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无界

2021-04-16 18:38王国华
散文 2021年2期
关键词:铁丝网河流

王国华

双界河边有一棵硕大的凤凰木。每年五月,我都要到河边去发呆,站在树下仰头看那满树的红花。偶有一朵落在鼻子尖上,轻轻的,痒痒的。如果我长到十几米高,平视之,那些花被一双眼睛这么迫近地逼视,一定会惊得叫起来。后来想出一个办法,跑到对面,遥望此岸,花虽变小了,只见一团混沌的红,但距离让角度柔和了。甚至产生了平视的假象。缺憾是,拍照时,凤凰木后面两台入云的脚手架总会抢镜,那座号称本区域内最高的楼,好多年都没建完。

上午的阳光在水面上跳跃,一两条小白鱼也蹦出来掺在里面。河边有人钓鱼,隔几十米一个人,差不多等距离,或站或坐。脚边放着一个盆或桶,几条鱼在里边摇头摆尾, 这都是些管不住自己嘴的家伙,但此刻它们什么都不在乎。传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如何到这里来的,它们全记不得了,自然,也不关心接下去会怎么样。

与一位年轻的钓者聊天,他说曾在双界河上游钓到过一米多长的塘鲺。问,水浅若斯,怎会有这么大的鱼,不是放生的吧?答,绝不是。塘鲺皮实,什么都吃,长得快。几十公分的罗非鱼也常见。但钓它们没什么尊严。问,钓到什么鱼有尊严? 答,翘嘴或者海鲢。都很少见,翘嘴尤其好吃。我钓鱼,一般不吃的,就是钓着玩,翘嘴除外。

他把钓绳远远甩出去, 顶端挂着一条小鱼。他的钓竿轻轻地左右摇摆,使得诱饵模仿受伤的小鱼在水中游动,引大鱼咬钩。

另一个捕鱼者以长杆送网兜入水,猛然收起,得白鲢三条。旁边两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大喊,叔叔,给我,叔叔,给我。捕鱼者将鱼放入塑料袋递过去。两小儿喜出望外,拎袋猛跑。一鱼掉出,在草丛中甩尾喘息。我在其后,想都没想,捡起拋入河中。此或为该鱼一生中最惊心动魄的一刻。生生死死,皆在瞬间。

双界河三个字倒是名副其实。深圳市原为宝安县,更名伊始,将原宝安县内靠近香港的一块地方划为经济特区,其他地方依然叫宝安县———后分为宝安区、龙岗区等———特区内与特区外两个世界,中间拉一道铁丝网。原本种满水稻的土地上,一边是厂房,一边是从全国各地拥来的渴望进入厂房的人。双界河站在铁丝网下面,让阻隔更加粗壮。铁丝网下每天都有生离死别,亦不乏血淋淋的惨案。河水全部映照下来,留在水中,渗入地下。过了一些年,深圳全境都成经济特区,铁丝网拆掉, 双界河成为南山区和宝安区的界河。河岸相对的两个社区组织龙舟赛,队员们穿着红黄白三色搭配的统一服装,咚咚咚擂起战鼓。分属两个区的领导前来致辞、观战。他们的心思当然不在胜负上,在乎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界似无界的气氛。

再以后,蛇口半岛附近划出一块未开发之地,名为前海,有着国家级自贸区的头衔,紧邻宝安中心区,双界河又成宝安与南山和前海的界河。

命名者未卜先知? 想来,应该是先有界河之实,后有其名。那么,它以前叫什么名字?问了些人,都说不知道。回望过去的千年万年,岭南烟瘴濡湿之地,密林中河流众多,如此一条泯然众水的小河,极可能连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其发源地为铁屎岭,名字之贱之随意之可有可无,藉河略见一斑。风雨中草枯草黄,人来人去,它只负责流淌, 不管你给起个什么样的名字,不管岸边是什么,也不真的负责隔开谁和谁。

而这个名字,早晚有一天也会失去当下的意义。地域的更改变化,分分合合,总在一念间,哪有什么规律可循。偶尔碰上尊重常识的人,不过是幸运,多数时候是那些懵懵懂懂糊里糊涂的人主宰这个世界,兴起时,顺手抛给河流一个名字。

双界河穿过宝安大道、107 国道两条主干道,很蜿蜒的样子,其实总长不过五公里多一点。骑单车一会儿就走遍整条河,哪还用分什么上下游,大家都在水中游嘛。

其宽,不过十几二十米。深圳所有的河都不宽,有个河流的样子即可。这一条尤其不宽。

又短又窄,使得双界河在物理上也行使不了多少阻隔的职责。

它离人真近,所谓“近在咫尺”。水的气息漫延上岸, 在两边的道路上扩散,悄悄飘进岸边的小区。这个漂亮的小区是军产房,当年发售时价格不高,购买资格不限,有朋友建议我在那里买一个,一犹豫便错过了。待到醒过味儿来,时空转移,可能已变不可能。此刻站在小区门口,不由得想,人这一辈子住在哪里,和叶子落在哪里一样,除了人算天算,也许还有水算。

紧挨着的另一个小区,敞开式,均为不带电梯的老房子,墙体斑驳,仿佛额头皱纹。阳台上的栏杆生出土黄色的铁锈。走进去,非常安静,只有两个老人坐在树下聊天,一下回到四十年前的感觉。一楼居然还有人养鸡、种菜。不高的树上,几个波罗蜜挤挤擦擦,每个至少十几斤。妻子特别喜欢拍它们,从各个角度拍。而我见到它们总是想,身上为何长这些密密麻麻的小疙瘩,防身吗? 后来想通了,如无人采摘,它们一定掉落地面,把里面的果实摔出来,生根发芽。小疙瘩可以缓冲一下,同样是摔碎,却不那么疼了。

附近还有一所学校,围墙上长满使君子,浅红的、牙白的小花朵,铺天盖地一般。隔着小路,一个小区的二楼,同样垂下大片大片的使君子,与下面的花墙遥遥相接。走近,空气中清香弥漫。

岸边的道路上种满了小叶榕,苍老的疤结显示它们已和岁月纠缠了多年。逢年过节的时候,树上挂满红灯笼,风吹摇晃,颇喜庆。地下虽有黄叶,身上却一点都不冷。哪怕是在深冬。

整个城市就像一块完整的皮膚,双界河从诞生起,从没劈开过它,只是在皮肤上画了一道印痕。两岸的人可以随时靠近它,踏进去,就跟踏进自家的水盆一样。你感觉不到那是一条河,而是身边的一个什么物什。水在流动,貌似一去不回头,其实世界轮回反复,只要你不停地进入,总会让那位哲人的箴言落空,你竟然终于踏进了同一条河流。

大地会颤抖,地下涌动的无名火总要在地面上有所显示;气候在犹疑,上方的万千神灵总有一个伸出手指在空中晃一下。一些河流消失了,你的脚下,汽车轮子下面,火车道下面,河流的尸体已数不胜数。这条双界河只是此时此地幸存的一个。这条雨源性河流,它的源头铁屎岭上,并无一条汩汩不断的泉水。它的根是雨水。它只是一条从上到下的沟壑,守株待兔,仰望天上的水。天上水多,它便活起来。水一流动,生出了鱼虾,岸上的草和树木迎风而长,郁郁葱葱。那时人类多么渺小,进入草丛寻不见。河岸泥泞,也有人拔不出腿,淹死在里面。雨水少的时候,它便变回沟壑。鱼儿钻进泥土里,和河流一样,闭关,等待。一年又一年,一月复一月,它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有时是河,有时不是河,无所谓。有所谓又能怎样? 反正谁也挪不走它,它一直在那里。

不知何时起,它们身上陆续插了许多管子,不管下不下雨,都会有黑乎乎的污水排进来, 两边的工厂和小区越来越多,一刻不停地生产,一刻不停地排水。双界河再也没有休息的时候, 每天都黑水长流。雨水也稀释不了它们,掉进去迅疾发黑并变得黏稠。时隐时现的一条河,倒是被满满当当的污水坐实了———这确是一条河。但人们不敢靠近它了。远远地就捂住鼻子。必须从河边经过时,也加快了脚步。有人在路上走着走着,遭遇三急之一,便躲进灌木丛里排泄。

再后来, 自扰的人们仿佛醒悟过来,把那些污水全都清掉,整饬、硬化河流两岸,在河床一侧布置了补水管,每天定时向河中补水。夏季虽然还要承接雨水,但已不是主要水源。它摇身一变,成了一条正大光明的河流,晨昏无际。

它抹掉了身上的季节界限,却非自己主宰,更加听天由命。回首过去,亦没有悲喜。就像那条鱼,并不需要记得自己的往昔。

多年前在乡间穿行时,双界河和岸边的稻子、杧果一样,与种植它们的农民一样,自生自灭,死去活来,活来死去,在生死之间穿梭转换, 被人看到又被人忘记。如今, 它成为大城市的风景上的一抹浅蓝,只能活着,不能死去。它被打扮,被修改,要有自己的名字,有一段说得过去的历史。实在没有,就编出一些来,总之要与现状相匹配。

双界河在被书写和创造。而我作为书写者之一,要尽量对得起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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