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貌不扬,不叹迟暮(随笔)

2021-05-27 20:27路也
诗歌月刊 2021年5期
关键词:文学奖盒子年龄

路也

现在来特别谈论一下女人与时间或女人与年龄之间的关系。这其实是一个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如果故意低调一些,把姿态尽可能地放低,就会很讨巧,使得同性喜欢,更重要的是,也会讨这个男权社会的喜欢。被这个男权社会喜欢,会生存得相对容易一些。如果在这个问题上显得高调了,或者没有高调,只是怀着平常心说了平常话而已,也是会被说三道四的。我这些年在一些具体事情上早已领教过了。但是当一个人从来就没打算去讨好或者去迎合的时候,别人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也就无所谓了。刀枪不入,谁也伤害不了自己。

年龄和时间,對于男性和女性,其实具有同样的意义,完全是平等的。这是明摆着的,就像地球围着太阳转一样,就像两点之间线段最短一样,还需要去论证吗?大概是人口太多了导致人均空间人均资源不够而被逼无奈得要竞争上岗的缘故,中国人比任何国家的人都更喜欢拿年龄来说事,或者拿年龄来做文章,而女性又比男性更弱势,所以传统社会不敢把男人怎么样,于是就喜欢把年龄问题当成一把明晃晃的利剑专门悬在女人头顶上,天天吓唬你,警告你、提醒你,让你随时担心那柄剑会落下来,一剑封喉。多少鸡汤文,都在没事找事,找女人的茬子,说三道四,真的是太累了,去他的吧,who care?加拿大女作家门罗曾被一位不喜欢自己的男作家戏弄:“你的故事写得不错,但我不想跟你上床。”门罗则轻蔑地回击:“谁邀请他了?”不管这则轶事发生在一个什么样具体背景之下,反正门罗把那居高临下指手划脚的人给硬生生地怼回去的这股子潇洒劲儿,我喜欢。

不喜欢度量衡,最怕跟那种时时刻刻都拿着度量衡的人打交道。就是不喜欢别人手中拿着一个既定的框子来往我身上套,凡是能装进这个框子里去的部分就是好的,凡是装不到这个框子里去的那些旁逸斜出的部分,就是不好的,这不好的部分就是我的错……所有问题都如此,在女人的年龄和容颜问题上也是如此。可是,为什么不质疑那个框子呢,为什么不是那个框子出了错呢?刻舟求剑和郑人买履,批评的不正是这类刻板印象主义者和模板主义者吗?

美国哲学家约翰·佩里把人分成两类:叠放型人士和平摊型人士,前者是把一切事物都收拾停当,归入秩序,分门别类地存放进文件筐,有条不紊地去处理;后者则完全相反,把一切事物都平摊在眼前,一旦事物按所谓秩序来归类地存放了,就再也懒得去理会,再也不去碰那件事物,甚至再也想不起那件事物来,于是只有一再拖延下去。我毫无疑问属于一个平摊型人士,家里东西全都平摊着,一旦放入柜子箱子抽屉盒子,总之只要进了任何容器,也就是说只要被收纳起来,就与我再也没有关系啦,我懒得动,而且会彻底忘掉。无论从感性上还是从理性上,我都不喜欢去理会那些被分门别类之后又叠放起来的事物,更不喜欢自己这个人被归了类,放置进一个“盒子”里去。多年前,日本人做过一个试验,把出生的小猫放进方形的盒子里去,让它一直在盒子里吃喝拉撒,就这样渐渐长大,后来这只猫就长成了“方猫”,没人愿意被长久地关在一个盒子里去,最终成长为一只方猫吧?鲁迅先生有一篇杂文叫《匾》,讽刺那种胡乱套用现成的名词来给事物下结论贴标签的行径,文中提及两个近视眼比视力,争论关帝庙刚刚挂上的匾额上写的是什么字,两人争执不休时,过路人却告诉他们那块匾还没有挂上去哩。

一个又一个有形的或者无形的“度量衡”“框子”“盒子”“匾”,究竟是什么?它们就相当于一个又一个概念,这些概念不是为了认识你理解你,而只是为了限制你,我很惧怕自己被一个个概念所测量或者框起来或者收纳起来或者粘贴上身。身为女人,有太多的这样的“度量衡”“框子”“盒子”和“匾”在等着你,从一开始,它们就等在那里了,像陷阱一样等在那里,阻止你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和个体的人。在信仰、法律和必要的规章制度之外,在现实生活之中,总有人喜欢给自己设限,同时也要给他人设限,我特别受不了这样那样的“设限”,遇到类似的人与事,我会本能地感到烦闷和恐慌,于是尽可能地躲避,或者干脆逃跑。

我之所以成为今天的这个样子——不管这个样子是好还是坏,不管这个样子是让人喜欢还是讨人嫌——都是我面对种种“设限”,一直躲避一直逃跑的结果。

好朋友对我有着偏爱,所以谈及时间和年龄对于我这个人的意义时,竟会得出“更好”“更美”的结论。我就把这些话理解成“心灵美”吧。其实,我对于自己长相的评价是:其貌不扬。其貌不扬,这个词出自《左传》,原本是指人的相貌丑陋,但多年以来,不知因何而起,我一直把这个词理解成形容一个人长相平凡或长相平淡。就这样先入为主了,我怎么也自我纠正不过来了,只好这么用着了。我说自己其貌不扬,在这里可不是故作低调,只是客观表述,实事求是。从小到大,容貌问题从来不曾困扰过我,我长得很给自己节约时间,也给别人节约时间,既不必因貌陋而气馁,也不必因貌美而格外防范异性,不会因追求者众多而劳神烦心。我一直认为,无论男女,其貌不扬的人最适合从事文学创作。随着年龄增长,这个本来就不是问题的问题,如今几乎已经变成了零。美人迟暮,美人迟暮,而我又不是美人,于是从无迟暮之感,所以自由。看来,我得感谢父母把我生得其貌不扬。

甚至,我几乎产生出了一种由其貌不扬带来的自信和圆满。我写过一首诗叫《瘦西湖》,在最后一个自然段里,我这样写:“水边的美人靠,倚着我的中年/我因长相平淡而从无迟暮之感/巧克力冰激凌是我的最爱/不哀叹光阴,因在哀叹之时,光阴又短了一寸。”这一段里,竟流露出那么一丝泼皮,以及由此带来的狂欢。

我床头上挂着一个布娃娃,披头散发,深肤色,扁平脸,塌鼻子,单眼皮,两颊还长着小雀斑。我很羡慕她脸上的小雀斑,觉得好看,生机勃勃,恨不得找画笔往自己脸上也点染上那样的小雀斑。说实话,单就长相,我与那个布娃娃其实并不像,奇怪的是,我却与她神似。我妈这样说我,把这个布娃娃挂在床头上这么多年,难怪本人也跟她越长越像了。八十年代特别流行一种玩偶,叫“丑娃娃”,我床头上挂的就是类似的这么一个丑娃娃,我从来没喜欢过芭比娃娃。看看吧,其貌不扬的人,连家里摆放的玩偶都是其貌不扬的。

至于人人都要面对的时间和衰老,如此公正的事情,不必过分纠结。在这里,要引用一下使徒保罗的话:“我们不丧胆。外体虽然毁坏,内心却一天新似一天。”

有一个变化其实早已发生,我近几年的诗歌,的确不太有前几年那种比较尖锐的性别意识了。

生得其貌不扬,并未能阻止我成为一个性别意识很强的人。我曾经很有性别意识。过去那种比较尖锐的性别意识,是很真实的,属于一个人生命的正常阶段。很多时候的那种反应其实是出于本能。忽然想起《两个女子谈论法国香水》这首诗,那是我在二十多岁时候写的,那首诗里直接提到了我的闺中蜜友“佘小杰”的名字,“我和佘小杰坐在下午的书房里/認真地谈论起一瓶法国香水/就像谈论一宗核武器……”那首写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诗,里面的性别意识,就是在今天读起来仍然称得上是尖锐的。那时候,我在有关方面真是太敏感了,常常一粒火星儿就不小心引爆一个军火库。

而近几年来,我的诗无论从整体还是从局部来看,性别意识确实没有从前那样尖锐和偏执了,而是比从前更宽厚,更包容,更轻松。现在的作品中,这种性别意识其实并没有消失,只是悄悄地发生了一些变化或者转化。

究其原因,第一种可能的原因是,随着生命成长和视野开阔,从过去对于“女人”的关注更多地转变成了对于“人”的关注,因为“女人”的问题没有解决好,在很大程度上,其实是因为“人”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好;男人和女人由于性别不同而导致了行为方式有差异,但男人和女人又都是人,从人的角度,男人和女人又终归是相通的,于是,写作者可能有了超越男女性别的更高追求。第二种可能的原因是,这个性别问题过去在我这里是一个外在的问题,而现在这个问题已经被内在化了,或者说,由过去的显性问题演变成了如今的隐性问题,同时也更加坚定了。

还可以想到其他一些可能的因素,比如,这种性别意识不再主要通过诗歌渠道而是改换成通过其他渠道来表达了,还有,生命自身的主旋律发生了改变。

总之,作为女性的人,固然是重要的,然而,作为独立的人和个体的人,又比性别意义上的人更重要。

梁积林,甘肃山丹县人。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甘肃诗歌八骏之一。 参加过诗刊社第二十一届青春诗会和第九届青春回眸诗会。 著有多部诗歌、小说作品集。 长诗集《河西走廊诗篇》被选入“一带一路”作品百部精品图书。 曾获甘肃省黄河文学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飞天》十年文学奖、首届方志敏文学奖、中华宝石文学奖、黎巴嫩国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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