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旧事

2021-05-29 17:05叶嘉
南风 2021年2期
关键词:摊主

叶嘉

(一)

永安十五年冬,一行人自岚州节度使府鱼贯而出,飞骑出城。

其时朔风正盛,皎雪乱舞,十来匹骏马被绑在茶摊的马桩上,或蹬蹄嘶鸣,或静而食草。

摊子里有四五张木桌,坐了八九位行人,明允行倒也不驱民,领着随从在一张无人的桌前坐了下去。

摊主诚惶诚恐地立在一旁,看着明允行自倒了一杯茶,这路边的摊子不过是供行人解渴暖身的小本买卖,断不会用什么上等茶叶,摊主蹙紧眉心,生怕这金尊玉贵的大人物因这劣等茶水动了气,派人砸了他的生计。

明允行抿了一口,剑眉微挑,摊主心底大惊,一个趔趄差点坐到了地上。可令摊主没想到的是,明允行开口道:“虽非好茶,却还有些茶味,想来还是挑选了一番,存着几分良心。”

听见这话,摊主顿时松了一口气,连声道:“多谢大人体恤。”

明允行点了点头,未再答应摊主,而是转身眺向远方。在那白茫茫的山道上,有一条长长的黑影在缓慢前行,狂风卷着卫队中央马车上悬挂的旗帜,黝黑的“谈”字劲荡山间,无声地护着车里的人。

约莫两炷香后,马车终于行至茶摊前。明允行起身上前,两步便上了马车,他拾帘而起,只见宽敞的车厢里设了软榻与几案,榻上的美人正拥着裘被侧卧而眠,婢女则守着几案上的药炉生怕被他带进的冷风吹熄了火。

明允行一早便在谈麒的信里得知明允合染了风寒,他本以为这长达二十日的路程足以让她养好一个小小的伤寒之症,却没料到她的体质仍旧那般虚弱,竟这样一路病来。

入城时,车夫没有注意到地上被雪覆没的坑洞便径自驶了过去,车身因此巨烈晃动了一下,明允合虚睁开眼便撞进了一双幽深如海的眸子里。

明允合醒得太过突然,明允行的手还搭在她滚烫的额上,两人许久未见,见状皆是微怔,而后一人别过了眼,一人收回了手。车厢内顿时陷入一种奇异的静谧之中,唯有车外的飞雪声与药炉里的沸腾声交织在一起,伴着一路无言的二人向前而去。

明允合中途又睡了过去,再度醒来时才发觉自己早已不在马车之上。岚州明氏的老宅形制有些奇特,前后院由一片偌大的梅林相连,此刻红梅正傲雪竞立,北风一卷,枝梢上的积雪便裹着花簌簌而落,实是人间胜景……

青石道上的积雪早已被人扫到两旁,明允行抱着明允合稳步走在其间,耳边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咳嗽声,他忍不住低头望她,可她并未抬头回望,而是仿若未觉般地怔看着远处,不知是在看雪还是看花。

(二)

岚州明氏乃本朝九姓门阀之首,族中子弟多有吏干,这一辈里当属长房嫡子明允行最为出挑,不过二十五便已为一方封疆大吏。可朝廷也担心明允行据着这块富饶之地会生异心,于是便寻了些借口将明氏子弟皆调往京中任职,望为牵制。如此一来,这老宅便闲置下来,即使看起来依旧恢弘富丽,但终究少了人气。

明允合在屋子里养了十来日,雪霁那日终于得到大夫的允准可以去园子里逛一逛,结果便与休沐在家的明允行撞了个正着。

明允行长相俊美,平日里为震慑部属,多穿玄色衣裳以显老成持重。今日难得不用出门,他便穿了一身月白色常服,饰以白玉冠,坐在亭中独奕。晴光落在他的身上,令他看起来柔和平泰。拈着白子的手悬在空中,看起来无比祥静,明允合远远望着,怎么也想象不出它杀伐决断时的模样。

白子落下,明允合走到亭前给他行了礼。

明允行见她精神尚好,便指了指桌上的棋盤,出声问道:“合儿可有意入此局?”

明允合看了一眼那胶着的战局,摇了摇头,回道:“合儿不擅此道,怕坏了二哥哥的兴致。”明允合与明允行的爹爹乃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明允合八岁那年父母因为一场意外去世,从此以后她就一直养在长房。明允行有一庶兄,他在家排行老二,因此明允合唤他“二哥哥”。

闻言,明允行弯了弯唇角,却也未再说些什么,片刻之后,又一子悄然落下,明允合才听见他的声音缓缓飘至耳边。

“数日前,柔然派大军南下,钦州为屏……开战了。”

明允合早知会有这一日,可当她亲耳听到这消息时,仍旧不可遏制地为之心生震意。

两人无声对坐一盏茶后,婢女端着刚熬好的药送至明允合面前。棕褐色的药汁再加上那腥涩不堪的药气令明允合黛眉颦蹙,她强迫自己饮了两口后便伸手推开了药碗。

此药必须饮尽方才能够见效,可明允合若是执意不饮,旁人自然奈何不了这钦州节度使夫人。于是婢女只好将药碗放进食盒,可谁知盒子刚盖上,一只修长的手便伸来取走了食盒。

明允行身量高挺,站在明允合面前正好将她笼在自己的影子。

“柔然此番来势汹汹,谈麒并无全胜的把握,否则他也不会将你送到我这儿来以保万全,我知你们夫妻恩睦,故此,你更该保重自己,免其后顾之忧。”说完,明允行便舀了一匙药递至明允合嘴边。

如他所料,在短暂的静默之后,明允合顺从地张开了嘴,一勺一勺地将苦药全数饮下。

药碗刚刚放下,便有人疾步上前递了紧急公文,明允行肃着脸翻了翻,而后便吩咐随从去备出门的衣裳。

“真是一日都不得顺心随意!”

明允合看着那抹渐然远去的背影觉得方才那句低叹别有深意,可细细思忖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日光隐进云中,瞧着要变天,明允合拢了拢狐裘便也起身回了屋。

一推开门,她便看见了桌上的小糖罐。

明允合少时多病,总要明允行连哄带逼才能把药喝完,若是她生了气,他便拿糖哄她,想来是他觉得方才语气重了,她必定不高兴,这才命人送了糖来。

蔗糖的清甜润入喉间,仍是旧时的味道,众人都道明允行有心,却未看见明允合眸中一闪而过的泪意。

(三)

是年除夕,因为边疆战况胶着,胜负难料,故而举朝上下皆无多少喜庆的氛围。再加上朝廷担心柔然细作潜入京中作乱,下令全城戒严,官民一律不得回乡祭祖。如此一来,永安十五年的除夕夜里,岚州的明氏老宅张灯结彩却并无多少人声,正堂上只有一对年轻男女围着红炉对坐,一人翻着公文,一人绣着锦帕,虽无往昔的鼎沸热闹,却令人恍生岁月静好之感。新来的仆从进屋添茶,若非早先得知二人乃堂兄妹,那情状必会让他闯大祸,唤明允合一声“二少夫人”!

当红烛爆开第十朵灯花的时候,明允合放下手中的针线起身朝明允行走去。她将那摇摇欲坠的公文本从他的手中缓缓抽了出来,而后拿起一旁的大氅轻覆在他身上。

可谁知,明允合刚一转身便被人抓住了手。

“合儿吵醒二哥哥了?”明允合一脸抱歉地看着惊醒过来的明允行。

明允行侧躺在软榻上,睁着颇为疲惫的眸子看着明允合缓声道:“是我眠浅,无妨。”

明允合沉默了片刻之后,垂着眸子小声道:“朝廷特为显阀子弟设有清要之官,二哥哥若走那条路势必轻松许多,何必如此劳心劳力?”

闻言,明允行不由得怔了怔,而后抬眼看了看一旁成堆的公文后弯着嘴角道:“那合儿可知清要之官虽是显职却不掌兵,倘若朝廷生出别样心思,一朝发难,我等便将毫无招架之力,百年显阀一夕便可覆灭。”

“更何况……二哥哥并非圣人,旁人爱慕权势,二哥哥同样不能免俗。”明允行停顿片刻后目视垂悬在腰间的节度使印信如是道。

明明是淡然不已的语气,可那一霎,明允合却仿佛听到了他的勃勃雄心,她想继续说些话,可又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到最后只能缓缓飘出一句:“请二哥哥见谅,是合儿妇人之见了!”

话音刚落,子时便至,明允合转身去赏那漫天生耀的火树银花,明允行则悄然起身,自袖间取出一藏有寓意吉祥如意铸币的精致荷包放入明允合掌心,当她惊讶地回过头来时,便看见朵朵银花在清隽如玉的男子眸中绽开,随后入耳一句——愿合儿岁岁春喜顺意!

(四)

明允合生辰那日恰是上元佳节,再加上前些日子钦州传来首捷的消息,明允行心中大喜,本想操办一番,但因明允合不喜热闹,便没有大开宴席,只请了戏班子来府中热闹。

因为戏台筑在梅林里,所以当夜百盏明灯连悬其间,彷若天光。明允合着一身绛红色袄裙外罩雪色大氅向明允行施然行礼。

“二哥哥有心了。”

明光耀在美人眼里,明允行仿佛陷在了两池斑斓星光之中,久久才回了一声“合儿多礼”。

台上演了两个时辰的戏,将尽之际,明允行突然接到消息,说是京中有使前来。他虽觉得有些奇怪,可也不敢怠慢,连忙离席赶往官署。

行至半路之时,明允行突觉心慌不已,于是勒马停下,转身看向那传话的小官,只见他眼神躲闪不定,明允行当即提剑刺了过去,岂料那小官轻功了得,不仅让明允行刺空,而且一跃上屋顶便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只余下一张废掉的人皮面具。

当戏班离府半个时辰之后,巡府的卫兵才发现明允合的贴身丫鬟晕倒在梅林附近的假山旁,而找遍明府上下,皆寻不到明允合的身影。

匆匆策马而归的明允行得知这一消息时只觉体内血气翻腾,喉头涌起一股腥甜之意。明允合乃闺帏之人,未尝陷权钱之争,岂会有人这般费力使用调虎离山之计将她掳走?唯一的可能便是——柔然人于钦州失利,妄以明允合为质要挟谈麒。

一辆驶往钦州方向的马车奔驰在官道上,明允合手脚被缚静躺车中,看守的人见她双目紧闭以为她仍在昏睡,可实际上她早已醒了过来。昨夜明允行离开不久便起了风,她受不了寒便起身回屋,与丫鬟行至暗处时被人用沾染了迷香的帕子捂晕后藏入戏班的大木箱中出了明府。

当柔然语传入明允合耳中的那一瞬间,她便猜到了始作俑者的目的。尽管她知道明允行一定会派人前来营救,但要想从这些武功高强的细作手中救下自己实非易事。倘若真到了要被送上两军对峙的战场,令谈麒陷入家国两难境地的那一刻,她想她会选择咬舌自尽,全己全人!

岚州地界广大,连绵七城有余,因为明允行及时下令于城际设卡盘查,最终迫使柔然人放弃官道,选择由人烟稀少的山路走出岚州。如此一来,他们的行动速度自然减缓,也就给了明允行追上他们的机会。

明允行率兵包围山中破庙时正值子夜,林中一片漆黑,唯有庙中隐隐透出火堆的亮光。明允合于半梦半醒之间听见震天的喊杀声,刚一睁眼,便被人一把扛起扔上了马车。

马车在崎岖的山路间疯狂奔跑,不久之后被明允行逼停,车外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待四周归于平静,明允合伸出微颤的手挑起车帘,当她在昏暗火把的映照下寻到明允行的身影时,连日来所受的委屈与辛苦在那瞬间爆发,明允行闻声快步奔到车前,将哭成泪人的明允合揽入怀中,然后用无比疼惜的声音安抚道:“是二哥哥大意,让合儿受苦了。”

男子的下颌抵在女子的发顶,他们亲密相拥,那一幕令在场的所有人都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天地间只余下了他们二人作为彼此的支撑。

(五)

明允合躲在明允行怀里哭着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却已是三日之后。

她本以为明允行得知自己醒来的消息便会即刻前来探望,可谁知直到暮色降下,她都没有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缓缓爬上明允合的心头。

半个时辰后,明允合用尽威逼利诱的手段终于从明允行的贴身属官口中得到了明允行的消息。原来在回程途中,明允行遭遇了柔然人的反击,明允行为了保护明允合,在打斗之中被柔然人一箭射中肩头,虽未伤到要害,却因为箭上抹的毒药而当场吐血昏迷。

“现下情况如何?”明允合嗫嚅许久终于用颤抖的声线问出了这句话。

“大人中的乃柔然奇毒,大夫虽勉力配出了一副解药,却也没有任何把握做到药到病除……”

话音刚落,精铜制成的手炉便自明允合手中倏然而下,在地毯上砸出了一声阴沉的悶响。

片刻之后,属官壮着胆子抬起头来看向明允合,只见豆大的泪珠自那双美丽的眸子里滚落下来,砸进在场所有人的心间。

明允合进屋时,大夫在给明允行施针活血,她亲眼瞧见一根根细如牛毫的银针被缓缓扎入明允行的心口,银针随着那微弱的呼吸断断续续起伏,脆弱地仿佛下一刻便会停下一般。

几盏茶后,解毒的汤药被人送了进来。明允合端着那热烫的药碗,只觉自己的心也被人置在了火上。生死参半总好过死路一条,那药最终被喂进了明允行口中。

次日晨时,当彻夜未眠的明允合得知明允行吐出了淤在体内的毒血时,整个人都是恍惚的,若是有人近前便会发现,她的手中紧紧攥着明允行送给她的那只荷包,而荷包早已被她掌心发出的冷汗浸了个湿透……

明允合再见明允行时他虽仍未醒来,但原本苍白如纸的薄唇总算有了一些红润之意。素净的白釉梅瓶里插着她新折来的梅枝,花叶上残着冬雪,却散着令人感到怡然的幽长暗香。

她的手中执着一封谈麒送来的家书,信中传来柔然大败北逃的消息,而这消息也意味着她即将启程返回钦州。

自十岁以来,她的心中便一直藏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她想守护一辈子,可这一去,她应是再无与他独对的机会,想她此生行止婚嫁皆为家族荣辱,无一事发自本心,她知那是她生在此间的命,福责同担,她不抗,可她总要为自己顺心随意活一次,哪怕只是如银花一瞬而已!

于是,她借故屏退众人,俯身吻上了那微凉的薄唇,泪珠自她的眼中滑下,滴在明允行的眼角,仿佛他也落了泪……

片刻之后,她走出了明允行的卧房,雕花木门阖上的那一刻,方才发生的一切便成了个不可为外人道的梦。那梦若是让旁人瞧见,她必将因此声名狼藉。可她自己知道,梦里的那一吻,不悖人伦,不悖人情,因为她与明允行毫无血缘关系,与谈麒也不过是无爱夫妻!

(六)

永安五年冬,十三岁的明允行突染寒疾,病势汹汹。明允行的母亲明云氏为保子平安,入庙求佛,当时已经寄养在长房的明允合也随着去了。

古刹筑在高山之顶,暮时突降暴雪阻了回程之路,于是一行人只得留宿山中。

明允合娇生惯养睡不惯寺里的硬床,未过子时便醒了过来。她不见明云氏躺在身侧觉得有些害怕,刚要伸手去拉床帘,便听见明云氏与其乳母的声音从帘外传了进来。

于是,在这万籁俱寂的山中雪夜,一段高门秘辛便在妇人与老妪的轻声交谈中尽数落入少女之耳,而后悄然改变了少女的一生。

原来,明云氏嫁入明家不久便生了一场大病,后来虽然病愈,但身子因此变得孱弱不堪,难以有孕。身为大族宗妇,无出被休的先例不绝于耳,明云氏不想经历那种从巅峰跌落谷底的人生,也不愿家族为此蒙羞,无可奈何之下只能选择假孕十月,联合母家变无为有。

不知是什么样的运气,随着年岁增长,这个自人牙手中买来的孩子不仅长相出众,天资更是过人,如此一来,被家族寄予厚望的明允行既为明云氏守住了正妻的地位,也为明云氏留住了丈夫的宠爱。久而久之,明云氏自然将明允行视如己出,愿意为他在佛前许下“以十年阳寿换子平安”的诺言!

这一年,明允合十二岁,已至情窦初开的年纪。自从知道了明允行的身世,她渐渐发现自己对他的依赖与眷恋不再源于亲情,每当她看见他与别的女子靠近之时,她便会生怒生妒,旁人都以为那是妹妹对哥哥表现出的一种占有欲,只有明允合自己知晓,这一切究竟是源于什么。

尽管如此,可是她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默然地等候着家人为自己物色联姻人选,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出他的人生。因为百年门阀最重血统纯正,一旦被人发现这个秘密,不仅会令他前程尽毁,就连性命亦难保全!即使年少的她尚未窥解爱的全貌,可是她也懂得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心上之人。

明允合与谈麒乃官学同窗,二人相识多年,颇为投缘,自然知晓对方心中皆有不可得之人。后来到了要成婚的年纪,二人想左右都是要嫁夫娶妇的,挑旁的不定要生出什么事儿,还是这知根知底的好,于是,门当户对的明允合与谈麒就假意顺从了家族的安排结为夫妻,过起人前恩爱,人后如宾的日子。

(七)

明允合离开岚州那日,明允行已经能够下地行走。她心疼他伤势未愈,不愿让他寒天相送,可他执意要去,她亦无可奈何。

茶摊外朔雪飘飘,明允合啜了口热茶后抬眼看向明允行。

二人自小一同长大,默契十足,他一瞧她的眼睛便知她有话要说,于是开口支走了身边的随从。

“现下无人在侧,合儿直说无妨。”

明允合抿了抿唇,开口道:“这些话本不该由合儿来说,但二哥哥现下尚未娶亲,大伯母临终前又对合儿有所嘱托,所以即使知道二哥哥未必愿意听,合儿也还是要将其说出口。”

“合儿知二哥哥的能力远不止于治这一州之民,也知那滔天权势有多么诱人,尽管如此,但合儿还是希望二哥哥能够止欲守心,凡事……三思后行!”

话没有说得十分明朗,但明允行一听便知她乃何意。在短暂的静默之后,明允行开口道:“合儿的好意二哥哥心领了,只要君不迫臣,臣自安分守己!”

闻言,明允合总算松了口气,她举杯饮尽最后一口热茶后起身朝明允行福了福身。

“多谢二哥哥相送,天色已晚,合儿该启程了。”

明允合点了点头,缓声嘱咐道:“天寒地冻,须一路小心才是。”

冗长的卫队缓缓而去,明允行目送着,心底渐渐生出一种难言的空荡,他觉得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何时有过这感觉,直到他从摊主手中接过明允合落下的绣帕时,他才于电光火石之间想起,原是送她出嫁那日……

永安十六年夏,朝廷欲将舞阳公主下嫁,按照朝规,驸马都尉只领虚衔,不掌实权。倘若明允行尚公主,那便意味着他不能再担任岚州节度使一职,还要将手中握有的军政财权悉数交出。

朝廷乃何意,明眼人一清二楚,明允行又岂会不知?他答应过明允合,朝廷不动他不动,可如今,朝廷按捺不住动起手来,那他自不可坐以待斃。于是,初秋降至之时,明允行抗旨拒婚并集结重兵公开反抗朝廷。

在京的明氏族人皆被软禁,外嫁的女儿也都派了人去警告。只是谈麒刚刚立下赫赫战功,朝廷不敢妄动,派去的使者自然也不敢为难明允合。

长亭尽头,谈麒扶着明允合那瘦弱的肩头,心生怜惜之意。

“我知你心中难受,若是想哭便哭出来吧!”

明允合含着泪靠在谈麒肩头,轻声哀求道:“倘若朝廷不敌,最终要派你领兵迎战,你可不可以为我……留他一命?”

良久过后,谈麒深吸一口气回道:“战场上胜负难料,但我知道,倘若他胜,他会为你留我一命,所以,倘若他败,我亦会为你留他一命。”

不久之后,果如明允合所料,朝廷命谈麒领钦州兵出战的圣旨降至。

三个月后,谈麒与明允行于长江一线决战,最终明允行兵败被俘,由谈麒押解入京。

(八)

朝廷借此机会开始调查明氏一族,没想到竟然查出明允行的祖父与前丞相陆远谋逆一案有关,陈年旧案不翻则已,一旦被人翻出,那便要查个底朝天不可,于是刑部一路顺藤摸瓜,最终查明陆远谋逆一事乃遭人陷害,为其平反冤案。

按照律法,谋逆之罪本要连坐株连,但明氏与各大家族皆有联姻,细究起来,就连皇族都与明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在这种盘根错节的情况下,明允行的罪只能由他一人来担。

永安十六年冬,明允行被判处死刑的消息传至钦州,谈麒负手立于窗前,静默良久后对着前来传讯的人道:“先将此事儿压下来,莫要让夫人知晓。”

谁知他的话音刚落,便听见门外传来明允合婢女的惊呼声,谈麒心底一惊,连忙出门查看,只见明允合悄无声息地倒在婢女怀中,嘴角的残血滴落在雪色大氅,如羽箭一般刺进了谈麒的双眸。

十来日后,府中传出明允合病危的消息。是夜,谈麒袖中藏着两瓶药进了明允合房中。昏暗的烛火下,隐隐可见鲛纱帐后人影高卧。月光笼在雪枝上,在长廊明灯的照耀下,泛着莹润的光泽,谈麒倚在窗边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十五年前的一个冬日,在那天夜里,他见到了这世上唯一与自己流淌着相同血脉的人。

当年陆家因谋逆罪而遭满门抄斩,陆远不忍一对刚刚出生的双生子为此罹难,请托密友谈毅代为周旋,于是谈毅联合时任刑部侍郎的妹婿及大夫演了一场戏,对外宣称两个孩子因风寒病殇,将其带出了刑部大牢。

谈毅本想将两个孩子寄养在佛寺,待事情平息之后,便找个由头将其接回府中亲自抚养。谁知路上遇了劫匪,不仅金银散尽,护卫拼死也只抢回了一个孩子。

谈毅觉得深愧好友,因此始终没有放弃寻找另一个孩子的下落,大抵皇天不负有心人,十年以后,谈毅终于在岚州明家看到了与陆远、谈麒神似的一对眉眼。

谈毅邀请明允行前往钦州一游,见识一下塞北名城的壮阔风光,明允行心向往之,自然应允。

大抵是天性使然,明允行与谈麒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明允行返回岚州的前一夜,谈毅将两个俊美少年叫进书房,在他们错愕的神情中将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一一道了出来。

二人虽是双生,但面容相差甚大,谈麒英隽,明允行清秀,只有静下心来,细细观比,才会发现他们眉眼处的相似。

那一日,两人就守着一点烛火,打量了对方一整夜,从最初的难以置信,到最后的释然接受。

既知父母蒙冤受难,身为人子即使无力复命,亦要为其争回一个清白。可明氏乃煊赫百年的名门望族,曾与皇族共治天下,即使如今有所衰落,朝廷亦不愿轻举妄动。若想让朝廷重查旧案,只能选择自内而起撕开缺口,给朝廷以名正言顺的理由介入其中,无疑,起兵谋逆就是那个最好的契机。

谈麒回了神,缓步走至床前,挽起了层层鲛纱。他坐在床边,取出一黑一白的两粒药丸先后送入明允合口中。

黑丸向死,明日晨时,明允合病殁的消息便会传出,旁人会亲眼瞧着她入殓封棺,相信世间再无此人。

白丸向生,亦可抹去人的记忆,待她醒来之时,前尘往事与她再无瓜葛,万事皆可重头来过。

岚州城外的茶摊上近来总能见到一戴着银色面具的男子,虽身着布衣,但言谈举止矜贵不凡,让人摸不清他的底细。

一日,摊主闲来无事,便壮着胆子上前询问他日日来此等候的缘由。

男子闻言弯起嘴角淡笑回道:“我在此等候我的妻子。”

摊主了然地点了点头,回去继续煮茶。眼尖的伙计却突然附至摊主身边耳语。

“那人的背影瞧着像极了前一位节度使明允行。”

摊主怔了怔,复又抬头看了过去,心中大驚,确实一模一样。若向官府举报,他会因此得到一大笔赏银,心动一瞬,却又想起当年茶事,纠结再三,最终选择伸手敲打了伙计的头,低声喝道:“天下人皆知明允行起兵谋逆,早已在狱中服毒自尽,你红口白牙这般瞎说,我若信你,枉在此处做这几十年的买卖了!”

……

明允行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他一心望着那片白茫茫的地方,终于,远山之间出现了一个黑点,明允行瞧着那越来越清晰的轮廓,心中感慨万千。

幼时,他不知身世,自是将明允合当作妹妹来疼爱。自钦州回来不久之后,明允合失怙,送至明云氏膝下抚养。他心疼她的境遇,宠她更甚往昔,而她也将他视为灰暗人生中的一道光,成了他的小尾巴。

爱不知不觉中生了出来,待他发现之时,已经收不回去。他要为父伸冤,谋一个大局,一朝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所以他不能在大事未成之前让她知晓这一切。可明允合到了适婚的年纪便要出嫁,他没有理由叫她等,却又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她成为别人的妻子,在那样的境况下,唯一能够两全的办法便是让谈麒娶她。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明允行快步迎了上去。药效未过,明允合仍然睡着,他迫不及待地将柔软的身子抱入怀中,俯身落下虔诚一吻。

泪水盈了满眶,可他的嘴角却漾起了散不开的笑意。因为他知道,从此以后,纵使声威不显,荣华不再,但万事皆可顺心随意,人生如此,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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