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时见你,星光黯淡

2021-05-29 17:05乔瑟琳
南风 2021年2期

乔瑟琳

0 1

蓝琳从未想过有一天还会梦到张昱霖。

梦里,张昱霖站在漫天星辰下,拉开巨大的弓。天空中的白色星子就像《西游记》里镇元大仙的人参果,落下来,消失不见。

这梦荒诞至极,简直堪比美国科幻片。以至于刚清醒,蓝琳就不由得发笑。

那会儿是下午两点一刻,她补完觉准备去巡房,却接到前台通知,81号床有新人入住。

单数床位并不在蓝琳的负责范围内,她后来才得知原因——那位新来的病患指名要她做自己的责任护士。

交接班时,她不经意扫过病患资料,手里的托盘“咚”地落在地上。

新来的病患姓张,名昱霖,张昱霖。

半小时后,蓝琳在81号床病房见到了自己的新病人。

年轻的男人靠在床上,看一本名为《天空与望远镜》的杂志。她穿着护士鞋,脚步极轻,他却仿佛有心灵感应,在那一刻抬起头来。

仿佛时光倒流,那道目光像是穿越了几亿光年,朝着她狂奔而来。如星辰般璀璨,比宇宙更浩瀚。

不知过了多久,他说:“好久不见,蓝护士。”

他的头发不知何时剪短了,显得人更瘦。逆光里,有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他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她:“出于礼貌,你是不是也该说一句,好久不见?”

记忆中清亮的声音变得沙哑。这四个字云淡风轻地说出来,就像一场平凡的街头偶遇。就像他不知道,住进这所名为“归宁”的医院意味着什么。

蓝琳想过千万种重逢的情景,却没有一种是落荒而逃,她甚至狼狈地撞倒了床边的凳子。

最后一刻,她想,如果注定要在这里相见,那么,只愿永生不见。

0 2

蓝琳所在的医院叫“归宁”。

有别于普通医院,归宁只接收孤寡老人或疾病晚期,即将死亡的病人。也有人把它称为“墓地的前一站”,而蓝琳,更喜欢叫它“临终关怀医院”。

就是在这里,蓝琳初遇张昱霖。

那会儿她刚参加工作,单独负责的第一位病人也姓张,叫张毕樑。她后来才知道他出身显赫,是有名的天文学家。可比起背景,更让人难忘的是他本身。

他博学又谦和,聊天时说宇宙、星云,也说旅行、电影。晴朗的夜晚,他会用自己那架双筒望远镜观星,引得一帮年轻护士总赖着不肯走。就连财务科的黎姑娘也感慨,要是张毕樑有儿子就好了。

可她很快否定:“要是有,早就来了吧?”

当时蓝琳也这么认为,直到某个初夏的傍晚,她见到了张毕樑的儿子。

那天巡房时,张毕樑的病房里多了一个人。一个又高又瘦的少年,听到推门声,侧过脸,轮廓分明,有几分张毕樑的影子。只可惜头发挑染了浅黄色,耳骨上戴了一枚金属耳钉,很是……美式狂野boy。

张毕樑向她介绍,张昱霖,B大金融系的在校生。

她说:“你好,我姓蓝,是这里的责任护士。”

没有礼尚往来,张昱霖双手插在裤兜里,冷冷地瞥着她。笑容定在脸上,蓝琳僵住。

一旁的张毕樑咳嗽起来,她赶紧给他拍背,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再度看向张昱霖:“这些天多亏了蓝护士,年纪轻轻,技术娴熟,又细心。”

这回,张昱霖连眼神都懒得再给她,望向窗外,犹如一个局外人。

气氛一时凝住。

蓝琳默默地给张毕樑量了血压和体温,扶着他躺下。做完这一切,她走到张昱霖跟前,说:“病人现在最需要的是亲人的关心和陪伴,如果做不到,还不如不来。”

一口气说完,不等他回应,她径自走出去,在洗手间抹了把脸,心还是“怦怦”直跳。

有人推开隔间的门,是黎茉,张嘴就问:“小张是不是跟老张一样英俊儒雅?”

蓝琳闷了半天,说:“虎父犬子。”

黎茉一愣:“很丑?”

那倒不是。

“很普通?”

很另类。

她一直不吭声,黎茉哀号:“难道是个残废?白痴?”

蓝琳这才忍不住笑出来,把病房里的事简略地说了一遍。

“还是老张好,两腿一蹬,遗产都归我。”黎茉叹息。

她素来口无遮拦,嗓门又大,蓝琳早已见怪不怪,却没想到隔墙有耳。

出了洗手间,黎茉向左她往右,走了几步,就看到靠在墙上的张昱霖。她目不斜视地加快脚步,无奈他腿长,两步就挡在她面前。过道很窄,她背抵着墙,他黑沉的影子把她整个笼罩住,低着头,看着她:“你们医院的护士都这样?”

声音有一种少年人独有的清澈,语气却极尽嘲讽。

“哪样?”蓝琳有些莫名。

“不要脸啊。”他缓缓地说。

0 3

之后好长一段时间,蓝琳脑海里都是那三个字,事情更是愈演愈烈。

黎茉隔三岔五去张毕樑的房里报到,天南地北地聊到天黑。年轻健康的姑娘,拥有张毕樑不再拥有的一切。蓝琳几次想提醒,看着张毕樑渐渐充满生气的脸,又犹豫了。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那份平淡终被打破。

那天蓝琳照例巡房,进门就看到几个同事匆匆出来。张毕樑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床头的仪器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另一边,是面对面站着的黎茉和张昱霖。

黎茉说:“张先生,请你不要侮辱我的人格。”

“要不要我把你那天在洗手间说的话重复一遍?”张昱霖一字一句道。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蓝琳脑子里“嗡”的一声,挤进去:“张先生,病人需要安静,我们出去谈。”她心一横,抓住他的胳膊就往外拖,到了过道里才停下。

张昱霖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做,冷笑:“怕我揭穿你们的真面目?”

“不是你想的那样。”蓝琳说。

“别告诉我,那位黎小姐是真心爱上了我的父親。”他神情嘲讽。

蓝琳愣了一下,说:“每个人都有追求快乐的权利,他们没有伤天害理……”

“没有伤天害理……凭空多了个觊觎遗产的后妈,算不算对我的伤害?”

“你想怎样?”蓝琳噎住,半晌才说。

“不想太难堪,就让她主动辞职吧。”

张昱霖冷笑一声,走了。剩下蓝琳站在原地,气得说不出话来。

而张昱霖认定了她们是趋炎附势之辈,并没打算就此作罢。

那天给张毕樑挂点滴,他的血管太细,她一连扎了好几针。为了这事,张昱霖连院长都惊动了:“你们让一个新手给我父亲打针,是拿他做实验吗?”

院长的脸色极难看,瞪了蓝琳一眼:“去我办公室。”

那场训话持续了半小时,蓝琳郁闷得要命。她怀着鱼死网破的英勇去找张昱霖,却在病房门口听到他清冷的声音。

“不能给她安定的生活,为什么要跟她结婚?明知这种病会遗传,为什么要生下我?”他脸色很白,一字一句说:“这些年,你尽过一个父亲的责任吗?”

房里一片死寂,张毕樑吃力地喘息着,良久才说:“我们之间的事与医院的人不相干,你不要再为难她们。”

张昱霖转身就走,跟飓风似的。出门时看了她一眼,眼睛通红。

蓝琳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才走进去。

看到她,张毕樑抱歉地一笑:“抱歉。昱霖的母亲早逝,我又成天忙工作的事,对他疏于照顾。他喜欢跟我对着干,大学时选专业,我希望他报天文物理系,他非要学金融。”

蓝琳不知该说什么,好一会儿才问:“这种病,会遗传?”

张毕樑点点头:“昱霖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会和我一样。”

她怔住。

下班已是半夜,走出医院大门,初秋的空气扑面而来,蓝琳打了个寒战,很快站住。不远处,张昱霖正坐在花坛上,薄雾弥漫中,银色耳钉在夜幕中闪闪发亮。

等蓝琳走过时,他忽然站起来:“成天装着,不累吗?”

她不说话。

他一步走到她跟前,俯下身,感觉她微微一颤,揶揄地笑道:“怕了?”

她搖摇头:“是你怕了。”

不明白她的意思,他眯了眯眼。她说:“你怕死,张昱霖。”

越嚣张的人越脆弱,越害怕被遗弃。他刻意让自己看起来张牙舞爪,以此来发泄心中无可名状的恐惧,色厉内荏。

张昱霖突然爆发,箍着她的下巴,青筋直跳:“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蓝琳脸色发白,却咧开嘴:“我猜对了。”

“蓝琳!”他吼。

蓝琳喘了几声:“其实,我可以帮你的……如果你愿意。”

半晌,那只手颓然地落下。

04

那场闹剧过后,黎茉竟意外地没有受到任何处分。张昱霖到底还是顾及张毕樑的。

这一次,换做蓝琳主动了。

心理学上有一种“脱敏疗法”,将病人暴露在导致他恐慌的情景下,使之慢慢适应。简言之,就是以毒攻毒。蓝琳想对张昱霖试试这种方法。

她时不时地让他一起到病区各处走动,一开始他漠视,后来烦了,就讥讽她:“蓝护士,你是不是觉得我爸没戏了,就把目标转移到我这儿来了?”

在那夸张的装扮和可恶的表情下,他的五官其实很干净。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小孩,她忽然就不气了:“要是呢?”

他懒洋洋地说:“那真是不幸。我跟我爸水火不容,你大概什么也得不到。”

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嗯,我又不傻。”

他一怔,她又说:“我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

临终关怀的对象,不仅仅是那些遭受肉体痛苦和精神折磨的患者,还包括病患家属。

说完,她发现,张昱霖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

从那以后,他们之间好像不再那么剑拔弩张。蓝琳一如既往地忙碌,有时她去病房巡房,张昱霖会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她。

蓝琳负责的病人一共有十三人。6床的林先生已经住了五年,总自嘲是钉子户。12床的男孩是白血病晚期。66和67床住着一对夫妻,老两口每天都会抄写金刚经,就连蓝琳都获赠过一本。

……

而张毕樑,他的状况似乎越来越差。早晚一针杜冷丁,三天贴三剂芬太尼透皮贴剂,有时痛得厉害,还要加注10mg的吗啡。

那天,蓝琳刚准备下班,呼叫器就闪烁起来。铃是张昱霖按的,蓝琳进门时,张父正在床上费力地喘着气。她利索地插入吸痰管给他吸痰,直到他呼吸平稳,才轻轻地舒了口气,很快又闻到一股异味。

张毕樑大小便失禁了。

张昱霖无力地靠在窗边,一动不动地看着蓝琳神色平静地给张父清理身体,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尽,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敲击。

傍晚时,张父醒了,靠在床头看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清秀的妇人。

他轻声说:“玫馨走得时候血流了一地,肯定很疼。”

如果只能面对死亡,弥留时不那么痛苦,就成了唯一的希冀。

“现在已经不痛了。”夜色温柔,蓝琳的声音更轻柔。

张父望着窗外说:“是啊,死了,就没有痛苦了。”

顺着他的目光,她也望向窗外。入冬了,高远的天空有一群大雁飞过。一时间,他们都沉默下来。她没想到,那会是她见张毕樑的最后一面。

那天晚上,张毕樑突然心搏骤停。

张昱霖从学校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娇小的女孩趴在张毕樑身上,执着地做着胸外按压,直到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

最后,她用白色的床单轻轻遮住张毕樑的脸:“张先生,您走好。”

四周万籁俱寂,那声音轻轻的,像遥远的对岸吹来的一阵风。张昱霖就在那阵风里,把头埋在双膝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05

张毕樑的讣闻见报后,天文台将他观测到的一颗小行星命名为“毕樑星”。

蓝琳没去参加追悼会,只是订了一只花篮送去。下班前,她给张毕樑的病房做紫外线消毒,却意外地看到张昱霖。

他坐在窗下,手里拿着那架黑色的双筒望远镜,看到她,就说:“我来收拾东西。”

蓝琳点点头,挨着他坐下:“张先生用它来看星星。”

“他一心只有工作,逼得我妈得了抑郁症自杀,不知道这会儿我妈有没有找他算账。”他低声说。

眼眶发胀,蓝琳微微偏过脸去。

下一刻,肩上一沉,她扭过头就看到张昱霖的脸,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笼罩着,静谧而哀伤:“让我靠一会儿,就一会儿。”

她浑身僵硬。

“你说的,病人家属也在你的职责范围之内。”

她闷声说:“从病人去世开始,我的工作就结束了。”

“我续费。”他说。

蓝琳苦笑了下,最终还是没推开他。不知哪个病房响起哀痛的哭泣声,生离死别,轮回往复。

几天后,四楼病区收到一面锦旗,上面写着“医者仁心”。那个送锦旗的人却已化作青烟。

她与张昱霖再度相遇,是在医院组织的一次临终关怀的宣传活动上。作为临床工作者,蓝琳需要做半小时的发言。他们的最后一站,是B大。

上台时,她紧张到声音颤抖。

“哈佛大学的葛文德教授曾提出过一个问题,我们要如何优雅地跨越生命的终点?”

“每个人都会经历死亡,死亡是一连串的摧毁。我们要做的,就是淡化摧毁的过程,提高病人的生活质量,让病人舒适地、有尊严地离开。”

……

刚入院时,她也曾迷惘不安过,担心将来的日子会每天充满负能量。可到后来才发现,在那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空间里,并没有被死神笼罩的阴霾和压抑,生活缓慢而宁静。

渐渐地,这份工作变成了责任和信仰。

“临终关怀不是放弃,而是接纳并拥抱死亡,与生命做最好的告别。”

“什么是最好的告别?”有学生问。

“如果有一天,我们的亲人不得不離开,我会拔掉他身上所有的管子,陪在他身边,让他平和而温暖地离去。”她微笑,“这就是我心里最好的告别。”

长久的寂静之后,掌声雷动。

在那一道道热忱的目光中,她看到张昱霖的身影。他坐在第三排,静静地望着她。

活动结束,蓝琳和同事一起走出会议厅,远远就看到他靠在墙上抽烟。四目相对下,她先开的口:“学什么不好啊,以后别抽烟了。”

他睨了她一眼:“你是以什么身份说这句话?”

“医护人员。”

沉沉的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她的脸上,她忽然觉得脸颊发烫,嗫嚅道:“朋友。”

张昱霖低下头,嘴角微微勾起来。蓝琳还没弄清楚那表情的含义,就见他指着旁边的宣传栏说:“那你能不能帮个忙,朋友。”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蓝琳看到几个字:刹那即永恒。

06

这场名为“刹那即永恒”的活动,是由B大天文社发起的。当晚有一场狮子座流星雨,天文社的成员们相约一起上山观测,要求每位成员携带一位朋友。

张昱霖竟然参加了天文社团,这件事张毕樑大概也不知道。

大学生热情奔放,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在张昱霖搭望远镜支架的时候,走到蓝琳身边:“张昱霖没带过朋友来,他喜欢独来独往。”

蓝琳不置可否,他问她:“怎么称呼?”

“蓝琳。”她笑着说。

他也笑起来:“我,程锐。对了,你是哪所学校的?”

“我工作了,在医院。”

这时,张昱霖走过来:“走啦,快开始了。”

在程锐惊讶的眼神里,蓝琳被张昱霖推着走到望远镜前。她蓦地站定,他轻飘飘地说:“不用跟他们太熟络。”

“难怪,程锐说你不合群。”蓝琳说。

“连名字都知道了啊。”他情绪莫辨。

蓝琳:“……”

之后,他开始调试寻星镜的焦距,而蓝琳被他阴阳怪气的样子气到,也没说话。不知过了多久,他一把把她拽到望远镜前,下一刻,她就被眼前的景色震慑住了——深蓝的天空中,无数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疾速地闪过。

直到天空恢复静谧,她才懊恼地叫起来:“忘了许愿!”

“你想许什么愿?”张昱霖问。

她想了想:“加工资,过年给我爸买件羽绒服。”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他似乎随口问。

蓝琳眨了眨眼,他忽然说:“不想说就算了。”

真是个小孩子啊。

蓝琳笑了:“我爸是小学老师,我妈在学校当会计。他们很爱我,我也很爱他们。”

说完,她发现张昱霖轻轻笑了。和夸张的外表不同,他笑起来很温柔,嘴角的纹路氤氲开来,露出两颗虎牙。

她突然觉得脸颊又开始发烫,连耳朵也是。

“知道地球上能观测到的最亮的星是什么星吗?”他问她。

她摇摇头。

他说:“是金星,在古希腊叫阿佛洛狄忒。”

她试着往主镜看,张昱霖双手绕过她的肩,调试寻星镜。他的前胸贴着她的后背,像极了一个拥抱的姿势。很快,视野里就出现了一颗耀眼的星星,而她心里,也有了一颗属于她自己的阿佛洛狄忒之星。

从那天开始,他们的关系似乎悄悄发生了变化。他叫她一起去看星,后来也叫她吃饭,在医院门口等她下班。

终于有一天,他向她表白了。她语无伦次地说:“我……我喜欢爱好健康的男孩。”

“程锐那样的?”

他还没忘了程锐,蓝琳无语。

可之后的某一天,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顶着一头黑发来找她:“我现在的生活很健康,正努力戒烟,而且,有很多遗产。”

“张昱霖!”她涨红了脸。

他不笑了:“蓝琳,我是认真的。”

“为什么是我?”她百思不得其解。

“和你在一起……很安心。”他说。

她看着他,他似笑非笑的神情中有一丝执着。长久的沉默过后,她说:“我现在,还不想考虑这种事。”

张昱霖是一个矛盾的人,他自负又自卑,吊儿郎当却认真。也许是自尊心受到了伤害,那天以后,他忽然消失了。

时光荏苒,转眼就是一年多。

07

那场重逢之后,隔天,蓝琳在走廊上遇到黎茉。

张毕樑去世后,黎茉整整消失了大半个月。之后她们谁都没再提那个名字。此刻,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黎茉说:“真是他?”

“姓张的人不多。”蓝琳说。

黎茉静了一瞬:“老天爷不是专收好人吗?”

祸害遗千年。

张昱霖那样的浑蛋,至少该活上百来年才对。可他终究逃不过百分之五十的宿命。

蓝琳不语。

窗外的绿植遮天蔽日,一阵风吹来,仿佛刹那入了秋。半晌,她淡淡地笑了:“誰知道呢。”

她太过冷静,黎茉正要说什么,她已经朝她挥挥手,转身进了护士站。

回到办公室的蓝琳在一沓病历中找到张昱霖的入院资料,一页页地翻看。

张昱霖和张毕樑得的是同一种病,却没到张毕樑的程度。他的初次确诊时间是一年零三个月前,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不再出现在她面前。

蓝琳凝视着那份资料,心潮起伏。

晚上,她把药送去病房,张昱霖背对着门站在窗前,手里拿着一架双筒望远镜。有那么一瞬,她以为看到了四年前的张毕樑。

她轻咳了一声,他转过身,微微笑了:“值班?”

她把药放在床头,又跟他说了住院事项。他静静地听着,末了道了声谢。

她怔了怔,一时觉得面前的人很陌生:“我看过你的病历,还不至于入院。”

“早晚而已。”他轻描淡写。

蓝琳只觉得胸闷。幸好经过这些年的历练,她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动不动就红眼眶的小姑娘了,很快便恢复平静:“要是需要吗啡,可以跟我说。”

“不用。”他的回答很干脆。

当时蓝琳以为,那是因为他还没体会过那种极致的痛,后来才知道他对自己有多狠。

临终关怀关注的是姑息性而非治疗性。之后的日子,张昱霖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睡觉和仰望天空中度过。

他们很少说话,真的就像护士与病人的关系,直到那次意外来临。

那天早上,蓝琳刚到医院,就被告知81号床的病人出现持续性呕吐。她拔腿就走,进门时,张昱霖正蹲在垃圾桶前,吐到只剩下胆汁,才慢慢站起来,脸色惨白如纸。

他被安排做全身检查,蓝琳一直陪在他身边。

幸好只是虚惊一场,检查结果显示,张昱霖只是得了急性肠胃炎。

第一次给张昱霖扎针的时候,蓝琳很紧张,倒是他,还有心情揶揄她:“放心扎,最多我不再投诉你。”

她咬着牙,一针扎下去,听到他闷哼了一声,心底所有的怨气突然烟消云散。

临走前,张昱霖叫她:“蓝琳……”

她停下脚步,听到他轻声说:“还没那么糟,是不是?”

她的眼眶忽然就红了。

之后,只要上班,蓝琳就把张昱霖的伙食全承包了。有时是小米粥,有时是青菜面。

一个星期后,他基本康复,问她:“你有假期吗?”

她抬起头看他,他说:“蓝琳,我们约会吧。”

08

蓝琳休息那天,张昱霖跟医院请了两天的假。

十一月的B城已经入了冬。难得天气晴朗,又刚好是周末,街上人山人海。他们没有预先想好的行程,跟两个异乡人一样,走走停停。傍晚的时候,他们坐大巴来到附近的一座古镇,租了两间民宿。

古镇还保留着许多古老的建筑,蓝琳第一次来,还是上小学时跟父母一起。

入了夜,河道两边亮起一盏盏红色的灯笼,映着白雾,显得格外幽静。他们沿着河岸慢慢地走,岸边停着两条乌篷船。

“小时候我爸带我坐过,每次望着河水晃啊晃的我就想吐。”蓝琳笑着说。

“是吗?”张昱霖也笑,“我没坐过。”

蓝琳惊讶,转瞬就明白了,心又软又涩:“明天我们去坐。”

“现在吧。”

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被他拽到了河边石阶上。他先跳下去,转过身朝她伸出手。他的眼里像有漫天星辰,她犹如受了蛊惑,握住他的手,跳上船。还没站稳,船身就猛烈地晃动起来,惊吓过后,他们俩相视而笑。

“你笑什么?”他问她。

“你笑什么?”她反问。

“你现在的样子就像陶喆唱的‘小镇姑娘。”

天太黑,他看不到她脸上的红晕。

他们坐在船上,仰头就能看到漫天星辰,他给她说那些星座的故事。她想起在山顶看流星雨时,他摆弄那架望远镜,动作娴熟。

他像最亮的那颗阿佛洛狄忒之星,如果没有病痛,总有一天,也会成为像他父亲那样出色的人。

可惜没有如果。

回到民宿已是深夜,蓝琳房里的莲蓬头坏了,只好借用张昱霖的浴室。洗完澡出来,却发现张昱霖不太对劲。

她光着脚冲向他,他靠墙坐在地上,呼吸急促,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她抱住他:“没事的,没事。”

救护车来的时候,张昱霖已经陷入昏迷。

那个夜格外漫长,蓝琳在抢救室外一直等到天亮,他才被推出来。几天后,他执意离开医院,回到归宁。

之后是漫长到足以摧毁一切的疼痛。他对止痛药很抗拒,直到痛到失去知觉,蓝琳才得以给他打了一针止痛针。

她守在他的床边,天快亮时,她睁开眼,他正静静地看着她。她问他:“还痛不痛?”

他摇摇头,低声说:“不要吗啡。”

“不行。”蓝琳说。

“不要吗啡。”他重复了一遍。

蓝琳固执地与他对峙。

“有你就够了。”他说。

只有疼痛才能让他记得,她曾在他的生命里真实地出现过。余生有她,痛也是好的。

这就是他回来的全部理由。

09

转眼就是春天,张昱霖的病情时好时坏。

每天中午用餐的那一个小时,是他们短暂的相处时间。吃完饭,蓝琳会读一会儿书给张昱霖听,许多都是他爱看的天文学杂志。只有那天,她读了一本散文。

初春的午后,她声音清越:“这世界有时很残忍,残忍到你怀疑人生……”

这世界有时很残忍,残忍到你怀疑人生。可總也有人爱着你,不动声色地,给你最温柔的支撑。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两年前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张昱霖的眼里染上了雾气,却在笑:“这样大义凛然,是同情我,还是职责所在?”

蓝琳没回答他。

过了几天,她笑眯眯地对他说:“我辞职了。”

错愕过后,张昱霖望着她:“把辞职报告拿回来。”

“已经批准了。”她说。

他苍白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刚开口就猛烈地咳嗽起来。蓝琳默默地给他拿来水,等他缓过来,才说:“张昱霖,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心怀大爱的人,可我心眼小。”

他倏地抬起头,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从那天开始,蓝琳由一名医护人员变为病患家属。

她送了一支竹蜻蜓给张昱霖,推他下楼散步的时候,就转给他看。竹蜻蜓缓缓上升,她说:“你看,没有风,它也能飞。”

纵然没有风,也要用自己的力量飞行。

夏天的时候,张昱霖已经瘦到脱形,有时她抱着他都会觉得疼。他的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却还是那么亮。清醒的时候,他会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他时不时会陷入昏迷。那时,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着他醒来。

等待的时间静谧而冗长,她握着他的手,跟他说话。

“张昱霖,其实我挺喜欢你染头发那会儿的样子,特别嚣张,妥妥的美式狂野boy。”

“张昱霖,对于我来说,你才是那颗叫阿佛洛狄忒的星星啊。”

下一秒,她看到他缓缓睁开眼睛。

张昱霖的病情似乎控制住了。

平静如水的日子里,她与他寸步不离,晚上就睡在那窄窄的沙发床上。

几个月后的某天,张昱霖捏了捏她的脸颊说:“怎么瘦了那么多?”

“我减肥。”她说。

他深深地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后来蓝琳才知道,他大概那时就已经做了决定。

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秋天的清晨,张昱霖不见了。蓝琳找遍了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却都一无所获。最后才知道,他出院了。

除了那架张毕樑留下的双筒望远镜,他没有带走任何东西,独自一人办理了出院手续,又一次不告而别。

1 0

同年除夕,蓝琳收到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是大雪弥漫的瑞士小镇。

接着,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收到一张明信片。有时是下着雨的巴黎,有时是烈日下的清迈……每张都一样,没有地址,也没有署名。

蓝琳没有再回归宁,而是成了一名“临终关怀志愿者”。

某个夏天的傍晚,她接到一通奇怪的电话。她“喂”了好几声,却没有人说话。刚准备挂断,她就听到那头传来遥远的、绵延的呼吸声。那一刻,她的心陡然安静了。

谁都没有说话,他们无声地交流着。最后,那头轻轻地挂断电话。

很久以后,蓝琳在志愿者中心见到了一位愿意接受临终关怀治疗的女孩。女孩才十三岁,一口蛀牙,脸上有小小的雀斑。

临走前的那一晚,女孩问她:“蓝琳姐,我没机会谈恋爱了。你说,爱情到底是什么样的?”

蓝琳望着窗外,楼下宽阔的马路上人流如织,岁月静好。

良久,她说:“爱情就是,只要他好好地活在世上的某一个角落,其他的事,都没什么关系。”

也许,你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但也许明天,你就回来了。

张昱霖,只要你安好,我的孤单没关系。什么都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