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的理性与诗性

2021-04-16 11:16邓安庆
书城 2021年4期
关键词:张炜王安忆作家

邓安庆

二○一九年,张炜应华中科技大学中国当代写作研究中心“大师写作课”项目的邀请,为该校中文系的学生讲授写作课,为期一个月。《文学:八个关键词》便是此次文学课讲义的结集。作为此次系列讲座的召集人,学者王均江在本书序言中写道:“张炜老师这次来武汉,身体状态明显比二○一二年那次要差一些,他自己说前不久才住过院,身体尚没有完全调整好,但为了履行约定,还是匆匆赶过来了。上课时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但讲到高兴处就不一样了,这时他往往会加一段模仿,绘声绘色,惟妙惟肖,幽默风趣,常常令人捧腹。读者可于书中‘小泪人儿‘一手拿着大众日(报),一手拿着煎饼吃‘你也不要瞧不起,本人也是大专毕(业)等处想象张炜老师讲课时的神采飞扬。”这段生动的描述,让我非常羡慕在场的学生。不过还好有此书的出版,让我们这些张炜的忠实读者得以弥补遗憾。

作家专门谈论写作的书有不少,其契机往往是高校邀请作家入校做系列演讲。在西方,“诺顿讲座”闻名遐迩,能够到那里演讲的皆非等闲之辈,我们耳熟能详的卡尔维诺《给下一轮太平盛世的备忘录》和艾柯《悠游小说林》皆诞生于此。“诺顿讲座”的遴选基本上还包含了对作家的高度敬意与认证,作家为其准备的讲稿也都凝结着他们毕生的创作经验,甚至积极地在讲稿中陈述对于小说的见解与创发新理论,这使得这些讲座辑录包含了抽象的创作观与创作理论。

在中国,近些年来作家入驻高校演讲与教学的例子,也越来越多。最为大家熟知的是王安忆在复旦大学开设的创意写作课程,她的教学成果后来结集出版,即《小说家的十三堂课》。在此书中,王安忆小说家的身份与实务经验在课堂中成为可供分析的经验来源,讲者丰富的创作经验恰恰是学院的理论所无法给予及传授的知识;另外一例是毕飞宇的《小说课》,是其在南京大学等高校课堂上与学生谈小说的讲稿,所谈论的小说皆为古今中外名著经典,既有《聊斋志异》《水浒传》《红楼梦》,也有哈代、海明威、奈保尔乃至霍金等人的作品。现在,我们又在这个名单上添上张炜的《文学:八个关键词》。

这不是一本逻辑严密的文学理论著作。读此书,一再让我思索作家谈写作与理论家谈写作有何不同之处。我想最根本的区别是:手感。作家在写的过程,是一个与句子角力的过程。有时一个句子看似普通,可你能感觉到它会带来的能量,用得好,可以拓出一大块腾挪空间,用不好就死路一条。既合作又对抗,能感觉到句子的流速、阻力,还有流动过程中带来的空间感和韵律感,这个真是具体书写中的“手感”,细微之处,很有意思。

因为有切身的写作体验,其间既有创作顺利时的兴奋与激动,也有写不出一个字来的沮丧与自我怀疑,酸甜苦辣样样滋味尝尽,所以作家会有很多话想说。而文学理论家,更着眼于理论的建构与概念的推演,少了亲历者的温度与情感。

身为一个有四十余年创作经验的小说家,张炜有极为丰富的创作经验和大量的阅读心得,真要摊开去讲的话,一个学期恐怕都讲不完。为了方便讲授,张炜提炼出八个关键词:童年、动物、荒野、海洋、流浪、地域、恐惧、困境。每一个关键词,都是一把钥匙,打开门进去,便是一个广阔丰赡之地。不同于王安忆、毕飞宇的小说课,张炜并不会每一课分析一个经典文本,然后据此引申出小说创作的种种要义,而是以散文诗一般的语言,极为感性地阐述自己的所思所想。如果说王安忆、毕飞宇是“务实”,那张炜则是“向虚”。

我非常喜欢张炜提出的这八个关键词,在其他作家的小说课讲义中我从未见过这样独特的提炼。我一直认为张炜身上具备一种深刻的诗性。他看待万事万物,有着深沉的悲悯心,所以他写的小说才会有厚重的历史感和极强的感染力。熟悉张炜作品的读者,想必会跟我一样,看到这些关键词会会心一笑。因为在他庞大的作品体系中,这些关键词频频出现,它们有时候是作品的发生背景,有时候是作品的情感内核,有时候是作品的核心意象……可以这样说,读这本书,一方面我们可以了解到小说这个门类在张炜的眼中有着怎样的样貌,另一方面它也是我们通往张炜文学世界的八条通路。它们不是割裂开的,而是混溶在一起,构建出了一个独属于张炜的文学世界。

阅读的过程,我经常忍不住感慨张炜的思考之深、阅读之广、研读之细。他如数家珍的那些作家和作品,我很多都没有听说过,有些虽然看过,却完全没想到会有如此解读的角度。所以在阅读期间,我时常会按图索骥去搜索相关的书籍。但张炜并非在刻意地“报菜名”,展示自己的阅读量,而是通过这些作品,结合自己的创作经验,从而提炼出深刻的体悟。本书还有一点非常可贵的地方是:在讲完一个关键词之后,还会附上讨论。学生们提出问题,张炜做出解答。这个讨论的过程,张炜有很多精彩的回答。张炜不避讳他的态度,他会指出自己认为什么是好的作品,什么是劣质的作品,并给出这些评判标准背后的价值取向。

“自然”,在此书中出现过上百次,我认为这是张炜文学观中非常重要的一个词。在第一章“童年”的讨论环节,张炜说:“自然界的树木、田野和星空,这些是更原始、更根本之物,它们本来就内植于童年的单纯之中。我们与童年结成的关系,是最有力量,也是最强有力、最丰沛的诗性源头。阅读文字或其他艺术得到的感受,远不如接触自然万物更强烈。”在第二章“动物”里,“动物属于大自然,也是我们人类世界的延伸。作家写动物,实际上既是写大自然也是写自己,是表达一种共同的承受、等待和观望。人与人的相爱是非常自然的,爱动物却是爱一个‘他者和‘弱者,这种爱更少功利性,是生命所具有的最美好的情感,体现了极柔软的心地,如怜悯、慈悲、痛惜,莫名的信任和寄托”。在第三章“荒野”里,“这样来说,也就多少涉及人对大自然的态度:是否对大自然有一种敬畏感、有怎样的自然观,都会在一个族群的精神上体现出来,并且一定决定他们的生存状态”。

在全书中,谈到“自然”的段落比比皆是,无论是说到哪個关键词,都会触碰到“自然”这个词。这并不意外,在张炜的小说创作中,“自然”从来都是一个思考的背景,甚至是起点。人物在尘世中翻滚折腾,为名为利相互厮杀,为情为爱相互谋算,往小了说造成了个人命运的起伏,往大了说促成了历史上的种种悲剧,而唯有大自然沉默不语,无论人世间如何变幻,它都按照自己的规律去运行。大自然衬托出人类之狂妄、之渺小、之脆弱,当然也展现出人类之聪慧、之美丽、之精妙。这让我想起之前做编辑时,看到的一些稿件是根本没有“自然”的,好些作品一涉及植物、动物、天气、色彩,笔触就僵滞了,明显感觉只是为了交代一下好进行下面的情节,用的词语也是很公式化的,盖因对于描写对象并不了解。小说好看,除情节外,还在于那些富有肌理感的细节。小说与故事会的区别我想也在于此,它是在创造一个隐含着作者雄心的具象世界。

物不是为凑字数的。一部有丰富细节的小说,不是光为了情节的,它有各种各样的细节,植物、动物、天气,都是它的构成部分。我觉得这样的小说才是好看的。

我非常喜欢张炜书中的一段话:“就作家而言,讲故事往往是最好也最常用的方法,他们通过它展现出一个无所不包的过程,里面有人有事,有不幸和欢欣,有人人熟悉的社会与自然元素。也就是这些,包含了作家深长开阔的意蕴,里面有柔和的诉说、有告慰、有难忘的爱、有感激和报答,更有仇视。”张炜自己创作的小说,很好地实践了这一点(尤其是他的《九月寓言》)。这本书,虽然是演讲集,却同样可以如此看。张炜虽然谈论的是普遍的写作,但我时常认为这是他的创作自白。全书萦绕着呢喃的抒情笔调,毫无讲大道理的讨厌语气。只有深爱文学的人,才能够如此举重若轻地娓娓道来。读完此书后,身心还在他的叙事氛围中不能出来。这样的书,衷心希望热爱文学的人去看看。我相信大家一定会受益匪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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