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星空下（组诗）

雅鲁藏布江

苦行僧依杖，驻足于江岸

那些石块内部，曾经燃烧的烈焰

早已熄灭，寂如黑灰

落日余晖慢慢为雪峰电镀一层

虚幻的金色——

青春，旧爱，翻滚的红尘往事

都一去永不回头

如不会片刻止步的凛冽江水

离开了冰冷的杰马央宗

曾经遥远的年龄一晃就到了

换上今世未明的身份

我将与谁携手，一同探索远方之远

还是孤身一人，孤胆一颗

镜中的星空啊，不被触摸，固不染

在歧路一哭，不如义无反顾

光悬浮，雕刻众神的脸……

古乡湖

立于栈桥

风吹回她的影子，在冰川上冰着

渐融为比古寺法螺声还要清澈的蓝

湖水的一部分。无数大小镜面反光

诸多身世，氤氲于雾气之中……

命运有时嬉皮笑脸，有时正襟危坐

向湖中抛一把落叶的火苗

燃烧涟漪的荡漾，让时间露出它的皱纹

冷水鱼觅食，一簇簇，从湖底冒出

此生此世的寻找，到底是什么

她不想知道

终极答案：如鱼不必知道自己在水中

不必知道为何丢失了闪亮的鳞片

虹色的梦啊，总要有不计黑白的人去做

总会有一声来自远方的召唤不可抗拒

在世界的尽头，金山捧着辉煌落日

帕隆藏布江

太阳在江中反复洗刷金色鬃毛

海兽般的巨石群，如魔鬼们的坐骑

咆哮着，似乎能逆流而上

要洄游到神鹰盘桓的雪山之巅

雪峰足够明亮耀眼，它的阴影里

歇息着一群白云做成的羊

牧人挥动鞭子，足够响亮柔软

唤醒一代又一代做梦的草籽

白日足够漫长、奢侈、冠冕堂皇

像一只缀满珠宝的篮子

当把酒言欢，莫待它漏尽最后一秒

升起白金骷髅，占据众生的仰望

夜空里的流沙，摩擦月亮的额

月光如雪，就簌簌落下

想爱不能爱的人，交出作废的誓言

也交出最后的体温，孑然于风中

羊卓雍措

身体里滚落的石块，堆积成塔

玛尼堆高过白雪皑皑的宁金抗沙峰

五色经幡的飘动

让白云之上的晴空更加旷远

湖水变换颜色，神秘的转世传说

被鱼群带往天鹅轮回之境

黑牦牛遇见白牦牛，眼波无限流转

就像我在途中遇见绕湖而行的你

一别之后，将永不相逢

卡若拉冰川被封印的耳朵

倾听雅鲁藏布江的绵绵琴音

桑丁寺屋顶的桑烟描绘出神佛的世界

一种迷茫无比清晰，野羚从岩石上跃起

转眼隐没于草色之中

一朵格桑花拽了一下我的衣襟

我不敢回头，双手合十，等待落日

回到原处，带来最初的心颤

让我遇见……

让我遇见与土地私语谦卑的青稞

被岁月细砂磨弯的镰刀

野草匍匐在地的时候

田埂上，露出王朝殘破的碑石

让我遇见吹淡地平线的大风

一生都在翱翔的鹰

在高原的云海中

雪山如白色的巨鲸露出脊背

纳木措

白牦牛眼里的雪山、云朵、晴空

比我眼里的一切，更纯净，更神圣

藏獒睥睨不甘寂寞的游客

王者的孤傲，与生俱来

蓝色涌动的波浪，把六字真言

翻译成更简单更直接的天籁之音

一遍一遍洗涤人们

藏污纳垢的耳朵与蒙尘的心

在水边，垒起一座小小的石塔

纪念我前世羞涩苔生的那一轮明月

祝福我后世谦逊慈悲的牧场

在水边，微闭双目，双手合十

灵魂从头顶溢出肉身，倾听风中

时间透明的盐粒互相碰撞

而阳光的明亮依旧不可阻挡

我依然可以看见眼前红色的烈焰

血液里流淌的火苗;我眩晕于

最初的一场无法释怀的降生

如眠于黏稠的梦中，久久不愿醒来

然乌湖

世界上最清澈、最纯粹的水

只存在于人的心中

白色的风，是雪山的呼吸

遥远的钟声自天外落下

被星辉洗净

如不知名的万千雪尘

无声无息地，溶解在波纹里

若干年后，星光依旧照耀深蓝的湖水

你与我却再也不会同行

藏北高原

星空下头顶积雪的群山

如被放生入海的白鲸

海子里的月影

藏羚羊眼睛里的月影

复印古老而明亮的传说

叫卓玛的姑娘在格桑花的身世中轮回千年

我在无声呼唤

可以熔销一切腐朽名词的烈火

血液中的雪都流成熔岩

滚烫的生命拒绝写进黑词典——

只期待一次蚀骨的艳遇

与自己被流放的前世

在众神栖居的高寒圣洁之地

野 马

在那曲草原，远远瞭望着野马

也有与家畜相识的脸

突然拔足奔跑，飞扬鬃毛上的灰尘

被闪着雪光的阵雨洗净

我也有一张与人类相似的脸

一颗与野马一样桀骜的心

如果你看不清蓝天下雪山的遗世独立

就看看我诗里的辽阔

过冲古寺

我不清楚，流水这么急着赶路

最终是为了什么

流到哪里不还是水吗

所有的岸，大同，小异

雪山的凛冽越到下游越冲淡

高原草甸模拟白云的造型

色彩更为丰富，随心，并不所欲

我也不清楚是什么吸引了我

只是我的身份，不过是个匆匆过客

人在世上走，走着走着就走丢了

自己也不知道能走到哪里

这流水载来的冲古寺

忽然静止于时光中不动

无声守护高原的圣洁与安宁

卡若拉冰川

普通的风景已不能

让我一颗躁动的心安顿下来

哲学的药片如果过量服用

会有很多后遗症——

譬如失眠、焦虑、偏头痛

卡若拉冰川，我知道你会在乃钦康桑峰

下等我

虽然你在一寸一寸向峰顶隐退

虽然汽车扬起浮世的灰尘

玷污了你洁白的裙摆

虽然我只是路过，匆匆一瞥

当高原钢蓝的阳光砸在冰帽上

溅射起凛冽炫目的光雾

天空似乎也成為你飘动的披风

风马旗比高空的旗云更能扯动我的心旌

有一种神圣会让理性羞愧

这一刻请冷冻我的重重疑虑

让魂魄无拘无束地起舞

卡若拉冰川，离别时不能吻你的冰舌

那样我会被烈焰焚身

超脱的感觉，是那样短暂易逝

而一念千年，夫复何求

高原上的树

我成不了它，只能远远地看着

我也成不了自己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

要开什么样的花，结什么样的果

在它面前，我的一身傲骨不值一提

上触白云下饮黄泉

没有脚，却比我走得更远

每一片叶子都拒绝暧昧

它笔直地站着，在雾中也不迷失

即便皮肤爬满青苔

胳臂被缺钙的藤条紧紧缠住

很累也要挺住，就像我们的父亲

在绒布寺眺望珠峰

风雪骤停，感觉到珠峰的呼吸

昨夜的冷月，蜷缩于月相

山寺门庭冷落

连半句佛号也无法溢出

来到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庙宇

能否把“众生皆苦”中属于我的那一部分

还给我，把属于你的还给你

推门还是敲门，我们都是门外人

让我们远眺一下第三女神然后离开

回到生活泥泞的最低处

抖落身上白色灰烬

突然感觉到寒气自地心涌出

雪山本无光，无法照耀内心的晦暗

吹进骨头缝里的风

从未止息。不期待下一次相遇

只期待还有最后的分别

在波密仁青客栈

离别是屋檐下暗黄的灯盏

篝火熄灭了，只余青烟

在这虚幻世间

你我有缘，短暂相伴

如彼岸花一声轻叹

舞曲渐渐暗淡

曲未终，人已散

归途漫漫，不可贪欢，不必留恋

背起行囊上路，抛掉余生羁绊

寻找河流的第三条岸

自己的角色，还是自己扮演

寻找替身无非是一种欺骗

诗人从梦中向外跳伞

用流星点缀最后的诗篇

转眼之间人生已过半

炙冷酒残，又见黄叶翩翩

你的明枪是射在我心头的暗箭

此后山高路远，只在窄处求宽

细雨中有序的石阶拒绝凌乱

是黑暗中泛起冷光的琴键……

拉萨夜雨

雨滴携带星光穿过云层

洗亮夜空下

大昭寺的金顶

石板路上的过客们

日复一日丢失自己

然后再找到自己

我不怕走夜路，也不怕鬼

只怕那些躲在暗处

心里没有一丝光亮的人

被我遗忘的人，遗忘我的人

皆如拉萨河的水波

生灭随缘，不分清浊

作者简介：七戒，本名汤仁宗，曾用笔名老汤，供职于大连机务段，大连市作家协会会员，瓦房店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个人诗集《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