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窝儿

陈晓频

1

幕阜山脉横亘于湘鄂赣三省交界处，其中一支余脉绵延至湖北省大冶市茗山乡境内。这支余脉的北麓，就是我的出生地。我进城工作后，每年回去两三次，其中一次必定在清明时节，目的是祭奠列祖列宗。他们长眠于深山之中，坟墓四周花木掩映。在我出生之前，他们几乎都去世了，只有祖母例外。

祖母生于一九一一年，属猪。在村里老一辈人中，算她最有见识。这与其祖父曾在大城市经商有关。据说当年一把火烧掉一整条街，她家的饭馆、茶楼、药店、商铺等产业毁于一旦。一家人变卖金银首饰，辗转回到乡下老家。从此，家族的繁华成为美好的回忆与灰烬般的叹息。

我开始记事时，祖母已经老了。年老的祖母喜欢对小孩讲述陈年往事。许多年后，我猜测那是她对大城市的碎片式想象。兵荒马乱的年代，她不敢进城谋生。等到改革开放时，她已经老了。望着风中摇摇欲坠的牙齿，我诧异于后面竟藏着数不清的故事。而我的牙齿太年轻，年轻得只在乎餐桌上的菜。

一天上午，因我不会背诵古诗，老师不准回家吃中饭。下午放学回家，见祖母做好了晚饭。我说小伙伴吃花生米，我只有腌萝卜吃。祖母笑着说，他爸爸在县里做事，有钱买花生米吃！我问县在哪里？祖母说，山上的水流下来，汇合到河里，再流到大冶湖。县就在大冶湖边。

翌日清晨，在高大的乌桕树下，我继续背诵古诗《画》：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树上的麻雀飞来飞去，惊扰得青枝绿叶乱颤，叶上的露珠滚下来，落在我的头上、脖子上，凉飕飕，痒痒的。我取出别在腰间的弹弓，朝树上一阵乱射，惊得鸟儿四处飞窜。

祖母说，有树就有鸟，鸟儿赶不走——等你背熟了三百首诗，就可以去县里做事，每个月发了钱，就有花生米吃了。直到布谷的歌声响彻田野时，我才开始背诵第二首诗《锄禾》：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祖母笑着说，你这只家雀啊，怕是飞不远哟！

左邻右舍没人会背三百首诗，当然不能到县里做事，只有依靠村里的资源生存。祖母说，山里是真美，可惜不能当饭吃！挪个窝儿才好。队长不赞同祖母的意见，他嘱咐儿子去捉泥鳅黄鳝，热情招待上面来的大人物，请求他们支持村里修一条机耕路，沿着山脚一直蜿蜒到武钢金山店铁矿。

从那以后，机耕路繁忙起来。山上的野鸡、野兔、斑鸠等山珍被装进蛇皮袋子，挂在自行车后座两边，源源不断地运出山外。水里的鱼虾、甲鱼、乌龟等野味塞进竹篓中，绑在摩托车后座上，腾云驾雾一般绝尘而去。山上的树木一批批倒下，扛下山来，抬上汽车，运到煤矿，深入矿井，撑起巷道。

山上草木稀疏之时，人们盯上了田间的青蛙和水鸟。等到除了農作物实在没什么可卖之际，有人惊喜地发现了梅花石。震耳欲聋的爆破声响过之后，大块大块的石头装上卡车，运到石料加工厂。最后连栖息在悬崖上的两只老鹰也被捕杀，四只爪子悬挂在邻居的窗外……

鸟兽鱼虾踪迹难寻之时，青壮年背着包裹，背井离乡南下打工，留下老人和孩子守望家园。大约在这个时候，我背熟了三百首诗，但没能到县里领工资，而是来到集镇上，开始教书生涯。那时候，祖母墓旁的香樟比汤碗口还粗，树冠如巨大的云团遮住阳光，留下一地婆娑的浓荫。

2

一条柏油路从大冶县城延伸而来，在距离大茗山约五里处打住。柏油路末梢的两边，杂乱地分布着一百余幢低层楼房。原本狭窄的街道两边，店铺鳞次栉比，沿街还摆了不少货摊。这个集镇规模不大，建筑物不够气派，街道也够不上洁绿亮美，但它是茗山乡政府所在地，七站八所一样不缺。

集镇周边的村民大多从事手工业，尤以生产烟花爆竹闻名全市。夜间气温下降，花炮被搬上汽车，紧贴着我的窗户驶过，运往周边大大小小的城市。我在睡梦中惊醒，见室内灯影晃动，室外车灯飘忽。汽车扬起厚厚的灰尘，模糊了窗户玻璃。

一到夏日，暴雨将窗户玻璃冲洗干净。站在窗前，望见晴空高远深邃，彩虹挂在天边。山坡上，水牛静静地吃草，鹭鸟轻轻地落在牛背上。碧绿的稻田上，蜻蜓成群结队。有的欲停欲飞，有的轻飞曼舞，有的追逐嬉戏。一条河流急急地穿过田野，向大冶湖流去。鸟儿站在漂浮物上，随水流走。

当年我未曾料到，一碧万顷的稻田在多年后变成万亩玫瑰基地。人间四月，清风徐来。无数花骨朵羞涩地探出头，朵朵洋溢着青春的气息。“五一”国际劳动节前后，朵朵玫瑰次第开放，深红的热烈，嫩白的高洁，娇黄的淡雅，湛蓝的沉静……朵朵玫瑰聚集了造物主的百般宠爱，蕴藏着人世间的千娇百媚，展示出大千世界的万方仪态，流露出豆蔻年华的无限风情……

当年，集镇、花炮厂、田野都是养命之所，唯有大茗山才是养心的好去处。大茗山脉纵横十余里，植被覆盖，竹木蓊郁，绿水长流，鸟语花香。有一次进山，天还没亮，天空一片苍茫，山上薄雾弥漫。我吹一声口哨，惊得鸟儿一飞冲天。紧接着，更多的鸟儿飞上枝头，舒缓地唱起歌。新的一天开始了。

傍晚，我坐在山上俯视田野，听和风缓缓吹过，耳畔突然响起急切的呼啸声。在大茗山与小茗山之间的山坳上空，数以千计的白鹭宛如一团流云，上下腾挪翻滚；又像隆冬时节的白雪，扬扬洒洒漫天飞舞。万鸟归巢的壮观景象，我在杂志上见过，那是静态美。身临其境，始觉流动的美更加夺人心魄。

在集镇蜗居十几年后，我毅然离去。当年，我并不知道带着一支笔能走多远。传说五更时分，站在大茗山巅能望见武汉三镇的灯火。大茗山主峰海拔不足四百米，不可能看得那么远。能望见武汉三镇灯火的人，都是胸怀远方的当地俊杰。这个传说显然是一个隐喻。

大茗山周边的村民常说：山前三阁老，山后五状元。这个传说未必属实，但据同治版《大冶县志》记载，大茗山周边走出的进士数量的确冠于全县。改革开放以来，大冶市走出的三位正部级干部，居然全部出生于大茗山下。更多喝过洋墨水的人活跃在海内外。他们何止望见了武汉三镇的灯火？

大茗山下这一方水土，承载过色彩斑斓的生命，也接纳了苍白无情的死亡；上演过英雄豪杰惊天动地的壮举，也容纳过凡夫俗子平淡无奇的歌哭；成就过光荣与梦想，也宽容过颓废与堕落……我深深地知道自己不是山上的金凤凰，也不该是乌桕树上的麻雀。该挪窝了。是时候了。

3

我在成都读完研究生，仍没找到属于自己的窝，终于回到老家所在的小城。在尹家湖西岸一个村里，我租了一幢房子，作为临时的窝。邻居告诉我，劲牌公司占用了村里的土地，安排适龄村民到公司工作。老人没有安排工作，就在湖边开荒种菜。他再三邀请我去看他的菜地。

菜地四周栽种女贞树。牵牛花、芸豆攀援在树上，藤蔓纠缠在一起，一路向前蔓延。叶片叠加在一起，花朵點缀其间。初开的几朵牵牛花，绽放在另一家菜园的栅栏上，像是找邻居拉家常。芸豆枝叶隆起，形成一团绛紫色的云。花朵一嘟噜又一嘟噜，像蝶群在风中蹁跹起舞。

菜地里还生长着红菜苔、白萝卜、卷心菜、辣椒。红菜苔的叶子墨绿，茎梗酱紫，在秋阳与寒露中疯长。白萝卜的叶子舒展开来，贪婪地争夺阳光雨露，铆足劲儿长萝卜。卷心菜栽下不久吧，片片叶子向外伸展，完全没有卷心的意思，一副没心没肺的童孩模样。辣椒红透了，个个直冲云天……

菜园的一角有一棵桂花树，满树繁花，香气扑鼻。秋风阵阵吹过，桂花纷纷扬扬落下来，地上星星点点，想来土壤也是分外的香。菜园另一角生长着一株橘树，叶片墨绿，枝头挂满绿油油、圆溜溜的果实。许是几株大树遮住阳光雨露的缘故，橘皮还没转成黄色，却有异于桂花的浓郁香味。

饱览尹家湖西岸恬静的田园风光，我想起了乡下老家曾经丰盈的菜园，还有躬亲耕耘过的农田。如今，哪里还有菜呢？哪里还有稻谷呢？怕是荒芜难辨了吧？可我还能转身回去吗？这的确是一个问题！这根本不是一个问题！虽然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但我必须直面现实，直面工业文明。

城市的扩张速度的确很快，就在那年春夏之交，大冶市政府决定建尹家湖公园。工程队进驻尹家湖西岸不久，十里长堤上的田园风光消失了。短短两三年时间，尹家湖公园就建成了。徜徉于十里长堤，满目都是人工培育的花草树木。直到看见一株带着乡野气质的乌桕树，我的精神才为之一振。

那是白露为霜的深秋，乌桕树孤零零地站在公园里，苍黑的枝头零星地挂着几颗籽儿，深红色的叶子飘落一地。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就像难以融入城市的我。天高地迥，漂泊的肉身何处安顿？山河冷落，动荡的灵魂皈依何方？深秋时节，冷风摇动夕照里的乌桕树，也吹动我青春已逝的脸庞。

穿越三十多年的光阴，我又看见了老家旧时光里的乌桕。它无忧无虑地吸纳天地的精华，从容不迫地经受秋霜的淬炼，洋洋洒洒地吐纳深红的华彩，无比骄傲地挂满乳白的籽儿。年少不经事的我站在树下，抬头仰望一树籽儿如梅花盛开，内心涌动着对生命辉煌的艳羡与渴望。风吹乌桕树，籽落如雪飞。

许多年后，我流浪在别人的城市，眼光掠过匠气十足的园林草木，最终停留在一棵乌桕树上。已然错过满树飞红映秋霜，尚未迎来一树银白舞西风，恰恰遭遇一地残红临夕照。晚风悠悠吹过，吹散少年的浪漫情怀，吹散中年的闲适心境。与一株流浪的乌桕树并肩而立，就知道了岁晚的霜重和生命的隐痛。

4

在飘荡多年之后，我终于购置了一套房子，在桃花山和青龙山之间的熊家洲。夏日凌晨四点多一点，我就听见楼外有鸟儿清喉咙，接着三五只鸟儿随声应和。渐渐地，越来越多的鸟儿亮出嗓子，你方唱罢我登场，歌声此起彼伏。从音色判断，栖息在小区的鸟儿大约有十种。鸣声有长，有短；有高亢，有低沉；有婉转，有粗哑。大多清脆、激越、优美、动听。

曙光初现时分，群鸟的歌声进入高潮。清风吹送，悦耳的歌声掠过一排排别墅和高楼，回荡在广袤的熊家洲。原生态的天籁之音温润水灵，如同清晨湿漉漉的草木。早起的人们，望见草木扶疏，满眼绿意盈眶，身心无比舒畅。红日初升，照耀着小区、湿地、河流、树林、湖泊，天地之间一派清新。

湿地面积不大，花草品类不少。湿地西北角密植夹竹桃，形成密不透风的屏障，隔开湿地与小区。初夏时节，白花盛开，如雪压枝头；风吹红花，如火焰跳跃。菖蒲绽开金灿灿的花朵，汪洋恣肆。柳叶马鞭草高举穗状紫花，在风中摇曳多姿。莲藕的红花与绿叶并举，遮住漂浮的绿藻和菱角……

湿地北部是幽深的芦苇荡，那里藏着不少鸟儿，但闻其声不见其形。察觉芦苇颤动之时，两只芦苇莺已飞到树上。一只默默注视着水面，突然箭一般扎入水中，叼起一条小鱼，轻盈地落在树上，扑腾几下尾巴，把小鱼吞下去。另一只鸟没啄到鱼儿，懊恼地摇摇脑袋，抖得水珠四溅。

初夏的河堤上，弱柳扶风，银杏蓊郁，美国红枫的嫩叶初长成。河滩上遍布牛筋草和车前草，美人蕉上一片鹅黄，红叶石楠流光溢彩，鸭跖草上点缀着宝石蓝。河床上坑坑洼洼，水面倒映着湛蓝的天空。竹节草和芦苇犬牙交错，随风翻卷不息。草丛中不时腾起三五只鸟，或贴着河床滑翔，或优雅地掠过天空。

夏至前后，梅雨到来，河水暴涨，淹没了河床。这时候，群鸟飞去青龙山，栖息于高枝之上，或藏身于密林之中。青龙山是鸟儿的安居，也是鸟儿的粮仓。挂在枝头的浆果，跌落草丛的草籽，硬壳炸开的树种，都是果腹之物。飞蛾、青虫、椿象、蜘蛛、蜗牛、蜒蚰、蚂蚱、蚯蚓、蚂蚁，更是美味佳肴。

早晨或傍晚，我站在二十八层高楼楼顶，远望青龙山墨绿色的苍苍古木，欣赏白鹭起起落落的壮观景象。午间，我常常走出单位大门，从北门进入青龙山，一头钻进密林中。藏身其中的鸟儿不怕人，它们自由自在地觅食；到了孵卵期，警惕性才异于平常。风吹枯叶发出声响，它们就飞向红星湖。

红星湖像一枚大鱼钩，三面包围着青龙山。湖在城中，山在湖中，湖城相依，湖山相抱。近年来，大冶市政府投入大笔资金，在湖中建起生态浮岛，种植美人蕉、泽苔、香蒲、旱伞草、欧慈姑、千屈菜、泽泻、菖蒲、鸢尾、狐尾藻等。春夏两季植物疯长，生态岛上五彩斑斓，上空不时有鸟悠悠飞过。

桃花山与青龙山之间，有小区、湿地、河流、密林、湖泊，适合鸟类生存繁衍，也吸引了十万人居住。我在此生活多年，见过的鸟不过十种。也许环境还可以更好一些，让更多的鸟在此筑巢。事实上，越来越多的人并不吃鸟，只愿与它们和谐相处，听听它们悦耳的声音，看看它们曼妙的舞姿。

5

大冶湖大港穿过熊家洲，滚滚向东注入大冶湖。首次领略到大冶湖的绰约风姿，是在2018年的春天。彼时夕阳西下，晚霞铺在天边，倒映在湖面上，随波荡漾。天色愈来愈暗，鸟儿却不慌不忙地飛向彼岸。偶有飞鸟掠过头顶，像一阵风呼啸而过，瞬间消失在远处。暮霭笼罩起来，轻纱般萦绕在湖面上。

回家之后，我意犹未尽，在电脑里搜索大冶湖的图片，想象大冶湖清晨的风采与神韵。在目力所及的大冶湖尽头，一轮红日冉冉升起，蓬勃，昂扬，热烈，奔放，映衬着清亮的湖光，浮光如孩子般活泼地跃动。一群群鸟儿从容地扇动着翅膀，从远方飞来，星星点点，遮蔽了天空……

2019年仲春，我再次来到大冶湖畔。早在草木萌动时分，候鸟感知了大地春回。它们振翅高飞，越过万水千山，络绎不绝地赶到了大冶湖。它们带来了清亮的歌喉，带来了曼妙的舞姿。在岛屿上，湖汊中，沼泽地，竹木间，芦苇荡，草丛里，歌声嘹亮炽烈，舞姿优雅大方……生命的辉煌律动，重启了热闹的春天。

大冶湖呈东西走向，东西宽约一百四十里，南北宽约三至八里，湖岸线约二百八十里。东到长江之滨，西抵武九铁路，南临父子山，北至黄荆山。以大冶湖为中心的区域，跨越了黄石市城区、大冶市、阳新县，面积约五百平方公里。在城市发展总体规划中，这里被称为大冶湖生态新区。

2019年夏秋之交，我再次仔细查看了大冶湖生态新区总体规划。核心区将构筑金融岛、政务轴、交通核、三大绿色社区等九个特色功能片区，规划建设国际会展中心、歌剧院、奥林匹克体育中心、酒店式公寓和大型城市商业综合体等设施。总体规划提出，把核心区打造成黄石的科技创新中心、会展中心、文旅体育中心、行政副中心、城市会客厅。

没有太多的犹豫，我决定迁居大冶湖畔。办理完住房公积金贷款手续，我驱车来到大冶湖生态新区。穿行在纵横交错的宽阔马路上，走马观花般浏览已经建成的一大片厂房，以及奥体中心、矿博园、园博园、恐龙馆等文体设施，感受各大在建工地的热火朝天，纵目驰骋壮丽的大冶湖风光。

2020年秋初，酷暑已然远去。此时秋高气爽，草木子实饱满。我站在湖堤上极目远眺，大冶湖微波荡漾，一波接一波，从容不迫地涌向远方，消失在茫茫的水天交接处。肉眼根本看不清大冶湖全貌，我在手机里搜索地图。大冶湖状如饮水长江的飞龙，而长江是一条曲曲折折的游丝，我的新居正好骑在龙尾上。

回顾过往，我想起《大冶县志》里的话：湋源湖（又称大冶湖）自茗山下发源，由西曲折而东出湋源口，约一百二十里。我在大茗山下出生，经过几次小脚女人般的挪动，终于抵达大冶湖畔。也许这辈子只能挪这么远，短短一百二十里。祖母说过，家雀飞不远。是的，我就是一只家雀。

我站在大冶湖畔，遥望无尽的未来，任风吹动我的衣袂，吹动我的联翩浮想。我的儿子从大冶湖畔出发，北上进京求学，他会挪到哪里呢？孙子一辈呢……人的又一个名字叫欲望。对美好生存环境的追求，也许是永不变更的人性吧。人类生生不息，追求永无止境。这是不是宇宙的精魂呢？

责任编辑：晓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