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已去 黄钟犹存
——追忆秦腔表演艺术家雷开元先生

2021-05-27 06:42李高田
金秋 2021年4期
关键词:华阴开元唱腔

◎文/李高田

《祭灵》中饰刘备

庚子年9月22日,著名戏曲表演艺术家雷开元先生遽逝。

初闻讣告,半晌无语,默然打开手机上先生演唱秦腔《祭灵》的视频,把声音调到最大,用这种品味绝唱的方式寄托哀思。当先生饰演的刘备身套服袍蹒跚登场,悲情唱出“满营中三军齐挂孝”时,瞬间我老泪纵横!望着这熟悉的面容,聆听这悲怆的腔调,我记忆的双翅一下子飞回华山脚下那座梦魂牵萦的小县城。

这座小县城,就是华阴。1940年8月,雷开元出生在这雄浑而灵奇的河岳之间。感谢同村一位民国时在县府做文书的潘进堂老先生,独具慧眼,为他起了这么一个响亮而大气的名字。诚然,雷开元赶不上大唐开创的那个盛世,但他是上苍为一个新的时代造化的艺术种子。

雷开元少年时代就是一个小戏迷,他的发小潘宏武告诉我,上世纪50年代初,华阴县剧团常来敷水镇演出,十二三岁的开元和他每晚必去。没票进不了剧场,开元总是先把他扶上墙头,自己却从水道钻进去,常常弄得一身污秽,狼狈不堪。有一年,本村一个姓雷的,在三意社吃米儿面,回家来演出《打柴劝弟》,十分轰动,开元好生羡慕。苦于识字不多,便央宏武为他抄写这出戏里“每日里在深山”那段唱词,反复练唱,不久便在村里粉墨登场,竟也赢得好评。1954年10月,雷开元这只雏鹰终于飞出乡野,考入华阴县剧团。从此以后,他在姚振华、贺银亮诸老师的言传身教下,在戏曲艺术的天空里展翅翱翔。

华阴属古郑国,有着极浓郁的郑卫民间艺术遗风,因而成为东路眉户的发祥地。上世纪60至80年代初,华阴眉户呈现出鼎盛局面,卫赞成、雷开元两大星座的出现,将东路眉户的影响力推至前所未有的高程。当然,这一时期也是雷开元的成名季。

1972年我应征参军到华阴,那时雷开元的戏唱得正红。走进老城区,大街小巷的广播都在播放他的眉户。我所在的中队就驻扎在老城内,与县广播站隔路相邻。每天中午广播站的喇叭一准播放地方戏,而战友们大多要午休,不甚乐意上岗,我这个戏迷便主动要求换岗,因而双方皆大欢喜。我们的哨楼架在高墙上,两层高,足有3丈多。凭窗南眺,青苍峻拔的西岳华山如在眼前,令人心胸一敞。几乎每次我都是踩着《红心朝阳》的锣鼓点子登上哨楼的。这个眉户剧,原本从山西引进,可经琴师黄瑞龙一润色,唱腔、音乐悦耳极了。我最爱听雷开元演唱的“更深夜半”这个经典唱段。说它“经典”,绝非溢美之词,只唱前的音乐就先声夺人。先是一个节奏急促的合奏乐段,接下来是板胡一长声凄切哀婉的亮弦,再下来便是雷开元那低沉、舒缓而略带激愤的演唱。起句“更深入半”犹如秦腔的阴司板,慢声徐吐,似从腹中淌出一般。及至“我心潮翻滚”,便昂了上去。那声调一如连绵不绝的雷鸣,绕着华岳三峰盘旋而上,直可响遏行云。往往到了点,下了岗,脑海里还回荡着开元那婉转而高昂的唱腔。

其实,雷开元初露头角并非始于70年代,他第一次登台也并非饰演正面人物,而恰恰演的是一个反面角色。那是1959年剧团演出《窦娥冤》,偏巧饰演张驴儿的演员因故不能上场,便把雷开元填补了上去。没料到,雷开元扮演的张驴儿,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儿。应该说,第一次亮相,雷开元便展示了他多面的表演技能。这之后,开元嗓子进入变声期,他的艺术生命一下子跌入了低谷。也许上苍要降艺术大任于开元,所以先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经过一番几近绝望的痛苦磨练,直到1964年,他的嗓音终于得到恢复,而且更加朗润。在当年陕西省戏曲观摩演出中,他饰演《归队》里的张兴运,赢得了专家、同行和观众的青睐。

《哭祠》中饰郑丹

我至今仍清楚记得华阴剧团演红西安的情形。据我所知,那时外县剧团压根儿进不了西安城,只能在西关剧场演出,而华阴剧团在西关剧场一演就是一个来月。我曾经留意过当时《西安晚报》刊登的剧讯。有一次华阴剧团在西关剧场演出,每晚都是雷开元主演的《红心朝阳》,连演二三十天也不曾换牌,可见红极一时。由此可见,开元后来的成就,绝非浪得虚名,那是一个艺术家数十年血汗赢得的名至实归的硕果!这和时下那些终南捷径式的一夜成名者比较,自有云泥之判。

以雷开元为代表的东路眉户如此被省城观众垂青,个中自有缘由。这大抵因为东路眉户男音调高,极类秦腔慷慨激昂之音,容易引起西安观众普遍共鸣;而戏曲研究院及西路眉户腔调则近似歌剧,秦音较淡,且男声过低,点不燃观众的热情,这大体是二者的分野之处。同时,东路眉户炽烈奔放,不似西路眉户的平铺直叙,过于温凉。所以说,懂戏的根本不用到剧场,仅凭唱腔和音乐,便可将二者区分开来。

雷开元在演唱

改革开放之后,古典戏解禁,华阴剧团又迎来了艺术的春天。在导演卫赞成的精心排导下,雷开元主演的《劈山救母》《李亚仙》,像雨后绽放的两朵绚丽的奇葩,闪耀着古典的光辉。在雷开元诸多的精彩唱段中,又增添了《二堂舍子》《郑丹哭祠》两个经典唱段。感谢当时在华阴广播站的郭匡燮以及周朝旺两位先生,及时为这些经典唱段录了音,嗣后文化部的人又为眉户剧《李亚仙》选场《乞讨》《哭祠》录制了音像。这些有心人都是华阴眉户能够保存和传承下来的功臣。从而,使得我们在“眉户王”谢世之后,依然可以重睹他的神采风韵,欣赏那原汁原味的精美唱腔。

值得一提的是,雷开元唱红之后,不仅在戏曲界美誉鹊起,而且引起了音乐界的极大关注。有一家音乐高校,特意将雷开元请去,让他讲授发声秘诀。这的确难为了雷开元,面对满座的专家和莘莘学子,他倍感茫然,无从以对。专家问他如何科学发声,他说他唱戏的时候,不是某一处发声,而是浑身都在发力。专家又问他如何保护嗓子,问他吃不吃辣子,他说吃;问他喝不喝酒,他说也喝;问他还有啥忌口,他说啥啥都不忌。雷开元坦率的回答,使得在座的音乐家惊讶不已。雷开元是个奇迹,他天生一副唱不哑、挣不破、喝不坏、辣不烂的铜嗓子!这是上苍送给三秦父老的“一声雷”!

由于出类拔萃,1983年,雷开元调往陕西省戏曲研究院。在这个戏曲艺术殿堂里,他的人生和演艺抵达了巅峰。在眉碗团,雷开元如虎添翼。他“恨”戏,“恨”得眼中能喷射出“恨”的火焰,把台下观众镇住。他演艺最突出的特点就是用唱腔来塑造艺术形象,刻画人物性格。他的唱腔既不是“猛吼”,让人听起来刺耳,也不是“低吟”,显得苍白无力,而是别具一格,自成一家。他不光嗓音宽厚激越,而且情感丰富,浑身是戏。他充分继承和发挥了东路眉户的唱腔特点,一开口就产生一种激昂撼山的韵味,再加上他那明澈清晰的吐字,怒目塔倾的台架,扶正祛邪的烈情,怪不得戏迷们一个个心悦诚服地做他的铁杆粉丝。终其一生,雷开元成功塑造了《归队》中的张兴运、《红心朝阳》中的徐志中、《海港》中的马洪亮、《劈山救母》中的刘彦昌、《李亚仙》中的郑丹、《祭灵》中的刘备、《杏花村》中的冯大强、《陕北婆姨》中的拴牢爹等诸多舞台艺术形象。在陕西乃至整个西北五省区,他是留下经典唱段最多的戏曲表演艺术家之一。正如著名作家、编剧陈彦题词所赞:“能传千古韵,最是一声雷”。天道酬勤。雷开元最终荣获秦腔表演艺术家终身成就奖,并且成为“非遗”眉户的传承人。

我与开雷先生有过多次交集。当然,最早还是在华阴当兵的那段日子。记得一次我的文友、剧作家张玉凤,带着她创作的剧本《石场斗争》,要去剧团为雷开元说戏(因雷文化浅,故有此举),邀我同去。闻名不如见人,雷开元果然是标准的关西大汉,声若洪钟,气宇轩昂。那时他已是响当当的名角儿,却似一个小学生,静静地听玉凤为他讲解剧情,剖析人物,那种虚心与投入,的确可爱可敬。

还有一次交集,是在他到戏曲研究院之后。那时我正在主编《渭南当代文化名人》,和同事一起去采访他。阔别多年,他依然是那么好客,又是倒茶,又是递烟,热情得令人感动。那天可以说是主客都敞开了谈,既海阔天空,又颇有深度,因而告别时,颇感收获满满。

再后来,便是我也到了西安。他在秦腔艺术研究会担任副会长,我是秦研会智库专家,两人交集日多。开元先生总是以乡党相称,令我倍感亲切。在秦研会会议上,他总是粗喉咙大嗓子,一点也不藏情,的确是个性情中人。一次,我把我为杨虎城将军写的一段桄桄乱弹让他指点。他哼唱了一遍,说:“不错,有韵味,只是太长,八九十句,能把演员挣死。再改改,说不定能传开去。”受此点拨和鼓励,我下茬把《做一个中华奇男》这段唱词反复改了多遍,压缩到60来句,又自拉自唱了多遍,觉得可以了,打算再交他把关。莫料想却惊悉他不幸遽逝的噩耗!

造化弄人,夫复何求!

岳色凄清,河声悲摧!斯人已去,黄钟犹存。

愿雷开元先生的灵魂早升天界!

《二堂舍子》饰刘彦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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