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的秘密

2021-05-06 13:07欧阳国
青春 2021年5期
关键词:河水河流村庄

欧阳国

一条流淌的河流,隐藏着无数的秘密。人的身体也是如此,隐藏在我们身体的暗疾,像一条河流,流向未知的世界。

夏日,烦躁炎热,晌午时分,当大人们都在午休的时候,我们一群孩子悄悄地走出家门,奔跑在鹅卵石铺就的乡间小道。烈日泛着刺眼的白光,风声沙沙作响,蝉鸣声声,树影婆娑。我们赤脚踩在滚烫的石头上,穿过碧绿的田野,高高的庄稼将我们淹没。我们来到河边,将衣服脱得精光,从岸上扑通一声跳进河流,潜伏于清澈的河水中,单调的童年闯进了河流的秘密。

水,是另外一个美妙的世界。我们置身于河水柔软的世界,紧闭双眼、屏住呼吸,肆意游走在河流每一个角落。对河流的熟悉,就像我们对自己身体的掌握,哪里暗藏旋涡,哪里水深水浅,哪里藏匿鱼虾,我们都一清二楚。我们将手伸进水中的石缝或石洞里面,触摸到一个神秘的世界,时常都会摸到一条条润滑的鱼。它们有的瞬间从我们指尖溜走,有的被我们紧紧抓住。有时,我们也会摸到一条长长的粗糙的水蛇,吓得赶快逃离河水,跳到岸上。

我们年幼的身体就像一条灵活的鱼,在水中自由地游弋,从上游到下游,由河的一边到另一边。我们每一寸肌肤都融入水中,与水相融,与水碰撞,激荡出万物生长的勃勃生机。我们终于游累了,浮出水面,气喘吁吁爬到岸上,只见白云在水中缓慢移动,我们的影子也倒映在清澈的河水里。

回到岸上,我们一群孩子赤裸着站成一排,对着河流进行撒尿比赛,大家都使出全身的力气,像往河里射箭一样。温柔的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我们的身体宛若一条丰盈的河流,流向另外一条河流,溅起朵朵浪花,掀开一片精彩的世界。童年的时光,就像水溶于水中,风消失在风中,一去不复返。

尿完了,我们每次的固定动作就是捉弄水根,大家一窝蜂地围拢他,制止他穿裤子。我们齐声大喊:大卵砣……嘈杂的嘲笑声淹没渺小的村庄,销迹在河水中,常常回荡在我记忆深处。

水根是我的邻居,比我小两岁,和我弟弟同一年出生。我们一群孩子每天基本是形影不离,一起上山放牛、下河游泳、爬树摘果子,一起捉迷藏、滚铁环、荡秋千、折纸打宝……

水根皮肤白皙。我们晒得一身黝黑,他却始终白白净净。他有一对特别大的耳垂,像面容慈祥的弥勒佛。我们乡下的说法这是长命百岁、一生享福的长相。

世间万物没有绝对的完美,而往往更多的是残缺。比如人的身体,有的人一出生就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唇腭裂、耳聋、失明、哑巴等等,这些身体先天的缺陷,像一把无形的枷锁绑架人的一辈子,又像一个标志烙印在乡间的土地,直到他们归于尘土。村庄像一枚小小的硬币,有正反两面,一面是善良,一面是丑恶。这些外表看得见的缺陷,或者隐藏在身体的秘密,无疑成为乡间茶余饭后的谈资。看不见的,听不见的,没有腿的,精神有问题的……这些带刺的绰号,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插入他们脆弱的肉体,带来阵阵疼痛。

这把刀子缓慢地进入水根的躯体,他身体的隐秘成为巴掌大村庄公开的秘密。水根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已经懂事了。我们经常蹲在地上玩耍,于是发现他开裆裤里藏着一个庞然大物,像一枚巨大的秤砣,像一个膨胀的气球,又像一只生长在篱笆上已经成熟的南瓜,细看颜色紫黑,血脉清晰可见。这个怪物每时每刻都悬挂在水根身上,当他走路时,它在空中不停地晃荡,当他蹲下时,它几乎就贴近地面,似乎要与土地亲密接触。我对这个怪物充满好奇却心存畏惧,它经常在我童年的梦境中晃来晃去,等我醒来,我赶快摸了摸自己的身体,还好它并没有长在我的身上。

水根“大卵砣”的绰号像风一样在村庄慢慢吹散,掀开了他身体最后一块遮羞布,身体的隐疾赤裸裸暴露在世界。同时,风也紧闭了水根幼小的心灵窗户,让他渐渐地与世隔绝。

村庄的河流依旧哗哗地向前流淌,每天晌午,我们照例在水里欢快地游荡,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水根再也没有下过水。他只是一个人呆呆坐在岸上。我们把头从水里探出来,对着岸上的水根大声喊:大卵砣……水根默不作声,他往河里扔石头,转身就走了。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水根是先天性睾丸鞘膜积液。只是水根父亲并没有带他去治疗。贫穷,是村庄最大的疾病。在闭塞的村庄,身体的残缺仿若一条猛蛇,无情地纠缠人的一生。他们在风言冷语中偷偷摸摸地活著。有尊严地活着,是他们一辈子的奢望。如果说,身体的残缺是一种疾病,那么腐蚀人心的却是隐匿在人身体深处的暗疾。水根懂事后,他开始独来独往,他再也不是水中游来游去的那只无忧无愁的快乐小精灵。他忧伤的身体仿佛是搁浅沙滩的一条孤寂的鱼,在风吹日晒之中,暴露了身体的隐疾,干枯了身体的河流。

每年深秋,三更半夜的时候,总有人偷偷地在河流的上游倒下药水。在我们村庄,这叫作“闹长缸”。这种斩尽杀绝的行为,被认为将断子绝孙。毒药在黑暗的河水中慢慢弥散开来,顺流而下,蔓延至河流的每一个角落,拉开一场惨绝的杀戮。黎明之际,天蒙蒙亮,村庄男女老少闻讯出动,纷纷从家里冲出,涌向河流,争先恐后在河里打捞鱼虾。寂静的河流顿时像一条热闹的集市,传来阵阵嬉笑和欢喜。毒药像一双魔爪撕开了河流的隐秘,水里所有的生灵浮出水面,鱼虾、螃蟹、黄鳝、乌龟、水蛙、水蛇等等,一扫而尽,全部都走向死亡。有的鱼已经死了,泛着白肚皮顺着河水往下游流;有的鱼奄奄一息,它们张大嘴巴,在做最后的挣扎。中午,村庄静悄悄,太阳暴晒着已经死亡的河流,发出一股浓郁的腥臭味,贯入人的身体,呛得反胃。

村庄是一条弥漫药水味的河流,水根是身陷其中的一条鱼儿。夕阳的余晖洒满水根单薄的身体,他久久站在河畔,望着潺潺流水,眼睛不禁泛着泪光。

寂寞的河流,静悄悄地穿过村庄,也穿过水根孤独的童年。

秋冬时节,村庄河水温软,碧波荡漾,川流不息。温暖的晨曦照耀平静的河面,世界闪闪发亮,整个村庄氤氲着柔美的金黄色。

沉静的背后往往暗流涌动。温软的河水,另外一面是凶猛,像一只发怒咆哮的狮子,一副面目狰狞的样子。每年春夏之际,村庄河水暴涨,由清澈变得浑浊,从平静变成急促。村庄的人们都站在河岸,只见流水夹杂着庄稼、树木、水葫芦、垃圾等等,一路汹涌向前,看不见底的河流,暗藏着巨大的秘密。我凝望滔滔洪水,似乎看到死去的生灵都复活了,它们潜伏在浑浊的激流之中,步步逼近村庄,吞噬村庄。

黄昏,天色暗沉,雨水伴随着风从远处涌来,村庄像被一层层朦胧的幕布笼罩,眼前一片迷茫。河水悄悄地上了岸,淹没田野的庄稼,也淹没一条条乡间小道。放学路上,我们七八个孩子前后排成一个整齐的“一”字形,小心翼翼走在回家途中。我们踏水路,穿田埂,上坡又下坡,雨水打湿了衣裳和书包,流淌在我们身体内。独木桥下是咆哮的洪水,像一只野兽在尽情翻滚,浑浊的河水在巨大的冲击下,溅起一层层高高的洁白的浪花。我们颤颤巍巍踩在独木桥上面,小心翼翼向前迈着小步,犹如脚下是万丈深渊。

水根走在最后一个,我们都过桥了,他却突然不见了。因为害怕,我们都紧紧盯着自己的脚下,并没有看到水根是怎么掉到水里的。水中的水根拼命挣扎,双手胡乱狂抓,像与暗藏在河里的野兽厮杀。但,河水很快淹没了水根,他的头慢慢地沉到了水里,最后彻底消失了。只看见,一个蓝色的书包孤零零漂浮在水面,顺着河水一直往下流。汹涌的洪水埋葬了渺小的水根。在浑浊的世界,我们都无法看清事物真实的面目。

水根是不小心滑倒掉进河里的,还是自己跳下去的呢?很多年,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年幼的我。我无法寻找到答案,就像无法看清水的世界隐藏的秘密。但我更宁愿把水根想象成一尾鱼,他跳跃到了水的世界,在柔软的水中自由游荡。

闻讯而来的大人,顺着奔腾的洪水在下游寻找,但并没有发现水根的尸体。天色渐渐暗淡下来,黑色袭击村庄,我的大脑不断浮现水根在水中拼命挣扎的场景,在恐惧的包裹下,我逐渐入睡。

第二天,洪水退去,河岸一片狼藉。庄稼被砂石覆盖,树木或连根拔起,或截断树枝,一些破旧的衣服、白色垃圾挂在树枝上,顺着河床的微风轻轻舞动。村民在下游十多公里的地方终于发现了水根,他的身体悬挂在一棵白桦树上,雪白的尸体和树的颜色融为一体。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尸体,这个死去的人和我一样,是一个少年。洪水将水根的衣服冲洗得支离破碎,在水的浸泡下,水根变得皮肤蜡白、遍身浮肿。我不由想到被屠夫刮净毛的死猪,一动不动地躺在案板上。這是我们朝夕相处的伙伴,这个不妥的想法,让我十分惭愧。烈日暴晒,村庄散发出一股沉郁的腥味和臭气,这是一股死亡的味道,它迎面扑来,钻进我的身体,让我感到恐惧和恶心。

水根躺在用几块木板钉成的棺材形状的“火板子”里,上面覆盖着一床破旧的草席。村庄经常用“睡火板子”来骂人,指一个人心肠不好,会打短命。水根没有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倒是大家整天嘲笑和捉弄他,他怎么就死了呢?再说,水根长着一副弥勒佛的福相,他应该是长命百岁的。

水根的母亲哭得撕心裂肺,她趴在“火板子”旁边,把头埋在地上,悲痛像一只猛兽折磨着她。她的身体好像瞬间变成一条泛滥的河流,泪水不停地往外涌动。水根的父亲一声不吭,他扛起锄头和铲子,默默地走向村庄的北山。他弯着腰,把沉重的锄头伸向天空,再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锄头狠狠地砸在地上。他把满腔的悲痛化成无穷的力量,一点一滴挖开一个洞穴。大人把“火板子”抬起,缓慢地行走在村庄小道,穿过茂密的田野,水根的身体高过了地里绿油油的庄稼,甚至高过村庄的屋顶,他终于可以好好看看村庄了。“火板子”在村庄缓慢地移动,跨越川流不息的河流,沉静的水默默无语,水根的身影伴随着时光的流水逐渐远去……

水根离开后,一条河流经常闯进我的梦境,它时而波光粼粼,时而惊涛骇浪。我还经常梦见水根身上的庞然大物,我们一群孩子全身赤裸,在河岸整整齐齐站成一排,一边嘲笑“大卵砣”的水根,一边对着河流射尿。

梦境中,我的身体变成一条充沛的河流,河水泛滥,慢慢溢出河床。在堤坝决口的瞬间,我体会到一种奇特的感觉,这种感觉使我兴奋,更让我害怕。黑暗中,我被身体的激流惊醒,我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双手感觉一片潮湿而黏稠。

深夜,村庄异常安静。窗外好像有一只龇牙咧嘴的怪兽扑向房间,我感到从所未有的恐惧,全身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我竖起耳朵聆听窗外的动静,只听见哗哗河水……

一条忧伤的河流静悄悄地流经村庄,穿透黑夜,也贯通我忧伤的身体。

在我的故乡赣南,一条叫作章江的河流,一条叫作贡江的河流,汇聚在一起形成了江西的母亲河——赣江。

弱冠之年,我顺着赣江一路向北,离开了故乡熟悉的河流,来到赣中的吉安。城市的车水马龙是一条川流不息的河流,既隐藏秘密,又潜伏旋涡。我像一尾迷失方向的孤寂的鱼,在城市这条陌生的河流,东碰西撞,处处碰壁,生活常常让我陷入无尽的孤绝。

盛夏,骄阳似火,城市上空发出孤独的蝉鸣,它的声音焦灼而凄厉,像找不到归途的游子在呐喊。大学毕业后,我被迫搬出学生宿舍,行走在热火般的太阳下,像一只迷失方向的蚂蚁,在大地东奔西跑、横冲直撞,拼命寻找自己藏身的蚁巢。我提着行李站在校园,环顾四周,无处可去,眼前茫然,一股热浪汹涌袭来,将我死死包裹。

我租住在赣江边一个叫雷家村的城乡接合部,房屋拥挤杂乱,每个阳台都挂满五颜六色的衣服。出租屋内只有四面墙壁,窗外是贯穿南北的京九铁路。夏日炎炎,出租屋热气腾腾,我赤膊躺在地板上,像一条被烈日烧烤的鱼,玉米颗粒般大小的汗水不断从我身体涌出。轰鸣的火车从窗外穿过,噗嗤噗嗤作响,它们穿过白天又穿过黑夜,由一座城市抵达另外一座城市,途经一条河流又途经另外一条河流。

身体的河流,离开故乡的水,将走向干涸。一尾鱼从一条河游向另外一条河,都需要适应的过程。我的第一份工作是电视台新闻记者,白天扛着摄像机四处奔波,我的身体像风一样,轻巧而灵活。拍摄时政新闻时,领导迎面走来,我扛着摄像机对准取景、聚焦和拍摄。我的后脑勺像长了眼睛一样,双脚不停地倒退着走。

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和无形的精神压力将年轻的我推向巨大的旋涡,我健壮的身体陷入城市河流的深渊。每天,我奔跑在城市,努力寻找生活的光明和希望。在一个骄阳似火的中午,我扛着摄像机在一座正在建设的跨江大桥上采访,脚下是宽阔的赣江,江水碧绿而平静,阵阵微风吹过,江面泛起一片片涟漪。开始,疼痛像江面的微风在我体内缓慢散开,一种下垂的钝痛渐渐把我推向黑暗,风越吹越大,狂风暴雨接踵而至。我艰难地行走在赣江上空的工地,步履沉重,两眼昏花。深夜,我像一堆软泥一样躺在出租屋内,疼痛在黑夜中蔓延。除了身体的疼痛,更多的是精神的焦虑。生活,是一座座连绵不绝的大山,不仅压弯人的身躯,更压垮人的尊严。

我拖着沉重的身体偷偷摸摸走进一家私立男科医院,门诊大厅拥挤而嘈杂。我穿过人群,从预检开始,到排队挂号,再到焦急候诊、忐忑看诊……医生诊室挤得水泄不通,大家手里拿着挂号单伸向医生,像在争前恐后抢股票似的。如果身体是一只股票,那么在时间升涨之间,我们永远都是输家。

男科医院泌尿外科门诊医生是一个光头,头顶闪闪发亮,像一面光洁的镜子。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把自己装扮得很斯文。但他身上的白大褂陈旧不堪、污渍斑斑,让他看起来像菜市场门口做拉面的老师傅。光头医生叫我把裤子脱了。我看了看旁边一堆人,犹豫了片刻,但还是脱了。他先是低头仔细打量,然后带上一次性医用手套摸了摸我的身体。他捣鼓了半天,好像在仔细研究我的生理结构。我心生反感,但只能羞涩地站在诊室中间,一双双陌生的眼睛盯着我,像一股股炽烈的火焰朝向我。光头医生一边给我查体,一边问我,结婚了没有?我说,结了。他又问,有孩子吗?我说,还没有。光头医生嘴里发出啧啧声,一副唉声叹气的样子。过了很久,他终于说,行了,把裤子穿上吧!我急切地穿裤子,转头看了看后面的观众,只看见他们脸上挂着意犹未尽的表情。光头医生翻开我的就医记录册,埋头写病情,他蓝色的笔像在纸上飞一样,胡乱写下一堆潦草的字。这些乱七八糟的文字,我一个也不认识。也许再过几天,连光头医生自己也不认识自己写的是什么。最后,光头医生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印章,盖在就医记录册上面。他对我说,去验一个血,拍一个核磁共振,再查一个彩超。

黑暗的彩超室,有一个年纪大的女医生,旁边还有一个年轻的实习女学生。女学生叫我躺下,紧接着又叫我把裤子脱了。我看了看女学生,满脸都是青春痘,坑坑洼洼的。她表情淡定而从容,让我感到十分惊讶。女医生先是一只手将冰凉的液体涂抹在我身上,随后,另外一只手熟练地操作彩超探头,将它在我身上不停地滑动。

我从超声检查室走出,彩超检查报告单上赫然写着:精索静脉曲张。我快步走到洗手间,低头看自己的身体,发现表层血管明显凸出皮肤,像蚯蚓一样肆意曲张,呈团状或结节状。我盯着这些清晰可见的血管,似乎看见一条条蓝色的河流在自己身体里蜿蜒,看似平静,背后暗藏汹涌。

光头医生对着报告单不停地摇头,手指不停地点在“精索静脉曲张”几个字上面,他十分激动地说,小伙子,你看看,你看看,重度精索静脉曲张,你得马上手术,我们给你做腹腔镜下精索静脉高位结扎术,创伤小、疗效好、恢复快。我说,要是不做呢?光头医生唉声叹气地说,你不做是吧,不做可就麻烦了,你的精子质量下降会导致不育,而且你的睾丸会萎缩,萎缩,你知道吗?我从医生诊室出来,把检查报告单撕碎,扔进垃圾桶,走出了男科医院,嘴里骂道,去你的男科医院。我穿过医院门口,看见地上每隔几米就盘坐着一个算命先生。疾病,常常把人逼入绝境,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我们于是相信命运。医院门口街道两旁是花圈店、寿衣店、丧葬用品店、公墓办事处,我快速穿过这些昏暗的店面,内心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悲怆之感。

我回到雷家村出租屋,上网百度不停地搜索“精索静脉曲张”,诱发因素包括过度劳累、长期久站等等。这是一种血管病变,指精索内蔓状静脉丛的异常扩张、伸长和迂曲,可导致疼痛不适及进行性睾丸功能减退,是男性不育的常见原因之一。近40%的不育男性有精索静脉曲张。

我躺在发烫的地板上,望着旋转的摇摇欲坠的吊扇,眼前一片眩晕,身体里似乎涌动着一条波涛汹涌的河流。我抚摸着自己疼痛的身体,无比怀念死去的水根,对自己曾经嘲笑他感到无比悔恨。黑夜中,水根身体的庞然大物不断地浮现在我眼前,他水中挣扎的呼喊闯进我的梦境。

梦境中,我变成了一尾水中的鱼,欢快地游弋在故乡清澈的河流中。但是,浓郁的药水很快像烟雾一样慢慢地侵占河水,世界变得浑浊,我企图冲出水面,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咆哮的激流把我惊醒。我凝望黑夜,“精索静脉曲张”六个字像笼罩在黑暗中一张缜密的网,把我死死包裹着。

生命,是一条川流不息的河流。它越过高山,横跨堤坝,途经平野,一路向前,在起起落落中呈现不同的姿态。我们漫长而短暂的人生,有山穷水尽的绝望,也会有柳暗花明的希望。

随着时间的洗涤,藏匿在我身体河流里的污垢消失了。经过一段时间休息,我的精索静脉曲张竟然奇迹般没有了。

但身体和精神的隐疾却一直伴随着我,它悄无声息地融进我生命的河流。外伤在时间流逝中将慢慢愈合,可是看不见的隐疾,是一串焦灼的火焰,在我们身体肆意游窜,是一只凶猛的野兽,在我们身体横冲直撞。水根的死亡,彻底改变了他父母生命河流的走向。他们的疼痛都沉落到身体的河流之中,河岸上空灰蒙蒙,看不到一片云彩。

水根父亲变得游手好闲,他整天喝得醉醺醺的。他身体的河流变得浑浊不堪,把生活腐蚀得穷愁潦倒,日子一片荒芜。几年后,水根母亲生下一个女儿。喝醉酒了,他便对妻子拳打脚踢,破口大骂。水根母亲无法忍受这样的日子,在一个清晨含泪离开了村庄。这些年,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只听说她和隔壁村庄的一个男人在一起了。水根妹妹念小学五年级就辍学了,春节刚过,她就跟着外出务工的洪流,去浙江义乌了。村里来的扶贫干部把她从外地找了回来。听说,有一天夜里,水根妹妹钻进邻居家的鸡窝,抓了一只老母鸡,杀了炖汤吃。

我对村庄的河流感到陌生起来,河水退却,河床裸露,河底不再隐藏秘密。农药化肥的大量使用,污染了河流,再也看不到一群群鱼虾在河里欢快地游弋。偶尔,我们站在河岸,等了很久终于发现一只小小的鱼儿在水中,当听到我们的尖叫声,它飞快地躲闪,瞬间又不见踪影。

夜幕降临,河水枯寂。河岸田野的庄稼地荒芜了,河堤是枯藤老树,萧瑟芦苇。这里曾经是芳草萋萋,杨柳依依,处处生机勃勃,万物生长,一条丰盈的河流静悄悄流过。现在,村庄一片荒芜,河水荒凉。

今年,我母亲猝然离世,我回到村庄,挨家挨户报丧。我来到水根家里,十多年了,他家还是一层破旧的砖瓦房。旁边家家户户都建了三五层新房,纷纷粉饰墙面,盖上琉璃瓦。水根家墙面张贴了一块蓝色的精准扶贫结对帮扶公示牌,致贫原因是:离异,没有技术特长。公示牌还张贴了帮扶责任人和水根父亲的照片。照片是老照片,水根的父亲顶着大背头的发型,头发乌黑,英姿飒爽,看上去和周润发有几分相似。水根父亲叼着一根香烟从屋内走出来,露出发黑的牙齿,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我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得知我母亲去世了,他竟然失声痛哭起来。

死亡,是一条悲伤的河流,所有沉重的哀痛都要活着的人来承担,我们唯有负重匍匐前行。逝去的人只有过去,而活着的我们,还有未知的将来。隐匿在我们身体的暗疾,寂静,尖锐,晦暗,它们日积月累,最终泛滥成滔滔江河。

中元节,我回村庄给母亲烧纸钱。晌午,天空白云纵横,焦灼的烈日烘烤着村庄。我把汽车停在村口的广场上,下车时发现远处的乒乓球桌下面蹲着一个小孩,一问才知道是水根的妹妹。我走进她,蹲下来問她,你躲在这里做什么?她手里玩弄着几块裸石,一声不吭。

我看着她的背影,似乎看到了水根的影子,也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在隐蔽的阴凉处,她像一尾孤寂的鱼儿,把身体沉浸在水中,正在寻找藏匿在河里的秘密。

责任编辑 青 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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