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梗里没有糖

2021-06-10 15:03王秋珍
时代邮刊·上半月 2021年5期
关键词:独轮车螺蛳裤子

王秋珍

少年时期,我心心念念的,一直是它——糖梗。

荷花初开,糖梗才长出三四节,父亲就会摘几根回家。批去叶子,剁去梢头,糖梗就那么一截,像一根瘦削的吹火棍。从梢头开吃,糖梗的汁水简单得像白开水。一节一节往根部吃,白开水慢慢加进会奔跑的糖,它们妥妥地融化,甜蜜了我们的口腔、舌头,一直甜美到每一个细胞。这是贫瘠生活里,父亲赠予我们的奢侈。

就这样从夏天吃到秋天,糖梗可以收割了。风口的糖梗特别硬,父亲留着自己吃。好几次,他吃得牙齿疼,两颊酸。

“为什么不把它们一起卖了?人家又认不出。”父亲语气低沉:“万一老人硌了牙,万一小孩受了伤……”

父亲将糖梗下端的枯叶剥得一片不剩,拗断上面叶片尚青的梢头,用锄头起出根部,将它们一根根掰开,用砍柴刀削去根须,然后打成捆,装进独轮车去县城叫卖。

“卖——糖梗!”父亲的叫声有一点沙哑。天下起了雨,糖梗沮丧地躺在独轮车上。正午,父亲带我走进一家小饭店,点了一份螺蛳。螺蛳怎么吸也吸不出来。父亲低着头,轻声说:“可能在怪我们,只点了一个菜。”父亲把可怜的一点螺蛳汤倒进我的饭里,用被糖梗叶割得伤痕累累的手,扒拉着硬邦邦的饭。

1988年的夏天,父亲走进邻居的家门。邻居是一位70多岁的退休老太,头发全白,身体康健。父亲向她借了30块钱。弟弟的肾病加重,父亲多么希望钱能够像种糖梗一样,只要用铡刀将成熟的“糖梗节”一节一节锯下来,埋到土里,就能长出一根甚至多根糖梗啊。

秋风渐起。糖梗成熟。父亲卖了糖梗,把一张张零碎的钞票整理得平平展展。我穿着蓝色的灯芯绒裤子,吃着甜甜的糖梗,跟在父亲的身后。老人在父亲的千恩萬谢中接过了钱。

父亲的脸像夏天的糖梗皮。还了钱,那糖梗皮镀上了一层蜜糖色的阳光。

次年夏天,父亲带回一个不好的消息。邻居催父亲还钱。我正在灶台后面,用吹火棍吹火。火不肯配合,烟霸道地往外闯,把我的眼睛熏出了泪水。

“我们要抓紧攒钱,再还一次。”

我的心仿佛划过一把钝刀,一点点地割裂,疼得能听见回声。

深秋的时候,父亲又还了一次30块。他的下巴瘦得仿佛随时会掉下来。他的皮肤又黑又红,像成熟的糖梗皮。

我吃着糖梗一遍遍地在邻居家门口走。我多么希望老人看见我,看见我的灯芯绒裤子,看见我的糖梗,想起父亲已经还了钱的事情啊。

糖梗种下了,又成熟了。成熟了,又种下了。我的灯芯绒裤子已经磨得变了色。老人还是没有想起来。一直到老人去世,30块钱的故事彻底被埋进泥土。

1997年的春天,弟弟离开了我们。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吃过穿着暗红色外衣的糖梗。糖梗里,藏着一节一节苦涩的记忆。它们像吹湿柴的吹火棍,在努力和无奈中,生出一团团烟雾,把路过的人弄得泪眼蒙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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