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白杨

2021-05-24 11:05许冬林
思维与智慧 2021年15期
关键词:交河安西白杨树

● 许冬林

白杨树大约是我见过的,生长得最专注的树了。树干挺拔向上,像毛笔的中锋,笔直指向天空。于是,那些枝枝叶叶们仿佛都有了方向,一起喊着号子似的,挤着挨着,几乎垂直地把丫枝也伸向云朵。在那些丫枝里,没有一个是逃兵,哪怕一点点的异心,它们都没有。看着那样统一步调的丫枝,在主干的统领下,向上,向同一个方向,会让人心底涌起“忠诚”两字。

和白杨相比,感觉南方的树木是娇生惯养生长出来的。南方有佳木,这些佳木们枝叶蓊郁,八方伸展,一副柔媚多情的姿态。而白杨呢,白杨有纪律。它大约是乔木中的君子,行坐端庄,乃至庄严,委实是穆穆君子风。

以前读《古诗十九首》,读到“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我以为白杨秋风是一幅仓皇晦暗的画面。大约是,长空寥廓,衰草连天,白杨树破败潦倒,像个行脚僧一样,背影模糊在黄沙连天之间。白杨萧条冷落,似乎一直在很悲剧地落叶子。后来做中学语文老师,给学生上《白杨礼赞》,依旧将信将疑,以为作者是怀着主观的偏见,生生把晦暗苍凉的白杨给提亮了。直到自己亲眼看见白杨,才惊觉白杨原来不那么萧索。

在新疆,在秋日朗照的天空下,看到水渠边的一排白杨树,我竟然惊奇地叫了一声。

白杨实在英挺,是纤尘不染的那种英挺伟岸。

风吹白杨,万叶翻动,铿然有声,是不是叶稀的原因,也未可知。西北地区的树木和南方相比,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叶子要稀一点。那样的叶子间隙里,风可以敞开膀子穿过去。不像南方的树,叶子太密太厚,永远是荷尔蒙旺盛的青春期,风一吹,声音模糊得没有重点。有一位新疆作家,抱怨南方草木蓊郁的景致,说树们太密了,视线透不过去,让人看了生生压抑。

在新疆,在白杨树林里漫步,会觉得自己整个人被打开了。从视野,到心胸,都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明亮。那一棵棵白杨,整整齐齐地立在路边,立在宅院前后,立在葡萄园旁边,那般忠诚。可是,树与树之间,又是疏朗的,没有杂乱树枝彼此缠绕相扰。每一棵树,都那么独立。因为独立,彼此之间就有了空间,就可以让风穿过去,让阳光穿过去,让视线穿过去。

因为叶稀,所以叶子和叶子之间,不那么相互倾轧,彼此都能完整地承载阳光照拂,在阳光下闪着结实的光芒。

还有那白色树干,光滑笔挺,有一种绅士式的洁净。白杨,像是从古代走来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有分寸,都有来历。

我喜欢白杨,喜欢它的这种自律、干净、疏朗与简洁。它就像人群里难得一遇的谦谦君子,儒雅、低调、谦和,懂得节制欲望和情绪,与攘攘尘世总是保持一段距离,可又是有力量的。

白杨入画。但不是中国水墨,而是西洋油画。

中国水墨阴湿了一点,幽暗了一点,而白杨是明朗的。白杨在西北无边无际的阳光下,被照耀得通体明亮气宇轩昂,白杨翠绿的叶子和纯白的树干色彩饱和度强。西洋油画,用色饱满,适宜画白杨。白杨在油画框里,用枝干和茂盛的叶子,来表达阳光醇厚,表达天空高远,表达草地生机。

站在白杨林里,你看见的是林子的辽阔,是天空的辽阔。

去交河故城时,我在吐鲁番的一条水泥路边停了车子,特意下车,亲手抚摸了一棵白杨。心里轻声问道:白杨,你好!

交河故城是唐朝的安西都护府遗址,地址在吐鲁番,安西都护府是唐代西域的军政机构。在唐代,从长安望向安西都护府,那是山长水阔,黄沙漫天。我想,每一个被朝廷派遣去往安西都护府的文武官员,在出塞之后,远远看见的一树绿色,一定是蔚然在西域大地的白杨了吧。

那些远赴西北镇守边塞的文武官员,那些从长安出发、迢迢行走在丝绸之路上的商贾,那些鞍马风尘夜夜望乡的中原士兵,一定在不遇故人的孤独中,用白杨的葱茏喂养着乡思和希望。那时,西北的白杨一定落光了叶子,在漫天风雪中伫立成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样子。

当春天来临, 交河故城的城墙下桃花盛开,一千多年前的春天,白杨也在春风里萌发新叶。我想,那些一拨拨来过西北、驻守过西北、穿越过古丝绸之路的人们,是否于深深孤独中,慢慢就散发出白杨的气质?

如果有白杨,又何惧大地空旷。

(王世全摘自《作文与考试·初中版》2020年第36期/图 沐阳)

猜你喜欢
交河安西白杨树
浅谈递归算法的教学策略
交河傍晚(外二首)
白杨树染绿了夏天
吐鲁番市文联第二届“交河雅集”文学艺术交流活动剪影
会唱歌的树
湖南省益阳市公安局泉交河派出所:多措并举开展“扫黑除恶”大宣传
校园里的白杨树
要钱还是要命
交河故城申遗一波三折
硫唑嘌呤联合小剂量曲安西龙治疗老年慢性免疫性血小板减少症的疗效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