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大埠

2021-05-07 15:40石红许
江河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黄金

石红许

埠,码头也。水波荡漾,浪花飞溅,渲染着埠上埠下一幕幕动人的生活。

这是一个含金量很高的地名——黄金埠,写一写或许手沾财气,读一读或许口留宝气。

其实,黄金埠并不产黄金,却有着比黄金还要黄金的黄金水道、黄金水岸、黄金码头,码头在鄱阳湖畔又称作埠头,黄金埠、余干一带还有太子埠、金埠、古埠、江埠、杨埠等,每一个埠头都是一本发黄的线装书,停靠着一船又一船古老的传说,欸乃桨声里诉说着无数远去的人和事。

敢于叫黄金埠是要有一定勇气和底气的,这是一位清朝皇帝赐名的,他下江南时经过黄丘埠,滚滚信江在这里拐了弯,也被这岸边的气势所镇住,顿时变得舒缓起来,想必是从容不迫的流水悠荡出了这位风雅皇帝的灵感,于是欣然落墨题名“黄金埠”,从此黄金埠就理直气壮叫了开来,从此黄金埠顺着江水声名远播。

黄金埠坐落信江中下游,明清以来,尤其是清初海禁以来,这里是福建、浙江物产运往内地乃至国外的重要一站,著名的万里茶路就绕不开黄金埠,直到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这里仍然喧闹繁华,过往船只如过江之卿,大大小小埠头人声鼎沸,各种物资在这里集散装卸,“春风十里莲荷香,夹江帆影不夜港。”走在黄金埠大街上,我幻觉自己一下子富有了起来,似乎每踩一步都是通往黄金的路上,难道是有黄金做靠山吗?

在黄金埠对岸的梅港街背后,一条幽静林荫小径直抵信江的一个埠头,岸边五十米左右有一栋砖木结构的平房,掩映在绿树丛中,试图进去,蛛丝网挡住了脚步,显然已经废弃多年,回头发现门楣上还悬挂着一块黑底黄字的牌匾,上面有这样的字样:“江西道路运输搬运装卸四类企业,经营项目,承接港站码头仓库物资搬运装卸业务,余干县运管所制。”其门口横着一条通往黄金埠镇的麻石铺就的老路,并排能过两辆马车,然而酒肆旅店匿迹,招展经幡销声,也不再有商贾、官人、引车卖浆等行色匆匆走过,透过凹凸不平的路面和深深的车辙,看得出,当年这家县属国营企业(或大集体)曾经是多么的繁忙,我等一行的不经意闯入,打破了埠头往日的平静,连农家肥壮的土狗都怀着敌意移动着警惕的犬步以不友好的吠声吼着我们。旧码头、古道、老房子,构成一幅诗意的经典的画面,不是在唐诗里也不是在宋词里,而是在有着一千多年建镇历史的黄金埠。

黄金埠岸边散落着一座座埠头,用石砌的台阶亲近水面,如一个个伸入江河的手臂在打捞黄金,除了偶尔有人来怀旧,它们的历史使命早已完成。我们去的时候正值枯水季节,裸露的河床露出沧桑的面目,在水冲水洗里生活的痕迹隐隐约约,破瓷片、碎砖头、塑料袋、废渔网、玻璃、酒瓶……一幅斑驳的图案,埠头还有那前来泊靠的船只吗?怕是再也难以寻觅那“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景象了。

岸边高高耸立一座水文站塔,红黑相间如斑马线一样的水文尺度标杆把我拉回现实,多少次洪峰来临之际它提供了多少次准确的水情信息,为防汛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它能测报水文,不知它能否测量二千多年前那次令人扼腕的误射,水面飘来不远处寺臂岭上的古刹应天寺悠悠钟声,如一声远古的叹息萦绕不息至今。

一个征战南北驰骋疆场十八年的大将军凯旋回家探亲,并奉诏察看为何江南紫气冲天(此天象意味着必出天子),一经发现当即灭之,恰巧下船见江边有一弯弓试射的少年气宇不凡紫烟环绕,不由分说遂一剑封喉,回到家闻听那是自己从未谋面的亲子后气绝身亡。这个叫梅鋗的“十万户侯”,不能原谅自己,以死尽忠。应天寺就是为纪念梅鋗而设立的,早先叫梅王殿,每日面对信江,他在忏悔“应天之旨”吗?试想,在那个分封年代,纵然他不杀儿子,也会犯下欺君之罪,在两难选择中,传说善意安排的情节是以不知情而错杀亲子,以此保全了梅鋗的忠节。我宁愿相信这个传说是真的。在著述《史记》时,受了腐刑的司马遷把对汉室抱有成见不动声色地付诸文字,给予协助刘邦率先攻入咸阳的梅鋗的笔墨是何其至少啊,少到只剩下区区几字,“因其功大封十万户侯。”

从一定意义上说,《史记》的力量超越不了口口相传的影响力,天下关于“梅”的古老地名几乎无一不与梅鋗有关,梅大将军率领部队开辟的梅岭、梅关、梅州、梅城……包括与黄金埠一河之隔的梅港。

我一次次驾车经过黄金埠,都会油然而想起这里有个叫梅鋗的人,他已经化作了一座庙宇永远立在人们的叩拜中,是佛是神还是王都不重要,任凭后人指点,用我们现在的理解去阅读历史人物梅鋗,去津津乐道牵强附会的故事,也许是不公平的。不管如何,梅鋗终归是唐之前江西境内(一般认为是南蛮之地)为数不多载入《史记》的英雄人物。除了五彩山的吴芮(长沙王),余干因为又有一个梅鋗而让我越加肃然起敬。江南一梅,从秦朝一路摇曳而来,经两千余年而历久弥香。

应天寺还成就了中国古代哲学史上的一段佳话,却鲜为人知。车过黄金埠大桥,沿着208省道(石门街——宁都),我去拜谒了明朝理学大师胡居仁的墓,他四处访学,黄金埠是他走向全国的起点站。我的眼前幻化出一幅情景,一个衣袂飘飘须髯飘飘的布衣学者,胸装“穷理尽性至命”,在晨曦中站立信江船头,顺水西去,原来是百里外的饶州淮王府已张灯结彩,在迎接大学者胡居仁讲学。多少次往来黄金埠码头,他仿“鹅湖之会”特邀程朱理学名家娄谅、罗一峰、张东白等论学于应天寺。因为胡居仁,黄金埠两岸迎来送往了多少天下名家;因为胡居仁,一座简朴的寺庙——应天寺增添了理学的厚重、学术的氛围。同样是克隆模仿,兰亭聚会超越了金谷园聚会,而应天寺却没有兰亭那么幸运,比之鹅湖,不知要逊色多少,默默无闻立于信江畔。

“若有恒,何必三更眠五更起;最无益,莫过一日曝十日寒。”这是胡居仁留给后人的自勉联,是毛泽东主席一生中的座右铭。梅港大山底村狮子山南麓每一株茅草都是幸运的,终日守护着一个高贵的灵魂。沿着一级一级台阶,我缓步走到墓前,荒凉到只剩下一截墓碑,浓缩到只剩下一行字:“明从祀先儒胡文敬公之墓”,心里一阵不安,在深深的叩拜里,有一个形象在我的眼前高大起来,他在那个朝代是可以进入孔庙崇祀的啊。

静静的江水静静的埠头,风浪从远方来,又悄无声息地向远方飘去,淘洗出一个黄金般的山水两岸。此埠运送过多少船瓷土,不计其数。在黄金埠对岸的梅港老虎口,就有一处储藏量丰富的瓷土矿,属景德镇陶瓷公司余干瓷土矿管辖、开采,职工最多时超过六百,计划经济年代红极一时,周边百姓羡慕不已。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瓷土要向纵深挖掘,开采成本渐高,加上瓷业经济滑坡,瓷土矿不得不关停,如今走在这里,已是人去楼空,只有少数老弱病残职工留守,甚至看到一家老职工还是以柴火烧饭,浓浓烟雾升腾起无尽的无奈。老虎口小学校长陆小峰向我娓娓说道,小时候对这一片区域很是向往、羡慕,初中时有几个同学是瓷土矿的学生,优越感极强,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一切不再。行走在几近废弃的厂区内,恣意生长的狗尾巴草在无声的摇曳,令人徒生感慨。但是,依稀可以看出,这里曾经繁华一时,篮球场、宣传墙、电影院、小学、医院、小花园等都很齐备,各种设施、房屋年久失修,却依然透露出昔日的闹热、辉煌。据说老虎口山边还有商朝文化遗址、元朝瓷窑遗址,由此也可进一步佐证这里自古就有人开采瓷土,烧制陶瓷,经黄金埠沿信江走向全国。

黄金埠,作为水上码头,昔日重要的经济生命线,黄金埠风光不再,然而,省道、国道、高速、高铁(过境)相继筑就,退居二线的内陆河道在日夜流淌中注视着两岸日新月异,不必说江中如林樯桅衍变成岸上栉比楼群,也不必说一片片低矮的山丘被推平建设成为欣欣向荣的工业园区,仅凭那一炉烈火就烧红了半边鄱阳湖,见证了国电黄金埠发电厂两座碉堡式高高矗立的冷却塔在输送光明,多少故事留待后人细说……

据说,黄金埠百年前错过了一次绝好的发展机遇,否则就不会有现在的鹰潭。在黄金埠镇边山村戴氏家族,新农村建设仍保存了一个民国时期的门楼,乃当地民国临时政府议员戴书云府第,门楼青石雕刻精细,有同盟会会徽、孙中山像、三民主义旗帜等图案,整体风格中西合璧,已列入文物保护单位。镇里干部告诉,当年鹰潭火车站选址时,初步选定了黄金埠边山村,由于戴書云的地方保护意识太强,怕铁路过境改变了风水,又舍不得农民赖以生存的土地被征,像袁世凯不同意京广铁路在老家陈州(淮阳)过境如出一辙,极力反对在边山村建火车站。假如没有戴先生的阻拦,或许就没有了“鹰潭是个好口子”的说法,火车拉来的城市就不是鹰潭,而是黄金埠了。然而,边山村并没有因此而怪罪这位民国议员,祖祖辈辈是怎样生活还是沿袭怎样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好比每年端午时铁定要到信江划龙船。走过边山村,我感受到一股清新的风扑鼻而来。

黄金埠,真的不产黄金,但没有辜负这个宝贵的称谓这个有分量的称谓,让人能够感受到比黄金还要黄金的优势,也让人认识到“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站在黄金埠第一高峰万春寨的半山腰上,俯瞰黄金埠大地,一如山名万木逢春,徐徐展开了一幅永不褪色的画卷,黄金埠镇形成了比黄金更具魅力的蓬勃发展态势,实现了由水上运输大镇到工业新城、电力之都的强势转身。黄金埠,已打造出一个成功的旱码头,正在朝着商贸重镇、人文古镇、山水美镇的目标挺进。

埠,桨声欸乃里一个古老的话题,依然演绎着水乡波澜起伏的寻常生活。

责任编辑:晓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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