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里逃禅

2021-06-15 09:26储劲松
红豆 2021年4期

昨夜雨

昨夜雨,我读《十七帖》。江淮之间的夏天又湿又热,也漫长,人仿佛久在蒸笼之中,易烦闷、焦躁,元神也容易耗散。幸好有梅雨。雨以梅为名,既是写实,也足见古人风致。每年吾乡黄梅子熟时,黄梅雨必如约而来,或落或歇,或密或疏,或晨昏或日中或夜半,有时太阳雨,有时东边日出西边雨,有时雨夹着冰雹,小性子捉摸不定如林黛玉。孩子们出门,大人每每叮嘱要带把伞,但孩子们都是孙悟空转世,更愿意反其道而行之,所以常常淋一头一身的雨,虽然如此,眉眼里却有叛逆得逞的快乐。

梅雨可以杀山中毛虫、田中稻虱,可以浇灌田园,当然更可以消暑。雨意淋漓,又挟凉风,山中气温二十八度上下,是很安逸的。此季草木肥绿狂野,我的父母在院墙外的枸骨冬青旁边种了十几株番茄,几日不见,青果已然累累杯盖大,似乎是偷着长的。我曾在浙江常山吃过青番茄炒腊肉,颜色娇美味道清芬,所以我建议母亲试一试,她愕然如同听说石头生子。在她的传统观念里,青番茄酸得令人淌尿,断不可食,更不能与肉同炒,番茄必待红透了,切片放蛋花和葱叶做汤才是正宗。乡人笃厚,老实得过分,于做菜也可见一斑。祖宗传下来的菜谱就像祖宗的牌位,轻易是动不得的。

我心也葱茏如草木,自觉元气如绿液充盈于体内,可以读几页古书,也可以写一点文章。古书有石砚的静气、宣纸的温软,入眼即生清涼,即可以进入庄子所谓的虚室。人间多扰扰,也多是无事生非庸人自扰,书可以宁心静神,令人坐忘而自得。这些年,无论如何忙碌、如何心躁,泡一杯茶,点一支烟,打开一本书,我瞬间就能进入槁木之境,心间简素清白。《度人经》说“神风静默,山海藏云,天无浮翳,四气朗清”,以为人在书中,境界近似之。

书随时可以读,文章却不是随时可以写的,得精力充沛、元气饱满,下笔才有气象风云,否则虚弱干瘪得连自己都觉得面目可憎。写文章真是有定数的,如同寿夭福祸,所以要惜福,精神状态好时不可荒废。前些天在九华山下,与几个作家朋友夜里聊天,说起当代一些名家,自己埋头苦写,动辄捧出几十万、上百万字的大部头,却屡屡诚恳劝诫年轻人要少写,不知道是几个意思。那晚大家笑得意味深长。我想起秋天的植物,哪怕是卑微如野草,也拼命借助风力和鸟兽,把它们的种子播撒四方。少写,写出绝妙好词,固然是至理;多写,于勤奋中悟道,却是必由的路径。古人习字,从未听说要少写的,只听说王羲之让儿子王献之把十八口大缸里的水写完。

回到《十七帖》。王右军写信给老友周抚:“顷与足下别廿六年,于今虽时书问,以解阔怀。省足下先后二书,但增叹慨。顷积雪凝寒,五十年中所无,想顷如常。冀来夏秋间,或复得足下问耳。比者悠悠,如何可言?”

帖中九百余字,所谈大致如此,都是碎语闲言,也是碎玉屑金。相比《兰亭集序》的风云际会、文采风流和死生兴感,《十七帖》纯然山家老翁语,有家常的亲切和朴直,有衣饭气息和美好的人间情味。忆起数年前在绍兴兰渚山下,当年书圣与诸贤曲水流觞处,与众友持蟹鳌浮黄酒,醉梦中想见古人风采,以为前贤只饮山阴道上风月,不食人间烟火。读《十七帖》,方知书圣也是肉体凡胎,喜生畏死,有常人的欢乐悲愁,有人生破绽。有一些破绽并非坏事,只要不是破绽百出,就像《兰亭集序》里被涂改的字,后世写字的人也奉为圭臬日夜摹仿。

古人传世碑帖,自然都是神妙之品。大体上,碑如皇帝诏令,如祖宗家法,如庙宇中如来佛的金身塑像,法相庄严;帖如小桥流水,如蜂蝶乱飞,如番茄蛋汤,有温度、有情义,有寒暖、温凉、离聚、死生的人间细节。

色里逃禅

京郊有荒古气息,像旧碑刻。阳光荒古,月色荒古,湖蓝色的天空荒古,土地河流荒古,竹木鸟鸣荒古,薄薄的一层冬雪覆盖在草野上,像窦线娘穿的那件白绫征衣。

二〇一九年十二月初,我在京郊顺义县后沙峪镇小住数日,听课、翘课、饮酒、喝茶、读诗、写作、做白日梦,或者在住所周边闲逛,与三五人谈文章世事,如手捏一根隐身草,得几天世外逍遥。日觉一团混茫元气在身体里抟转,上冲天灵下撞涌泉,贯之于笔墨,得文章数千字。自以为文章有胆也有气,如有鬼助神襄。

有饭、有茶、有闲的日子就是好日子,可以写文章的地方都是好地方。

镇子离京城不过二十公里,却偏僻,人家遥远,灯火也稀疏,冷清得好,让人不起一丝邪念。望不到边际的原野,草蛇灰线,像无头无尾绵延铺展的史书,寓丰赡于简淡,平实得好,也幽隐得好。夜间气温零下五六摄氏度,风很干也很大,割人的耳朵,月亮如一枚锋利的指甲,也割人的耳朵。

如果待在酒店里不外出,暖气吹人如春岚,是很舒服的。不像在南方,那种无处可逃的湿寒,刺人肉、熬人骨。但每天早中晚,我都出门走走,虽然酒店周围除了一群光秃秃的树,一点残雪,一面结着冰的小湖和湖里破冰游泳的白鹅、黑鸭,其实并无甚可看。好看的东西并不都在眼里,就像天天见到的人不一定是想见的人。

南方早就下过雪了,但我住在城里,并没有见到雪。来北京的那天,恰好遇见北方下第一场雪,虚虚的一层白,像画在古宣上,望过去有些古怪,不觉得清寒;就像北方的冷,奇怪的干冷,其实并不冷,只存一点冬天的意思;也像住在后沙峪的这些日子,远离营营廛嚣,却并不觉得孤单。

昨天进城,去了国家典籍博物馆看古书。殷商甲骨、敦煌遗书、金石拓片、古图古画、谱牒舆书,隔着厚厚的玻璃一个窗子接一个窗子细细地看。像我这样嗜古籍成癖的人,眼放精光,心间花花绿绿,一如江洋大盗窥见黄金白银、凤冠冕旒,如登徒子闯见睡乡里的绝代佳人。

在馆中看见几册印谱,《锦囊印林四卷》,清代乾隆年间安徽歙县人汪启淑所辑,汪氏香雪亭刻钤印本,白棉纸质,霜墓一样的古气夺人魂魄。打开的那一面,有四帧印文,一为“香雪亭”,一为“人之情也”,一为“休拘束”,一为“色里逃禅”。揣摩久之,以为可以这样连着读:“香雪亭色里逃禅,休拘束,人之情也。”人之初,性情本如飞鸟、渊鱼、草虫、木石,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尤喜“色里逃禅”四字,以为得大欢乐,差可比拟孙悟空在释迦牟尼手掌中撒一泡猴尿,也远比先贤所云“逃禅归儒”有意味得多,也旷达得多。他年当请篆刻名家照样刻一方印,出新书时盖在上面送人。再刻一方初唐王绩原创的“闲田牧猪”,或者“闲田骑猪”。

京郊多土地,闲田可牧猪也。人生多苟苟,色里可逃禅。

露水起

露水起了,夜已微凉,我趁着酒意卧在山溪边浓密的草毯上,看旷野里萤火虫明明灭灭,看天上远古星辰幽幽冷冷。一钩淡月躲在大山后面,像刚刚开脸的小媳妇,像山的白眉。耳边只有流水,只有草虫喓喓、嘤嘤、呤呤、唧唧。天地若丝桐,若笙簧,若石磬,若曾侯乙编钟,若舞榭歌台,若戏园子,若柳堤上唐虞时代的恋人相偎呢喃。急管繁弦,低吟浅唱;繁弦急管,浅唱低吟。良夜如良人,如斯,宜谱曲填词,宜作世外之想,也宜走神念远。

住在山中有山、山外有山的大别山里,混迹于草木昆虫奔兽流水之间,日与日的变化极其细微,岁月温吞光阴绵绵,又兼皮已厚肉已糙,我常常忘记人间易老。前夜读唐人《化度寺碑》,见“泡电同奔”四字,心中一凛。比少年时初见《金刚经》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比弱冠时初听苏子说“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更加有所触动。但是一夜春秋大梦之后,心间那一点惊悚消失得无影无踪,日子依旧貌似轰轰然实则寂寂然地向前,我也早已习惯现世安稳。心理学有选择性记忆一说,甚有道理,人的潜意识里的确有一道防御墙,自动遮蔽掉一些不愿意记起的事物。想起旧时乡间的茅厕,门口挂着的那一条破麻袋。

月光与水流泄于石上,小虫嘶语于草叶中,尘世的灯光近在一里之遥,又远在天边。疏离、安静,天地有大美而虫言之。夜色迷离而美好,仿佛是一件隐身衣,一身铜铠甲。如果我愿意,可以脱得一丝不挂,到溪里游泳;可以在青草河堤上像原始人一样披头散发狂野地舞蹈;也可以想象自己变成了一只虫子,豆丹、椿象、七星瓢虫或者金铃子,在草丛中蛰伏、嘶鸣、蹦跶、餐风饮露。想起来真叫人泄气:人的肉身太重,人間的规矩又太多,人无论如何也做不了自由自在的虫子,勉强算虫子,也是科幻片中那类恐怖血腥的害人虫。

有两三年我耽于虫子。夏秋两季下班后,经常在单位后面的山谷中静坐,或者轻手轻脚地闲走,只为了听满山谷的虫鸣。那座山也叫花果山,虽然既无花也无果,但老松蔚茂、茅草披离,山谷中藏着万千只虫子,自下午至第二天清晨一直弹唱不休。有时独奏,东隅一声,西隅一声,嘀嘀咕咕;有时对唱情歌,雄一言,雌一语,如《上邪》之誓;有时多声部交响,疑是在大剧院的音乐厅里听门德尔松。我尤其爱听金铃子,滴玲玲,滴玲玲,倏然破空而来,干净清越如古谣曲,如万串风铃迎风脆响。那段时间,我为虫子写过二十来篇文章,名之为《昆虫小语》,后来收入第一本文集。旧作虽不悔,大多可以弃,这些有草木气、有生灵气的文字,却宝爱至今。

前些天与三五人小聚,席间听人说,他特别讨厌听到蝉叫,因为太吵。回家翻出从前的文章,关于蝉我是这样写的:一只蝉就是一个哲学家。它住在高高的树上,一幅天下云烟尽收眼底、万千机变了然于胸的样子,很是有些哲学的意味。沉默时,它纹丝不动,是一个深刻的思想者。唱歌时,它左一个“知了”右一个“知了”,仿佛世间事它无所不知。就连遭遇捕捉时,它撒一泡尿就走的从容姿态,也很是高蹈,近似兵法中的“走为上”。

想一想,旧时文章中有意气、有生气,也有逸气,不似今日枯涩。

忽然念起王祥夫先生的工笔草虫。王师是小说大匠,也是画坛高手,性慷慨,酒量与度量并洪,酒后面色潮红意气风发,妙语似珠穿。我在笔会中见过两次,敬其文章与画艺,尤其倾慕其风采和为人。仲夏同游九华,在莲花佛国下的青阳,酒兵之间,他和我说,他认识的姓储的作家,一个是江苏的储福金,一个是安徽的储劲松。我说,还有一个唐代的储光羲。王师大乐,耳语云:酒后别走,有笔会,我给你写字。果然有。王师赠我“听松”二字,逸笔草草。仍然不满足。其笔下的枇杷、青蛙、菖蒲、莲藕、竹笋、蘑菇、草虫、小鸟、冻秋梨,点染之间纤毫毕现,得风致、得神韵、得生意、得自然,我向往之久矣。师无奈,耳语云:酒后字画都是狗屁。笑罢仍为我画一鱼,游弋纸上,骨骼历历,落款“珊瑚堂”。

昨日在微信上见王师画枇杷小虫,题曰:买画者对予说,藤黄不贵哦,不像洋红那样贵,就多多画几个枇杷果给我哦。我说是的是的,藤黄不贵。便欣然命笔大画枇杷,并奉送小蜜蜂一只。一时主客皆大欢喜。管它猪肉涨价几何。

王师食荤茹素,言谈亦荤亦素。荤素里有风情,有风概,有风月。以为他是草虫幻化,一举足一落笔,就到了宋元。

还是觉得他欠我一只虫子。

责任编辑   韦毓泉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