼自己忘掉。当我眼前的画面再清晰起来时,我正趴在走廊的护栏上,气喘吁吁,因为一路从教学楼的那一端飞奔到这一端。我半蹲在地上,眼前的景色被竖直的铁栏分割,雨水槽里已经长出了小草。我听到小跑声,是梅美琳带着乐香阁的副社长追了过来。他们连番追问,我只说自己是想出来透透气。梅美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让副社长自己先回去。他不解地离开时,还不忘提醒我们记得回去找他卸妆。

梅美琳蹲在我身边轻声问道,“你认识刚才那个女生?”

我闭上眼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她和你以前有过关系?”

“我不知道。”我稍稍提起声音。

“难道,”她猛吸一口气,“就是以前亲过你的那个——”

“我说我不知道!”我痛苦地大叫,“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但你想知道吗?”梅美琳用力按住我的肩膀,“去问个清楚吧。大不了只是认错了人,但如果真的是她,你们十年没见了——”

“我不想知道!”我终于爆发了,“梅美琳!我求你不要再追问这件事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取材,取材,多么吸引人啊,‘十年前的懵懂之情,十年后的物是人非。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十年前发生过什么都好,现在也灰飞烟灭,对我来说屁都不是。”

“可你此刻的反应告诉我你很在意。”此刻梅美琳严肃的视线看上去是那么冷酷,“对自己撒谎,不累吗?”

我冷笑一声。

“对,你说得好。我恰恰敬佩你这种真诚——可你必须明白,做一个作家,发掘人内心的想法之所以难能可贵,恰恰是因为有一些想法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如果什么东西都能摆在台面上照描,那大家都去写流水账算了!你一直在逼问我,听我说了这么多,可你到底有没有站在我的立场上想过,理解一下我的心理?”

梅美琳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只是转身也靠向护栏,紧接着就像我刚刚一样,双手扒在栏杆上,整个人沉了下去。

“我也想理解你的想法,可因为我不是你,就像你不是我一样。”她平静地说,“所以我只能告诉自己,最真实的想法,还是只能由你自己说出口。”

我突然觉得很心痛,这是一股和刚刚的愤怒完全不同的情绪,就像蒸笼里突然吹出一道冷风,冰得刺骨。

“其实连我爸爸都没这样对我大叫过,要是别人我肯定已经气得扭头就走了。”她瞥头看了我一眼,“但是看你现在这样子,跟唱戏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气不起来。”

我愣住了,猛地想起自己现在脸上的样子,我下意识想用手去抹,但又停住了,最后只能强笑两声。

“其实你说的也没错,其实我也不是没有过期待,你和她重逢后能有什么发展。”梅美琳不知何时又把笔叼在嘴里,抬头仰望着天空,“不过算了吧,都过去这么久,你肯定是认错人了。”

“……谢谢。”

我们两个人靠在护栏上,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楼下的风景。太阳快落山了,对面篮球场上还像往常一样打得热火朝天。我突然觉得这个瞬间很美好,时间就这么停止了也不错。但梅美琳却一捂脑袋,不满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唉——谢谢有什么用,不如帮我动动脑,我现在还头疼着呢。我已经打算用你之前提议的那个剧情框架了,前面的部分也写得差不多了,但是恋爱,又得是失戀——唉!没有素材,我是真下不了笔,写两个字就得想半小时啊。”

“你为什么不自己体验一下呢?”我脱口而出。

“怎么体验?”

梅美琳的声音听上去很有兴趣,我明白这时再闭口不谈已经太迟了,只能硬生生继续接下去。

“就是,你在现实中找到一个有好感的人,去和他接触,想象自己是喜欢对方的,会说什么话,做什么行动,都记录下来。”我赶忙补充道,“你不需要真的喜欢这个人,或者真的去做告白那样的行动,这总的来说只是一个模拟而已。”

“好主意!”她兴奋地叫着,“可是该找谁呢?”

“我……我觉得这个……这个人应该对这个计划不知情,所以能够模拟出更真实的反应。而且你和他的相对条件应该尽可能符合你目前对男女主角的设定。”我咽了口口水,“我只是随便说说,为了写小说而已,真的要做到这份上吗?”

“就是因为要写好,我才得做到这个份上,这才不是牺牲。”

我长呼一口气,伸手指向楼下正在篮球场上奋战的男学生。

“你看那里面哪个看着最顺眼,把他挑出来。”

“你当是在买小鸡啊?哪个最可爱就买谁?”她嘲讽地笑着,“只看皮囊有什么用。”

“只有皮囊也许一无是处,”我说,“但好看的皮囊可是起跑线。”

梅美琳愣住了,转头认真观察着球员们的对抗,过了一小会,才终于伸出自己的手指。

“那个正在运球的,我觉得还行。”

“好眼光。”我笑了起来,“你刚刚选中的是人称级草的学长,我几乎每天都能听到班里女生嘀咕他。”

梅美琳听了瞪大了眼,又摆出一副鄙夷的神情。

“这样就级草了? 是不是也太随便了点。”

“随便不随便,就看你接下来的行动了。”我笑着对她说,“你现在去认识认识他吧。”

“开玩笑吧。”梅美琳也跟我笑了起来,“真买小鸡了?”

“有何不可?”

她有些着急了,“这种人一看就是饱享外貌特权的,我怎么可能对他有好感?”

“有没有好感,认识不就知道了?大不了多知道个名字,反正你也不是真的要喜欢他。”

梅美琳沉默了半天,“我想不到怎么去认识他而不觉得自己傻。”

“那你是怎么认识我的?”我一把抓住梅美琳的手臂,她猛地扭过头来,微微张开的双唇内犹豫的舌尖隐约可见,“你这样拉住我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想法?我和他不一样?我看上去更安全?”

梅美琳的目光里出现了震颤,我突然不忍心再看下去,只得松开她的手臂,再一次趴到栏杆上。

梅美琳的深呼吸从一旁传来:“这是为了写出一个好故事。”

她下了楼。我伏在栏杆上,看着她笔直地走进了球场,走近了那位学长,他注意到她,把原本运着的球夹到身侧。球赛本来还在进行,可现在所有人都停下来看她。他们交流了几句,紧接着那学长就抛下球,小跑到篮球架下,从书包里掏出手机,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学长笑着招手目送她离开,她离开球场,踏上广场的石阶,越走越快,最后冲入了教学楼的阴影。

回过神来——我的手竟然又摸着自己左脸上的疤痕了。真是奇怪,明明好久没这样了。

“我做到了,我竟然真的就这么认识了那个学长!”

梅美琳难以置信的声音从楼道间传来,她上气不接下气,眼睛睁大,手里还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机。

“但这只是为了写小说而已,这只是开始。”她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没有什么好高兴的。”

“嗯。”

“真没想到会做到这一步。”梅美琳自言自语着,突然想起什么,转过视线,神情复杂地看着我,“谢谢你。”

“不。”我笑着说,“谢谢人性。”

*

我上的幼儿园曾经组织过舞狮表演。舞狮从来都是两人一组,前者擎着狮头,可以直起腰来左右摇摆。而我被分到狮尾,就从来都只能弓着身子,跟着搭档的屁股前后进退。到了表演那一天,每个孩子都得画上一妆:粉底轻轻扑在脸上,小嘴也得抹一圈女士口红,最让我记忆犹新的一步是用铅笔末端的橡皮按在印泥里,再在额间点上一个红点。

我从没有明白为什么所有的孩子都要化妆——是的,那些扮演狮头,能直起腰来的孩子或许还能露上两面,可像我这样全程弯腰做屁股的,给土地公看吗?

但我当时并不会违抗大人们的主意,也没有嫉妒我那免受腰酸背痛之罪的搭档,也许是因为我们当时是很好的玩伴。表演结束的那天晚上,我的母亲还专门用相机留下了我们勾肩搭背、喜笑颜开的画面。那张照片自从冲洗出来,就一直装在一个朴素的木制镜框里,摆在家里书房的电脑架上。

至少它曾经是放在那里的。

我不知道是哪一天发现它消失了的,我刚出院回家时肯定还在。伴随着这项新发现,不翼而飞的老照片也越来越多——儿童衣柜上曾经摆着一张母亲带我去儿童乐园的合照,我戴着一顶魔法高帽,相片被框在一个小船里,现在消失了。原本客厅电视桌上,更早两年的春节全家福,我蜷缩在母亲腿上,身上穿着她一时兴起翻出来的旗袍,不见了。还有一张在我父母卧室里,我父亲和我两人穿着泳裤,蹲在浸过脚踝的海水里,一面皱着眉躲避阳光,一面伸出手比V,现在也没了。

直到我上初中的时候,才第一次想起向父母询问这件事。母亲没有说话,这次是父亲威严地开了口:之前刚发生变故的时候,担心我留下心理阴影,会受这些照片刺激,所以才收了起来。现在既然我已经日渐成熟,又主动提起,也该重新摆出来。

我捧着相片进了厨房,取出铁盆,把它们全烧了。

他们问我为什么,我说那些都已经是过去的我了,没有必要留下。我没有告诉他们真正的原因——父亲曾经随口提起过,倘若将来接受整形手术,以前的照片也许派得上用场。我从来没有喜欢过这个主意。他说整形只是为了让我变回我应得的样子,可是我应得的样子是什么呢?在时间洪流面前,不止的只有万物之变,而人的一生更是渺小,我无法掌控。手术刀落在我脸上,和那颗炮仗又有什么差别?都是应得的,也都是意外,只有我在变来变去,我的臉不属于我自己,我根本不存在。

他们语重心长地说我幼稚,世间无不批判以貌取人,可放谁心里都明白,待人处事,外表上吃的亏从来都是实实在在的。

我不服气。可我当时确实太幼稚,没有料想到烧光了相片,自己还有在他们眼里完好的右脸可以用作参考。

我们在整形医生面前吵了很久,最后还是靠医生的一句话才暂且收场:大面积整形需要考虑到整体布局,就算要做,也是待发育成人,面部定型后再议最佳。

如今已经过去几年了,那个再议的日子越来越近。

“有空吗?”梅美琳靠在校门口的柱子上,直直地看着我,眼神里难掩疲惫,“请你吃顿晚饭。”

“走。”我说,“吃什么?”

这是我们将近两周以来当面说的第一句话。两周以来我们有时也会打上照面,但从没像之前那样坐下来聊过,对我的取材几乎已经结束,午餐聚议也默契地暂停了,除了偶尔互通一些不痛不痒的短信了解近况外,她不提及,我也不追问。一切都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梅美琳把我领到了一间步行街上的拉面馆,店面设在二楼,除了半开放式的厨房吧台外,临街的那面还设置着一整块落地大玻璃窗,可以看到夜色下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

我们在吧台前找了两个相邻的位子,梅美琳在我右边坐下,直到点完菜,她都没有说一句话。但她身上那微妙的震颤实在令人难以无视,梅美琳写不出东西时痛苦的样子我太过熟悉,每当如此,总是我主动开口点破,更何况今天这股沮丧和低落还比先前要强上许多。

“故事写得怎么样了?”

“啊……”她的身体从一侧倾斜到另一侧,“还在写。”

我点点头,“这两周的取材还顺利?”

“顺利……”她微微晃起脑袋,“也可以说顺利吧。”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件事非同小可。

“所以,你今天破费,是有什么好消息?”

“学长对我表白了。”

“噢。”

“你知道吗?”她强笑一声看着我,“昨天也是这个时候,就在这里,就坐在我们现在坐着的位子上。他说我对他很特别,是第一个从一开始就让他觉得与众不同的女孩子。”

“那你如何答复?”

“还没有。”她顿了一下,“我打算拒绝他。”

“是吗?你不喜欢他,这也没办——”

“可我爱他啊!”她近乎绝望地大叫出来,“你不知道,了解他之后,我才意识到我先前对他的偏见有多重。他很温柔,也有自己的痛苦,他告诉我很多,也愿意听我说很多。有时我一看到他,就会心跳加速——可我从来没想到他也会喜欢我,心里觉得自己在因为我改变!”

“那……你为什么要拒绝他?”

“因为……”她的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痛苦,“因为如果我接受了,我就没有办法体验什么是悲痛欲绝的失恋,就无法完成那部小说!我没有办法……所以……”

她捂住自己的额头,下巴逐渐变形,眼眶里已经填满了泪水,身体微微颤抖。

“忘了那部小说吧。”我望向窗外,“你写不出来的,梅美琳。”

“胡说!”她愤怒起来,“这一直是我的梦想,这么久以来,我一定会……一定要……”

说着说着,她终于掩面,无声地哭了起来。

“我该怎么办呐……我到底该怎么办……”

“你何必问我。”我说,“我只是你的取材对象。”“可我们不是很好的朋友吗?”她瞪起哭红的双眼。

“是吧。”我看着桌面上细致入微的木纹理结构,“但这是你的抉择。”

面上了台,服务员顺带换掉了被哭湿的纸巾,我和拉面师傅偶尔四目相对,他眉间原本略带些不平,可看了我的脸,也都烟消云散了。我们一言不发地吃着,梅美琳半天也没动一口,待我喝完汤底,她还剩下大半碗。

“我先回去了。”

梅美琳没什么反应,我用纸巾擦擦嘴,掀开店门的布帘,一步步走下台阶,出到石砖铺成的步行街上。晚餐时分,路上的行人已经少了许多,静谧的街道上,只有金黄色的仿古煤油灯发出柔和的光芒。我停下脚步,掏出手机,拨通那个号码。

“梅美琳,来窗边,我在下面。”

她出现在落地窗后,一只手按在玻璃上,灯光从她背后打来,我看不清她的脸,我想她也看不清我的。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回答你不可能挑战美的霸权。其实我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依旧这么想。之所以会愿意和你交流,无非是好奇你会如何知难而退,我把你也只是谨慎地当成一个怪人。”

我叹了一口气。

“可是跟你话说得越多,我心里也越来越轻松。每天一起吃饭的时候,我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有一天我突然明白,我之所以会觉得轻松,是因为我从不在意你看我的视线:冷静、严肃,还有你构思时的兴奋闪烁,你自己可能没有意识到。我猜想你是因为写作,才能有这样的眼神,所以我开始想要帮你。可是……我现在后悔了。”

我的下巴也开始微微颤抖。

“渐渐地,我又开始希望你的故事永远也写不完——我发现我的眼睛看着的不仅仅是你的视线,还有你的笑容、愁容、柔润的头发、鲜红的嘴唇。当我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我能够控制住想要拥抱你的双手,却没有办法消灭这股冲动,你不知道过去这两周我起草了多少条短信想要发给你却都全部删掉——我爱你!我不想承认,但是我爱你!如果可以的话,我多希望我们可以——我们——”

泪腺失控了,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扭曲的五官发着烫。我用手掌抹去脸上的泪水,用力按在嘴上,不想发出一点声音。心脏跳得快要破膛而出,就连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五脏六腑燃烧着搅在一起。我跳下了一座悬崖。

听筒那端没有传来任何声音。梅美琳仍站在那里。我看不见她的脸。

“怎么样?”我强忍住下一轮眼泪,“可以写出来了吗?”

“……谢谢你。”她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冰冷。

我点点头,挂掉电话,头也不回地游荡在夜色朦胧下的步行街上。明明快要入夏了,我却觉得寒冰刺骨,回到家就咳嗽不止,倒在床上,开始发低烧。母亲一面给我喂药,一面责骂我在外面乱吃东西。一整个周末我都卧病在床。

周一早晨,我的烧终于退了,母亲劝我留在家里休息,但我最后还是出了门——我的十八岁生日快到了,父母一直想找个机会详谈动手术的事,而我至今只在点头敷衍。我在路上点好午餐外卖,赶到学校时,早上最后一节课的时间也所剩无几,我刚在位置上落座,下课铃就响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那几个平常最会聊天的女生竟然围了上来:原来她们时常讨论的那位学长刚刚宣布了脱离单身,而有人认出来对方正是那位和我时常一起活动的女生。

你怎么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啊?她们追问道,他们两个是不是早就在一起了?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笑脸相迎地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就是不告诉你们。紧接着便被一顿抱怨送出了门。

我踏上楼梯间,来到教学楼顶层,一脚踹开那道宣称已经闭锁,实则只是一道心理防线的防火门。我本来只想透透气,现在却颇有兴趣地开始盘算起不从这里跳下去的理由:生命宝贵,去他的生命宝贵!上有父母,谁没有父母呢?算上可能到来的整形手术,反倒是免去一个麻烦。

可紧接着我便想到了那个无法推翻的理由——我必须知道那个结局,看它是否如我所料。

想到这里,一切自弃的兴趣霎时都变得愚蠢可笑,倒是这谜底让我蠢蠢欲动。

像是早有默契一样,送餐员催促的电话也响了起来。我取了饭,顺着自己的习惯走向那张石桌,却发现那里已经坐下了两人。

学长看到梅美琳向我招手,也回过头来,脸上頓生笑意。

我坐在学长的对面,梅美琳坐在我的左边。她向学长介绍了我,我们握了握手,他说一直听梅美琳提起我,我也答总是听班上的女生谈论他。他说,以前从来没有吃过这家外卖,还得感谢我的推荐。我说哪里,就算我不推荐,也会有别人告诉你的。除此之外,也就只剩下略微寒暄,大多数时候都是他们在聊天,偶尔也会尝试让我参与话题,但都经不过两个来回。梅美琳不时提议我们三个人应该多见面,一起出去玩,我无不答应,只是没有一次能把时间地点给定下来。唯一让我感到有些意外的是,梅美琳竟然知道我生病了,还关切地问我现状如何。

用餐完毕,梅美琳主动替我们收拾了餐盒。在她走向远方的垃圾桶时,学长突然看着我微笑着开了口:“我知道你和美琳很早就认识了。”

我愣了愣。

换作他人,或许会把这当成一句诡异的寒暄,可惜我受了名为聪明的诅咒,只用一瞬便看出来这是胜利者的宣言——学长那双和蔼亲切的眼睛里只映出两个字:安全。

“哈。”

我没有回答,只是笑了起来。一开始还只是无声的微笑,可随着第一个音节,笑声便愈发不可收拾,我笑得像个疯子,就差四肢也跟着舞动起来。但我不管怎么笑,眼睛始终盯着他的双眼——那双眼睛里的困惑渐渐过渡到了恐惧,四肢也开始不舒服地收缩。我越笑越大声。梅美琳回来了,她看着我愣在那里,像是中了我笑声中的定身咒。

午后的预备铃救了他们,学长一下子蹿起来,不顾自己窘迫的神情,挽着梅美琳就说要去上课。可梅美琳却三步一回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梅美琳,”我微笑着叫住她,“小说写完后记得给我看啊!”

她颤抖了一下,视线短暂地落在地上,不知作何表态,最后只麻木地点了点头。

我们之后还是很好的朋友,有时候就算是关于学长的问题,她也会来问我,表示想更深地理解男生的视角。我也从不吝回答她,偶尔我们碰上,也会一起再用午饭。

只是,她至今没有向我提起过那篇小说的下落。

我就知道。

责任编辑 菡 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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