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件千回百折的事

风停以后

大晚上的，我正准备睡觉，16岁的外甥七毛背着书包来了，脸色不甚美。我轻车熟路地收留了他，不惊讶，不发问，直接让进客房。

关上门，我给他亲娘发了条消息：“你儿子在我手里，赎金七毛。”亲娘回复我：“不要了，随便处置。”闻弦歌知雅意，看来这母子俩这回闹得动静不小。

第二天是星期日，我的早餐向来简单——牛奶麦片水果，外甥赞不绝口：“早餐就该这样简便营养，妈妈也能多睡会儿，她腰不好，何必为一口早饭耗时耗力？”我微笑地看着他，并未为他妈妈的一番苦心分说，青春期的孩子更需要倾听。

其实，他们一向母慈子孝。只是孩子长大了，心思变得细腻，姐姐却还拿他当小孩子保护着。记得他第一次“离家出走”，是为物。

渐渐长成少年的他发现妈妈什么好的都尽着他，自己拼命节俭，几乎到了苛刻的地步。少年看不过，“激烈”地唠叨了两句：“要过什么日子，我们一起过，你这样，我能心安？”妈妈随口答应了。但不久有个同事出国，少年又发现妈妈什么也没买，只让同事帮忙给他带了个护脊书包。少年一气之下跟妈妈吵了起来，跑来我家“告状”。

第二次“离家出走”，是为钱。书包事件之后，姐姐为了令外甥安心，也尊重他作为家庭成员的知情权，把家里的财务状况详细告诉了他。结果，外甥由此得知妈妈这些年工作之外，一直在辛苦兼职。发现这个秘密之后，外甥哭了，一声不吭来到我家。孩子对我说：“她那么辛苦，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好没用。”我看着少年，无限感慨，也许有一天，他终会明白，爱是一件千回百折的事，有时见尘埃，有时见星辰。

而这次“离家出走”的原因，非常神秘，娘儿俩谁都不肯告诉我。

七毛约了同学打篮球，我在家看书。这时有人敲门，一开门是姐姐，我喃喃道：“就你们母子俩最扰人清静。”她笑盈盈回应：“你小时候，不也整天缠着我——姐姐替我梳头，姐姐帮我摘花……”我笑起来。

姐姐知道我厨艺不精，带来一大包排骨，还自己带齐了葱姜蒜和调料，兴兴头地又煮又炖。姐姐出现在哪里，哪里就变得又香又暖。看着她撇去汤里的浮沫，我问：“昨晚又为什么怄气？”

姐姐咬着牙低低地说：“这个小东西，叫他爸爸帮忙买了一台新电脑。”我安慰道：“他父亲是律师，也不缺钱，儿子要台电脑也不为过。”姐姐犯愁：“你不知道，这孩子最近偶尔玩游戏，老嫌我的机子太卡。”我俩四目相对：买新电脑是为了玩游戏？这孩子不会是沉迷于游戏了吧？

我脱口而出：“这可不能纵着他。”姐姐喃喃道：“今早，孩子他爸打电话来，说儿子跟他说想他，他爸就问我能不能跟儿子一起生活。”我俩都沉默了。姐姐往汤里加了新鲜玉米和香菇，说腰有点疼，要进卧室小憩一會儿。

我轻轻替她关上门，中午很静，窗外的叶子无风自落，树上的鸟叫一声，又停住。我禁不住忧从中来。

七毛回来了，怀里抱着个纸盒。我假装没看见，继续看书。这小子径自走过来，兴奋地给我看新电脑。我淡淡地说：“哦，你爸买的吧？”他亲昵地扳着我的肩，求我：“小姨，你就跟妈妈说是你买的。”我冷冷地拿开他的手：“不用了，你妈有足够的勇气，懂得应对生活中的一切意外与分离。”

七毛终于发现我态度有异，愣了一会儿，咕哝道：“妈妈的旧电脑早就该淘汰了。”我忙问：“这电脑给谁买的？”男孩扬起眉毛：“给我妈啊。”我不客气地问：“你爸给你妈买的？”男孩理直气壮地说：“不用我爸，我的压岁钱和奖学金，还有去年暑假打工的钱够了，只是让爸爸帮着挑的。”我放下书，目光从他的脸上转到电脑上，再从电脑上转回他的脸上，心里愈加担忧：这孩子大概真的决定离开妈妈了，才买了这么贵重的礼物。

我一时控制不住脾气，僵硬地问：“你爸说你想他，想跟你一起生活，你几时走？”男孩先是愕然，继而想了一下，笑出声来：“什么想他啊，我爸可真笨。他其实是想挽回妈妈，想跟我们一起生活，却死要面子，一开口就把话说成这样。”

原来是这样，我松了一口气，仍然绷紧面孔道：“啧啧，还说你爸，你就会好好说话了？明明关心你妈，每次一说就嚷嚷，还三天两头离家出走。”少年摸摸头，向我保证一定会改。

我艳羡地打开崭新的电脑，嘴里啧啧称赞，故意大声说：“这个新的我先使使，把我那个旧的先给你妈。”男孩瞠目结舌地望着我，更令他吃惊的是——他妈妈，我姐姐—— 一个箭步从屋里冲出来，从我手里抢走电脑：“这个不能让给你，我要用，我儿子给我买的。”她仰着脸，一脸得意。

我们坐下来喝排骨汤，午后的阳光一片一片落下来，簌然有声。爱真像河蚌里的珠子，总是深藏，但开启时，哪怕再微茫的暗夜里，也点着一盏温柔的灯。

田龙华摘自《品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