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妈妈的摇篮曲

2021-06-15 03:11孟飞
东方少年·快乐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摇篮曲小河姥姥

孟飞

童年时,我总喜欢到家附近的小河边玩耍。

我爱那条小河,爱它在晨雾中宁静的波光,爱它在夜色中载着一盏盏祈福的河灯缓缓流向远方,爱它馈赠的鲜美螃蟹和田螺,爱它在炎热的夏日给予我清凉的甜梦……

不知何时,那条小河渐渐干涸了、消失了,踪迹全无。我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了那条令我无比欢乐的小河而忧伤。然而在心底,我坚信那条小河永远不会与我分离,因为我将永远把它珍藏在记忆里。

当我从记忆中不断收获慰藉、温暖,深深信赖记忆是呵护我心灵的坚实港湾时,一个事实告诉我,人的记忆也会像那条小河一样,在不知不觉中干涸、消失。

如果那样,将会发生什么呢?

三年前,我的姥姥患了阿尔茨海默症。渐渐地,姥姥把认识的人一个个忘记了。

一天,我拿着三好学生奖状,指着上面我的名字念给姥姥听时,她竟不记得我是她的外孙女了。

说来奇怪,姥姥渐渐忘记了其他人和事,却对我妈妈小时候的事记得清清楚楚。

姥姥时常拿着她最喜欢的那张合影跟妈妈一起看,回忆当天发生了什么。

“你瞧,这是你11岁那年夏天在江边照的。你为啥拿着个游泳圈呢?是因为那天你游泳来着。你小时候可喜欢玩水啦,下到水里就跟欢蹦乱跳的小鱼似的……唉!这些事儿,你恐怕早忘了吧?”

“妈,我都记得呢!在游泳这方面,我随我爸,他一口气能游到江心呢!”妈妈指着照片上我已经去世的姥爷说道。

姥姥茫然地看着合影上的姥爷,从她的神情能看出,她把曾经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丈夫也忘记了。身边的人里,姥姥只认得出我妈妈一个人。

有一天正吃着饭,姥姥的神情突然发生了变化。她直愣愣地瞪着妈妈,忽然放下饭碗,慌慌张张地躲进屋里去了。

“妈?您怎么啦?”妈妈跟去问。

姥姥蜷缩在床上,抱着棉被,不安地看着妈妈。

“妈——”妈妈轻声唤着,慢慢靠近姥姥。

“别过来!我不认识你!”姥姥用棉被保护着自己。

“妈,我是您女儿啊!”妈妈边说边搂住姥姥。

姥姥惶恐地挣脱了妈妈,退到墙角,好像面前的人是猛兽似的。

“妈,我是婷婷呀!您怎么不认识我了呢?”妈妈大哭起来。

我从来没见过妈妈如此痛哭。

妈妈想方设法唤醒姥姥的记忆。她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指着姥姥最喜欢的那张合影,说:“妈,您看,这是您,这个小姑娘是我,您想起来了吗?”

姥姥呆呆地看看照片,她一点儿也不记得照片上所承载的时光了。

姥姥忘记了所有人,连她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了。那些往事,那些刻骨铭心的、平凡的、快乐的、忧伤的日子,如同空谷幽兰一般,从姥姥的脑海中飘落了,杳无影踪。

姥姥越来越糊涂了,还总爱往外头跑,有回险些走失,多亏我们发现得及时,把她找了回来。我们担心姥姥再走失,便为她佩戴了失智老人胸牌、手环,给她衣兜里装上卡片,上面写着姥姥的姓名、家庭住址、亲人的电话号码等等。

妈妈还请了一位保姆专门看护姥姥。尽管这样,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是我放暑假的前一天。吃完早饭后,保姆陪着姥姥去逛菜市场。就在保姆挑选蔬菜时,姥姥不知溜达到哪儿去了。

我们到处寻找姥姥,挨街挨巷打听,见人就拿出姥姥的照片给人家看,询问有没有见到过这位老人。有一位经营小卖部的街坊告诉我们,上午10点来钟的时候,他看见姥姥坐在小卖部对面的街角长椅上休息。又有一位76路公共汽车乘务员回忆,那天姥姥曾乘坐他们的车在集贤新村站下了车。

对于姥姥走失的情况,我们不光报了警,还借助微信、微博等平台求助。那天夜里,妈妈、爸爸和我还有很多人找了一个通宵,直到天亮,依然没能找到姥姥。

姥姥到底去哪儿了呢?我们全家人都无比心焦。两天、三天过去了,还是没能找到姥姥。

面对姥姥的走失,妈妈是最悲伤的。

妈妈每天都在不间断地到处寻找,贴寻人启事,见到年纪稍长、有点儿像姥姥的老人就非得到跟前看看清楚。有一天,妈妈正坐着公共汽车,忽然看见姥姥就在路边。她马上请求司机停车,好心的司机师傅真的把车停了。车门刚打开,妈妈就闪电般奔向那个正缓缓前行的老人,等跑到近前,才发觉那位老人根本不是姥姥。

不久,妈妈辞去了工作,寻找姥姥成了她每天的任务。然而,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时间越长,找到姥姥的希望似乎越渺茫。有人劝妈妈不要再找了,也有很多热心人给妈妈提供线索。只要得到一点儿消息,妈妈就心急火燎地跑去。

一位湖北武汉的网友告诉妈妈,当地有位乞讨的老人,长得跟姥姥有点儿像。妈妈请网友发来照片,发现这位乞讨老人的面容确实跟姥姥有点儿像,但身高似乎比姥姥高,耳朵明显不像,而且这位老人的右胳膊上没有被烫伤过的痕迹,应该不是姥姥。可妈妈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坐上了去武汉的火车,想当面去看看。

那次,妈妈又是白跑一趟。像这样的白跑,妈妈不知经历多少次了。

妈妈回来后的第二天是姥姥的生日,妈妈买来一大束康乃馨,定制了生日蛋糕,做了一大桌姥姥爱吃的菜肴,就跟之前每年给姥姥过生日一样。

我们默默地点燃生日蛋糕上的69根蜡烛,因为这一天,姥姥整整69周岁了。妈妈带头唱起了生日歌:“祝您生日快乐,祝您生日快乐,祝您生日快乐,妈妈,祝您生日快乐!”

烛光摇曳,蜡烛也在流泪……面对丰盛的菜肴,我们却难以下咽。

姥姥是在夏天走失的,当时身上穿的衣衫单薄,眼下已是冬天,她在外流浪这么长时间,吃什么喝什么如何度过严寒?或许、或许,我不敢想下去了。

蜡烛熄灭了……

一陣电话铃声打破了大家的沉默,又是一个提供老人线索的电话。以往不知接到过多少这种电话了,没一次是准的。

然而,这次与以往有所不同。电话那边的人说,他们是伊春林区的,发现了一位几乎快冻僵的失智老婆婆,问她什么都回答不上来,后来从她背着的小包里发现了一张卡片,上面有我们家人的电话。

在伊春的一片白桦林里,我们见到了一位头发蓬乱、神情呆滞的老婆婆。她蹲在一棵白桦树下,痴痴傻傻地用手挖着雪。

我们认出了姥姥,都忍不住地哭了。走失这么长时间,她怎么来到离家几千公里之外的伊春,这是个谜。

然而,姥姥顽强地活着!真是悲喜交集!

据当地民警介绍,原本他们把老人带回派出所安顿下了,可是老人不肯待在那儿,不顾风雪非要往林子里跑。

我们隐隐明白了,姥姥的老家在大兴安岭。那里也有皑皑白雪和一望无际的森林,失智的姥姥或许还记得故乡,想回故乡去吧!

“妈!”妈妈大喊着第一个跑上去。

姥姥回过头。离家近半年,她更怕人了,此刻就如撞上了猎人枪口的羚羊,仓皇逃离。

“妈!别怕,我是婷婷呀!”妈妈哭喊着追上去,抱住姥姥。

姥姥惊恐地捶打、挣脱,断断续续地喊:“放开!放开!”

“妈,回家吧!咱们回家!”妈妈抱着姥姥,说什么也不松手。

“放开!我要找妈妈!我要找妈妈!”姥姥边反抗边喊叫。

“她老人家早就不在人世了呀!乖,咱们回家吧!”妈妈不停地哄啊劝啊。

姥姥不但不听,反而狠狠地把妈妈推开。

妈妈被推倒在雪地上,起身飞跑着又追上去。

爸爸和我也跟着追上去。

姥姥身上像是有种神奇的力量,我们一次次拉住她,她一次次把我们甩脱,拼命往树林深处走。

雪花轻轻飘落,白桦林无限静谧。

“妈!妈!”姥姥在树林里奔走、寻找、呼喊,好像里头真有她要找的人似的。

“妈!妈!”妈妈也在呼喊,又一次抱住姥姥,竟又被姥姥推倒在地。

姥姥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噔!噔!噔!脚底好像生了风,地上的积雪被她掀动得雪雾纷飞。她拼命躲我们,拼命朝树林深处走去。

姥姥彻彻底底地把我们忘记了。

白桦林静静地伫立在雪中,仿佛在为人世间无可奈何的遗忘而哭泣。

就在我们束手无策的时候,林间忽然荡漾起轻柔的歌声:“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妈妈的手臂永远保护你。世上一切美好的祝愿,一切幸福,全都属于你!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妈妈爱你,妈妈喜欢你……”是妈妈在轻声哼唱。

我记得在我年幼的时候,妈妈常常为我哼唱这首歌。

姥姥也停下了脚步,侧耳倾听。她是想起了自己曾经为女儿哼唱过这支摇篮曲吗?还是想起了年幼时,她的母亲也曾哼唱这支摇篮曲哄她入眠?

妈妈轻声哼唱着朝姥姥走去,把姥姥拥进臂弯里。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妈妈的手臂永远保护你……”妈妈轻轻哼唱,有节奏地轻拍姥姥的后背。

姥姥睁大眼睛看着这个拥抱着自己的人,看呀看呀……忽然,她把脸埋到这个人的肩头,像受尽了委屈的小女孩似的哇地哭开了,边哭边怨:“妈,您怎么才来呀?”

姥姥轻声说着,她实在太疲倦了,不一会儿就合眼睡着了。

那一刻,我懂得了姥姥,在她干涸枯竭的记忆河流中,仍保存着最后一颗水滴。这颗水滴灿若晨星,守护、引领着她,那就是她的母亲。

日子恢复了正常,我也已经上了高中。一天,我下了晚自习回家,走过熟悉的小区院墙,那里是我年幼时挚爱的那条小河曾经流过的地方。夏夜微风徐徐,花园里传来蟋蟀悠扬的鸣唱。我看见一位年轻的母亲怀抱着婴儿,一边轻轻摇晃,一边温柔地哼着轻柔的曲调。淡淡的月光洒在母亲的肩头上,洒在婴儿甜睡的可爱小脸儿上,无比动人。

情不自禁地,我想起了童年的小河,想起了妈妈,想起了妈妈也曾这样抱着我,为我哼唱摇篮曲。我心弦颤动,想立刻就见到妈妈,只有在她身旁,我的心灵才能得到妥帖的安顿。

当我站在妈妈的房门前的时候,听见里面传来轻柔的哼唱:“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妈妈的手臂永远保护你。世上一切美好的祝愿,一切幸福,全都属于你!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妈妈爱你,妈妈喜欢你……”等那哼唱声渐渐微弱,渐渐停息,我才悄悄走进去。

妈妈和姥姥相拥而睡。自从把姥姥找回来,妈妈和姥姥之间的身份就互换了。此刻,她们睡得都很香甜。

刚刚是谁哼唱的摇篮曲呢?我一时说不清楚。

但是,那美妙的旋律从耳畔飞进了我的灵魂里。那是任何疾病、灾难乃至生死都无法阻隔的旋律。那是母親如同月光一样永无止息地唱给孩子的,也是孩子毫无保留地为母亲献上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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