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477封书信里的秘密

2021-05-19 16:13刘潇
环球人物 2021年9期
关键词:赛珍珠基辛格林语堂

刘潇

左上图:林语堂1947年发明的明快中文打字机照片。左下图:1947年林语堂在美国《财富》杂志上为派克笔做广告。右图:2021年4月22日,中国嘉德“故纸清芬见真如——林语堂手迹碎金”专场部分拍品。

1975年4月12日,一个并不特殊的日子,林语堂给“S.K.”写了一封信,信中提到自己刚翻译完一本小书,“插图工巧,令人不忍释手”。这本书就是当时风靡英国的绘本《小熊维尼》。一个月后,他又写信给“S.K.”,信中提到《小熊维尼》的159页译稿已寄出,期待中文出版。

此时距林语堂去世还有一年。他的身体已每况愈下,信中提到的译完的《小熊维尼》最终未曾面世,至于收信人“S.K.”是谁,也无人知晓。直到近日一场有关林语堂书信的拍卖举办,秘密才被公开。

2020年、2021年,中国嘉德连续两季推出“故纸清芬见真如——林语堂手迹碎金”专场,号称“史上最全林语堂手迹”,拍品都是陈守荆所珍藏。陈守荆是林语堂的义女,也是他在世最后十年的秘书,名字简写为“S.K.”。今年4月的这场拍卖以820万港元成交,拔得中国书画板块的头筹。

这批拍卖品包括477封、逾670页林语堂手迹,以及来自林语堂夫人廖翠凤及相关友人的115页来函,时间跨越1948年至1976年林语堂逝世前两周。其中书信、手迹内容非常丰富,大到与文坛政界要人之交往、对文学的探讨,小到一个单词的斟酌,抑或是晚年戒烟的苦恼……事无巨细,无所不谈。文献之外,也包括林语堂与夫人作为定情信物的金色吊坠、林语堂与赛珍珠女士的珍贵合影照等。

可谓:平凡日常与人生跌宕兼备,史料价值和人间温度俱存。

1937年(约),林语堂与长女林如斯、次女林太乙以及三女林相如在美国纽约。

“人必有痴,而后有成”

本次上拍的书信手迹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林语堂在海外书写的。自1936年41岁赴美至81岁在香港去世,他的后半生可谓是“飘零在外”,亦中亦西。就如他在《京华烟云》中所道:人本过客来无处,休说故里在何方,随遇而安无不可,人间到处有花香。

林语堂之所以远赴海外,与赛珍珠有关。上世纪30年代,林语堂经常在《中国评论周报》《天下》等刊物上发表文章,引起赛珍珠的注意。经人介绍,两人相识。1933年的一个晚上,赛珍珠到林语堂家里吃饭,两人谈起了以中国题材写作的外国作家,林语堂突然说:“我倒是很想写一本书,说一说我对我国的实感。”赛珍珠听了很兴奋,并鼓励他动笔。

1934年,林语堂开始用英文写散文集《吾国与吾民》,从民族、思想、文化等方面向西方介绍中国。第二年,该书在美国出版,赛珍珠作序,面市即登上畅销书榜。林语堂也成了国际文坛的明星。当时,赛珍珠已返回美国定居。之后,她邀请林语堂到美国。

林语堂去美国前,有人议论:林语堂发财了,要去美国了。面对流言蜚语,林语堂无意辩驳,说:“我向来不劝人做文人,只要做人便是。”离沪赴美之前,他未回龙溪(现为漳州)老家,却去了北平。在中山公园的池边,41岁的他啜茗吸烟,纾解郁结,静思未来。

1936年8月,林语堂全家来到美国。他接受赛珍珠的建议,开始用英文写《生活的艺术》,在书中谈论庄子的淡泊、陶渊明的闲适,写中国人如何品茗,如何行酒令,如何观山,如何玩水,如何看云,如何鉴石,如何养花、蓄鸟、赏雪、听雨、吟风、弄月……向西方人讲述浪漫高雅的东方情调,被美国人奉为经典。曾经有一个美国人,看了这本书后,特地到唐人街,对见到的每一位中国人作揖。之后,林语堂的《苏东坡传》《京华烟云》等陆续出版,成为将中国文化全面介绍给美国及西方世界的第一人。

很快,林语堂就在纽约文艺界活跃起来。诗人、明星、评论家、摄影家,各界名流纷纷与林语堂结识。1947年,美国《财富》杂志1月刊还邀请林语堂博士为派克“51号”钢笔代言。此次嘉德春拍会上,当年杂志封面原件也在竞拍品之列,题为“In the Hand of Lin Yutang”(在林语堂的手中)。

这一时期,林语堂与赛珍珠相处融洽,两人于宴会上交流的珍贵照片也出现在此次春拍会上。后来,赛珍珠还曾两次推荐林语堂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但均未果。1953年,因版税问题,林语堂与赛珍珠之间出现罅隙。3年后,两人关系彻底破裂。

在美国,除了写作,林语堂还把热情投入到发明创造中。当时,他发现西方人写作快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有帮手——机械打字机。于是,他历时3年,耗资12万美元,终于在1947年研制出第一台“不学而能操作”的“明快中文打字机”。此次春拍会上就有他与打字机的合照,照片里他将衬衣袖管挽起,两手敲打键盘,对着镜头张嘴吐舌。当时,为发明这台打字機,几乎花光了他在美国的所有积蓄。廖翠凤说:“我们没钱了。”林语堂却说:“人必有痴,而后有成。”

由于花光积蓄,林语堂只好暂时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上班,朝九晚五,对习惯无拘无束的他来说苦不堪言。但他发明的中文打字机方便好用,令语言大师赵元任赞不绝口,称它是“了不起的发明”。

夜茫茫何处是归宿

1966年,在美国生活了30年的林语堂定居台湾。第二年,他受聘为香港中文大学研究教授,主持编撰《林语堂当代汉英词典》。这是他终生的抱负,也是一项繁琐的大工程。

当时,陈守荆也在这所大学教书,她的丈夫是林语堂长姐的儿子。因着这层关系,陈守荆开始协助林语堂编撰词典。相处久了,林语堂夫妇认陈守荆为义女,并赠予信物:嵌有林语堂和廖翠凤年轻时的袖珍照片的金色坠子。这一信物是林语堂夫妇订婚时的物件,也是此次拍品之一。

此后,很长一段时期,林语堂往返港台之间。1971年1月19日,林语堂正在台北与人用餐,突然收到消息:常年受抑郁症折磨的大女儿如斯,在单位宿舍上吊自缢,只留下遗书一封。痛失爱女,对晚年林语堂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此次春拍会上展出的林语堂书信手迹,将彼时他的内心起伏一展无遗。

在处理女儿的遗物时,林语堂的心情异常平静。在用香港中文大学信纸书写的信里,他用工整小巧的字迹书写,条分缕析:“7.如斯衣物中有短皮大衣/皮质大衣/又新做大衣”,又“8.另有如斯宝重饰品现在五妹处,待回家时定夺分送。廖雪琴处我们回来时再送礼物纪念品。”等等,诸如此类,语调平静,笔迹小心严谨,并在几处条款上画钩以示完成。

在信中交代完如斯后事,又处理好在台房屋钱款等事项,林语堂夫妇去往香港,投奔二女儿和小女儿。他们在台湾阳明山的住处,则交由陈守荆打理。

去往香港前,在写给“国民政府外交部”阐明赴港原因的书信上,林语堂的心绪看似陷入茫然、纷乱之中,他改之又改,迟迟不提如斯的事。他写道:“本人此次回国拟请出入(‘国字涂改)境证,因本人虽家在台北(士林永福里33)但因二女儿太乙及三女相如……在香港居住”,此句后面部分亦涂涂改改、犹豫万分,几次三番将“国”字涂抹,后改为“境”。接着,他写道:“本人及翠凤两老人,身边又无他人,愿请准行(所)请给与丧(长)期出入境证倘有鉴谅不胜感激。”他还写了一篇《念如斯》追忆女儿,文中写道:“夜茫茫何处是归宿,不如化作孤鸿飞去。”

1968年,林语堂在台北阳明山家中弹琴。

在如斯去世10天后,林语堂已在香港落脚,他写信给陈守荆,表达感激之情,关照她在台“看家”事宜。之后,“幽默大师”林语堂又以轻松的语调提及欧洲之行:“我们4月初赴欧游意大利、西班牙、瑞士诸国浪游。且不拟仓皇驰驱名处,只取风景优美之处优游”“乐享人间清福,于身心有益”。

林语堂每到一处,便以入住酒店的信纸写信,寄给陈守荆。这些泛黄的信纸,断断续续说明了此次“优游”路线:南去往索伦托的卡普里岛,4月18日回到罗马,接着在意法边境的假日胜地休息一个多星期,再往法国尼斯,最后到瑞士。对瑞士风光,他赞赏有加:“游尽风光胜地,宇宙之大、石壑之奇,皆非笔墨所能形容。”又说瑞士民风:“风俗敦厚,温柔有礼。”

解开《红楼梦》译本的悬案

欧洲旅行结束后,夫妇二人回港。林语堂继续埋头编纂《林语堂当代汉英词典》,于1972年完成并出版。当时正逢香港出台使用中文政策,词典的出现受到香港各界关注。“这几天报纸及播音天天见报,宣传活动力量几乎超过饱和点。”林语堂在信中说道。

林语堂和陈守荆相处多年,颇为默契,两人之间的书信几乎“无所不谈”。有文学的讨论,如《红楼梦》等,也有如住院与疗养,乃至夫人看牙洗头等日常琐事,可以说是大师晚年的全记录。同时,这些信件也解答了一些疑问,比如有关《红楼梦》的一桩悬案。

林语堂夫妇与外甥张钦煌(左一)及甥媳陈守荆(左二)合影。

1975年圣誕节,林语堂画了一幅《双骏图》送给陈守荆。

1973年2月18日,林语堂写给陈守荆的信的手稿,此信提及林语堂与基辛格(上)在香港共进晚宴的详情。

林语堂早年翻译《红楼梦》,从未出版,但最终却转译为日文,在日本发行。为何如此?这是红学界与林学界的不解之谜,学者众说纷纭,均为推测,却没有直接证据。但由林语堂1973—1976年写给陈守荆的信可知,他1973年将旧稿拿出打印,分别联系好几家著名的西方出版社,不巧正逢1973年第一次石油危机爆发,同时也出现了世界性纸荒,各大公司都不敢冒险出版这部850页的巨著。最终,日本翻译家佐藤亮一取得翻译权,转译为日文,于1983年出版。

此次拍卖的书信中,有一封信格外特殊,内容与基辛格有关。1973年2月,美越为结束越南战争草签了《巴黎协定》。按计划,结束越南的访问后,基辛格将飞往北京会见周恩来总理。中美关系已于前一年破冰,而越战烽烟未灭。正当全世界的聚光灯都紧盯河内时,基辛格却“消失”了。从1973年2月林语堂写给陈守荆的信可知,当时基辛格去了香港。那次晚宴详情不曾向媒体透露,这封信便成了第一手史料。

在信里,林语堂提及2月13日,他与基辛格在香港共同参加晚宴,赴宴人员有美国驻港总领事、恒生银行高管等人,妻子廖翠凤坐在基辛格右边。信中还写道:“因为是要令大家自动不谈北越战事及时局,而他也举止大方毫无拘束,若第一流的外交家跟人家乱谈而你知他谈了一小时之后,不曾露出一点秘密,不是踧踖(音同促及)如也,谈话吞吞吐吐一派。读过我的书,知道我是谁……”

晚年的林语堂,基本停止了写作,却把自己的生活在信中和盘托出。他写香港的生活水准,写学说香港话“暂有进步”,写住院时因“看护不让抽烟而甚苦”……1975年圣诞节,他画了一张《双骏图》,将之当作圣诞卡赠给陈守荆。林语堂不是画家,却是一位向世界介绍中国艺术的艺术理论家,在《吾国与吾民》和《生活的艺术》中,都对中国艺术多有着墨。他尤其偏爱徐悲鸿的马,常临摹以赠友人。

1976年3月17日,林语堂在香港的病榻上给陈守荆寄去了最后一封信。因体力不支,这是一封无言的信笺,只在信封上写着:“台北士林永福里33,陈守荆。”大约一周之后的3月26日晚,他的生命终止,离开了他所热爱的这个世界。

林语堂(1895年—1976年)

生于福建龙溪,中国现代著名作家、翻译家、语言学家。早年留学美国、德国,获哈佛大学文学硕士,莱比锡大学语言学博士。回国后在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厦门大学任教。“语丝社”成员,曾创办《论语》《人间世》等刊物。代表作有小说《京华烟云》《啼笑皆非》,散文和杂文文集《人生的盛宴》《生活的艺术》以及译著《东坡诗文选》《浮生六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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