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时刻(组诗)

2021-05-07 15:40胡弦
江河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原名座钟散步

胡弦

江边

古老的招魂术:驳船

无声滑行,露出舱顶和机械臂……

一声汽笛,被其看不见的用途吞食。

——甲板又变暗了,浓雾中的未来,

没人知道该怎样使用它。

莫名的阵痛,在燕子的剪尾中

维持着我们对生活的感觉。

远方都相似,被描述控制,

——有翅膀的东西都已接受了控制。

船队继续前行,它们斑驳的立面

断壁一样在眼前移动,构成

一条江,和滑动的时代新的关系。

有时没有雾,旅途更漫长,

被遗弃的旋涡在悬崖下打转,时间

借用它们稍作滞留:这小游戏,

有种与航速脱节的欢愉。

一只小汽艇拴在木桩上,

它熟知整个大江的颠荡,并漾动在

欲一试身手的兴奋中。

已是秋天,造船厂在调试新的马达,风

从堤岸上提走无效的嘈杂。

荻花就要白头了,这些

易朽的事物,要用短暂的一生,

练习怎样与永恒相处。

金缮

一切本该是完好的。

我本该告诉你,

一直,陶瓷对生活都有所担心。

而你是铁做的。

我本该告诉你,我不会

放一只凹坑进入我的身体。我拥有的会在瞬间裂开,沿着断缝散去。

你以为已经拥有了我,但这

并不真的保险。我本该

告诉你要小心的当你

放下心来的时候,因为许多事,

终我们一生也不会落地。

你已学会了夸张地处理裂縫,像真的

有种高于生活的存在。其实,

那些伤口,

只能在另外的地方痊愈。

——我要的是生活而你

却醉心于艺术。

我本该告诉你要小心的但你

从裂缝那儿再次开始了。

——你甚至不了解这种金色的漆,

当它工作,带着怀疑;当它

不像修补,更像在装饰,被剥开如一条

火的小溪。而我

已提前把自己处理完毕。

散步

月亮升起来。

——它升起来。现在,

它是独自的:没有情感要提示,

没有道理要验证;它

不是一个事件,也不是

驶向某个新世界的怪物,在我们

注视它之前,不需要

应付自身的变化——

“哦,又大又圆的月亮。”

有个散步的人抬起头来,他的看见

清晰,直观,而且

转眼就忘了,并不跟踪

月亮的反应。所以,

当他收回目光继续散步,

月亮正是月亮,在天空中,凭它的圆,

和它发出的光。

在春天

我爱水,

爱它收起了从内心涌起的波浪,

爱它恋爱时,那些难以控制的波浪。

小半个世界的花在开。我爱花开。

流云过后天空湛蓝,

我爱那蓝,像在

一种很深的爱中不知爱为何物。

我爱春天,

爱春天里措手不及的变化。

花朵摇曳,开花的声音像消失的秘密。

我爱这相遇,

以及不经意间的错过。

起风了

让我们安静下来吧,

起风了。

让我们安静。

屋檐,树叶,灰尘……

都在发出声音。

——刚才,它们还是聆听者。

起风了,

让我们安静。

让我们听一听,

一只蟋蟀给心情带来的影响。

最后一排

——也许我会谦逊地后退。

无所事事是安静,

摇晃也是安静。

也许我会一退再退,离你们

越来越远。

弯曲的手指能抓住什么?

穷人的幸福,人间的大事,

都自有安排。

是的,也许我会来到这最后一排,

不发言,不表态,

对这世上的一切

不必了然于心。

锁没有后代,

一把锁从不对另一把负责,

也没有忠告。

啪!

它的心脏动弹了一下;

啪!

是它重复自己的心跳。

在两次声音之间,

是锁的一生;

在两次声音之间,

有大片的沉寂,

用来储存生命中的阴影。

啪,啪,这声音,

构成了美学的平行线,

不相交,也不远离。

水仙

——黄昏的水仙。那球茎

如一颗重新捆扎好的心。

“有时,时光的流逝仿佛是假的……”

他想起曾经在海边的告别。

——多少故事如海水,不能被讲述。

“在被反复审视的球茎中,有一段

被断了的笔尖毁掉的前程。”

又是黄昏,花香带着遗忘的语气。

厅堂幽暗,火光

在墙壁上爬动,

古老的盐水涌向桌椅。

原名

已很久无人叫我的原名,它躺在

户口本、档案袋里。

多年前当我开始写作,开始使用

另外的名字,以另一个人的名义

流浪,爱,羞愧,接受赞美和诘难,

没有意识到与自我的告别。

只在某些特殊的时刻,比如,

面对一张来自某机构的表格,原名

才会再次出现:

它是怎样越过茫茫岁月,准确地

找到这个被指定的位置?

其有效性,超过了任何抒情和言志。

而在连笔名也被报错的时候,

在这世上,我像个突然陷入尴尬的局外人。

我被呼唤:一次陌生的呼唤,

我说话,同时在从自己的声音中逃离。

而到内心深处,原名

无声而沉默,守着某些我不知道的东西,

陪伴我所有的错误活着。

准确时刻

室内有两只钟,

一只壁钟,一只座钟。

壁钟总是慢吞吞的,跟不上点;

座钟却是个急性子,跑得快。

在它们之间,时间

正在慢慢裂开——

先是一道缝隙,像隐秘的痛楚;

接着,越裂越大,窗帘,求救般飘拂;

然后,整个房间被放进

某个失踪已久的世界……

“几点了?”有人在发问,声音

仿佛传自高高山顶。

所以,每次拨正指针,

你都有些茫然,像个从远方

重新溜回生活中的人。

——最准确的一刻总像是

陌生的:掩去了

许多刚刚被看见的东西。

责任编辑:邱红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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