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初文人对词的功能定位

2021-06-17 00:58靳鹏飞
青年文学家 2021年11期
关键词:词体晏殊花间

靳鹏飞

北宋初年市民经济的兴盛,为词作的欣赏与消费提供了适宜的条件。宋代立国之初,由上而下的富贵享乐之风,导致了旧的“君子固穷”观念的崩坏,“京师士庶,迩来渐事奢侈”。在饮宴推盏中诞生的五代曲子词,逐渐蔓延至市井街巷,成为全社会共同追捧的爱好。具有平民和世俗文化内涵的词体,表现出迥异于诗歌的活力与魅力,受到了无论贫富贵贱的人一致欢迎。

略考宋初词家,可以发现他们基本均属于生活浪漫、性格疏放、感情丰富且酷爱自由的士人。由于宋初词论尚未兴起,在“词为艳科”的传统观念影响下,宋初词相比后世显得更为世俗活泼,显示出“情”与“俗”的主要面目。词人以性情才气入词,面目各异,而又各擅风流。吟咏艳情,聊佐清欢,成为词体在宋初文化大环境下的首位,同样也是最主要的社会功用。

一、俗文化视域下的游宴娱乐功能

经历长期战乱后,宋太祖赵匡胤统一了中原。在经历短暂的沉寂后,柳永、晏殊、欧阳修、宋祁、张先等活跃在词坛,逐渐进入人才辈出的时期,到真宗之时,天下承平已久,“多置歌儿舞女,日饮酒相欢”,成为社会士人普遍的生活价值取向。

沈括《梦溪笔谈》卷九“人事”条曾记载了晏殊为官时的一则逸事,当时士大夫燕集饮酒相欢,人人习以为常,市楼酒肆皆为筵席之所。但有一日,真宗忽选晏殊为东宫官,众人惊愕,莫知所因。晏殊次日进覆,上谕之曰:“近闻馆阁臣寮,无不嬉游燕赏,弥日继夕。唯殊杜门,与兄弟读书,如此谨厚,正可为东宫官。”

这段文字道出士大夫游宴之事,当时人习以为常,闭门读书者反而甚少,晏殊因此得到了真宗的意外升擢。晏殊向真宗据实奏对,坦然承认自己对游宴的向往,真宗也并不罪人,表明真宗对此也是认可的。在这种统治者亦赞同许可的态度下,宋代士大夫的宴饮往往忘乎所以,通宵达旦。所以修身苦读的晏殊,意外得到赏识。在这样的潮流与风气影响下,士大夫更无顾忌与负担,全力追求行乐之道,于酒酣耳热之后,就要有文字助兴,于是曲子词便大行于世。

南宋《酒边词序》的作者胡寅,在谈及词时道:“豪放之士,鲜不寄意于此者,随亦自扫其迹,曰虐浪游戏而已。”在此时宋人的普遍观念中,词仍然只是艳科,从《东京梦华录》《太平广记》《都市纪胜》等文人笔记中,可以看出宋词与歌楼酒馆、亭台舞榭有着密切联系,文人与歌妓的互动,增强了词的调笑功能。士大夫在词上做功夫,即使偶有出格之处,时人也并不以异类相看,与中后期的词论大相径庭。

北宋著名词人潘阆,风流不羁,傲笑王侯,曾为咏潮词《酒泉子》,天下闻名。因此,到南宋有词论家对此加以批评,“温、李之徒,率然抒一时情致,流为淫艳秽亵不可闻之语。吾宋之兴,宗工巨儒文力妙于天下者,犹祖其遗风”,“其蕴骚雅之趣者,百一二而已”。

宋初由于词学批评尚未建立,诗尊词卑的观念尚未得到扭转,词体主要用于声色之娱,所以此时词带有浓重的江湖俗气。柳词在当时可谓极盛,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最集中的体现出宋初词为艳科,协律而歌的本色,“故流俗人尤喜道之”。沈家庄先生在《世俗的文化观念与新聲的价值向度》中道:“宋初宫廷提倡的‘新声,其区别于‘雅乐的显著标志,就是‘俗。在这样的文化观念和音乐价值选择的背景下,出现惊世骇俗的柳永,且其从俗的‘新声‘大得声称于世,便是十分合乎逻辑的事了。”五代发展成熟起来的曲子词,在北宋天下初定、欢歌醉舞的时代氛围中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位置,承当起娱宾助兴的功能,表现出“新声”无比新鲜与旺盛的活力。宋初词所反映出的世俗生活,是其区别于正统诗文乃至北宋中后期词作的重要特征。

宋初的词人如柳永、晏殊、欧阳修等人,普遍具有一种兼收并蓄的文化气度和胸襟,既能写出符合道德典范的文章,又能写下充满世俗人情的香艳小词,大胆地表现情与爱。宋代文学既“从俗”,又“趋雅”,可以在宋初就找到源头。在文学创作中得到快乐以至娱乐,反映出北宋初年士大夫对人生的新认识。欧阳修《西湖念语》曰:“因翻旧阕之词,写以新声之调,敢陈薄伎,聊佐君欢。”道出了文人听曲填词,歌妓唱词劝酒的游戏特征。

二、全新的言情言私功能

晚唐五代士人以“清绝之词,用助妖娆之态”,开发了词的社会功能。西蜀的花间词将女性作为审美对象,使作品包含着一种真情至爱。宋初文人接过了“花间”传统,把词作为内在情感的寄托,发展了词所特有的言情言私功能,以文字传达出他们对爱情与生活的理解,以及带来的失落和悲伤,表现出与诗文道统迥异的审美趣味。

词能成为这种微妙情绪的载体,是因为词是一种音乐文学,更具情感上的感染力,“纯语言之诗更倾向于心灵的独步,而词更倾向于心灵的交流”。宋初词的情感倾诉对象同样多是柔媚女性,这决定了词婉转柔美的言情特质,凡情与事,曲折隐蔽,五七言诗难用语言描述形容,而词能娓娓道来,毫无滞涩,意重情长。故清代宋翔凤解释说:“是以填词之道,补诗境之穷,亦风云之所必至也。”

宋初的词作题材,大抵可分羁旅行役、艳情、都会人文、佳节寿辰、咏物等几大类型。这些词作表现出宋人对个人存在价值的思考。此时文人相比唐代,更为依恋家庭和妻妾,厌倦奔走名禄。如被称为“尤工于羁旅行役”的柳永,在天涯漂泊中感叹“走舟车向北,人人奔名竞利”,因而决心顿开名缰利锁,“醉乡归处,须尽兴,满酌高吟”,在名作《鹤冲天》中,更直接表达了对汲汲于功名的疲惫与厌倦。

在推盏交错中,宋人对歌妓有着深厚感情。宋代歌妓不仅有较高的音乐水平,是词作的演唱者和传播者,而且往往具有很深厚的文学素养,能够与人坐而论道。男主人在歌妓身上找到了别处难觅的知音之感。柳永《迷仙引》描写了女主人公风尘中的凄惨经历,感慨青春易逝,同时抒发了女主人公从良的愿望,但是在现实生活里,这个愿望其实很难实现,感情越强烈,越反衬出希望渺茫,全词辞浅而情真。

除此之外,宋初词人对欢乐之后,时光与生命本质的思考,也超出了花间词派吟风弄月的藩篱,拥有了前者缺乏的深沉而隽永的哲学气质。这种欢乐之中的忧患意识,晏殊词表现得最为淋漓尽致。于古至今富贵享乐者,未有如晏殊于安乐中如此忧虑人生者。通读《珠玉词》,词人常有“一向年光有限身”、“暮去朝来即老,人生不饮何为”、“浮生岂得常年少”的感慨。这些词表现出晏殊对生命有限或无限的思考。这不能单纯理解为对死亡的恐惧,而是词人对人生聚散无常的惋惜和留恋。

清人吴衡照指出:“生日献词,始于宋时。”从现存资料发现,宋人最早写作寿词的,当推晏殊。《全宋词》出现“寿”字的频率多达4230次。与唐人相比,宋人祝寿之作在数量上大幅度增加了,而且宋人对于生命和个体价值的认知,往往最后落到及时行乐的跟脚上。从北宋初年到中后期,乃至南宋,祝寿之词越来越多,这是一个重要的文化现象,凸显了宋人对人生、时间和死亡的思考。

陈廷焯先生在《白雨斋词话》中道:“北宋词沿五代之旧,才力较工,古意渐远。”宋初文人濡染花间,纵情任性,词家如欧阳修、晏殊等沿袭花间以来“男子而作闺音”的传统,词作虽仍有花间遗风,但诸体皆备,展示了全新的情感世界,北宋中后期的流派皆能在宋初找到源头,可谓实已初具“一代文学之胜”的规模。

总之,在北宋初年享乐的社会风气下,文人的个性与爱好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与保护,在歌舞亭榭中,宋词娱乐、言私言情和社交的功能得到了极大地发挥,词人以性情才气入词,不同词人的词作或婉约,或雄壮,面目各异,而又各擅风流。宋初士大夫将词定位在游戏文字、吟咏性情上,词咏艳情,是宋初文化大环境所趋,乃人情自然。吴处厚云:“文章纯古,不害其为邪;文章艳丽,亦不害其为正也。”他接着解释道:“大抵人自情中生,焉能无情?但不过甚而已。”吴处厚已经看到了宋词言“情”与言“俗”的文学特征,并且提出了词体应当收束有度的看法。

宋初词人对词的随意态度带来的弊端,早已有人批评指出。俗词,尤其是艳词,成为北宋词论家争论的焦点,柳词更是众矢之的,王灼斥之为“野狐禅”。其实北宋初年词虽不为人重视,但因为性格、身份、认知的差异,柳词同样受到了很多人的抵制。清人谢章铤认为“蔓延绮靡,词之正宗,安能尽以铁板铜琵相律”,但在词体的雅俗问题上明确提出:“惟其艳而淫而浇而俗而秽,则立绝之。”王国维云:“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这些词论说明了宋初之后,随着词体文学地位的上升,士大夫对词渐渐改变了最初的游戏心态,词的雅化成为共识,“音律之事,变为吟咏之事,词遂为文章之一种”,词反而逐渐失去了宋初“情”与“俗”的最初面目了。

基金项目:该论文为郑州信息工程职业学院2021年度科研项目成果(RWZZ2021-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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