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鱼(外一篇)

2021-04-19 12:31于波
福建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黑鱼张老师

于波

这条大黑鱼,浑身闪烁着金星的黑鱼,优哉游哉地浮在水面上,咧开大嘴龇着尖利的牙齿,哏儿哏儿地浪笑。

这是啥意思?他不明白。只怪自己心太急,用力又过猛,使得脚下一滑,手中的旋网抛出去时,人也跟着落入水里了。好在他谙熟水性,凫水拖着网爬上岸来。此时,他浑身湿淋淋的,狼狈不堪地蹲在地上,瞪着近在咫尺的大黑鱼,气得直咬牙。

人与鱼,用动作和神态,是能够进行对话的。

大黑鱼说:你就是抓不住我,气死你。

他说:你敢小看我,咱们走着瞧。

赌徒输红了眼,也会说出这种话来。大黑鱼不在乎,一挺身像人立在水上,扭着秧歌挑逗他,还像风骚的舞女一样,把她的肚皮也亮出来了。

他气得吹胡子瞪眼,又猛地抓起旋网撒过去……

一梦醒来,大黑鱼的讥笑犹在耳畔。

七月鞭子雨,昨夜横抽野马山。油灯下,于老二麻利地补好旋网,对老伴儿说,明早准是个大晴天,给我烙几张大煎饼,卷上两根带酱的大葱。

天还没亮,他便起身背了旋网,摸黑踅出了家门。半个时辰后,他已经来到松花江边,坐在黑瞎子沟出口处,头戴草笠身披蓑衣,一声不响地等候老冤家了。看大江上,浪头一个接一个撞过来,至此汇作一潭,又相继打着旋儿沉下去。这晒谷场大的半湾之地,是个幽深而诡谲的鱼窝子,里面潜藏着什么鱼精水怪,他这个老渔翁也说不清楚。

此刻,他默默地蹲在水边,嚼着卷了大葱的煎饼,颇有耐心地观察水面。若能重演昨夜梦中的情景,你想他会如何?

他說:喂!你在哪儿?出来!

唤过之后,他就顺手抓起网,静候着。

一阵风钻出山沟,凉飕飕的,让他打个冷战。黄蜂酿就的椴树花蜜,香味儿扑鼻而来;紫红的野百合花瓣,从崖头悠悠地飘落,在水面上打着旋儿。

不知不觉地,一抹曙色罩住了蓑衣。这蓑衣,今日不为遮日避雨,只是他的伪装,只为欺骗那隐藏在水下的双眼。

那双眼虽小,却犀利而又狡黠,似乎看透了他的用意。这个水族的小娘们儿,有足够的耐性跟他较劲,让他每次撒网都是捕风捉影。

一阵困倦袭来,他便打了个呵欠,禁不住瞌睡了。

“啪啦!”一朵水花,倏忽间溅落在脸上。睁眼看去,大黑鱼头顶着花瓣,就在水面上咧开大嘴,不无讥讽地笑他。他就赶紧抡起旋网,一扬手抛出去。

“唰——”旋网被抡成偌大的伞,飞快地罩住丈许的水域。他双手拽着网纲,心里说这回看你还往哪儿跑,待网底四周的铅坠都抓了底,这才慢慢地往上收网。

然而,这一网扣住的,又是些鲫鱼、鲶鱼和嘎牙子①。大黑鱼呢?依然像往常一样,在旋网入水的瞬间溜掉了,鬼才知道这是咋回事呢。

两个多月来,已经有十几次了,每次都是这样子。这大黑鱼,像是成心跟他逗着玩,任你使什么网、钩子和卡子,样样都是白费力气。每一次较量,都让他感到丢脸,太丢脸了。每次离家时都撂下话,说要逮大鱼回来,回来时却低了头,像是犯了什么错似的。邻人就笑着问:老二,又没把你那个相好的带回来?他就跺跺脚说:咱们走着瞧好了。

人和鱼,在反复较量的时日里,就不能不由怨生恨,成了冤家。

今天,他又耐着性子,从凌晨守候到日头偏西。可是,这冤家却迟迟不肯露面。肚子里咕咕地叫起来,他便收了旋网要回家了。临走时,有些不舍地瞧瞧水面。咦!这岸边水草下,黑乎乎的游出一群啥东西?

乍一看,好像是一大群蝌蚪,乱哄哄地游来游去。蹲下来仔细瞧,却都是些黑鱼崽子。他就乐得跳起来,“嗷”地脱口叫了声,小娘们儿,这下子你可完蛋了。

黑鱼,俗称孝鱼。雌雄双鱼只要育出幼崽,就必然会须臾不弃地守护着,宁愿终日忍饥挨饿,而幼崽们出于特有的天性,也甘愿纷纷投身于母鱼口中。其中缘故,人的说辞不一,有的话偏离了本真。

这会儿,他找了一根柞木棍子,叉开双腿在岸边站稳了,心里暗暗打着主意。黑鱼崽子们不懂事,只知道在水中游戏。他就用棍子一点,一搅,又一点。这样不轻不重地击水,听起来犹如奏乐,声声透出了他的得意。接着,他就悄然举起棍子。

果然,一条三尺余长的黑影,从水下猛地蹿上来。这,是他能预见到的。他现在准备好了,只待大黑鱼浮上来,劈头就是一棍子。不料,她向上蹿得太快,也太猛了。一道黑色的闪电,突然从水中射出来,“嘭”!迎面就是一记重击,竟撞得他仰面朝天倒下去。

这,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一个人,竟被鱼撞倒了,岂不是个大笑话?晕头转向的他,从地上爬起来时,就见这冤家浮在水面上,正不动声色地瞪着他。

大黑鱼说:敢动我的孩子,咬死你!

他说:你过来,吃我一棍!

大黑鱼笑了:小样儿,谁上你的当。

山空。水静。人与鱼,相互读懂了对方的眼神。

这是紧张而冷酷的对视。小鱼们却懵懂着,仍然乐悠悠地游戏。

就在这时,一条比大黑鱼还要长的黑影,从水底悄悄地浮上来。水特别清澈,若不回旋着浪花,看上去就像是透明的空气。仿佛在梦幻中,一张大嘴迎面而来,嘴的裂痕特别长,长过了半个头。很显然,来者是白斑大狗鱼,体形硕大而又凶猛,吞得下这条母黑鱼。而这群黑鱼崽子,还不够塞这家伙的牙缝。

然而,小鱼们是打牙祭的好东西。转瞬间,大狗鱼便扑上来了。

轰然一声,大狗鱼与母黑鱼撞在一起。两条大鱼,把一潭静水搅得哗哗作响,犹如开了锅一般。这样的搏斗,还真是旁若无人。

人在岸上,看得傻了眼。

鸡相斗,羊相斗,牛相斗,他都见过。想不到,这回见了鱼相斗。

翻波跳浪,浴血厮杀,两条水兽拼了命。一个是嗜血成性,一个是舍命护崽。半个时辰之后,这场激战平息了,

一息尚存的母黑鱼浮上来。看她的身上,几道伤口还带着血痕。

岸上的人,竟被她深深地感动了。

这时,白斑大狗鱼也浮上来,慢慢地游到她身边,张开大嘴亮出了利齿……

他就运足了劲,看准硕大的狗鱼头,猛地一棍子砸下去。“嘭!”一声闷响,大鱼头顿时裂开了。这家伙在水里翻个身,便缓缓地沉下去。

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他就赶紧跳下水去,一只手抱住奄奄一息的母黑鱼,另一只手用力划水游回来,爬上岸用蓑衣把她包裹起来,接着撒开腿就跑,连身边的旋网也不要了。

当时就觉得,抱在怀里的是个人,而且是个女人。

他就是这么说的。说这句话的时候,逝水流过了大半月,他已经疗好了她的伤。他蹲在门前水坑边,一只手轻轻抚摩大鱼头,另一只手将泡软了的豆饼递过去。这水坑很深,是他特意为她挖的。她就伸了嘴,十分优雅地摆了摆尾巴,像是不大情愿地衔起豆饼,再慢慢地吞下去。

一年后,他到底狠了狠心,又抱着她去了老地方。在黑瞎子沟,野风依然爽爽的;椴树花蜜的香味儿,还是浓郁地弥漫着。他将她轻轻放在水里,又抽身爬到崖边,摘了几片百合花瓣,返回来放在她的头上。他想把她打扮得再美点,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她呢,就轻轻地摆动着尾巴,脉脉含情地注视着他,完全是恋恋不舍的样子。

他便挥了挥手,让她快走。不知他是不是落泪了。

她不肯走,不肯走。

他说:下辈子,你真就生成人,长成个好姑娘吧。

她就说……

这一次,他却不懂她在说什么。他和她,就那么默默地对视着,仿佛什么都忘了。人和鱼,莫非也是心灵相通的吗?

逝水,在岁月中打着旋儿,流入了永恒。

①嘎牙子:黄颡,无鳞鱼,又称黄牯头。

病 蚌 怀 珠

小磕巴①陈立杰坐在课堂上,乱蓬蓬的头发遮了半张小脸,颇有些紧张地低着头,两只手在课桌下拧来拧去,像是自己跟自己打架。这是他上初中头一天,一眼瞥见班主任张老师站在讲台上,手扶了扶眼镜拿起花名册,他就好像有些害怕了。

张老师点到他的名字,他立马应声站了起来。屁股下的蠢板凳见主人起了身,也不想老老实实地趴着了,这一头就突然跷起来,让坐在那一头的同桌摔在地上。在一片哄笑声中,张老师打着往下压的手势,然后说:“哦,你就是陈立杰!”

看她的表情和语气,都明显地透着特别的赞赏。这不奇怪,在全乡考初中的学生中,陈立杰是第一名,总成绩超出第二名21分。点罢名,张老师有意让他说说,这么好的成绩是怎么取得的。也不知为啥,他顿时红了脸,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慌忙摇着双手不吱声。张老师以为他太腼腆了,就和蔼地鼓励道:“说说嘛,给大家做个好样子。”

一连催促两遍,他还是不张口。咋回事?张老师心里有些纳闷。这也怪不得她,一个班有学生半百,又都是刚来报到的,她要熟悉每个人的情况,一时半晌是不可能的。对这个陈立杰,只听说他的家境很不好,爹是个嗜赌成性的败家汉子,放个屁工夫就把三间瓦房输掉了;他娘瘸了一条腿,大字不识一篓子,忙着做饭洗衣养猪喂鸡。

这些做爹娘的,当然期待孩子学好不学歹,然而平时又似乎麻痹着,把本该做的事都推给老师了。那么,究竟是什么缘由,让这孩子嗜书如命、好学上进呢?张老师瞧着这个衣着寒酸的学生,心里难免有了些许困惑。

她后来才知道,陈立杰爱书爱到了什么地步。有一次,娘让他挎一篓子鸡蛋去卖,他就赶集来到地摊上,蹲在那儿叫了两声“卖鸡蛋”,一转眼却被旁边书摊吸引住了。那本线装版《西游记》,让他实在魂不守舍了。末了,一跺脚,用卖鸡蛋的钱买了书。这样一来,买盐没钱了,买油也没钱了。回到家,爹用绳子把他绑在树上,抡起鞭子抽了一顿。

那么,这样的家境和家风,怎么会出来个好学生?张老师想解开这个谜底,就催促他在课堂上说说。

师命难违,陈立杰不能不说,又觉得没啥好说。何况,还有一种难言的苦衷,让他实在是羞于启口。他站在那儿憋了一会儿,才皱着眉头咧开嘴说:“老师,我……”一句话还未说完,双眼就紧张地眨巴起来。大家都惊讶地瞪着眼,只见他的嘴巴向腮边歪去,苦瓜似的小脸也扭曲了,似乎是在恶作剧。这个怪样子,让满屋笑声爆了棚。

张老师也愣了一下,接着就明白这是咋回事了。她摆摆手让他坐下,又说:“有口吃的毛病不要紧,你可以……哦,你可以慢慢说。”

在众目睽睽之下,好些口齿伶俐的孩子都会紧张,何况是不善言说的小磕巴呢?他本想说得流利些,那两片嘴唇吃力地翕张着,扭动着,却还是结结巴巴的,越紧张就越糟糕,就噎得脸红脖子粗。你看这洋相出的,气得他使劲抽了自己一嘴巴,这一下打得够狠的,嘴角都流出血来了。张老师又瞧瞧他,皱皱眉叹了口气:“急什么,你就唱着说吧。”

陈立杰很无奈,只好鼓起勇气半说半唱:“老、老师呀,你、你问俺是怎么……是怎么取得了好成绩,其实俺也没啥好、好法子,俺的嘴不行,可俺不能啥都不、不、不行!”

這一段说唱,略带些东北大秧歌的腔调,听起来难免怪声怪气的。课堂上,又爆起一阵憋不住的哄笑,有人已经笑得抱着肚子滚到地上。

再看看小磕巴,双手抱着头趴在桌子上,两只肩膀在抽搐着,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这时,听得张老师一声呵斥:“都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

唉,好学生陈立杰,本该不无骄傲地说点什么,却因语病丢了脸。这又能怪谁呢?磕巴本来是天生的。

放学的钟声响了,这个倒霉蛋收拾好书包,一直等到同学们都散了,他才垂头丧气地走出校门。不料,有两个捣蛋的小子,正勾肩搭背地走在前头,见了他,立马嬉笑着停下来,故意模仿他的语气:“老、老师呀……”

小磕巴实在不想惹事,怕只怕跟他们打起架来,把娘补好的衣裳又撕破了。他低了头,只当什么都没听见,赶快绕过他俩往前走。然而,俩坏蛋随后追上来,又在结结巴巴地大声说:“老、老师呀……”

这,这实在让人受不了。小磕巴就黑了脸,眯起双眼狠狠地盯着他俩,接着慢慢地脱掉上衣,叠好它和书包放在一起。然后,他光着膀子挥了挥双拳,迎着这俩小子走过去。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对愤怒得发红的小眼睛,凛然射出两股锥子似的光。看样子,这是要豁出命来打一架了。

俩坏蛋惊诧地对视一下,又不无心虚地退了几步,转过身逃掉了。

不好惹的小磕巴,就这样在全校出了名。过了不到半年,同学们都对他刮目相看了,就因了他的不屈不挠。做功课也好,短跑长跑也好,就没有让他认输的。

是年3月,全校举行了越野比赛。谁也料不到,瘦小的陈立杰竟获得了亚军。当校长站在主席台上,大声宣布前三名登台领奖时,却不见了亚军的人影。

这又是咋回事呢?

在校园角落的树荫下,急匆匆的班主任找到了他。问他为啥不去领奖。回答说,要领奖就领冠军奖,要不然就算了。这句话,仍然说得结结巴巴的,就像是锤子砸在石头上:一声,一声,又一声,只砸得火花四溅。

此后,在那个草长莺飞的夏季,放了学的小磕巴背起书包,不走大路只在野地里奔跑,一跑就是十几里。当然,衣裳都是捆好了背在身上的,怕只怕被汗水浸坏了。他还是光着膀子,只穿一条短裤,在坎坎坷坷的荒野上奔跑着。在那些日子里,不论是上学还是放学,他都在呼哧呼哧地奔跑着,奔跑着。

那么,下次长跑比赛冠军会是谁?结果不必猜了。

这个犟种,因了磕巴而发愤,因了穷困而发奋,后来考上了清华大学。戴上博士帽之后,他给张老师写了一封信,其中有这样一句话:“感谢命运,让我从小就成了磕巴。”

因此,对患有残疾却自强不息的人,我总怀有一种特殊的敬畏。

所谓“病蚌怀珠”,其寓意也在于此。

①磕巴:东北方言,即口吃,亦称结巴。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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