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创作角度分析《朱丽小姐》中的两性关系和阶级关系

2021-05-24 01:37李响
剧作家 2021年3期

李响

摘 要:在戏剧创作中,两性关系一直是一个常写常新的永恒话题,可是两性的关系类型无非就是那几种,所以如果要想在此之上有所创新,必然需要在单纯的两性关系上复合其他类型。本文将以瑞典剧作家斯特林堡的《朱丽小姐》为例,简单论述此剧是如何在当时的背景下,在男女主角的两性关系的基础上复合主仆关系,最终创作出一部绝佳的自然主义悲剧作品。

关键词:《朱丽小姐》;斯特林堡;两性关系;阶级关系

《朱丽小姐》[1]是斯特林堡的著名独幕剧,剧中对两性和阶级关系的刻画影响深远。可是在其社会意义之外,对于一部自然主义戏剧来说,刻画人物形象、能吸引观众津津有味地看下去依然是其首要目的。因为在两性关系之上复合了主仆关系,使得本剧在人物性格和内心上都有更充分的空间可供挖掘。下面我们就来看一看,斯特林堡是怎样通过构建这两种人物关系来达到自己揭示主题的目的的。

首先在结构上,剧本采用了“三一律”的原则,一个场景——伯爵家的厨房;一条线索,时间从晚上到第二天清晨;出场人物只有三个——仆人让、贵族小姐朱丽和厨娘克里斯婷。

剧情很简单,因为伯爵千金朱丽小姐的乖戾,她和未婚夫解除了婚约。在十四天之后的仲夏节夜晚,朱丽小姐拒绝了和父亲一起探亲,却和仆人们混在了一起。借着月色、酒精和烦躁,朱丽和男仆让越走越近,甚至主动勾引让,最终两人发生了关系。清醒过来的朱丽小姐羞愧、恼怒。让提议两人私奔。朱丽偷了父亲的钱做盘费,却被厨娘发现。这时门铃大响,她的父亲、体面的伯爵大人回来了。她不想让自己和父亲身败名裂,求让出主意。让递给她一把剃刀,让她自杀。朱丽镇定下来,持刀开门走了出去。

其中厨娘这个角色基本是个道具,一个半小时的戏真正的主角只有两个,就是朱丽和让。而这两人,与其说是偷情的男女,不如说是交锋的对手。而所谓对手,当然是指要决出胜负、分出输赢的關系。让与朱丽就是这么一对对手。在短短的一幕戏中,两人你进我退,你攻我守,随着对方招式的层出不穷,双方关系在不断地发生着戏剧性的变化,最终导致了悲剧的结局。

接下来就让我们看看这一对戏剧史上独特的主仆关系在剧中是如何发展变化的。

阶段一:观察了解

戏一开始,借让和克里斯婷的口向我们简单交代了前史:朱丽小姐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是一位伯爵小姐,但她从小是接受了母亲男女平等的思想长大的,平民出身的母亲把这个贵族小姐培养成了一个“半男半女”的性格。

朱丽的脾气十分古怪,她本来有一个未婚夫,但她却不想要一个丈夫,而想要一个奴隶。所以她要驯服自己的未婚夫。用什么样的方法呢?根据让的转述,我们知道了,她像驯狗一样,举起一根鞭子,让未婚夫从鞭子上跳过去,他跳了两次,每次都挨一鞭子,到第三次的时候,他从朱丽手里夺过鞭子,把鞭子折了个粉碎,然后扬长而去。

朱丽小姐的婚约也随之告吹。于是,在这个仲夏节的夜晚,她没有跟父亲去走亲戚,而宁愿留在家参加仆人的舞会,拉着这些身份低下的男仆人们疯狂地跳舞,完全不顾自己的贵族地位,以至于让上场的第一句话就是:“朱丽小姐又疯了,完全疯了!”

从让和克里斯婷的谈话中我们可以发现,让在平时的生活中对朱丽小姐非常关注,对伯爵整个家庭的情况极其了解。如果不是出于对她一向的关注,他不可能在别人都没有发现的情况下“偶然”看到朱丽婚约解体的经过;如果不是出于对这个家庭的了解,他不会把朱丽现在的表现同她母亲在世时肮脏的袖口褶边上佩戴的爵爷冠冕联系在一起。

在这段短短的交代前史的戏中,让绝大部分的台词都在议论朱丽小姐:她对未婚夫傲慢的“训练”,她的疯癫,她的轻佻,还有她美丽的肩膀。表面上看来,只是仆人间对主子的八卦,可是如果细细品味就会发现,里面既包含了一个仰视者的渴慕,还有一个窥知内情者的自得。其中已经隐隐透出今晚这出悲剧的渊源。

于是当朱丽小姐上场以后,情势开始朝着失控的方向疾驰而去。

阶段二:女攻男守

1.一个在之前就被让断定为“很不文雅”和“太轻佻”的贵族小姐,今夜,在仲夏节的狂欢气氛、经期、鲜花、月色及酒精的刺激下,行为举止更加“疯狂”。

当朱丽上场发现让也在厨房后,她的第一个动作是“用手帕在他脸上撩了一下”,接着“娇滴滴地”开始对一个仆人打情骂俏,仗着自己主人的身份,还居高临下当着让未婚妻克里斯婷的面两次主动邀请他跳舞。

这种不同寻常的“荣誉”和“宠幸”立刻使让察觉到,以往只能仰视的人,似乎就要走下神坛了。

当女主人甚至是强迫地要求让与之共舞时,让说了一连串的理由进行反驳——“不知道您和同一个舞伴连跳两次是否明智”“那些人马上准备暗中评论”“厚此薄彼可不好”。表面上看来,这些话无不显示出让是一个品行端正的仆人,但其实他也正在用这些话窥探朱丽的底线,看看她到底能无所顾忌到什么地步,看看自己能利用小姐的无所顾忌做到什么程度。

朱丽小姐命令仆人挽起自己的手,说出了关键的一句话:“今晚我们都作为平等的人共度节日,不分尊卑!”这句话为今夜的主旋律定下了基调。让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他回答了两个字:“遵命。”

2.随后,让与朱丽走出厨房去跳舞,当两人再次上场,是让一个人回来找克里斯婷的时候。请注意让是出于什么原因回到厨房的。

表面上看,他回来是因为之前答应了克里斯婷会跟她跳一支舞,所以跟朱丽共舞完毕后他就急急忙忙赶回来。但真实的原因是,刚才他和朱丽的两支舞引起了其余仆人的纷纷侧目,两人跳得极其出色,有了这种肢体上的和谐接触,他已经成功地引起了朱丽的兴趣,于是现在一曲舞毕,丢下朱丽就跑回了未婚妻的身边,这简直就是欲擒故纵。朱丽小姐美貌又高贵,从来只有别人上赶着她,哪有她上赶着别人的?让是想试试自己的影响力,看他走后朱丽会不会追到厨房来,结果朱丽小姐果然上了钩,难堪地追过来责问让为什么要抛下舞伴不管,让乘胜追击,得意地回答“我是跑回来找被我抛弃的人的”,把未婚妻克里斯婷推到了两人关系之中。

虽然这两个女人身份相差悬殊,但在这封闭的空间里,只有一个男人,却有两个都对他感兴趣的女人,而且其中一个还是他的未婚妻。在这种时候,地位已经不重要了。让使朱丽明白,剥开身份这层外衣不说,要想在两个女人的战役中占得先手,先得取悦自己。于是朱丽接下来“改变语气”,称赞他舞跳得“出色极了”,真是“举世无双”,并且要求让把象征着仆人身份的制服脱下来。当让请求回避时,她竟熟稔地反驳“你在我面前还感到不好意思吗”?似乎两人的关系已经非同一般。

我们可以看到,虽然表面上这时看起来是朱丽仗着小姐的地位强势一些,但让已经呈现出以防守作为进攻的态势了。这在接下来的情节中屡见不鲜。

3.让的舞技令朱丽赞不绝口,但要真正使她对让这个人开始感兴趣,还有一段路要走。不过,这在让看来都不是问题。因为他期待这一天已经很长时间了。这是一个百年不遇的机会。而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在本剧中,这个人就是让。

让英俊,聪明,极有野心。斯特林堡在这个人物身上运用了达尔文物竞天择、强者生存的理论。

跟朱丽相比,让毫无疑问是个强者。虽然他身份低贱,是个仆人,但是他善于学习。他以前在一家大旅馆当过领班,读过很多书,看过很多戏,能讲很好的法语。他跟朱丽小姐对起话来,大家都不知道到底谁没受过教育。所以朱丽小姐很快发现,他是一个好的谈话对手,这让她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

比如,当朱丽小姐看到换了一身黑色燕尾服再次上场的让以后,情不自禁用法语称赞了一句“真可爱,让先生,真可爱”,没想到让接着用法语回答她“您是在和我开玩笑啊,女士”。让不仅能听懂,而且回答得还很得体、俏皮,这个发现让朱丽十分吃惊。

小姐   您喜欢讲法语!您是在什么地方学的?

让       在瑞士,当时我在卢塞恩一家最大的饭店当总管。

小姐   但是您穿上這件双排扣大衣看上去倒很有绅士派头,太迷人了!

让       啊,您在恭维我!

小姐   (感到受到了侮辱)恭维您?

让       我天生的卑微使我不敢相信,您对我这样的人会有真正的客气,所以我认为您言过其实,或者叫恭维!

小姐   您从哪儿学来的咬文嚼字?您一定看过不少戏吧?……

从让刻意地用法语回答开始,他的每一句话无不经过精心的设计。“您在恭维我”,这哪里像是一个仆人在回答主人的问题,似乎是一个“绅士”在接受小姐的赞美,并且还透着点儿无耻的洋洋自得,所以朱丽才会“感到受了侮辱”。但他这样的“侮辱”,又恰恰起到了特意引起话题、吸引女主人进一步注意的作用,也是为了自己之后“咬文嚼字”的显摆做铺垫。从这段回答我们可以看出,在两人的交锋中,看似发命令的都是朱丽,但其中主导着话题走向的却是仆人让。这个无知的自以为“上过保险”的小姐,正在一步步走进让为她设好的陷阱里去。

请看,接下来让卖了一个关子,在主动提出童年时期就曾常常见到朱丽小姐之后,他却拒绝提及其中一次令他印象深刻的碰面。这不能不引起朱丽的好奇心。可揭开真相的时候未到,于是让又一次把话题转到了在一旁打瞌睡的克里斯婷身上。朱丽小姐当然不可能有好脸色。

小姐   那位会成为一个贤妻!她可能会打呼噜吧!

让       呼噜不打,但是说梦话!

小姐 (冷嘲热讽地)您怎么知道她说梦话?

让     (不知羞耻地)我听见过!

[稍停片刻,其间彼此对视。

这时两人的对话已经进入到另一个层次,朱丽小姐堕落到谈论一个女仆的闲话本就不再高雅,而让的回答好像使两人结成了一种共享秘密的“无耻”同盟。让已经毫不掩饰地把问题引申到赤裸裸的两性关系上来,这“关系”虽然不是跟朱丽而是同另一个女人的,但从中我们可以看出这个男人对女性毫不尊重,更枉谈理解。如果他面对的真是一个贵族小姐,这样的回答足以获得一记耳光。可是朱丽是贵族中的异类,是一个“半贵族半平民”“半男半女”的“怪物”,在这个特殊的夜晚又正好冥冥中在寻找某种刺激。如果朱丽仔细想想让的回答就能发现,他可以把任何女人当成资本,按照可利用程度排序,而绝不会真正地怜惜某一个。那么到底是应该继续这次“探险”,还是给他一记耳光结束今夜的旅程,两人接下来的那“片刻对视”毫无疑问又是一次面对面的较量。让要试试朱丽敢不敢继续跟自己“斗”下去,而朱丽想知道这个男人还会带给自己什么样的“刺激”。所以,朱丽现在还没扇那记耳光,取而代之,她想使自己显得没有被让影响,于是她问了一个问题,为了彰显两人之中是谁处在主导地位。

小姐   您为什么不坐下?

让       有您在场我不敢!

小姐   如果我下命令呢?

让       那我遵命!

小姐   那就请坐吧!……

之后,朱丽继续很不合时宜地显示自己在与让的两性关系中仍然处在发命令的位置,她提议让为自己干杯,甚至让他跪下吻自己的脚!让的表现则是两次都先“犹豫”片刻,接着完美地举杯与之共饮,然后匍匐在朱丽的面前“大胆地抱起她的脚,轻轻地吻”。

朱丽高兴得哈哈大笑,可是让没有忘记又“适时”地提醒她“仆人会议论纷纷”“一个女人单独和一个男人——尽管是一个仆人——深更半夜地喝酒”……没有一句话不是在暗指即将发生的男女关系。事实上,让从跟朱丽小姐调情开始,就在把两人的关系往这条路上引,他一再表示的“正经”,不止一次的忠告,是因为他自己在这方面先存意图,早有打算。我们可以看到,在小姐要求他跳舞的时候、喝酒的时候、亲吻小姐的鞋的时候,他说得最多的话,恰恰是“如果小姐命令我的话”,仿佛这种调情不是出于他的本意;回答得最多的两个字,却是“遵命”,好像别人强迫了自己的意愿!

4.连续两次遵守了朱丽小姐的命令,看着她的情绪已经得到了满足,让觉得,是时候把主导权重新握回自己手中了。

在吻完小姐的脚背之后,让站起来,说出四个字——“到此为止”,再次提醒“有人会看见我们”,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虽然“我不愿意伤害您”,但他们会“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怀疑这种举动”。

朱丽正处在虚荣心被满足的状态之中,于是她放肆地走过去揪昏睡中的克里斯婷的鼻子,表示不用担心,还有这个第三者在场。可是如果克里斯婷真的醒来,让的如意算盘岂不全得落空?眼见自己前半辈子唯一的机会就要像煮熟的鸭子一样从眼前飞走,我们在剧本中第一次看到让在他完美的“仆人”装扮之下险些失了分寸,他居然“严厉地”斥责主子的行为,让她“不要打扰睡觉的人”。小姐非常敏感,被一个仆人呵斥,她立即“尖刻地”反问一句“什么”!让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差点越界。葡萄还没摘到手,在这紧急关头可不能得罪朱丽。于是为了圆场,让放缓了口气,编出一个拙劣的理由:“她在炉子旁边操劳了一整天,到了晚上一定很累!要尊重别人的睡眠……”

多么丑恶的嘴脸。

由于刚刚被让指责,朱丽也就顺着让给的台阶往下走,她又提出要求,要让陪自己去摘丁香花。让断然拒绝。

一方面,他不能冒险让别人看到自己和小姐这种亲密的关系,他只想达到勾引小姐的目的,却并不希望弄得人尽皆知,因为这样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另一方面,这短短的仲夏夜终会过去,夜长梦多,露天的花园绝没有封闭的厨房容易得手。

当他发现经过之前的铺垫,此时的小姐已经“脉脉含情地”看着自己时,让决定把气氛再往前推一步。他问出了一个潜台词颇丰富的问题:“您知道,您有点儿奇怪吗?”

朱丽小姐“很奇怪”,这一定是连她自己都毋庸置疑的:违背母亲愿望的出世,“母亲‘不良的本性;父亲对姑娘不正确的教育;自身的天性和未婚夫给这个脆弱、退化的大脑施行思想传导”[2],造成了朱丽成长为一个半男半女、仇视男性、既高傲又不自重的“怪胎”。这二十五年来,在那样的社会和家庭环境中,朱丽曾经为此经受过多少诘责,承担过多少白眼,这样“奇怪”的个性肯定同样成为让她自己困扰的问题之一。可是让的问话里没有尖刻,没有嘲笑,恰恰相反,这句话听上去饱含着无奈、宠溺,还有一点儿希望进一步了解的渴慕和好像即将会发生什么似的惴惴不安。

于是这么多年来,朱丽发现自己终于逮到一个机会,可以把她内心深处从未向别人倾诉过的隐秘一泻而出。可这毕竟属于十分私人的范畴,而她跟让的关系又远没有达到那么知心的地步。为稳妥起见,她开始向让描述一个梦,一个她“翻来覆去”做着的梦——她在一根柱子的顶端,必须下去,可是她没勇气往下跳,因为她知道,一旦下去了,就“非要进到地里去不可”。可是在下去之前,她的内心将“永远不得安宁”。

这虽然是个“梦”,但其含义已经十分直白。朱丽父亲的贵族身份使得她同其他人相比,一直处在“柱子顶端”,可是她出生以來所受的母亲的影响,又让她认为她并不属于那里。朱丽是一个不幸的矛盾的结合体,她的不幸在于不管在柱子上面呆着还是进到泥土里面,她都不可能满足。在那样的时代里,像她这样的女性被斯特林堡描绘成为无路可走的“怪物”。这也注定了在这部剧本中,等待她的只可能是悲剧的结局。

甚至可以说,她的不幸很大程度上正是自找的。最直接的证据就是,她明知这是一个不适合谈心的对象,却又对他倾诉心声;她明知这是一个不适合调情的男人,却仍管不住自己的言语和手脚。

不过也许她在这么一个时刻真心地想从这样一个人身上得到某种沟通的慰藉,所以当对让描述完她的梦境之后,她充满希望地问了一句:“您有过类似的感觉吗?”

让的回答结结实实地给了朱丽一记耳光——他自己不仅现在正在泥土里,而且渴望的正是爬上树梢去“洗劫树上鸟巢里的金鸟蛋”。让想要的正是朱丽想抛弃的东西,这是横跨在两人之间最大的鸿沟。

5.听了让的话后,朱丽明白跟此人想在精神的层面上达到沟通和交流是不可能的,这是世界观、价值观的差异,阶级和地位的距离,而不仅仅是“上没上过学”“看没看过戏”“会不会讲法语”的问题。她把手伸给让,自嘲地为两人解了围:“我站在这里和您讲起梦来了,走吧!到公园里去!”

之前已经分析过,让是不会愿意离开厨房这个封闭空间同她去花园“阳春白雪”地共度一晚的,而当精神层面的交流已不可能实现,朱丽又为什么依然需要让的陪伴呢?

这是因为让仍然对朱丽存在吸引力,只不过此时剩下的就仅仅是“性”的吸引了。于是,当两人走到房间门口时,让用手捂住了一只眼睛——朱丽的衣服袖子“偶然地”碰到了他。朱丽让他坐下,为让擦落进眼角的灰,过程中甚至挑逗地抚摩他的上臂!

让浑身发抖,因为这种身体的接触,也因为这动作的含义已经远远超过之前两人口头上的打情骂俏。朱丽的纵容使让大起胆子来走上前去搂住她的腰意欲亲吻,未承想这小姐出尔反尔地打了他一耳光,还骂他“不要脸”。这跟后来让所说“罪犯判二年苦役,牲畜杀掉”的道理是一样的[3],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见朱丽小姐要翻脸,让也不打算再由着小姐的性子做事。他提出要去工作,因为“伯爵准时要靴子”“我不想再玩了”。

又一招欲擒故纵。做得好,朱丽会挽留自己;做得不好,对他也没有任何损失。让要最后赌一把。今夜已经到了这种程度,朱丽哪里是说抽身就能抽身的呢?

他成功了。

朱丽小姐先让他“把靴子拿开”,接着问了一句“您恋爱过吗?”正中让的下怀。

从这句问话我们就能看出,在摆脱身份、地位和阶级上的优势之后,就纯粹的人和人的较量上来看,朱丽和让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别。

两人今晚到此为止的所有言行,跟“恋爱”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是朱丽没有成熟和强大到敢于直面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但又必须说服自己——一个贵族小姐如何能够跟一个下人搅合在一块儿,而“爱情”,就成为她唯一能找到的借口。但这时候的“爱情”,已经成为“她为了保护自己或者推卸责任而编造出来的”,因为作者“不相信在两个本质上完全不同的灵魂之间会产生‘更高意义上的某种爱情关系”[4]。

能在这个时候问出这种问题,从根本上说明朱丽还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正因为如此,让才能最终得手,因为关于这个问题的回答,他早在今夜刚开始就做下了铺垫。这就是他当时拒绝提到的跟朱丽小姐童年时的那次相遇。

他说,小时候有一次,他偷偷溜进伯爵家的花园,在那里看见了一个穿着粉色连衣裙和白色长袜子的女孩儿。他对她一见钟情,但又因为想要认识她都不可能,所以他就决定为了这个女孩儿去死。他听说在接骨木树下睡觉会睡死,就自己去找了一个大箱子,把里面铺上燕麦,钻进去把箱子盖上,闭上了眼睛。后来被人叫醒之后还害了一场大病。

而那个让他心心念念的小姑娘,就是朱丽小姐。

这是一颗巨大的、完美的“催泪弹”。让选择了将它在合适的时机引爆,恰好满足了朱丽现在唯一需要的“借口”。

让这样一个“见多识广”的男仆,跟二十五岁从小长在父母庇荫下的伯爵千金比起来,优势不只一星半点。当朱丽小姐听到,在那么小的时候,居然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就有男孩子想为自己去死,大为感动。就在朱丽小姐自以为自己占着上风,把让指使得团团转的时候,不知不觉中,她已经被让连推带哄地推进了房间。

小姐终于在这天晚上,顺从地委身于一个喜欢喝葡萄酒、喜欢吃温热的牛里脊肉、喜欢听上等人讲话、有着一个“爬上树枝洗劫鸟巢里的金鸟蛋”的梦想的仆人。

阶段三:暴露真容

从让的房间出来后,两人的关系进入了又一个阶段,这也是斯特林堡最想给我们呈现的“真相”。在没有了之前的堂皇和掩饰之后,朱丽和让回归到了一男一女直面相对的“本真”状态,但在这一过程中仍然能看到主仆关系对两人的影响。这一阶段的“主旋律”就是仆人梦想落空后开始极力地嘲讽和践踏主人,而主人则跌落到比仆人还不如的地位,并最终走上了不归路。

让占有了朱丽小姐,贵族小姐的资产就成为了自己挖到的第一桶金,终于可以实现他谋划已久的到瑞士的湖边开旅馆的目标,他认为自己到底攀上了“第一根树枝”,只要“把它当梯子”,总有一天“一定会爬到树顶上去”,虽然今天自己是仆人,但“明年就是旅馆老板,再过十年我就是大亨”,而且最后能够“成为伯爵”!

可当他诉说着这宏伟的目标时,朱丽却似乎一点也不感兴趣。在两人发生关系之前,她好像还处在能够掌控一切的地位,可是在这之后,她却完全失去了主张。她还没能从刚才的事情当中清醒过来。当她回过神儿来,发现自己稀里糊涂地跟一个仆人苟合在一起之后,她首先要做的,就是说服自己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当然她能想到唯一的合理解释只有“爱情”,所以朱丽一再向让强调,“快来,说爱我”——“不然我算什么呢”?

可是虽然让已经占有了朱丽,知道了“鹰的脊背同样是灰色的”“磨得光亮的指甲里实际上有污垢”“散发着香水味道的手絹却是脏的”,但他骨子里的奴性依然让他在伯爵大人的势力范围内说不出“爱”这个字。他要离开这里,只有在别的地方,一个“共和制的国家”,他才有可能自己最终成为一个伯爵,而如果一辈子呆在这儿,他永远只是一个奴才。

所以当他看见朱丽对他的逃跑计划几乎一点儿不上心、只顾纠缠“你到底爱不爱我”时,他又一次“严厉”地让她“冷静”“理智”,要“像聪明人一样”处理这件事,“否则一切都会付之东流”!他要朱丽坐下来,两个人面对面商量他那个雄伟的旅馆计划到底该如何实施,就像两个即将合伙做生意的谈判者。

让的态度影响了朱丽。眼见这个刚从自己身上爬起来的仆人居然立刻换了一副嘴脸,“严厉”地对自己讲话,朱丽那“仇视男性”的心又复活了,她也“冷静地”对这个想空手套白狼的仆人说,他要的启动资金她找不到,而她自己又没有。

接下来的舞台提示就两个字——“静场”。

这个静场的内涵极为丰富。从这短短的既无动作也无台词的场面我们可以体会到朱丽的毫不示弱、针锋相对和让的出乎预料、哑口无言。

让以为在占有了贵族小姐之后,自己就成了“主人的主人”,再次出场时“得意忘形”,说起计划来眉飞色舞,却不知自己的宏伟蓝图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就是不知朱丽的财产全部控制在她父亲手里,而让仅仅是看着伯爵的靴子就会被吓得胆战心惊。

明白自己的美梦打了水漂之后,眼前的朱丽再也不是他未来公司的脸面和旅馆老板娘,而只是一个让他今夜所有的努力都白费的“贵族”,让对朱丽小姐的态度与之前相比判若两人,一直隐藏的无赖地痞流氓本性开始展现出来。

当朱丽悔恨地痛哭流涕时,让在一旁冷嘲热讽“您做什么啦?在您之前很多人都做过这类事”;当朱丽感叹“长工始终是长工”时,让在一旁幸灾乐祸“娼妇终归是娼妇”;当朱丽双膝跪地、祈求上帝的拯救时,让已经开始觉得困倦,他说:“当我躺在洋葱地里看见您走进玫瑰园的时候……我现在可以说出来了……我像其他所有的男孩子一样,有着丑陋的想法”“要让女人上钩总得说点儿好听的!”

听到这里,朱丽终于忍无可忍——

小姐    恶棍!

让        屁话!

……

小姐    仆役、佣人,我说话的时候,你要站起来!

让        仆役的情妇,佣人的姘头,住口,从这儿滚出去!用得着你来指责我粗野吗?像你今天晚上这样粗野,在我们这种人中间还不曾见过。你相信有哪个女仆像你这样勾引男人吗?你见过我这个阶级中的哪个姑娘像你这样卖身吗?这样的事我只在畜生和堕落的女人中见过!

小姐   (绝望地)说得对!打我吧,踩我吧,这是我的报应!我是一个浑蛋,不过救救我吧!可能的话,把我救出去吧!

没有底线的辱骂,毫无羞耻的反诘,这一段由主人发起的反扑,其结果却是仆人全面占据了上风。

朱丽小姐羞愧难当,却又不得不绝望地向他——一个仆人求援。这样的表现更加使让肯定所谓的“上等人”并不比自己高级多少,明确地拒绝她把自己一起拉进泥潭,因为“我能使您变成女伯爵,但是您永远无法使我成为伯爵”。

让的目的在这个阶段一直非常明确,朱丽对他来说就是他的第一桶金,除此以外,她的存在不具任何意义。他既不打算爱她,也不打算同情她,更不会可怜她。主仆关系在这里已经失去了最基本的尊重和信任,而只剩下纯粹的利用。朱丽是让的“第一根树枝”,让是朱丽的“最后一根稻草”,区别在于,让还有克里斯婷这条退路,而朱丽则什么都没有。

于是朱丽把自己死死地与让捆绑在一起。她把自己的秘密——母亲与父亲被迫的婚姻、莊园大火的真相、母亲寄放在情夫处的小金库、自己婚约的解除一股脑全部向让倾诉,为了两人在出逃前能互相清楚底细。可她换来的是让不耐烦的一句:“我现在不愿意再说这些事了,我要去睡觉。”她又哀求让:“至少您能爱我也好啊!”让在无计可施时,终于说出了实话——“……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能理解您”“在工作之余我们把爱当作游戏;但是我们不像你们那样白天黑夜都没事做”!

到这里,让的表现一直让人“惊叹”:为了实现一直以来“成为伯爵”的目标,当发现今夜小姐的不同寻常时,他迅速顺水推舟,铆足了劲头勾引到朱丽;到手后还没高兴上五分钟,发现事与愿违,小姐手里并没有那“第一桶金”,他又立刻接受了现实,转过头来把“上等人”奚落了个遍。

让是这样一种人,任何时候,他永远理智,永远冷静,他像只鹰似的,眼睛紧紧盯住目标不放,知道终有一天一定会实现,但他又做好了准备,知道达到目的的这条道路将是盘旋和曲折的,所以,在不断努力的过程中,他只需要抓住每一个机会,把眼前的利益最大化,为将来做好准备。让的身上,体现了斯特林堡所说“达尔文主义”的精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生存竞争所造成的自然淘汰,在人类社会中也是一种普遍的现象,并将最终导致最强竞争者的生存和人口的不断改进。

在前言中斯特林堡说,让“善于学习,有着发育良好的感觉(嗅、味、视)和对美的感受”,“他已经崛起,强大得足以损人利已”,“跟朱丽小姐相比,他通过自己男性的力量、发育良好的感觉和主动进攻的能力,在性别上成了贵族”,“他冷酷无情,不会让夜里发生的事情阻碍他的前程。他具有奴隶的野蛮和统治者的残忍,目睹鲜血也不会打战,能逢凶化吉”。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看到在整个剧本中,让的情绪并没有因为勾引上小姐就欣喜若狂,也没有因为希望的落空而颓废沮丧。

直到朱丽提到“后果”为止。

这“后果”就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朱丽还在庄园上一天,他们的丑事就有可能被伯爵发现,最终完全切断让成为一个上等人的梦想。直到这时让才第一次“紧张”了,才不那么趾高气扬了,才露出了真正的奴性的面目。此时,朱丽已经不是他未来道路上必要的助力,反而成为了累赘。他接下来要用尽一切办法,排除朱丽这颗“定时炸弹”。

他首先想到的,是让朱丽自己一个人逃走,这样对他来讲是最好的结局,因为被毁掉的只是小姐一个人的生活,而让除了占了她一次便宜外,自己的世界可以照常运转。但他也看出来朱丽已经把两人的未来捆在了一起,甚至连一个人上楼拿行李都不愿意。跟一个一穷二白的贵族小姐白手起家绝不是让的梦想,所以当克里斯婷醒来,准备跟他按原计划去教堂参加圣餐式时,让并没有瞒着她,他了解克里斯婷,知道她对自己的感情和对这种事情的看法,他只需要稍有技巧地让她明白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让               听我说,克里斯婷!

克里斯婷   说什么?

让               细想起来总觉得奇怪!——她呀!

克里斯婷   有什么奇怪的?

让               什么都奇怪!

让这种欲说还休、吞吞吐吐的措词引起了克里斯婷的兴趣。从他困倦的神色,桌上的酒杯,还有厨房凌乱的摆设,克里斯婷自己得出了结论。她非常吃惊,因为“小姐对男人那样高傲,我永远不会相信她会勾引像您这样的人”!但是她也立刻提出了解决办法:第一,她认为这个家的主人有失身份,不再值得尊重,所以决定离职;第二,她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婚姻,要求让也跟她一起,因为“我们无论如何要成家的”。

可是让没有想到,被逼到绝境的朱丽居然撬开父亲的保险柜,偷了伯爵的钱,想说服让跟自己一起走。旅馆的启动资金有了着落,事情又出现了转机。让开始“犹豫”了,但这是一个机会,他还是决定抓住它,可这时朱丽却执意要带走唯一能给她慰藉的小黄雀。让对于小姐的矫情的反应是二话不说,抓过黄雀,把它放在案板上剁下了头,消除了两人临行前最后的障碍。

如果说之前让那样的谩骂都不能让朱丽对他有正确的认识,那么让这个举动使她彻底明白,让在乎的根本不是她这个人,他甚至不会在乎任何人,只要是阻挡在他前进道路上的障碍,他都会把它消除。看着淋漓的鲜血,她明白现在这案板上躺着的是黄雀,明天就可能是自己。什么爱情,什么希望,所有的幻想都成为了泡影,朱丽彻底清醒了过来。她歇斯底里地诅咒让,诅咒一切男性,甚至诅咒自己,她这时才真正地体会到今夜的所作所为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我和我的厨娘合用一个男人,和我的女仆争风吃醋”“我的父亲回家时——发现他的柜子被撬开——自己的钱丢了”“他因为受打击而死”“伯爵家族从此灭绝,仆人的后代继续留在孤儿院——到臭水沟里去寻找荣誉,最后锒铛入狱”。

即便如此,当克里斯婷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仍然不禁向她求援,希望三人一同出逃。这是斯特林堡对于人性、或女性、劣根性的描写,即便在清楚一个男人是如何低劣的情况下,为求自保,朱丽仍然不得不依附于他。可这次,哪怕在让都认为这提议“很可能实现”的情况下,最终拒绝她的、打倒她的,却是一个平常在主人家“买油盐酱醋收回扣和接受屠夫贿赂”的下等女佣。

克里斯婷    哎哟!小姐自己相信那些吗?

小姐           (精神完全崩溃)我自己相信不相信?

克里斯婷    对!

小姐          (無力地)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相信了。(瘫在凳子上,双手放在桌子上抱住头)什么也不信!一点儿也不信了!

……

克里斯婷   ……不过我现在要去教堂了——一个人去,我要顺便告诉马夫,在伯爵 回来以前,谁外出要马也不给!——再见吧!(下)

最后把两人逼上绝路的,却是这个在剧中最蠢笨、最不起眼、看似最不重要的仆人。

现在就算朱丽有钱,让也不可能跟她一块儿出走了。更不用说接下来在伯爵回来之后,让本性中潜藏的奴性被激发出来,他意识到一旦穿上那身标志着低人一等的制服,他就只是个仆人,没有权利主宰别人的命运,命令小姐的话也再说不出来一句了。

纵观全剧,让在与朱丽的交锋中以退为进,以守为攻,整体来看占尽优势:他理智、善于钻营,对待女人没有真情只看是否可以利用;他残忍且冷酷,把一个贵族小姐就像提线木偶似的玩弄于掌心;他无耻又自负,认为自己最终一定会把无数“树枝”踩在脚下,取得那枚金蛋。

所以,虽然让的身上仍有很深的奴性,看到伯爵的马靴会敬畏,如果伯爵命令他抹脖子,说不定也会当场照办,但在剧本的最后,碍于荣誉没脸再继续活下去的是贵族小姐朱丽,而仆人让却依然“能安全地脱离争斗,最后很有可能成为酒店老板,即使他成不了罗马尼亚伯爵,他的儿子很可能成为大学生,还有可能当上一个县的治安或税务督察”[5]。

让在剧本里或许不惹人喜欢,但在斯特林堡眼中,他是新兴阶级的代表,他在社会食物链中甚至处于贵族小姐之上的位置,他是一个史无先例的仆人形象。这样的人,正是贵族们真正的“对手”。

人物性格是推动人物行动的基石,人物关系则是戏剧情境最具影响力的因素。而这部以让和朱丽两人的阶级关系及两性关系复合构成的剧本,也因为作者对于人物性格细腻的刻画、人物行动准确的展示和人物关系清晰的呈现而流芳百世。

注释:

[1]李之义译,斯特林堡:《斯特林堡文集》第三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5月版

[2]李之义译,斯特林堡:《斯特林堡文集》第三册,《朱丽小姐》序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35页

[3]李之义译,斯特林堡:《斯特林堡文集》第三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67页。原文注释:按照瑞典当时的《畜奸法》第十八章第十条规定:“人与畜发生性交,人最高可判处二年苦役,动物被杀掉。”

[4]李之义译,斯特林堡,《斯特林堡文集》第三册,《朱丽小姐》序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40页

[5]李之义译,斯特林堡,《斯特林堡文集》第三册,《朱丽小姐》序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作者单位:中央戏剧学院)

责任编辑 原旭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