茄志

2021-04-16 18:38草长鹰飞
散文 2021年2期
关键词:茄子老太太

草长鹰飞

第一朵花开得战战兢兢。

久经战乱的住户一般, 听到外界毫无声息,绷不住去开街门,想探探有没有更坏的消息。哪儿有坏消息,世界平和。稍稍松弛,花蕊处粘连没张的一个花瓣奋力弹开,带得整株秧苗跟着颤。

紫色聚集, 由根而秆由秆而柄由柄而叶脉,注了一层。四周安静,蝴蝶抿翅钻它的花朵,蚂蚁跌撞追它的同伴,风都是轻柔的。茄苗的胆子壮起来。深吸了一口根茎中的紫色,仰头往天空甩着喷。敦实的棵苗忽然欢实, 犹若走路的少年毫无来由地奔跑起来。大道平阔,四野青蓝,世界在跑起来的少年四周一颠一荡。张扬双臂,茄苗冒着蹿, 每个叶柄的底部都往出孳芽, 茄子的命,是久雨压抑之后的大山,放了晴,每个岩隙都往出流泉渗绿。

脚踩进茄子地。有手往茄苗的下边摸索,拢着棵株掰掐。疼啊,伤口敞在太阳下, 晒热的风里疼皱了身子。疼得毫无征兆,成片起自被疏过的伤口,连脚下的地都疼得摇晃,那么大一片。

疼痛与生长是什么关系? 生长是否需要疼痛加持? 那是自然,老圃说。

不信不信, 别欺负谁———茄苗抖了抖身子。少年的疼当不得真,睡两宿,没事儿了。世上的疼有个总数, 少年的疼占去多半,能怎样? 嘁———啥了不得的事儿!

疏枝之后, 每一株茄苗以第一朵花为限,腰下豁然舒朗。眼见着拔高。过踝,及膝,及腰,茄苗忽然就长成了茄秧,株棵临风,叶面承雨,小一号的树。

茄子会瞪眼。花瓣谢落之后,茄子蒂聚成个拢口杯。褐紫的茄蒂紧绷如五指探地,掌心含着青白的小茄。翻转茄蒂向人,褐紫中合抱一碇白,瓷瓷实实。放手,茄蒂在茄秧下晃,白里甩出点青色,影影绰绰。“妈,地里的茄子瞪眼儿啦。”攥着衣服灌一通凉水的泥瘦汉子,跟母亲闲话。青白的茄子手扒紫栅往外窥瞧,没两天冒了头儿。谨慎如刚到了新家的小猫狗, 羞涩若新嫁娘第一次坐上婆家的饭桌。

第一个茄子气儿吹着长, 偶有磕绊停顿,吸口气。门茄,它有名字。门茄上头再结,对茄。对茄上头再结,四门斗。四门斗上八面风,八面风上满天星。

菜蔬里,茄子冬瓜,犹若戏里的孟良焦赞、关平周仓,永远是一起说,那么自然。“海”标茄子,炫其大,“架”贴冬瓜,夸其洁。

世人心头一凛,嚯,鲜灵,好体面的茄子啊,紫得照人儿。绷了几日,终于忍不住,掏钱,鲜货自然要贵一些,贵人吃贵物。仔细收拾, 茄蒂上连带的那点肉都被刀刃掏着切下来。红烧太嫩,炸茄合淹浸材料,切丝素炒最当令。装盘, 自厨房拉着香味上桌。炒锅上翻转一番之后的茄子, 那些紫色, 以小蒸腾的态势离散在厨房里, 往锅灶,往顶棚,往四墙,往厨人的脸面儿上敷。茄丝软白挂着微微似有若无的水儿, 配上新蒜多汁的瓷白, 滞浊的香油薄薄一层罩了,放置在饭桌最显眼的地方。家人都在才好,少了,谁亏。老人让着孩子,孩子尽着老人,谁也不肯多搛一筷,餐毕,总要剩点。收拾饭桌的人,踟蹰一下,挖角米饭,撕块馒头,弓腰抹着吃了。

茄子的做法并不多, 时令菜中闪一闪身便过了,馆子中并不常备。最合胃口的当属地三鲜一道, 与土豆青椒合炒, 配新米饭,家做亦不麻烦。菜蔬中唯胡萝卜与茄子最吃油。也有油气淡的做法, 清蒸盐蒜凉拌。拌之前要滗去水分,放不放麻酱都好。

素常人家熬夏日, 麻酱面是豪奢的吃法。拌茄泥,澥点麻酱,亦显得阔气。也有省油的做法,笃咸茄。“笃”,北城人言如“独”音,南城苦人多,口重,做“堵”念。没甚复杂,但要得一些时间。茄子带皮切滚刀块晾晒至发蔫,加大料入水与黄豆同煮,待黃豆煮熟, 加酱油盐收汁装盘, 撒葱丝与香菜段,另焌花椒油烹之。晚上想吃,要趁着太阳足时备料,茄子水大,不晒,成菜后味寡。北京人嘴损,说一个人听不得劝,抱定成见做事不求变通,曰“油盐不进”。不晾晒的茄子,当真油盐不进。拢神看四周,人群中果真不少油盐不进的人———四十上下, 工龄长职务不高,除了吃喝不做过多思念,一个单位的老板凳。奉承来了,坦然受之;鄙夷降临,踢回原处。圆滚滚没脾气,领导也好长辈也好,谁也不会用力捏拿,捏拿,蒂处有刺扎你。艺人们起自底层,最懂得圆滚中刺之稀贵, 相声演员每以茄子比作自己:“答不上来,我就是个茄子。”听者只想圆滚滚之紫憨态, 轰然一笑把茄子之刺给笑化了。

京地食茄以球形居多。长茄种地里是给小人儿们预备的。捉蝉踢土饿了渴了,找寻菜地。成条的黄瓜早被大人们摘了,小的弯曲曲刺穰穰,一撸一捋禁不住吃,青柿子苦涩,谁有闲心等着红。唯有茄子好找,揪俩也不挨骂。攥着茄子跑离茄地,是非处远了,兜底一大口,咬下茄子肚,吐出翻转来啃茄肉。皮,一丢老远,路边马莲丛中找去。接下来转着手中的茄子啃皮, 皮啃得极厚不知怜惜, 手中只剩比甘蔗略粗的一截白嫩的茄肉,三口五口,蒂把儿凌空一踢,沟里见。茄肉不耐久嚼,无筋无渣,涩中带一股遥远的甜味儿。留种的老茄越长越白,刺尖肉辣,小儿不睬。八宝菜之八宝里有茄子,赶上一块,舌头都咸木了,大人小孩都说“打死卖盐的”“咸死爹”。拉秧的茄子个儿不大,长不好就裂,好宽一道疤。那样的茄子都用来腌,竹片刀剖,叫黑菜。

茄皮在老太太眼里是好东西。大宗上市,旋了托在盖帘上晒。加肉不加肉,冬日炖了也下饭。盖帘追着太阳走,由鸡窝顶转到西墙头。或者干脆晾衣铁丝上一挂,老太太离去,铁丝上弯曲如蛇的茄皮一悬一颤。老太太晾茄皮,家人跟着吃茄肉,葱花大料花椒姜与蒜, 焌锅物周转了一圈, 吃顶了心。吃顶了心也没人造次敢埋怨一句,甚至皱皱眉头都会惹来老太太一句闩门的片汤话:“茄子都不爱吃啦,想吃什么,龙肉? ”

《脂砚斋全评石头记》中,王熙凤叙述茄鲞的制作, 讲茄子去皮用了一个“籤”字———薄薄地片去。 老太太们征战灶间久矣,对“皮”的理解高于常人。晾茄皮可带薄薄一层肉,做皮冻儿的猪皮,有肉有油都要刮了去。橘子橙子不好剥,抠着手酸了,歇歇手,老太太们说:“护皮呀。”

工业文明与工业文明最大区分在于对物之情感。折射到老太太身上也有分野。端阳节到了,旧式老太太翻箱倒柜,搜罗出零缣碎帛,剪装成茄子青椒白菜豆角、梨桃橘柿,串缀于长绳,底下拴葫芦,要不,是小儿骑老虎,挑竿头插于门户哄子孙与自己。到新式老太太这一辈,搓着绘画书点着《一园青菜成了精》,教孙子“打得茄子一身紫,打得凉粉战兢兢”。端阳节,早不过了。

黄庭坚为别人馈赠几个茄子一口气作了四首绝句的雅事还有遗风。殷实谨慎人家奉往人情以心为要,自炒的辣丝,院中树上的柿子,几挂葡萄,倒焌锅特意使香油的笃咸茄,仔细装了抹干净瓶罐,都能被当作礼物馈赠。容器贵重如搪瓷盆白瓷大碗,受馈赠人家也不会留,山西的小米、口外的荞面、南方的芋头,尽可能找点城里稀罕的东西还回去。贵人贱己,还的时候,物品多贵重,恒会说:“您尝尝鲜儿,我遮遮羞脸儿。”

玩行当里, 很难找到寓意不好的词儿,牙器破了,他们说“笑了”。玉器有裂,他们说“一道绺”。茄子在古玩行当里独有一番金贵。茄皮紫是一种釉色,与豇豆红一样神气地在那一行的人嘴里传递。近取诸身,远取诸物, 中国人的美学经验来自于日子本身,滑行于以“桃花源”与“红楼梦”为端点的线段上。旧式的吧,旧式的。

夏日手中取风的扇子有一种上了墙,称之为挂扇。照相技术被外国人带进中国,贵族阶层到富商大贾到伶界名流至黎庶百姓用了不足二百年时光。商业化之后,生出了一项小技———人像挂扇———以婚纱照儿童照为扇面,与古人“却扇之礼”暗合。至于文人把玩的折扇底端被称为“小排茄”,因象形故。镜头面前的年轻人大呼“茄子”,照片洗出来, 嘴形的确好看了不少。茄子声声,多在室外景物前,照相馆里反倒少听。调皮捣蛋者,将茄子故意说成瘸子,初始还有人笑,习惯便如常了。茄子瘸子不分,其别称“落苏”深究的人少。

市场卖菜的人中有个中年汉子, 矮矬面黑龅牙,写了本书,出版社给出了。菜车上戳一块牌子, 贴着自己被采访的照片以及记者临时给他起的封号。时间久颜色褪,白咧咧的也不换新。刚开始挺轰动,轰动劲儿过去平复了。丑男人的岳父从老家找了来,汉子给他岳父找点事儿做,在小区小门外头摆个菜摊。大葱论捆,土豆论兜,提前分好,小白菜下来,垛着卖。

不跟女婿在一起的老头卖起菜挺神气,爱说话,跟谁都聊。茄子最便宜的时候,在老头脚底下堆成了山, 给人找钱, 蹚着走。中午人少,老头不知从哪儿踅摸了把太师椅,高台上一坐冲盹儿。有人买菜愣怔一下,收了钱不看人。茄子散在地上,淘气小子路过,球似的踢一个走,觑了觑,换个手拄着下巴依旧眯瞪。珠颈斑鸠凑了一个破口的茄子啄,老头眼都没睁。

我爷脚大,鞋不好买。新鞋上脚过不了多少日就爱趿拉,无冬历夏。冬日飯后总要煮茄秧烫脚。茄秧不难找,茄地左近堆着,也不见有人抱了做柴。院里茄秧没了,总会喊着我的小名呼我去找。抽几棵揽着往家走,天黑透了,瞧不清路,我也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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