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宣怀与荣氏兄弟经济伦理比较论纲

2021-04-16 07:24喻国荣汤可可
江苏理工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盛宣怀比较研究

喻国荣 汤可可

摘    要:盛宣怀和荣氏兄弟都是近代工商企业家的杰出人物,投身于中国现代工业的投资创业和经营管理,创造超越常人的显著业绩。他们分别在各自创业实践中演绎近代经济伦理的丰富内涵,具有鲜明的实践品格和典型意义,体现出中国经济、社会从传统向现代转型中伦理演变的若干特点。不同的社会地位决定了他们在经济伦理的价值观、关系准则以及行为规范等方面存在着种种差异。用比较研究的方法,研究两者经济伦理的异同,以求深化对中国近代经济伦理形态和特质的认识。

关键词:盛宣怀;荣宗敬;荣德生;经济伦理;比较研究

中图分类号:F09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7394(2021)01-0020-07

盛宣懷被誉为“中国商父”,创下近代中国商界10多个第一,是洋务运动中崭露头角的中国近代第一代工商实业家的代表人物。荣氏兄弟则是20世纪前期成功创业的杰出工商企业家,摘得中国近代“面粉大王”“棉纱大王”的桂冠,并使荣家企业成为中国近代民族工商业“首户”。盛宣怀和荣氏兄弟分别在各自创业实践中演绎近代经济伦理的丰富内涵,体现出中国经济和社会从传统向现代转型中伦理演变的若干特点,据此可以研究中国近代经济伦理的独特形态。不过,作为前后两代工商实业家,从盛宣怀到荣氏兄弟的伦理观念、伦理行为有着显著差别,通过比较研究,可以认识经济伦理形态随时代演进而递嬗的特点。

一、 盛氏与荣氏经济伦理的共同之点

就广义和历史的视角来看,经济伦理是指整个经济运行和经济活动过程中,各类经济主体伦理关系、伦理活动、伦理意识和伦理准则的总和。对于经济伦理及其历史形态的研究包含着三个层面的内容:一是经济活动中的个人行为和观念,特别是企业主、企业家个人的伦理评价;二是经济活动中经济主体,包括企业和经济组织,其组织、结构、活动方式的伦理分析;三是经济活动的社会整体环境的伦理研究,重点是社会经济体制、经济资源分配方式以及不同类型经济主体相互关系的透视。对盛宣怀和荣氏兄弟经济伦理的研究,主要是微观和中观层面的分析、评价,但也涉及宏观层面的综合考究。重要的是,要把这一分析研究放到研究对象所处的特定历史场景中加以考察,同时贯通思想观念、实践行为等多方面关系及其内在联系。据此进行分析,可以看到盛氏与荣氏的经济伦理有着诸多共同之点。

(一)立足实业强国

不同时代、不同人群的伦理观念有着不同的价值取向,这种价值取向作为判断是非、决定取舍的主观依据,不仅存在于作为经济主体的人的意识中,而且体现在他的经济实践活动中。中国近代工商实业家最突出的一个共同价值观,就是实业强国、实业富民。盛宣怀曾在不同场合就不同论题反复申述兴办实业与富国强兵的关系,他说:“自强必根于富足,富足必生于实业。”在他看来,工商实业发展是国家财政的基础,“欲重财政,必兴实业”。“国家财政之艰窘亟欲挽回,则商务实业之振庶有希望。”[1]只有振兴实业,才能“利不外散,兵可自强”[2]。强调实业积累财富,可为国家财政奠定坚实基础。荣氏兄弟延续了这一价值理念,并且将其融入民国前期轰轰烈烈的“倡用国货”“实业救国”的爱国运动之中。在《实业救国刍议》中,荣宗敬说:“吾国之贫弱,无可讳言。谋国者必曰‘富强,救弱必先救贫,彰彰明甚。救贫之道奈何?曰:举国上下,以合作之精神,振兴实业而已。”[3]又说:“吾国工业状况,在昔工业幼稚,生产落后,无可讳言。谋国之士,无不知富强之策,舍振兴实业,其道无由。”[4]荣德生也说:“吾国之所以贫也,皆因工业落后”,“处此竞争世界,苟无经济,何以立国?”[5]并一言以概括之:“中国要富强,非急速变成一个工业化国家不可。”[6]181这就将经济振兴进一步定义为工业发展和工业化。工商实业家把振兴实业作为挽救国家贫弱的根本,固然是从论证其办厂经商的合理性出发,但也表明他们把实现国家富强作为自己的价值目标,已然突破传统功利伦理的藩篱,赋予兴办实业以新的道义伦理意义。

(二)获取工商赢利

对于工商实业家而言,促成经济行为的另一个重要的现实动机是获取利润。取得投资回报和经营收益,构成经济活动动机、过程和结果的统一。在近代中国,对于工商赢利的谋取,既在于整体上向西方资本主义看齐,也意味着具体投资经营中与外国厂商相抗衡。盛宣怀是国内最先认识这一点的人物之一。他说:“欧亚富国之谟,首重商务。聚亿万人之商力,可以兴天地自然之利,可以夺中外互市之利。”面对欧美大邦之纵横五洲,中国也必须“自扩利源”,如果不能“用举国之才智,以兴农商工艺之利”[7]7,那就不可能“养水陆之兵,保农工之业”[8]3。而在具体的投资、经营活动中,也贯穿着他周密谋划、博取利润的经营理念。创办轮船招商局,他认为:“大而言之,借华商之力以收洋商之利权;小而言之,将本求利而已。”[9]接办遭受火灾、毁损严重的上海机器织布局,他着重对投资和赢利加以规划:“集股百万,第一年官利六厘;第二年起官利一分,余利先拨还正本;如镑价不落,三四年可拨本,则股票皆余利矣。”[10]同样,荣氏兄弟也绝不讳言企业赢利。荣德生早年下决心投资面粉工业,就是在广东厘金局任职时,眼见粤港商人“兴新业而占大利者已不少”,欣慕之余决定仿做,志在做成一番能获大利的新事业。[11]32荣宗敬则常说:“商人将本求利”,目的是“倡利用,为厚生,导富源”,“微特年有赢计,积之数载,蔚为巨利。”[12]荣氏兄弟在振新纺织厂与大股东和董事会发生矛盾,导致拆股退出,就出于对工厂盈利分配的分歧。荣氏兄弟不赞成“得利全分”,而主张将盈利转为扩大再生产的投资。在他们看来,“要拿大钱”,惟有不断增加投资、扩大生产。他们对其他企业的经营,也是围绕着增资、扩产,为“生利”而“先定计划”[11]71。工商实业家对工商赢利的追求,把谋取高额利润作为衡量投资经营成败得失的基本标准,体现了经济活动与经济伦理的相容性,是对空谈义利的传统观念的超越。同时,这也为企业产权制度、交易成本的设定提供了认识前提,有利于企业生产效率的提升。

(三)市场竞争取胜

经济伦理的基本内容是经济主体内外关系的协调。经济伦理固然不同于以血缘为纽带维系的宗法秩序的传统家族伦理,也不同于重在明确敌、我、友以及相互间的结盟和斗争的现代政治伦理,而是要界定经济活动中利益相关人的义务和权利。其中,主要是协调和处理市场交易中的各类矛盾、冲突。在近代中国,突出的是华洋(中外)商人间的竞争关系。基于实业强国和经营获利的目标,盛宣怀的基本立论是“与洋人争利”。他说:“与其听中国之利权全让外人,不如藩篱自固。”[13]具体做法是“以土产敌洋货,力保中国商民自有之利权”。只有“抵敌洋货”,才能“杜绝漏卮”;只有“力保利权”,才能“以图久计”[14]。通过竞争,以国货抗衡洋货,从而收回被洋商夺去的利权,这就是盛宣怀的基本主张。对于经济关系的基本看法,荣氏兄弟同样有着开阔的世界视野,并且更为自觉地投身到国内国际的市场竞争之中,力求争而胜之。在兄长宗敬六秩寿庆时,荣德生专门撰文庆贺,其中引用兄长的话说,投资创业并非为了自己发财,而是要抗衡“外人经济侵略”,“尽吾一分忠实之心力,作一分忠实之事业”。[15]荣德生自己也清醒地看到,当今“世界经济之竞争,尤以自立生存、对外相等为比较。”[11]77也就是坚持自力更生,对外平等竞争以取胜。并响亮地喊出“勇往直前,作世界之竞争”[16]287的口号。在近代中国,外国商品和资本的入侵及国人的抵制、抗衡,构成经济伦理的基本关系,而在学习和模仿中竞争并实现赶超,是协调这一关系的基本方式。在这方面,荣氏兄弟的认识和实践,较之盛氏又进了一步。

(四)企业合作成事

在企业和经济组织内部,经济伦理的规范涉及不同部门,不同群体权力、利益和责任的界定,以及运行中的平衡及矛盾的调处。盛宣怀和荣氏兄弟都认识到,企业内部人际关系的协调,不仅要建立完善的制度、规则,而且需要加强协调,善加沟通,建立起一种良好的合作关系。盛宣怀说:“凡人之情,类多喜功畏过。当局务岌岌之时,甚望同人之来,以分其责;及似有转机之际,又深愿同人之去,以固其权。局务至此,既不可馁其气,馁则败愈速;尤不可诿其过,诿则心愈离。”因此他在企业内部建立起权责分明、互相辅助又互相制约的组织管理体制,并倡导“和衷商榷,力破积习”的合作风气,这样“利弊可互相兴除,勤惰可互相规劝,盈亏亦可互相比较”,从而“杜诿卸之弊,而绝倾轧之端。”[17]荣宗敬也认为,对于企业内部之劳资关系、股东权益关系、职员权力责任关系,在完善制度、强化管理的同时,“宜平心静气,消弭无谓之争执,提起互助之精神,改习惯之不良者为人情之相近者。”[18]他还说过职场从业最可贵的是“有恒心、有毅力、肯负责任、肯尽忠忱之友朋”,并根据自己的经历、体会,建议把“性格温和,举止端正,语言谦虚,做事勤慎,管理周到,待人忠恕,能以己心度人之心,能负责任,不袖手旁观作自了汉”[19],作为各人的座右铭。荣德生也是常以“群策群力,和衷共济,联合职工,努力生产”[6]202叮嘱工厂职员,要求一切“从认真入手”,“对上对下,一秉良心,尽力研究”,使工作不断改进,同时“驾驭工人,务处和洽,不生意外。”[16]286其中,特别把有良心、负责任作为職场伦理的重要准则。荣氏兄弟在企业治理中坚持“恩威并用,以德服人”,在加强企业管理中采取一系列惠工措施,建立劳工自治实验区,努力构建一种平和、稳定、自律、自洽的企业文化,在近代工业企业中独树一帜。

此外,积极参与慈善和公益事业,也是盛宣怀和荣氏兄弟经济伦理的重要组成部分。盛宣怀早年即从义赈起步,并曾主持全国赈务,形成“以工代赈”的慈善理念,创办实业后更在赞助慈善事业、创建中国红十字会等方面发挥重要作用。荣氏兄弟投资工业获利很大一部分用于创建各级各类学校,兴办文化事业,修桥筑路支持地方公共设施建设,从荣氏族益会到无锡旅沪同乡会,在扶贫济困、救助战乱难民、支援抗敌将士中,体现了难能可贵的爱国情怀和社会责任心。

二、 盛氏与荣氏经济伦理的相异之处

盛宣怀是中国近代第一代实业家的杰出代表,开创了中国近代工商界的十多个“第一”。他由朝廷官吏出身,发迹于洋务运动中,所办轮、机、路、矿均有朝廷官府的背景。李鸿章称他“欲办大事,兼做高官”;同时代的著名绅商经元善也说他“一手官印,一手算盘,亦官亦商,左右逢源”。相比较而言,荣氏兄弟为中小商人出身,起步发展已是20世纪初,所办工厂完全是民间资本的民营企业,被认为是中国近代民营企业的先驱,民族工商业创业者的楷模。不同的历史时代,不同的社会地位,决定了作为前后两代实业家代表的盛氏和荣氏,在经济伦理的价值观、关系准则,以及行为规范范式等方面存在着种种差别。

(一)依托官府与依靠民力

中国近代工业从官办的兵工工业起始,因为清朝官办机构的颟顸僵死,经营效率低下,之后洋务运动中的民用工业企业普遍采用“官督商办”或“官商合办”的方式。李鸿章对官督商办企业的概括是:“官总其大纲,察其利病,而听候商董等自立条议,悦服众商。”[20]盛宣怀为此论证说:“非官为维持,无以创始;若非商为经营,无以持久”;“非商办不能谋其利,非官督不能防其弊。”[21]洋务运动前期,盛氏虽然将官、商对举,但立足点并未跳出官府对企业的控制,而“悦服众商”也是为官府牟利。相比较而言,荣氏兄弟则较多着眼于商和民。在讨论官与商、国营与民营的问题时,他们始终坚持“能用民力,不必国营。”在他们看来,“统治者富有四海,只须掌握政权”,放手让民间力量设厂经营,就能增加财政收入,同时也“使人民安居乐业,民生优裕。”而不善于使用民力,“虽一切皆归官办,亦是无用。”[6]175-176所以荣宗敬留存的文稿很大一部分都是呼吁政府体恤商艰,改进政策,减轻税负,稳定金融,维护交通运输,为民营企业发展创造必要的经济社会环境。荣德生也是积极申述,要求用法律保护民间兴业,希望政府“具远大目光与伟大气魄,不斤斤与民争利,删除苛杂,保护方在萌芽之工业,并将此载明宪章”,以“珍惜民力,收拾人心”,实现实业振兴、国家富强[6]189。盛氏与荣氏所处地位不同,对经济伦理关系的判断和处置取向也就迥然有别。

(二)藏富于商民与造福于民

随着企业的扩张发展,以及附设于企业的商本获利增大,官商矛盾相应加剧,盛宣怀越来越清晰地看到私人资本发展的良好前景,于是企业兴办逐渐由“官本官办”“官督商办”转向“商本商办”。1893年后,盛宣怀接办的上海织布局得到恢复,提出“商本商办”“毋庸官督”[22]。于是多方论证“筹国计必先顾商情”,他说:“必先藏富于商,商富则国无不富。”[8]“藏富商民,君孰与不足,国何患不强?”[7]39-40而荣氏兄弟的基本立论则是官、民相对,强调“官民平等”,并且“以民为本”。出任官职者,首先“当知忠于国”,而“真爱国者,当以爱民为前提,如此,方是公忠,方是大信”。为官者“当知体恤民艰,先效忠于民;各安民业,先施信于民。”[23]由此出发来看荣氏所说的民办、民营和“民生救国”,其含意也就更为清晰。荣氏办厂“从吃着两门入手”,是生产用于改善民生,满足人们的消费需求。荣宗敬说:“丈夫生世,要在弥天地之缺憾,极苍生之忧患。吾恨力薄,不能胥保惠中国实业,衣食四海困穷之人。”[24]荣氏办厂的另一个目标是为人们提供就业机会,使工人由做工增加收入。荣宗敬说:“本人提倡实业,原不为私人着想,……所以不辞艰困,勉为继续营业者,实因不忍坐视平日相依为活的数万劳工失业。”荣德生也说:“余以为创办工业,积德胜于善举。慈善机关周恤贫困,尚是消极救济,不如积极办厂兴业,一人进厂,则举家可无冻馁;一地有厂,则各业皆能兴旺。”[6]167荣氏兄弟和盛宣怀都将创办工厂作为自己对社会应有的义务和贡献,这就把企业主责任和义务的对象扩大到了从业者和消费者,不仅展示了企业的社会责任,更是扩展了经济伦理关系的范围,也为经济伦理行为准则注入更为丰富的内涵。

(三)集中垄断与开放竞争

盛宣怀作为朝廷大员,对于兴办实业的论述较多偏向于集中、统一。这在铁路建设中有其合理而积极的意义。他坚持铁路国有,主张对外借款,由官府一手承建,不赞成外商投资参与建设导致的路权分散。这样做有利于统一规划,集中财力协同推进,形成干线、支线相配套的全国路网;也便于统一规格、统一质量标准、统一路政管理,增强运行的可靠性,提高运行效率,从而避免“各存畛域”“错乱纷歧”[25]的情形。而在轮运业,因为外商企业较早抢占中国市场,轮船招商局一开始就面临激烈的竞争局面。盛宣怀采取“本国人揽本国货”的竞争策略扩大经营,以熟悉国内情形,依靠压低劳动成本和运输、仓储费用,与外国公司拼抢市场份额,击败和并购美商旗昌公司。随后通过协商、协调的经营策略,促使英商太古、怡和公司达成“齐价合同”,三方联手共同垄断国内轮运市场。最后,又把一些小公司、“野鸡船”挤出长江航道。此后,盛宣怀还倡议设立内地小火轮航运公司,在夺回外商部分航运权的同时,也试图建立内河机船航运业的垄断经营。[26]相对而言,作为民营企业家的荣氏兄弟,“既无大资本”,也无官方背景,其观念和主张偏向于多元开放。在面粉、棉纺织领域,面对中外同行对手,从投资设厂起就抱定竞争取胜的理念,“处处放开心胸,放大眼界”,靠踏实苦干、灵活经营取胜[11]86。在他們看来,“各业进步,全在竞争”,作为政府当局,应以开放心态,“因势利导,积极鼓励投资创办企业”,“使人人走上生利之途,充分发挥我国物力人力,增加产品,供应需要”。只有这样,才能做到“人尽其才,地尽其利,物尽其用”[6]181,219。盛氏和荣氏的见解,体现为不同的经济伦理观念,适应不同领域的不同情形,各有针对,相辅相成。

总体而言,盛宣怀关于经济行为的伦理规范,偏向于权力、利益的激励,在他的论说和实际处事中,较多强调的是权、利、力,无论是与洋商交涉、谈判,还是与官府官员商议、博弈,乃至与对手争锋、竞胜,都力争“权自我操”。与此相异,荣氏兄弟特别是荣德生,则将德和理作为经济伦理的主导要素,把仁爱、德治与企业的科学管理结合在一起“恩威并用”,强调责任约束和道德引领并重,体现以人为本、以德为先的东方管理文化的鲜明特征。[27]这两个方面相辅相成、有机融合,构成近代经济伦理演进发展的核心理念。

三、由盛宣怀和荣氏兄弟展现的经济伦理特性

经济伦理既是经济领域中人际和人群关系调适的准则,也是作为经济主体的人的人格自塑的型范。马克斯·韦伯(Max Weber)最早探讨了经济伦理对于经济发展所起的或激励或制约的重要作用,论证伦理精神基于一定物质、技术条件,同时又对经济生活具有指导意义的合理性。[28]由于时空区域、生产方式、社会结构以及价值取向的不同,特定的经济伦理具有各自的时代特征和文化内涵。而经济伦理又总是以一定的经济主体的现实活动为支撑,并体现为各类乃至各个经济主体的互动关系,因而又具有鲜明的实践性。盛宣怀和荣氏兄弟都是近代工商企业家的杰出人物,投身于中国现代工业的投资创业和经营管理,代表着新的生产方式,对于近现代经济发展起着引领作用。他们在社会经济生活中所处的重要地位,以及多方面的经济社会联系,使得由他们体现出的经济伦理观念有着跨时代转型的丰富内涵和鲜明特征。

时代性。无论是盛宣怀还是荣氏兄弟,其经济伦理都立足于以机器为动力的,完全不同于传统农耕社会那种封闭和狭隘观念形态的大工业生产方式,具有对传统经济伦理道德批判和超越的意义。近代工商实业家心中的国家,已不再是传统的皇上和朝廷,而有了明确的民族和国家意识。虽然盛氏还常常念着朝廷,但在与外国商品、资本的竞争中,其“爱国”“救国”已远远超出了“祖宗社稷”的范畴。由此出发,他们断然否定“重本抑末”的传统经济伦理,坚决主张“以工商为本”“以工商立国”。虽然荣氏也有“乐农”“重农”的表述,但在其理念中,农业和农村经济已经被纳入到工商发展的整体版图,要以工业化为目标调整农业、改良农村。近代工商实业家追求的功利,也不再是传统的功业、财富,而有了开民智、富民生、兴民权、树民德的新的含意。所有这些,都体现了与传统经济伦理的诀别,具有现代经济伦理的启蒙意义。

实践性。据估计,投资近代工业并达到一定规模的中国民族资本实业家,在19世纪末仅有200人左右;到辛亥革命和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已增加至5万多人;至抗战胜利后,工业企业的投资者、经营者则达到20万人之多。[29]盛宣怀和荣氏兄弟无疑是初期和前期的重要代表人物。他们在中国与西方、传统与现代的经济冲撞交融中艰难创业,所作所为具有多方面的开创性。特别是协调多重经济关系的互动行为,恰好体现了经济伦理的实践主题。在官商关系方面,经历了从依附官权到自主创业的转变。最早的工商投资不仅需要官府批准,得到来自官方的庇护,而且还通过捐纳谋得一官半职,以便于编织以官场为中心的关系网以支撑实业。以后才逐步摆脱官权的羁绊,抵制官方的打压和控制,通过呼吁政府放宽政策以改善经济营运环境,谋求经济的自由发展。在市场关系方面,则以竞争与合作为发展开辟道路。竞争中引入理性、公正、诚信的原则,在实现获利目标的过程中遵守规则,依法依理取舍,既避免不择手段损人利己,也摒弃只顾一己之利贪得无厌。在此基础上联手互动,以诚信为纽带,调节各经济主体的利益关系,形成互惠互利、共同发展的合作机制。在企业内部管理关系方面,也是逐步从传统家族宗亲关系向着现代公司治理结构演进,探索更可靠也更有效的激励和约束办法。所有这些,都有着鲜明的实践品格,以他们创业和经营的实践,以及正反两方面的经验,为经济伦理行为准则的确立提供典型例证。

典型性。盛宣怀曾经以大官僚、大富商、大慈善家一身三任。荣氏兄弟则以“微人”创业,成功登上“棉纱大王”“面粉大王”的宝座。他们都是近代工商创业的成功者。而他们的成功都离不开不懈努力、不懈奋斗,在艰辛和挫折中砥砺自己的意志,又以坚忍不拔的精神克服重重困难,攀登成功的巅峰。他们这种“立定脚跟,踏实做去,总遭挫折,愈求猛进”的经历和精神(张謇语)[30],与那些立志创业、发愤作为的创业者相契合,对于同时代人和后继者都有着示范和激励的积极意义。

现代市场经济也是法治经济,而法治境界是与伦理境界相辅相成的,伦理基于人情化的社会关系,这种关系存在多维性和互联性。事实上,人们的经济行为取決于思维和情感,并受制于各方面的经济、社会关系,很多利益关系不仅需要由法律来规范,而且更多的需要借助道义、诚信、宽容、和善等伦理来加以调节,所以,现代市场经济还应该是良善的伦理经济。有人认为,近代经济伦理的基本意义在于确立权利原则,盛宣怀以及其他近现代工商实业家的经济伦理观念,最重要的价值内涵即为对个人、国家、民族正当权利的肯定。事实上,近现代工商实业家特别是荣氏兄弟等人,在肯定人(包含法人和自然人)的权利的同时强调与权利相对应的义务和责任,认为自觉的责任约束,对于维护市场运行的公正、稳定、有序,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意义。从建工厂到办慈善,从产品品质到劳工自治,都体现企业、企业主应尽的伦理责任[31]。在当今时代,企业在谋取利益最大化的同时,必须维护用户、消费者利益,保障企业员工权益和福利,依法纳税,保护环境和资源基础,等等,努力追求个人、民族、区域以及代际的公平。正是这种多维度的社会责任模式,构成现代经济伦理的核心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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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王红.天道酬德:解读荣德生为富之道[C]//乐农史料整理研究小组.纪念荣德生诞辰13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343.

责任编辑    赵文清

Abstract: As both Sheng Xuanhuai and the Rong brothers are outstanding figures of modern industrial and commercial entrepreneurs,they have devoted themselves to the investment,  entrepreneurship and management of Chinese modern industry, and created remarkable achievements surpassing the ordinary people. They deduce the rich connotations of modern economic ethics in their respective entrepreneurial practices, with distinct practical qualities and typical meanings as well a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ethical evolution from the traditional to 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Chinese economy and society. Different social status determines that the disparity in economic and ethical values, relationship norms and conduct codes. This article uses a comparative research method to study th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two economic ethics to consolidate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forms and characteristics of modern Chinese economic ethics.

Key  words: Sheng Xuanhuai; Rong Zongjing; Rong Desheng; economic ethics; comparative stu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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