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山1935》

2021-06-22 02:25叶君
歌海 2021年2期
关键词:瑶山费孝通

叶君

人物表

(以出场先后为序)

蓝妹国(晚年) 83岁,金秀瑶族自治县六巷乡六巷村村民。

费孝通 24岁,清华大学社会人类学研究生。

王同惠 23岁,燕京大学社会学本科生。

胡明府 50岁出头,东南乡王桑村村长。

张荫庭 30岁左右,象县教育局基础教育科科长。

胡扶和 50岁左右,东南乡王桑村歌手。

张献南 30岁左右,瑶山地区的汉族小商贩。

阿 甲 20多岁,东南乡门头村村民。

陈老师 30岁左右,东南乡门头村汉人教师。

胡桂珍 8岁,东南乡门头村村长孙女儿。

阿甲母 40多岁,东南乡门头村村民。

阿甲姑母 40岁,东南乡六巷村村民。

胡公案 50岁左右,东南乡门头村村长。

蓝济君 30多岁,东南乡六巷村村民,蓝公宵之子。

蓝公宵 60岁左右,东南乡六巷村村民,东南乡乡长。

阿 勇 30岁出头,东南乡六巷村村民。

何广利 20多岁,百丈乡地主家丁。

蓝妹国 30岁,东南乡六巷村村民,蓝济君之妻。

蓝扶布、蓝扶布妻、蓝扶旱、蓝扶兴 东南乡六巷村村民。

盘公西 50岁左右,东南乡下古陈村坳瑶头人,东南乡副乡长。

盘妹暖 30岁出头,阿勇之妻,离婚后回到下古陈。

盘公全、盘公货 东南乡古陈尾村村民。

费孝通(晚年) 78岁,国际知名的社会学家。

序 幕

[时间:1988年12月19日。

[地点:金秀瑶族自治县六巷乡王同惠纪念亭。

[人物:蓝妹国(83岁)。

[纪念亭位于小山山顶。通往山顶的台阶第一段为19级,第二段为35级,象征1935。进入亭子之前,有两个小平台,台阶分别为2级、3级,象征23岁。山下大路两旁插着彩旗和标语,标语上写着“庆祝广西壮族自治区成立30周年”。传来唢呐声、黄泥鼓声,一派节日气氛。

[蓝妹国时年83岁,身穿花蓝瑶盛装,容颜苍老,但身体健康。拄着拐杖一级一级地登着台阶。进到亭子里,坐下,轻微喘息。

蓝妹国(自语) 老同啊,一会儿费先生来看你。(微笑)你们住我家的时候,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只听你每天“号筒”“号筒”地喊。那天,你离开六巷,说会再回来,我说我就好好地活着,等你……(哽咽)你要是……还活着,该多好啊!我们又见面了。你们又像是第一次来瑶山。(拭泪,叹息)瑶王走了,济君走了,妹暖走了,公和走了,公西走了,阿勇走了……送你和费先生到江口的人也都走了……就剩下我……

(起身,走到纪念碑前)只要想起你,瑶人就难过、愧疚。瑶山变化很大,修通了公路,进村再也不那么难了。你和费先生的事在这里一代又一代地传,在瑶歌里唱。(掏出手绢擦拭纪念碑)三年前,大家出钱、出力、出料,给你修了这亭子,立了一块碑。上来的台阶,一段19级,一段35级;还特地做了两个小平台,一段2级,一段3级。你来那年是1935年,你走时只有23岁。瑶人永远都记得这两个数。自从有了这亭子,每天我都要来坐坐。人老了,很多人、很多事,都记不得,但这两个数,我忘不了!我们打老同就像在昨天。几天前,他们告诉我费先生今天来,昨晚,我又梦到53年前你们来瑶山……

第1场

[时间:1935年10月21日。

[地点:象县东南乡王桑村。

[人物:费孝通、王同惠、胡明府、胡扶和、张荫庭、群演若干。

[费孝通、王同惠一行从百丈东南行25公里,过枫木界,进入瑶区。挑夫们和象县教育科科长张荫庭早已进村。太阳快要落山,费、王风尘仆仆进入王桑村。

[起光前。

(空旷女童瑶语旁白):阿公啊,来客了!

(空旷成年女声粤语旁白):明府啊,来客了!

[起光。

[黄昏时分。舞台LED大屏上显示一级级梯田,正是稻子黄熟时节。

(空旷女童瑶语旁白):阿公啊,来客了!

(空旷成年女声粤语旁白):明府啊,来客了!

[费孝通、王同惠上。费胸前挂着相机,跟王同惠一样背着背包,穿着长统靴。两人在一栋房子跟前停下。

费孝通 这应该就是胡村长家。(抚着王同惠的肩头,爱怜)累了吧,今晚咱们就住这里。

王同惠 不累。有你就好。(笑)哪管夜宿何处。

费孝通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进山的路这么难走。往后怕是更难。

王同惠 孝通,不用担心我。

[张荫庭、胡明府上。

张荫庭 (大步上前)可算等到了,我还担心你们是不是过不了村口那座独木桥。

费孝通 还好,还好。

张荫庭 挑夫们吃过饭,已经打发回去了,让他们三天后再来。我来介绍,这是王桑村的村长胡明府。

胡明府 (不流利的桂柳话)欢迎!欢迎!

张荫庭 这是费孝通先生、费先生的夫人王同惠女士。

费孝通 (上前握手)给您和家人添麻烦了。

胡明府 不麻烦,不麻烦。

王同惠 (上前握手)刚才听见有人喊你。

張荫庭 (讶异)你能听懂瑶话和广西白话?

王同惠 略知一二而已。

张荫庭 太厉害了。

费孝通 (笑)她呀,可是吴文藻老师最得意的弟子,法语也很了得。

张荫庭 佩服!佩服!

王同惠 别听他瞎吹。

胡明府 全村忙着剪禾把,没人喊村,我会在田里过夜。

王同惠 怪不得寨子里一个人也没有。耽搁您剪禾,实在过意不去。

胡明府 没事啊,没事啊。(看着张荫庭)你没有跟费先生、王女士一块儿走?

张荫庭 (微笑)去年我在大瑶山做国民基础教育调查,村村寨寨走了一遍,这次算是轻车熟路。他们从北平来,哪里走得了这路。不要说挑夫等不了,我也等不了。(笑)再说,小两口甜甜蜜蜜,有说不完的话,我夹在中间不是讨人嫌吗,也就先到多时了。

胡明府 哦。可不能大意咯。山上岔路多,容易迷路。林子里常有猎人装好的“木案”,就怕不小心误踏,出大事。

王同惠 “木案”?

张荫庭 (冲王同惠)就是猎人设置的陷阱。(看着胡明府,不以为然)没事儿。挑夫前边走,有岔路就会留下木标,错不了。对了,我还没跟你说,费先生、王女士此行是应广西省政府特约,前来做“特种民族”考察。我的任务就是全程陪同他俩。为了这次考察,出发前两人在燕京大学洋人校长的主持下,举行了婚礼,结婚不足百日,可真是新婚燕尔。

胡明府 (看着费、王)是这样啊。瑶山被很多人看作是野人之地,你们竟然敢前来。条件太差,往后得做好吃苦的准备。尤其是王女士,怕是更难适应。

王同惠 (笑)我虽生长在河北平原,但适应这里没有问题。进山路上,看见层层梯田,夕阳下满山都是金黄的稻子,一派祥和,犹如世外桃源。

[胡扶和上,面色潮红,些微醉意。

胡扶和 (高声)哪是什么世外桃源,不就是几块蚂田咯。

胡明府 公和,又到六巷会暖姑了?(见胡扶和不接话,转而对费、王、张介绍)他是瑶山“歌王”。

胡扶和 (分別跟费、王、张握手)哪是什么“歌王”啵,今天倒是见到了瑶王。

胡明府 果然去会暖姑了。

胡扶和 六巷有家办喜酒,请我去唱歌。(看着费孝通他们)在那儿就听说你们来了。

张荫庭 消息传得真快。

费孝通 您刚才说,蚂 田?

张荫庭 瑶山太陡,坡上开出的水田狭长,有的只能种几行稻子。瑶人就叫它“蚂 田”。意思是,蚂 一次能跳过三块田。

王同惠 蚂 ?

胡明府 就是你们说的青蛙啰。(众人笑)外边凉,进屋吧。公和,你留下陪客。

胡扶和 进屋也没吃的呀。嫂子剪禾把的田块那么远,今晚也回不来。

胡明府 (面有难色)倒真是。

王同惠 我带有腊肉、香肠、煮鸡蛋,还有烙饼……(边说边往外掏,放在石桌上)

胡明府 我家有米酒。

胡扶和 那就别进屋啦,他们从大城市来,肯定不习惯我们点松明子,熏得很。

胡明府 (拎出一壶酒)那,就在院子里喝。一会儿,月亮就升起来了。

[四个男人在一张石桌旁落座。王同惠忙着摆放食物、斟酒。不时有背着禾把的瑶族男女走过。

胡扶和 瑶人见酒,黄牛见尿。(端起酒杯)来,借村长的酒表我的心,欢迎各位到王桑。干!

[众人一饮而尽。

费孝通 (费、王端杯,站起)我和同惠奉导师之命,前来广西做特种民族调查,给各位添麻烦了。我测量身体,同惠调查社会组织。明天,望胡村长能告诉大家一声,我就可以测量人体。农忙时节,召集人估计比较麻烦。

胡明府 (放下酒杯,大惊)量人?要征兵吗?朝廷可从来没在瑶山征过兵啊。

张荫庭 村长误会了,费先生测量人体是科学研究。

胡明府 (将信将疑,自语)科学研究,科学研究……

费孝通 (微笑)来,我敬你。我当然知道瑶人有“先有瑶,后有朝”的说法。量人是想弄清楚瑶人的来历,不是要征兵。

胡扶和 (笑)费先生文质彬彬一看就是读书人。村长没什么好担心的。来,你们喝个交杯酒。(费、胡交杯一饮而尽,王同惠连忙斟酒)

[入夜,燃起松明。四人喝酒、谈笑。瑶人男女各自捧着一瓢米络绎前来,将米倒入一旁竹筐。

中年妇人 (足穿木屐,倒完米,面露愧色)回来晚了,现在才送米来。

胡明府 不碍事,不碍事。

王同惠 (递给她一根香肠)你尝尝。

[瑶妇接过,表情疑惑。

胡明府 (瑶语)好吃!

中年妇人 多谢!

[中年妇人下。

王同惠 孝通,你看,这里还有人穿木屐。

费孝通 我也注意到了。木屐由中国传入日本,在中国好像绝迹了,没想到瑶山还保留着。我们还会有更多发现。(转而向村长)为什么大家都要给你送米?

胡明府 瑶人习俗,无论客进哪家,全村都会主动送米,送菜。

王同惠 真是古风盎然!

胡明府 跟费先生交过杯了,我们四个就来猜猜拳?

胡扶和 好啊!

胡明府 什么码好?

胡扶和 广码。

[四人高声猜拳:“两人好”“四红财”“喝”。

王同惠 (站在费孝通身后,小声)你怎么样啊?别喝醉了。

费孝通 幸亏张科长能喝,我没事。他们这是自制的白酒,没有海甸的莲花白凶。

王同惠 那我就放心了。

胡明府 公和,你又输了,喝酒!

胡扶和 (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高声)叫我“扶和”好啵,我有几老?“公和”“公和”的。

胡明府 好吧。给大家唱支歌。

胡扶和 (醉态)不许叫我“公和”。没有娶到她,我就不会老。答应这个,我就唱。

胡明府 好好好。你永远都叫“胡扶和”。

胡扶和 这还差不多。

[胡扶和站起身,清清嗓子,开唱。

咚叮鸟儿,

日跳夜跳唱咚叮。

今早飞去他枝宿,

留我一人静悄悄。

平时能见灯火溢,

今日不见灯火明。

圣堂岭上曾种豆,

五指山下撒芝麻。

豆已结果麻开花,

不见伊人归来采。

[唱罢,手摸荷包。

费孝通 (掏出香烟)抽这个。

胡扶和 (接过)多谢!(擦了一下眼睛)我走了,费先生和夫人早点休息。

张荫庭 你们慢慢聊,我也回屋了。

费孝通 张科长,没事吧。

张荫庭 没事儿。

[张荫庭下。

[费、王起身相送。

王同惠 歌王刚才好像淌眼泪了。

费孝通 是哭了。

胡明府 他呀,是个多情的人,经常唱着唱着,就抹眼泪。

王同惠 他一个人过?

胡明府 也是命苦。小时候,父亲丢下他们娘俩到门头做了“姑爷”。他跟母亲相依为命,前几年母亲也走了。只因爱着六巷的妹暖,他始终就是一个人过。

王同惠 咋不能结合在一起?

胡明府 唉,说来话长。妹暖是下古陈的坳瑶,姓盘,嫁给六巷阿勇。那阿勇情人无数,妹暖要离婚,他却敲竹杠,始终不肯。妹暖和扶和就这样耽搁了。扶和都快五十的人了,一天老似一天。今天从六巷回来,大概相会了一场,分开后心里难过。我先回屋了,你们也早些休息。

[胡明府下。

王同惠 (靠在费孝通肩头)如此深山,竟有这样深情的男人。

费孝通 (抬头望月)月圆,人难圆。情何以堪。

[皓月当空,四周一片寂静,传来胡扶和的歌声。

哨子好,

天天夜夜吹,

吹过你门前,

吹过你门口,

见你在吃饭,

我想向你借筒米,

秋来丰收再还你。

[旁边一家晒台的姑娘接过腔。

哨子好,

天天夜夜吹,

吹过你门前,

吹过你门口,

见你在洗脚,

我想向你借盆水,

春来涨潮再还你。

[光渐暗。

第2场

[时间:1935年10月22日。

[地点:象县东南乡王桑村。

[人物:费孝通、王同惠、胡明府、胡扶和、张献南、群演若干。

[光起。

[早饭后。胡明府正在晒台上收禾把。胡扶和抱着一坛酢肉上。

胡扶和 明府。

胡明府 公和,哦,扶和,早。昨晚你可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去了趟六巷,就伤心成那样。你这歌王太坏,把姑娘、小伙子们挑起来对歌,自己倒是回家睡大觉。不知道有几对会唱到一块儿去。

胡扶和 你又不是没有年轻过。剪禾那么累,年轻人唱唱歌、谈谈情,不是正好?人活着没个相好,有什么劲?

胡明府 年轻人爱起来就没个够啵,误了剪禾,看他们的娘老子不骂你。你看,这鬼天又要下雨。

胡扶和 是啵,日头出早不成(晴)天。少不了一场雨。我要去门头,不得空请费先生两公婆喝酒,这坛酢肉,你就转交他们吧。

胡明府 (手里拿着禾把)我家也有啊!

胡扶和 那,昨晚上你为何那样冷待人家?还要王女士拿东西给我们吃?刚才,我还看见她在你家新屋生火煮面条。

胡明府 (声音压低)扶和,这些进山汉人,还是要防着点儿。我怕他们又像是上月到门头的那伙人,给吃好喝好了,就赖着不走。昨晚是冷淡了些,故意没让你嫂子从田里回来。

胡扶和 (有些生气)你呀,费先生两公婆哪像门头那几个汉人。

胡明府 喝了一回酒,觉得的确不像!他们尊重我们瑶人的习俗,听说我们对男女客人有同房禁忌就分床睡。睡前,女人们挤了一屋子,对王女士的什么东西都觉得好,摸她的被子,穿她的靴子,甚至看她怎么睡觉。读了书的女人到底不一样,怎么样,人家都不恼火。

胡扶和 人家小两口从大城市进得山来,就入乡随俗,多不容易。我跟你说,他们可真是有大学问的人。

胡明府 比张献南还厉害?

胡扶和 那自然是。

胡明府 (点头)今天,我就杀鸡好好招待他们。

胡扶和 这还差不多!

[胡扶和放下酢肉下。

[空场上聚集着男女老少村民。

[费孝通、王同惠背着测量器材上。

胡明府 (放下禾把,走下晒台,迎上去)早晨让阿团喊吃饭,你们非得自己做。

费孝通 (微笑,看着同惠)同惠是北方人,吃不惯米饭,就由她吧。

胡明府 這样啊。你们明天去门头,买面条不容易。要不,今天我托人出山给买一些回来?

[张献南挑着货担上。

张献南 (高声)不用出山,我这里就有。

[众人看过去。

胡明府 张先生!哎呀,这可真是“白天不得讲人,晚上不得讲鬼;讲人人就来,讲鬼鬼就到”!

张献南 (放下担子,货担上挂着五彩丝线。骄傲)你看:火柴、腐竹、花布、食盐、面条……你们要的东西,都有。

王同惠 谢谢!我们带了面粉,面条自己做。

[男女老少陆续围聚过来。

王同惠 (看着费孝通)没想到,瑶山还有汉人货郎。

张献南 哼,我可不仅仅是货郎。你打听打听,没有人不知道我张献南是这瑶山文理最通的人!

费孝通 张先生,失敬!失敬!

张献南 (骄傲)先生高姓、大名?

[胡明府正欲张口。

费孝通 在下姓费,名孝通,江苏吴江人氏。

张献南 有什么成绩?

[费孝通一时无语,围观众人都看着他。

[张荫庭上前。

张荫庭 (边走边高声说)费先生可是博士!

张献南 (世故)全国博士,还是广西博士?

张荫庭 (恼怒)看来,你是被瑶山人宠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真以为自己有大学问。人家费先生读完清华大学的研究生,应省政府之邀前来做特种民族调查,结束后到英国念博士。还广西博士,好像你真懂似的。

费孝通 (看着张献南)我和妻子同惠初来乍到,幸会!幸会!

张献南 (不相信)你们见过省长么?

张荫庭 见与没见,又有什么关系?省教育厅和县教育局派员全程陪同他们,这荣光你有?别耽搁费先生的工作,还不快滚!

[张献南挑起货担赶紧离开。

少女甲 (看着货担,左手里拿着丝线,右手拿着银毫)钱,钱,钱……(张头也不回)

费孝通 张科长不必动气。像张先生这样的汉人,不仅在物质而且在文化上,實际起着沟通瑶汉的作用。

张荫庭 有了瑶人的信任,他们就寄生在瑶山,的确起着一定的沟通瑶汉的作用。但费先生有所不知,这些人往往为了自己的利益,阻挠政府的化瑶政策。瑶山近年发生多起破坏瑶汉关系的事,都跟他们的背后挑唆有关。

王同惠 所以,他们对进入瑶山的文化人有敌意。

张荫庭 是的。

胡明府 (看了一眼众人,对费孝通)你看,大家都来了,赶紧量人吧。就是老人孩子多,壮劳力都要出工剪禾,有些已经下田了。

费孝通 好!谢谢村长。

胡明府 (面对众人)大家听着,做工前让费先生量一下身,只要一袋烟工夫。费先生还能看病呢。

[众人面无表情,没有响应。

费孝通 (见状,拿起胸前的相机,对准众人)大家站好,我给你们照张相。

[众人惊散。

老 汉 (摆手)千万不能照。那盒子能抓人魂魄,一旦被抓走,怕是请师公也赎不回。

[费有些无奈。

王同惠 (上前跟村长站在一起)孝通,给我们先照一张。

胡明府 (有些扭捏,胆怯)能照吗?

王同惠 (粤语)相信科学。不会带走你的魂魄。

胡明府 (将信将疑)那……好吧!

费孝通 (照完相,调好胶卷,对众人)还有想照的吗?

[众人仍充满恐惧。

费孝通 (拿出素描本和铅笔,对着一个小女孩)那,我给你画一张。

老 妇 (一把将小女孩拦在身后)画到纸上就不长个了。

[费有些尴尬。

少女乙 (盛装,戴着银饰,主动来到费前边)给我画吧,反正我也不会再长了。

费孝通 (喜出望外)好啊!(很快勾勒出线条,并对头饰多画了几笔,交给少女)

[少女乙接过素描画,几个女孩围了上来,满脸兴奋。

少女甲 (主动站到费面前)给我也画一张。

王同惠 (从费孝通手里拿过纸笔)我来给你画,一样好看。(转向费)你开始量吧,别耽误人家剪禾。

费孝通 (拿出量具)你边画边帮我记数据。

王同惠 放心好了。看来,史禄国老师说到乡下做调查,素描比照相实用,真没错。

胡明府 就先量我吧。

费孝通 好,谢谢村长。(测量完毕,报数)身高:163.50;头型:81.19。

王同惠 (在另一张纸上快速记下)记下了。

费孝通 (翻开胡的眼皮看看)沙眼。(对王同惠)这个也记下,一会儿给他们送药去。

王同惠 嗯。

胡明府 (量毕)大家都看见了吧,很快就能完。费先生学过医,量完身,顺便给大家看病;有病,他还给药治。

男子甲 我正在拉肚子,给我量一下。

费孝通 好的。(边量边高声)身高:161.22;头型:80.88;疟疾。

[量身的男女变得踊跃起来。费孝通不停报数:

身高:160.21;头型:78.34;沙眼;身高:162.34;头型:79.23;感冒……

[光渐暗。

[王同惠旁白:

孝通以他一贯的坦白与诚实,赢得了王桑村民的信任。一次量完了11人,村里壮丁本就不多,这已是很大的收获。我们初步了解到瑶人与汉人的不同,还有他们常患的疾病。瑶山没有新式医生,瑶人融入自然的生活方式,让他们远离了许多都市常见的疾病;但疟疾、沙眼、疮疖却很普遍,对他们的工作、生活影响很大。知道我们有药,他们都来讨取,对人体测量也就不十分排斥。两天相处,我们竟然产生了感情,离开时都有些不舍。

第3场

[时间:1935年10月23日。

[地点:象县东南乡门头村村公所。

[人物:费孝通、王同惠、陈老师、胡公案、胡桂珍、阿甲、阿甲母、阿甲姑母、蓝济君、枪手三个。

[光起。

[午后。村公所前放着费孝通和王同惠的几个行李包。

[阿甲背着鸟枪上;后边跟着费孝通、王同惠,两人背着背包,衣服都湿了,神情疲惫。

王同惠 得亏阿甲,不然,我俩走不出那片老林。山深林密,死在里边都不会有人知道。

费孝通 (笑)是啊,吉人自有天相。正当迷茫不知所措,就来了这么漂亮的瑶族小伙儿。

王同惠 挑夫影儿都没有。走着走着,忽然就没了路,四面都是石头山。当时,千后悔万后悔进到这里;一见阿甲,立时就有了安全感。这会儿我都后怕,一路上你还有心思跟阿甲问这问那,还给他画素描。

费孝通 (拍拍王的肩头,轻声)都过去了。

阿 甲 告诉你们一个法子:遇到岔道,始终走大路就没事儿。前天就听说你们要来,没想到今天在山里遇见。(扬扬手里的素描画)这画像我得好好留着,等我的仔长大了,拿出来给他看看。

阿 甲 (上前拍门,高声)陈老师!陈老师!

[门开了,倚门站着一个中年汉人。卷着裤腿,小腿发紫,肿得很大,精神萎靡。

阿 甲 这是费先生和夫人王女士。

陈老师 (朝费、王淡然点头)你们好!

阿 甲 他们在山里迷路了,快让他们进去歇歇。那几个挑夫呢?

陈老师 (小声)歇在村外的庙里。头人不让汉人再进村。对费先生已是格外开恩,不然村口都不让进。头人吩咐过,让他们自己找间教室住下。

王同惠 (小声)孝通,这可怎么办?

费孝通 (握着王同惠的手)没事儿。

阿 甲 这样?!他们可都是好人,爬山爬得太辛苦,你就让进屋里给口水喝。我再去跟头人说说。

陈老师 (面有难色)那……好吧。(一瘸一拐,让开)二位进来坐坐。

[四人進屋。屋内一桌,一床,三张椅子,墙上贴着一张耶稣受难图,床头挂着十字架。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在屋子一角的桌旁写字。王同惠盯着十字架,神情肃穆。

陈老师 (指着椅子)请坐。(表情痛苦地靠在床头,将肿胀、发黑的大腿平放在床沿)

[费孝通、阿甲坐落。王同惠走到小姑娘的身后。

王同惠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

胡桂珍 胡桂珍。(说完收起纸笔,走到陈老师跟前)陈老师,我写好了。

陈老师 回家也多温温书。(看着胡桂珍离开,然后看着众人)她是头人的孙女儿。

王同惠 你教她识汉字?(说罢,靠着费孝通坐下)

陈老师 这孩子心机灵快,聪颖好学;如能走出大山,应该有不一样的人生。

费孝通 (点头)是啊!(起身上前,看着陈老师的腿)你这腿……

陈老师 (表情痛苦,声音微弱)前天夜里被蛇咬了。

费孝通 (摸了一下陈的额头)有些发烧,得赶快处理。(扭头对王同惠)同惠,拿酒精、棉签来。

王同惠 (拿来酒精、棉签。费孝通开始处理伤口,看着阿甲)你路上不是说瑶人的草药很见效吗,没有治蛇伤的吗?

阿 甲 当然有啦。只是,得知道是被什么蛇咬了,才好下药。陈老师晚上被咬,不清楚是什么蛇,就不好下药啵。

费孝通 这样。西医就没这多讲究了。(边擦酒精边问陈)你来这里多久了?

陈老师 我们祖宗三代一直住在这里。

王同惠 你是汉人,瑶人不反感?

陈老师 我们一家都跟瑶人相处得很好。(感慨)无论属于哪个族,人性是一样的。将心比心,你尊重人家,人家自然也尊重你。瑶人都比较谦和、有理,不难相处。

王同惠 有道理。

费孝通 (包扎完毕,拿出一包药)这些药,每天饭前吞服一粒,静养几天,就会好起来。

陈老师 (接过药)谢谢费先生。你真是好人。你俩有所不知,对待汉人,头人最近才这态度。

费孝通 哦?

陈老师 唉,说来话长!

费孝通 你先歇着。我们有时间再聊。(看了一眼墙壁)你是基督徒?

陈老师 已经侍奉我主多年。

王同惠 真想不到。

阿 甲 主,就是我们的甘王吗?

[费、王、陈相视而笑。

陈老师 不知怎么跟你说好。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阿甲母牵着胡桂珍上。

阿甲母 (焦急、大声)阿甲,得亏阿珍说你在这里。你的仔抽筋,快被山婆拿走了。

王同惠 被山婆拿走?

陈老师 就是快不行了。

费孝通 (看着阿甲)我跟你去看看。

陈老师 (摆手)头人是阿甲伯父,不会让你进屋。

费孝通 (焦急,看着阿甲)那快去把孩子抱过来。

阿 甲 我这就去!

[阿甲、阿甲母、胡桂珍下。

费孝通 对汉人的成见竟然大过孩子的性命!

陈老师 你有所不知,瑶山田狭,养不起多人。几百年来一直限制人口增长。孩子有病,养不大,他们就认为是被山婆收回去了,但长到两三岁走了,大人还是非常伤心。阿甲的儿子两岁多了。

王同惠 天呐,在路上他说自己只有15岁。

陈老师 花蓝瑶往往十一二岁就订婚,等有了孩子之后才算是正式结婚。头天是孩子的满月酒,次日是结婚的喜酒。

王同惠 没孩子之前,就是试婚咯?

陈老师 是这样。这期间离婚也比较容易。

王同惠 你刚才说他们限制人口,如何做到?

陈老师 瑶人每个家庭无论男女,有了两个孩子之后,就不再要了。成年以后,嫁一个,留一个。嫁郎也很普遍。

费孝通 生存环境使然。

陈老师 是的。

[阿甲抱着孩子上。阿甲母跟在后边。

费孝通 (摸了一下孩子额头)高烧引起抽搐。赶快打退烧针。(边准备针剂边对王同惠说)拧个湿毛巾,给孩子敷上。

王同惠 好的。

[打完针,孩子不再抽搐,在阿甲怀中昏睡。

费孝通 (拿出药物给阿甲)一日三次,回去给孩子按时服药。普通感冒而已,没什么要紧的,但发高烧很危险。

阿甲母 谢谢!(抱孩子下)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

阿 甲 (大惊)坏了!(将鸟枪拿在手里,赶到门外)

[费孝通、王同惠跟了出来。

[一个蓬头瑶妇向村公所跑来,三个肩上挎枪的男人其后紧追。

阿甲姑母 阿甲!

[阿甲端枪瞄准。眼看一个男人伸手快要捉住瑶妇。一声枪响,男人应声倒地。瑤妇跑到阿甲身后。

阿 甲 (高声)别怕!

[另外两个男人分别拿枪在手,瞄准阿甲,双方僵持着。

[王同惠紧紧偎在费孝通身边,费孝通抱着她的肩头。

[胡公案上。

胡公案 (指着那两个持枪男人)你们好大胆。阿甲,把枪放下,量他们也不敢!(阿甲放下枪,胡公案看着那两个男人)还不把你的人抬回去埋了?!赶快滚!

[两个男人收起枪,边擦眼泪边抬起地上的死者下。

胡公案 (冲阿甲)带姑母回去歇着。简直无法无天,冲进屋里捉女人。活该被打死!

[阿甲搀着姑母下。

胡公案 (对费孝通)你就是费先生啵,我是本村头人胡公案。有所怠慢,切莫见怪,(打手势)进屋说话。这村公所,也是我们的学校。行李就放在这里。(骄傲)放心,我们这里不会丢东西,晚上睡觉不关门,也没有打架相骂的事。晚上到我家,我给你们杀鸡。

[三人回到屋里落座。

陈老师 (正欲起身相迎)头人……

胡公案 你躺着别动。

费孝通 那中枪的人……

胡公案 让二位受惊了。必死无疑。阿甲是瑶山远近闻名的神枪手。打鸟都是一枪一个准,何况那么近的一个大活人。

王同惠 打死人不犯法?

胡公案 犯什么法?石牌大过天!

费孝通 石牌允许开枪杀人?

胡公案 你们有所不知。阿甲姑母本来住在六巷,跟邻家发生了地界争执,就让瑶王评理。瑶王听了两家所摆的理,提出了一个解决的法子,但两家不接受。瑶王就把这事儿交给石牌大会。各村头人都参加,我也去了。会上提出的法子,两家仍然不同意。石牌就说“我们办不了,你自己去打罢”,于是两家就开打。一旦开打,两家都想法捉住对方的一个壮丁,作为让对方妥协的条件,被捉的人甚至被折磨致死,对方都无话可说,所以千方百计不能被捉住。阿甲姑母一家就躲到了我们门头。

王同惠 天呐!竟然这样。

胡公案 但捉人是有规矩的。妇女、儿童、老人不能抓;捉的一方不能使用武器,被捉的一方可以。尤其是不能冲到人家屋里捉人。石牌规矩:擅闯、侵犯住宅者,主家可以以一切形式反抗。这两家人都互相捉两年了,刚才大概是趁阿甲孩子生病,家里没人就下手了。男丁都剪禾去了,他们竟然对女人动手。他们错在先,阿甲开枪,他们虽然有枪,也不能使用。被打死,也只能认了。这是规矩!

费孝通 (自言自语)石牌就相当于瑶山里的议会。解决矛盾遵循着习惯法。

胡公案 那是你们汉人的说法。瑶人几百年来就这么干。下次你们去六巷的路上,有一个三岔路口,那里有几块刻字的大石头,就是瑶山石牌会议的见证。

费孝通 (看着王同惠)咱俩一定要好好看看。(见胡公案摸烟袋,连忙掏出卷烟)来,抽我的。

胡公案 就抽你的新式烟。(吸了一口)前天听讲你和王女士要来门头,我以为又有什么名堂,怕是汉人又来找麻烦。

陈老师 我还没来得及跟费先生说呢。

胡公案 上个月,也来了三个汉人。其中一个坐轿,自称是象县陆副县长。瑶人一向认为来人便是客,家家户户送米、送菜,他们都不收,要村里轮流安排饭吃。就从村头吃到村尾,还乱搞村里的女人。管他什么鸟县长!我气不过,就将他们赶了出去。并说从此再也不给汉人进来。刚才听说,你医好了陈老师的蛇伤,还给阿甲的仔治病,我就觉得你跟上次来的人不一样。对不住,冷待了,向你赔过。晚上,我罚酒三杯。

费孝通 哎呀,不敢当!不知者不为罪。我们一路走来,充分感受到了瑶人的友善。

[有人敲门。

[王同惠起身开门,门口站着一个身穿广西公务员灰布制服的男人。

蓝济君 你是王女士吧。

王同惠 (点点头)您是……

[众人看过来。

胡公案 济君,你也来了?(看着费孝通、王同惠)这是瑶王蓝公宵的儿子蓝济君。

[蓝济君进屋。

蓝济君 (关切,看着陈)听说你被蛇咬了。

陈老师 得亏费先生给我清理伤口,并给了药,感觉好多了。

蓝济君 谢谢主。

王同惠 (讶异)蓝先生也是基督徒?

蓝济君 (点点头)几年前一个法国传教士来到瑶山,我和陈兄弟就是那时信了主,后来一起到桂林受洗。陈兄弟在这里教书,我后来到南宁进特种师资养成所念书。

费孝通 怪不得你的官话说得那么流利,看不出是个瑶人了。(看着王同惠)她也是主的女儿。

蓝济君 (看着王同惠,讶异)王女士也是……

王同惠 (点头)没想到在瑶山能跟两个兄弟在一起,实在是太过戏剧性的一天。

胡公案 走,到我家喝酒去。

[光渐暗。

第4场

[时间:1935年10月28日。

[地点:象县东南乡六巷村蓝公宵家。

[人物:蓝公宵、阿勇、何广利、费孝通、王同惠、蓝济君、蓝妹国。

[光起。

[午后。蓝公宵坐在屋子里抽烟。阿勇背着鸟枪上。

阿 勇 瑶王!

蓝公宵 别再“瑶王、瑶王”地叫了,去年政府都让改称乡长了。

阿 勇 哦,乡长。

蓝公宵 我正要找你呢。你一天到晚在外边乱跑,带着别的女人往山里钻,让妹暖一个人做工,这哪里得?得改改啦。

阿 勇 知道啦。

蓝公宵 你说,有什么事?

阿 勇 (冲门外,高声)进来!

[何广利上。

蓝公宵 (看着何)你不是陆县长的随从吗?陆县长呢?

何广利 (垂头丧气)死啦!

蓝公宵 死了?除了六巷你们没呆上一天就被我趕走之外,听说王桑、门头、大橙、古浦,你们都是从村头吃到村尾。吃死啦?你这是从哪儿来呀?

何广利 罗运。

蓝公宵 都吃到罗运啦!说说,怎么死的?

何广利 瑶王,是这样……

蓝公宵 我不是瑶王。更不是你的瑶王。你不是瑶人,瑶人要脸,没你们这样的!

何广利 蓝乡长。县长是假的!

蓝公宵 假的?!你们吧就欺负瑶人没出过山,坏人见得少。你们骗不了我。我早就怀疑你们是骗子。说吧,那“陆副县长”到底是什么人?

何广利 是我的少东家。

蓝公宵 你东家是哪里的?

何广利 百丈。少东家在家呆着无聊,就带我们进山玩玩。

蓝公宵 你们就利用瑶人好客、热情,竟然在瑶山混吃混喝一个多月。怎么就死了呢?

何广利 上午去罗运,他非得坐轿,路过鸡冲后山,不知怎的轿子翻下山,轿夫没事,他却摔死了。

蓝公宵 就地埋了呀。

何广利 不行啊,老东家见不着儿子,我们也是死路一条,恐怕妻儿也不保。得把少东家的尸体带回去,有个交代。求求您允许我们从村前过,一会儿天黑了,路更不好走。

蓝公宵 (斩截)不行!瑶人从来只给好人送行,不给坏人让路!

何广利 他,他这不是已经死了吗?

蓝公宵 坏人死了阴魂不散,好人不得安宁。你们绕道吧。

何广利 绕道怎么走啊?

蓝公宵 你们懂得骗人,还不懂得找路?(转向阿勇)你告诉这烂仔怎么走。

阿 勇 从村头下河,沿着河沟,绕过去。

何广利 满河沟都是乱石头,没法走啊。要不我们就把尸体留在河沟。

蓝公宵 (大怒)你敢!把他抓起来。

[阿勇将鸟枪一横,正欲上前。

何广利 别别别,我们沿着河沟绕就是。

蓝公宵 就你这烂仔还敢在我面前放肆,滚!

[何广利下。

蓝公宵 (冲阿勇)去跟着,将他们赶出六巷地界再回来。

阿 勇 放心吧,乡长。

[阿勇下。蓝济君领着费孝通、王同惠上。

蓝济君 阿爸,我把费先生和王女士领回来了。

蓝公宵 (上前跟费、王握手)欢迎你们来六巷。我听讲你们在王桑受了冷待,担心在门头也好不了,就让济君早点领到我这里来。要量人,做调查,六巷人多,你们要呆多久就呆多久。一进瑶山便是客,如有不周到,请多包涵。那个“假县长”让各村对汉人的成见很大,好在现在真相大白,哪是什么陆副县长,不过百丈地主家的一个烂仔而已。

费孝通 蓝乡长如此友善,我和同惠非常感动。刚才在村口都看见了。希望不要因为个别汉人而破坏了瑶汉之间的友谊。

蓝公宵 说的就是!你们就住在我家。

(门外喊声)乡长!

蓝公宵 我这是一天到晚有人找,你们一路辛苦了,先歇着。

费孝通 您忙!

[蓝公宵下。

[蓝妹国从右侧房间走出。

蓝济君 (向费、王介绍)这是我妻子,蓝妹国。

王同惠 (上前拉着蓝妹国的手)你好!

蓝妹国 你们的房间打扫干净了。

王同惠 一间屋子?我们得分开住。

蓝妹国 (摇摇头)自己人,不用!

蓝济君 她说得对,你们是自己人,没那禁忌。

费孝通 还是尊重你们的习俗为好。我就在杂物房搭个行军床就行。

蓝济君 说了不用。我爸也不会在意。(看着费孝通的脸)你脸色发白,不舒服?快进去歇着吧。

费孝通 是有点不舒服。

蓝济君 什么感觉。

费孝通 恶心、想吐。

王同惠 (关切)孝通,你没事儿吧?!

蓝济君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用担心。(转向蓝妹国)你去准备一下。

[蓝济君和王同惠扶着费孝通进屋,费在床上躺下。

[蓝妹国端着一碗饭、三支香,还有几张火纸进来。蓝济君接过饭和香,走到费孝通床前,把饭放在地上,将香点燃。蓝妹国拿着火纸退出门外。

蓝济君 (冲王同惠)待会儿,等我一出去,你就立刻把房门关上。

[说罢,蓝济君端起那碗饭和香,径直走出去。

[王同惠紧跟其后,立即关上房门。

[蓝济君到了大门外,蹲下,将火纸点着,口里念念有词,把饭泼在地上,将三根香插在纸灰后边。

蓝济君 (起身,语气肯定)不要怕,费先生睡一觉就会好。

王同惠 (将信将疑,点点头)谢谢你!

蓝济君 (打了个手势)我们进屋坐。

[三人在门口的小凳上坐下。蓝妹国在王同惠身旁,娴静地看着她和丈夫聊天。

蓝济君 同惠姊妹进山不久,对瑶人的信仰自然不太理解。几百年来,有些做法辗转沿袭至今。我们回六巷的那条路上,几年前我父亲曾率团跟盘踞在山里的土匪激战,打死了八十多人,他们最终被赶了出去。那些被打死的土匪就变成了山鬼,因为费先生是生人,于是就来捣乱。刚才,我把饭放在费先生床前,是为了引鬼下来,我一出去,你就把门关上了,那鬼就再也回不来了。我对他们说:“你把饭吃了去吧!不要再在这里作乱。”把饭倒在地上,是给那鬼吃的。

王同惠 (好奇)你如何判断是否有鬼?

蓝济君 人生病,想吐就是有鬼;不吐,就没鬼。瑶人每家都有道师。道师是男性,世传,可以赶鬼,也可以请鬼。请的是祖先;赶的是捣乱鬼。

王同惠 没有道师怎么办呀。

蓝济君 就得到别家请一个来,报酬是给他吃一餐酒。

王同惠 是这样!

[蓝妹国搬来一架火盆。蓝济君、王同惠围在火盆边。蓝妹国提来一壶开水,王同惠从包里拿出一个金黄色的茶杯。蓝将开水倒进杯里。

王同惠 (接过杯子)谢谢!

[蓝妹国给丈夫也倒了一杯茶,下。

蓝济君 (看着王的杯子)这茶杯是金的吗?

王同惠 当然不是。一层金黄色的油漆而已。哪有金茶杯?

蓝济君 (微笑)从前,茶山瑶有个女瑶头,就有一只金杯。放在桌上,晚上一亮一亮,好像上边有只萤火虫。我父亲见过。

王同惠 瑶头也有女人?

蓝济君 有啊!宣统以前,瑶人跟政府完全不发生关系。每村都有两个瑶头,也叫石牌头。

王同惠 如何产生呢?

蓝济君 众人公举。到了宣统年间,政府派员进瑶山,将瑶人编成四个团,指定了四个大团总。

王同惠 令尊是其中之一?

蓝济君 是的。这不,去年又改作乡长制。大家又叫他乡长。

王同惠 石牌如何运作呢?

蓝济君 有事,每村的石牌头开会商量解决,一旦作出决议,谁都要服从。

王同惠 石牌头也就是一村的代表。由这些代表议定的规则,就是瑶山的法律。

蓝济君 是的是的。你的理解非常准确。有些意思,我用汉话一时还说不好。

王同惠 你已经汉化得很深了。石牌头有薪水吗?

蓝济君 没有。跟普通人一样,经济来源靠的是自己的劳作。也不比其他人富裕。你看,我父亲虽是六巷的大团总,一样还得种田,全家每年收获一千斤左右的谷子。有时候处理纠纷,一天要走一百多里的山路,跟盘瑶们一起吃饭、喝酒。处理结果比较令人心服,人家就给他一些报酬。而要服众,什么事儿都得当先。人家一旦不服就会去找办事儿更明白的人。头人的地位自然就失去了。瑶山里的两次剿匪,我父亲都冲在最前边。

王同惠 看来,孟子所谓“天与之,人与之”的政治态度,并非纯粹是一种理想。

蓝济君 瑶山的一切可能让你和费先生都感到新鲜。

王同惠 是的。大团总在瑶山可以說享有最高的权力,可以依法罚款,听说甚至还可以杀人?

蓝济君 是的!不过不常见。瑶山受死刑的行为只有盗禾、拐卖人口、强盗、放蛊这四种。前些天我们还抓到一个放蛊的妇人。

王同惠 会被杀掉吗?

蓝济君 会的。瑶人也极其憎恶偷盗,尤其是盗禾。因为惩罚严厉,所以偷盗之事极少发生。

王同惠 怪不得门头头人那么自信。

[费孝通上。

费孝通 你俩聊些什么呢?

蓝济君 (笑)费先生起来了,怎么样?好点了吗?

费孝通 好多啦,也不恶心了。

蓝济君 (自得)太好了!

王同惠 从蓝先生这儿了解到大瑶山石牌组织的具体情形。收获良多。你没事儿了,明天咱们继续在六巷量人。

费孝通 (点头)嗯。

蓝济君 我去跟各家通知一下,明天做工前来村庙。

费孝通 我跟你一起去。

王同惠 我帮嫂子做饭去。

[光渐暗。

第5场

[时间:1935年10月29日。

[地点:象县东南乡六巷村国民基础学校(村庙)。

[人物:费孝通、王同惠、蓝济君、张荫庭、蓝扶布、蓝扶布妻、蓝公宵、阿勇、蓝扶旱、蓝扶兴、群演若干。

[光起。

[早饭后。国民基础小学的一间大教室。靠墙、冲门有两块长木板,上边摆着36个泥塑神像。屋子里站着几个成年男子、一些女人、孩子,背着饭筐、剪稻器,交头接耳地看热闹。张荫庭忙着摆椅子和仪器。

[蓝济君、费孝通、王同惠上。

蓝济君 这里原是村庙,去年改设东南乡之后,政府要办一个学校,就改作国民基础学校,每年拨给办学经费200元。

费孝通 这样。(指指神像)这些……

蓝济君 都是瑶人信奉的神,没有来得及搬,也不知道搬到哪里好。请走,得举行仪式,常人碰都不能碰。

王同惠 (看了一眼神像背后)每个好像都有名字。

蓝济君 是的。都是有名有姓的神。

张荫庭 (跟三人点头招呼)来了几个。费先生开始量吧。

费孝通 好!

张荫庭 (冲众人)大家安静!大家安静!费先生马上就给每家的男人量身。是看你们有病没有,下次好带药来。

费孝通 (尴尬。小声)张科长不能这样说,不能欺骗他们!还是诚实坦白地告知量身的意图为好。

张荫庭 没事儿。到了这儿,你就听我的。

[蓝扶布上前一步。

张荫庭 (笑)就从你开始。

蓝扶布妻 (左手牵着孩子,右手一把将丈夫拽住,惊骇。瑶语)不能去,量了身,会死!

[蓝扶布又退了回去。

王同惠 (冲蓝济君)她说什么?

蓝济君 她说:量了身会死。看来,每到一村,没人带头真是不行。

[冷场中。蓝公宵上。

蓝公宵 (声音洪亮)量我先。

[众人大惊。

[蓝公宵站到费孝通面前,后边跟着背枪的阿勇。

费孝通 (拿着仪器,感激地)谢谢乡长!

张荫庭 我来记数。(拿起笔和本子)

费孝通 身高:170.22;头型:80.23。

众声议论 还是乡长的身材高。

众声议论 大头人就是大头人!

[众人笑。

蓝公宵 (面向众人,瑶语)费先生和王女士是做科学研究,量身没什么不好啵,哪里会死?胡说八道。有病,费先生还带了药物,给大家治病。(指了一下阿勇)阿勇,你也带个头。

[阿勇将鸟枪交给蓝济君,站到费孝通面前。

蓝公宵 (冲费孝通)你忙先,我还有事。

费孝通 (感激)您忙!

[蓝公宵下。

费孝通 (边量边报数)身高:165.34;头型:79.11。

[张荫庭在一旁记下。

[阿勇下。

[蓝扶布站到费孝通面前。

费孝通 你也量一下?

[蓝扶布点点头。

费孝通 (边量边报数)身高:164.35;头型:79.44。

[蓝扶布指着自己的眼睛。

[王同惠盯着那些神像出神。

费孝通 (翻了一下蓝扶布的眼皮,然后冲王同惠)同惠,这位先生沙眼严重,给他一支眼药。

王同惠 好。(从包里掏出一支眼药,递给蓝扶布)

蓝济君 (冲蓝扶布,瑶语)每天睡觉前搽眼睛一次。

蓝扶布 (接过眼药,对费孝通、王同惠。瑶语)多谢!(犹豫一下)我娘老病了,请你现在到家里诊治。

费孝通 (冲蓝济君)他在说什么?

蓝济君 他说老娘病了,要你现在到家里诊治。

费孝通 (面露难色)等我量完再去。

[蓝济君用瑶语将费孝通的话对蓝扶布重复了一遍。

蓝扶布 (怀疑的神情,对蓝济君,瑶语)家里有病人,为什么不量,偏要量不病的人?

蓝济君 (瑶语)费先生不是医生,是学者,是关注我们瑶人的学者。

蓝扶布 (瑶语)什么叫学者?

蓝济君 (瑶语)跟你说不清……

[蓝扶布悻悻离开。

[一男子走到费孝通跟前。

[王同惠将脑袋靠近一尊神像的后边,快速抄录其背后的名字。

费孝通 (正欲给男子测量,眼见王同惠的举动,大声咳嗽一下)Dont do anything!

[王同惠赶紧收手,装作一本正经地站在那里。

[傳来飞机引擎巨大的轰鸣声,圣堂山顶有一架飞机在低空盘旋。

[众人神情大骇,跑了出去。

众 人 (高喊)黄龙过天啊!黄龙过天啊!

[远处传来鼓声。

张荫庭 (笑)这些瑶佬,连飞机都没见过。

蓝济君 几百年前,本就为了躲避明朝官兵的追杀躲到这里,靠着山深林密过上一份安宁的日子。你让他们哪儿见飞机去?(冲费、王)今天是量不成了,黄泥鼓都敲响了。瑶人第一次见到飞机的情形,也是难得的社会学观察的机会。

费孝通 蓝先生说的没错!

蓝济君 我回乡公所了。

张荫庭 我也跟你一起去。

[蓝、张下。

费孝通 (冲王同惠)那些是瑶人信奉的诸神,不能碰,小心被人看见。

王同惠 我没碰!只是想把那些神像的名字抄下来,作为资料留存,来一次多不容易啊。

[屋子里安静下来。门外一个人也没有。

费孝通 虽然没量几个人,但正如蓝先生所说,亲眼见到瑶山面对一种全然不了解的事物的情形,也算是巨大的收获。

[传来锣鼓声。

王同惠 是啊!即便在这大山深处,随着时间的推移,古老的制度在慢慢改变。村庙变成了新式学校,新的器物也不断出现——瑶山在变。孝通,我们来的正是时候。不走出书斋亲自去看,去感受,便无法了解中国。这些日子,我更加体会到田野调查的意义。我们还要去更多地方,再过十年,我还要陪你重返这里,看看那时瑶山该是什么样子。

费孝通 我们肯定还会再来。

[飞机的轰鸣声消失。远处的锣鼓声消失。

王同惠 (拿出一张纸,上边密密麻麻地写着一些名字)这是我刚才偷偷抄下来的名字,还有一排没有抄完。

费孝通 (右手搭在王同惠肩头)没想到,你还有调皮的时候。(念着纸上的名字)判官、陈氏大奶、韦金身、龙氏、三官、韦天成、韦金龙、韦明大、韦大师老爷、李杜大王、土主、韦金凤……

王同惠 方框表示神像背后没有名字。

费孝通 有机会再向蓝济君请教这些名字的来历。别抄了,我怕你犯忌讳,引起瑶人的敌意。

王同惠 知道!我会小心的。

[蓝公宵上,后边跟着蓝扶旱、蓝扶兴。

蓝公宵 (高声)哎呀,世道真是变了,我活了这把年纪,从来没见过那样大的鹞鹰,在圣堂山顶飞来飞去。

王同惠 (玩笑)瑶王,那不是鹞鹰,是飞机!

蓝公宵 飞机?里面有人吗?

王同惠 (笑)是啊。当然有人啦。没人驾驶,如何会飞呀。

蓝公宵 飞机是什么做的?

王同惠 金属啊。

蓝公宵 金属哪能飞起来?不懂!不懂!我真是老了。

费孝通 (笑)您怎么又回来了?

蓝公宵 我呀,一天到晚屁股后边跟着人。这不,他们俩找我评理,外边太吵,我只好回到这儿。(冲二人)你们量身了吗?(见两人发愣、打怵)没量,好吧。赶快让费先生量一下,我再听你们说。

蓝扶旱 量身?头人,这是要征兵?

蓝扶兴 我家里有老母,有孩子,我不量,被山鬼带去,就完了。

蓝公宵 征兵?瑶还瑶,汉还汉。你见哪个朝代在瑶山征过兵?费先生量身是做科学研究,顺便给你看病,山鬼如何带走你?快点啵,找我评理,就得让费先生把身给量了。

蓝扶旱、蓝扶兴 (不情愿)好吧……

费孝通 (边量边报数)身高:162.23;头型:79.34。

(边量边报数)身高:163.25;头型:80.21。

王同惠 都记下了!

蓝公宵 量完啦。好,你们就说说吧。让费先生、王女士也听听,评评理。

蓝扶旱 乡长,他不让我家稻田用水。你说霸道不霸道。

蓝扶兴 头人,你有所不知。我和他同一峒田,我的在上峒,他的在下峒。他用的水都是从我的田口流出。按理应是两家共同兴修水利,扩建水渠,他不出力,还想用水。你说这讲得过去吗?

蓝扶旱 你眼瞎呀,我修水利的时候,你咋没看见呢?

蓝扶兴 你别恶语伤人啵,是出过一回力,都是几年前的事儿啦。

蓝公宵 你们啦,都不要说狠话、斗气话。就为着田地上的这点事天天找我,我问你们:是找乡公所呢?还是找石牌?

蓝扶旱 蓝扶兴 (二人同声)乡长是你,石牌也是你。听你的。

蓝公宵 我跟你们说,找石牌,前些天公年和公户家也是为了田界小事,不服石牌判决,只好宣布两家开打。两家就互捉了两年,前些天在门头捉人,被阿甲一枪打死一个。活人去,死人抬回来。你们愿意那样?(冲费孝通、王同惠)费先生和王女士可是亲眼所见。

[两人沉默不语。

费孝通 一旦開打,实在太过野蛮。

王同惠 经济上也不合算,劳命伤财。

蓝公宵 是啊,那些老规矩,真的得改改了。(冲两人)想好了吗?要我来断这个理,就是水利共同修,下峒用水自己开沟。找石牌,就这么办,不服下一步再说。你们也可以去找乡公所。

蓝扶旱 蓝扶兴 (二人同声)那,还是找乡公所。

蓝公宵 对嘛,都民国了。到乡公所找济君吧,他认得字,乡公所的事都由他办。

二 人 谢谢头人!

[两人下。

王同惠 蓝乡长真有权威。

蓝公宵 (得意)没有权威,还做得了头人。头人讲话得天灵地准!

王同惠 那,有干坏事的头人吗?

蓝公宵 “一样米养百样人”。怎么没有!有的头人利用众人的信任,贪财、好色,无恶不作。前些年,茶山瑶就发生过17个头人一起被设套杀死的事。

王同惠 这样?!

蓝公宵 年纪一大,话就多。我们回家吃饭去。听说费先生明天一个人去大橙,我特地备了酒送行,早点平安回来。(外边传来歌声)你看,歌王也来了,我们喝酒去。

[歌声中,光渐暗。

[合根底:

昨天上山得相见,

今天下岭得相逢;

得相见,唱首歌来问情妹,

得相逢,唱句歌来问娇娥;

问情妹记不记得往日的情意?

问娇娥记不记得昔日的情思?

记得往日的情意就饭共包,

记得昔日的情思就油共罐,

饭共包做工同吃格外甜,

油共罐炒菜共吃分外香;

格外甜来合根底,

分外香来合根底,

合根底,纱铺情路不给断,

合根底,绒架情桥不给融。

第6场

[时间:1935年11月20日。

[地点:象县东南乡六巷村国民基础学校(村庙)。

[人物:王同惠、蓝公宵、盘公西、阿勇、盘妹暖、蓝妹国。

[光起。

[早饭后。摆有神像的大教室。王同惠手里拿着纸笔,向外看看,然后抄下一座神像背后的名字。神情紧张,再次往外看看,再抄一座,如此反复多次。

王同惠 (盯着本子,自语)判官、冯信、冯远、盘古皇、九吴、冯雨、吴大郎、进官、伏羲、冯古、神农、王氏二奶……

[门被推开,蓝公宵、盘公西上。

蓝公宵 (讶异)王女士,你怎么在这里?

王同惠 (镇静)是这样,我想记住这些神像的名字,总记不牢,就想抄在本子上。

蓝公宵 千万不要碰啊,会给你带来不好。这是瑶人千百年来的信仰。

王同惠 我只是好奇,没有别的意思。

蓝公宵 (转向盘公西)这是费先生的夫人,王同惠女士。

盘公西 早就听说你们。也欢迎你们去下古陈,看看我们坳瑶。

王同惠 好啊。我和孝通已经计划好了,等他从古浦回来就去。只是每到一村,会给你们添麻烦。您是?

蓝公宵 他是下古陈坳瑶头人盘公西,也是东南乡副乡长。前些天,妹暖提出跟阿勇离婚,阿勇不愿去乡公所,要走石牌。我就依了他。但是石牌裁决需要三人组成,我请了另外两个村的头人来,大橙头人临时有事来不了,正愁缺一人。(看着王同惠)要不,你顶上。

王同惠 我当然愿意,不过……我行吗?

蓝公宵 没什么不行的。你和费先生都是有文化的人。

盘公西 瑶王说行,还有什么可说的。这些日子你和费先生的事传遍了瑶山,都说你们是真心对我们瑶人好的人。

蓝公宵 就这么定了。(拿出一张纸)这是我按照老规矩写的协约书。他们同意就按手印。他们就在门外,我们坐好先,再喊他们进来。一会儿,他们开始说理,如果同意,我们就往碗里投一段禾秆。

[三人在上首的一张长桌前坐定;每人面前放着一个小瓷碗和几段禾秆。

蓝公宵 (冲门外)进来吧!

[阿勇、妹暖各自手里拿着三个禾把上。

蓝公宵 你们坐。

[两人在三人下首的一张桌旁坐下,将禾把放在脚边。

蓝公宵 妹暖提出离婚,阿勇要走石牌。我就请了下古陈的盘公西和王女士跟我一起开这次石牌会。石牌的老规矩你们也知道。

盘妹暖 知道。

蓝公宵 (微笑,满意)嗯,老规矩不能改。(目微闭,开始说《根底话》)

盘古开天辟地,伏羲兄妹造人民。

先有瑶,后有朝。

先立青山,后立朝廷;

先建村屯,后建金坛社庙。

山外大地方,有田有塘。

田塘是命根,吃穿全靠它;

唯恐强人作恶,恐怕恶人作乱,

因而立衙门,因此建牢房,

官掌印,差传票,

捉拿强人进衙门,捆绑恶人进牢房。

我们二十四花山,我们三十六瑶村。

盘公西 乡长,那些料话就不全讲了啵。

蓝公宵 (点头)也是,就说到这儿。(看着妹暖)妹暖,你硬是要跟阿勇离婚,原因是什么?

盘妹暖 他太爱喝酒,顿顿不能少,整天到处游荡。

蓝公宵 (看着阿勇)这可是实情,妹暖没有冤枉你。前天我看你替费先生挑行李,脚都站不稳。

阿 勇 爱喝酒不假。可没耽搁做工呀。

盘妹暖 没耽搁做工?连剪禾这么大的事,都是我一个人。抢着替费先生挑行李到古浦,我可知道你是有原因的。

盘公西 男人懒不是女人离婚的理由。女人本就应该比男人勤快些,多做家务天经地义。妹暖,虽然你是下古陈人,这一点我可不向着你啵。

蓝公宵 嗯。从过去到现在,也没听讲过男人不收禾,女人就离婚的咯。

盘妹暖 他不仅不管田里的稻子,也不上山打猎,下河捕鱼。除了喝酒睡觉,再就是……

蓝公宵 (不等盘妹暖说完)阿勇啊,你这仔我可是看着长大的。你阿爸阿妈年纪都大了,往后改改,多做點家务。

阿 勇 哪有啊。这婆娘就是爱乱讲。一个女人家做点家务就怨天怨地。我妈做了一辈子,也没说什么呢。

蓝公宵 人懒,往后改了就好。你们还是好好过日子啵。

盘公西 乡长说得对!妹暖,你父母年纪也大了,离婚回到下古陈,跟哥嫂过日子也难,还是忍忍吧。

王同惠 我有不同看法。一个家庭由男人、女人共同撑起,应该互相体贴。不能只让一个人付出。进山以来,据我观察,瑶山男女分工十分合理:男人上山打猎、种地,多做力气活;女人养猪、养鸡、刺绣、带孩子。收禾时节,连孩子都下田,壮劳力不理会,无论怎样都说不过去。这如同丧偶的家庭关系,对于女性来说自然极其不公平。你看,妹暖多么憔悴,阿勇,难道你不心疼吗?

阿 勇 你竟然咒我死?

王同惠 对不起,我只是打个比方。

阿 勇 我娶她,我父母给了她家一千斤猪肉,可是花了成本的。还借了不少债。

王同惠 有债,更应该同心协力。你娶她,不是让她来还债的。阿勇,你多次替我们挑行李,我们对你很熟悉,但你如此不负责任,我自然要支持妹暖。(说罢,向碗里投了一截禾秆)

[蓝公宵和盘公西没有动静。

阿 勇 (不以为然)哼!

蓝公宵 (冲妹暖)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盘妹暖 人懒,还不是主要原因。我下决心离婚,更因为他在外有太多奈娃(情人)。他自己醉酒后夸口说有五十多个。我知道的至少就有两个。一个在下古陈,一个在古浦。那天他抢着挑行李去古浦,也是想会奈娃。

盘公西 醉酒的话不能当真的啵。石牌的规定你也知道,需要捉奸在床才有效。婚前的奈娃也不算数。

盘妹暖 我没有捉奸在床,即便撞见我也不会去捉!“黄龙”在圣堂山顶飞的那天,我回到家里,他和下古陈的那位刚好从屋子里出来。

盘公西 我们怎么相信你说的话?

盘妹暖 我愿意在神公面前发誓。(起身在神像跟前磕了三个头,发誓)上有天,下有地;天有眼,地有穴。我盘妹暖如果诬陷蓝阿勇,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蓝公宵 阿勇,你有什么说的?

阿 勇 (气急)那些奈娃,都是结婚之前的,现在碰上只是说说话而已。

蓝公宵 你也敢在神公面前发誓吗?睡就睡,没睡就没睡。瑶人男子是有血性的。

阿 勇 (低下头,怯怯)睡过几次。

王同惠 按照石牌条款,成亲后还与别的女人发生关系,一方提出离婚,是应该得到准许的。(举起一截禾秆)

阿 勇 (大声)慢着。她也有奈公!她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早就知道。我就想抓他们的现行。

蓝公宵 (看着盘妹暖)是这样吗?

盘妹暖 是的!扶和是我的奈公!我们去年开始相好。这也是我提出离婚的最大原因。我一直受着阿勇的折磨,我不爱他,他其实也早已不爱我。他不愿接受离婚,只是为了钱。他一直想捉我和扶和的奸,好敲诈一笔。我跟扶和相好之后,更想离开阿勇。心中只有一个男人,我没法再跟他过下去。一天都过不了。(哭)我爱扶和,爱听他在我窗下唱歌。因为没有离婚,我们并没有更多举动,只是心里想他。我同样敢对自己的话起誓。我有自己所爱的人,我希望阿勇成全我们,但他偏偏不,就只好走到今天。

王同惠 既然这样,我更支持妹暖。(将禾秆投进碗里)

[蓝公宵和盘公西也将一截禾秆投进碗里。

阿 勇 好。我成全你们。我同意离婚,但必须返还一千斤猪肉,另外赔我120元。

盘公西 妹暖,你同意赔偿猪肉和钱吗?

盘妹暖 只要头人同意我们离,我愿意!只是,你们也知道,我和扶和一时办不到,请允许一个时期,我们努力还。

蓝公宵 这个要求不过分。

阿 勇 那不行!马上还肉、赔钱!

王同惠 当初,你给她的是聘礼,她嫁给你多年,要求离婚的原因因你的过错而起。她在你家劳作多年,即便没有生孩子,那些聘礼为何一定要全数归还?还赔上一大笔钱?你竟然连宽限的时间都不给,实在太过分,明摆着就是敲竹杠。瑶山给我的感受如同和睦的世外桃源,我认为石牌不能纵容这种行为。恳请瑶王裁断。

蓝公宵 王女士讲的有道理。但瑶山几百年来的规矩就是谁提出离婚,谁就要赔对方钱。规矩不能改。我的意见是,猪肉不要了,妹暖赔钱80元。阿勇,你同意不同意?

阿 勇 (无可奈何)那好吧。我得要现钱。所有的事情今天一并了结。

盘妹暖 (为难)你知道我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钱。

阿 勇 那就乖乖回去给我做饭咯。

王同惠 慢着,你现在离婚协议上把手印按了。钱,我一会儿给你送去。

阿 勇 既然由王女士作保,我就同意啦。(起身来到蓝公宵面前,在协议书上按了手印下)

蓝公宵 妹暖,你这婚算是离了。往后就跟扶和好好过日子吧。

盘妹暖 谢谢瑶王!

[蓝公宵微笑点头。

盘公西 (看着妹暖)你又成了我们下古陈的人了。一会儿跟我回去吧。

盘妹暖 嗯。谢谢头人。(拿起禾把)这些两位头人就收下吧。

[蓝公宵和盘公西摆摆手,你留着吧,两人下。

盘妹暖 (上前拉着王同惠的手,哭)谢谢你帮我。

王同惠 恭喜你,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天大的好事。

[妹暖点点头。蓝妹国上。

蓝妹国 这一个多月来,你跟费先生做了许多好事,瑶人都记在心里。(看着妹暖)老同,你终于可以和扶和在一起了。他现在就在我家里。(看着妹暖和王同惠)我们三人打老同吧。

盘妹暖 好啊!好啊!

蓝妹国 就这么说定了。

王同惠 老同?

盘妹暖 就是结为姊妹。

王同惠 好啊。(看着妹暖)哪天能喝上你和歌王的喜酒?

盘妹暖 我和扶和的年纪都大了,喜酒恐怕是不可能了。但我也不在乎,只要有人爱自己,能跟他相守到死,就心满意足。

王同惠 (不解)举行婚礼,不就喝喜酒了吗?

蓝妹国 花蓝瑶的喜酒是在孩子满月的第二天办。不知道妹暖和扶和还能不能生呀。

王同惠 是这样。喝不喝喜酒也无所谓啦。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歌王去。晚上我要听他唱歌。

盘妹暖 好啊。

[盘妹暖下。

王同惠 老同,今天我非常开心。觉得做了一件特别有意义的事儿。

蓝妹国 让你花了那么大一笔钱。

王同惠 80块钱让一个瑶山女人早点得到本该得到的幸福,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的了。孝通在,也会这么做。

蓝妹国 你们真是好人。

王同惠 我们也会怀念这段日子。(笑)孝通明天从古浦回来,我们就要离开六巷到下古陈了。

蓝妹国 真舍不得你走。不过,到了下古陈,你就可以跟妹暖在一起了。她嫁给扶和估计得过一段时间。

王同惠 一晃在六巷住了二十多天。孝通东跑西跑,没有你和济君大哥,我的日子会非常难过。一旦要离开,我也十分不舍。老同,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蓝妹国 我要活到一百岁,等你来。

[光渐暗。

[男女对唱。歌声起。

第7场

[时间:1935年12月16日。

[地点:象县下古陈至罗运的山路上。

[人物:费孝通、王同惠、盘公西、盘公全、盘公货、群演若干。

[光起。

[LED大屏上是郁郁葱葱的树林。一条崎岖山道蜿蜒曲折消失在林中。

[费孝通、王同惠各自背着背包,拄着一根竹竿上。

费孝通 (喘气)这山太难爬了。同惠,累了吧。

王同惠 累是累点,但爬到高处,再看来路,就觉得风景这边独好。孝通,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费孝通 山中无日月。我几乎什么都放下了,每天只有工作。今天……

王同惠 我倆结婚刚好一百零八天。

费孝通 (歉意)再有俩月,等把大瑶山长毛瑶的研究工作完成,再好好陪你。

王同惠 那时你就去英国了,老师也有新的研究工作给我。(沉默片刻)孝通,不要有什么歉意。因为工作,我们其实时时刻刻都在一起,不是吗?

费孝通 刚结婚就带你来这么艰苦的地方,我很心疼。

王同惠 我喜欢这份工作,真没觉得辛苦。每天都有很多收获。(笑)结婚时没坐轿子,进山时坐了个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费孝通 前边有块大石板,我们歇会儿再走。

王同惠 张科长和那几个挑夫实在太厉害了,转眼就不见踪影。

费孝通 环境造就人,他们走这样的山路如履平地。那些脚夫说,挑担走平路反倒难受。咱们不用赶,到了岔路口,他们会给我们留路标,错不了。

[两人在青石板上坐下,拭汗。

王同惠 孝通,不要总觉得对我有亏欠。你爱社会学,我也爱!这是你的工作,也是我的。进山这俩月,我始终都处于发现的兴奋中,真的没觉得苦。虽然睡土屋,吃粗茶淡饭,但我们有追求,有希望,有收获。要改造中国,必须先认识中国。我们所做的是多么有意义的工作,等到计划中的那部《中国社会组织的各种型式》出版,拿到新书,我们坐下来,相对着抽会儿烟,该是多么惬意啊。

费孝通 再等20年,我想会实现的。

王同惠 20年,好,我们就为那一天的到来而努力。孝通,等我们离开瑶山,一定会怀念这段日子。你还记得,咱们出发前,吴文藻老师所说的话吧。

费孝通 他说:要充分了解中国,必须研究中国的全部,包括许多非汉民族在内。如能从非汉民族的社会生活上先下手研究,则回到汉族本部时,必可有较客观的观点。

王同惠 如今,我对老师的观点有了更深切的理解。在学校,我们苦于从书本、课堂,得不到认识中国社会的机会。那些不接触实际的夸夸其谈让视听变得越发混乱。我俩要把在田野里得到的经验传播出去,为那些跟我们一样苦闷的年轻人指一条路。

费孝通 是的。我们尽快把调查报告整理出来,为那些研究社会的人提供一个观点;为要认识中国社会的人,贡献一点材料。同时以此纪念我们的“瑶山1935”。

王同惠 对!“瑶山1935”将是我们学术生涯的起点。

费孝通 这次你的成绩比我大。老师说得没错,在社会学调查中女性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更细心、更善于沟通。在你身上我都看到了。

王同惠 咱俩分工不同嘛。你主要为了收集体质人类学数据。

费孝通 (感慨)瑶族真是一个伟大而苦难的民族。大藤峡之战前后持续百年,在明政府军的剿杀之下,他们在不同时期分路进山。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中繁衍生息,协调各方面关系,形成一个有机的系统。求同存异,在外在压力下最终形成一个讲着不同语言,保留着各自习俗的共同民族。

王同惠 是啊!这是一个多么值得研究的过程。它太吸引我,几乎每天都有新想法。

[林中传来歌声。

你讲你苦我更苦,

你讲你穷我更穷;

你穷还有茅屋住,

我穷住在苦瓜棚。

费孝通 这是盘瑶的歌。

王同惠 如此忧伤、凄苦。

费孝通 还是由经济地位所决定。盘瑶人口多,没有土地,居无定处,吃一山,过一山。

王同惠 这也是中国的一部分。

费孝通 咱们走吧,不能落得太远。

[两人起身前行。前边出现了一个路口。

王同惠 没见路标,孝通,该走哪条路?

费孝通 (仔细检查了路面,蹲下)这里有一棵刚采不久的厥草,应该就是他们留下的路标。

王同惠 但指的不是路呀。

费孝通 挑夫们用它指路是一定的。糟糕的是,可能山上散养的牛,或找牛的人没注意踢挪了位置。

王同惠 那,怎么办?

费孝通 只能靠自己选择。看一下哪条大,哪条小。

王同惠 (指着左边)这条路大一点。

费孝通 这条是大些,但两边长草,路面有青苔,说明走的人不多;右边这条虽小,但路面光,说明走的人多。

王同惠 那就走这条小的吧。

费孝通 嗯。从王桑到门头,走错路就因为走了大路。

[两人沿着小路往前走了一段。光线越来越暗。起雾了,两人摸索向前。

王同惠 (雾散,兴奋)孝通,前边好像有户人家。

[竹林边出现一道门。近旁的一棵竹子上挂着一个白色布标。

费孝通 太好了!我去问问,顺便讨口水喝。(往前走去,站在那个竹门旁)有人吗?(正欲往进走)

王同惠 (盯着白色布标,还有下边的绳索,脸色大惊,大声)别……

[话音未落,费孝通往进踏了一步,木石齐下,顷刻把费孝通压在地上。

王同惠 (跑过去)孝通,你怎么样?

费孝通 (痛苦)不好,这是一个虎阱。

王同惠 你忍着点。我把石头搬开。

[王同惠奋力一块块搬开压在费孝通身上的石头,然后将他拖到一块平地,背靠着一块大石头。

费孝通 (心疼)没想到你竟然能搬动那么大的石头。亲爱的,你也歇歇。

王同惠 (焦灼)我不累。你怎么样?

费孝通 (动了一下右腿)我的腿骨折了,动不了。你快去下古陈找人来。

王同惠 嗯。

费孝通 记住,顺着水走。天黑前,无论找到还是找不到人,你都要回来。我不放心你。我爱你。

王同惠 我也爱你。你我生死永不分离。上帝保佑你!(吻了一下费的额头)等着我!

[在费孝通的注视下,王同惠匆匆离开。

[费孝通背靠巨石,一脸疲惫,闭上眼睛。

[男聲旁白·吴文藻。

女士们,先生们:跟大家一样,文藻怀着激动的心情,来做一个美好的见证。今天,费孝通先生和王同惠女士,由志同道合的同学结为终身同工的伴侣。作为他们的老师,我感到由衷高兴。这是人世间最理想、最美满的婚姻。他们马上就要去广西展开特种民族调查。我们这些幼稚的子民,都在努力从各个方面救护这衰颓的中国,这对小夫妻便是一支从社会人类学阵线出发的生力军。(掌声)

[光渐明。朝霞。

费孝通 (吃力睁开眼睛,自语)同惠,同惠昨晚没有回来?(哭)同惠!……

[传来铃铛声。唤牛的男声。

[盘公全、盘公货上。

盘公全 (瑶语)前边有个人。(比划双手,说明费孝通戴眼镜)

盘公货 (神情紧张,瑶语)一定是从飞机上掉下来的。

费孝通 (沿着小路爬,高声喊)救命!救命!

[盘公全、盘公货急忙上前。

费孝通 (紧紧抓住盘公全的手)快、快、快救同惠!

盘公货 (瑶语)他的腿断了,讲什么我们也不懂。背他下山吧。

[盘公全点点头,蹲下背起费孝通。

[切光。

[山中吹响了号角。下古陈村的男女老少聚在山边。

盘公西 各家各户听我的命令:年满16岁的男丁都要进山寻找王女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众 人 是!头人!

[众人散去。

[光渐暗。

第8场

[时间:1935年12月22日。

[地点:象县下古陈村盘公西家。

[人物:费孝通、盘公西、蓝公宵、蓝济君、蓝妹国、盘妹暖、群演若干。

[光起。堂屋里坐着蓝公宵、盘公西、蓝济君、张荫庭。众人焦急万分、一筹莫展。

蓝公宵 今天眼看也没有什么动静。公西,找赵金宝师公问问?

盘公西 前天我就亲自去问了,他做法推知王女士遇难于水。昨天吩咐阿勇他们沿着山冲找。

蓝济君 都七天了,凶多吉少。

张荫庭 这可怎么办!都怪我大意。

阿 勇 (跑进来,气喘吁吁)找到了!(众人大惊)

蓝公宵 人呢?

阿 勇 (低声)死了。我们找到古陈与罗运交界的鸡冲屯,发现路边有野藤断落,青石上有铁钉划过的痕迹。想到王女士的高统靴底有铁钉,于是沿河下寻,在下游水冲,发现她头冲下浸在水里。

盘公西 一定是在喊人救费先生的时候,不小心滑入山涧。

蓝公宵 人既然已死,我们就尽快商量后事。费先生的腿伤急需治疗,王女士的遗体也急需运出去。

蓝济君 还不能一下子把这个坏消息告诉费先生。

阿 勇 两位头人都在,王女士的尸体放在了村外,能抬进来吗?

蓝公宵 抬进来吧。按照我们瑶人的习俗,用白布裹好,请师公给她举行仪式。

盘公西 听瑶王的!

蓝公宵 (冲蓝济君)等缠裹好了再跟费先生说。

盘公西 我拿十丈白布。

盘妹暖 (抱着白布,哽咽)我也拿十丈。

盘公西 那就够了。妹暖,你就负责给王女士净身。

[切光。

[费孝通躺在床上,腿上缠着纱布,目光呆滞,精神倦怠。

[蓝济君推门进来。

蓝济君 你腿伤严重,那么多天,你不吃不喝怎么行?

费孝通 蓝兄,同惠,有消息吗?

蓝济君 找到了。

费孝通 在哪里?刚才,我还梦见她在水里。

蓝济君 是的,在水里。同惠姊妹见主去了。

费孝通 我知道了。(镇静)蓝兄,我想一个人静静。

蓝济君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起身,出了房门,众人看着他)

[费孝通将床头柜上的药物还有消毒水,一并服下,从床上滚了下来。

蓝济君 (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高声)费先生……(众人跟着冲进去,费孝通不停地呕吐)他把外伤药和消毒水都喝下去了,赶快救人。

费孝通 (断断续续)你们不要管我,让我跟同惠一起去,永远都不离开瑶山。

[切光。

[临时的棚子里,有一块大石板。蓝妹国、盘妹暖还有几个瑶妇正在将王同惠缠好白布的遗体轻轻放正。

[众瑶人向舞台聚集。

盘公西 请瑶王发话,让他们早点上路。

蓝公宵 费孝通先生和王同惠女士,应省政府之邀来我们瑶山做特种民族调查前后58天。他们尊重瑶人的习俗,帮我们看病,是瑶人的好朋友。七天前在去罗运的路上不幸遇难,一死一伤。这是我们大瑶山人永远的遗憾与伤痛。今天,我們出钱、出力送他们出山。(看着盘公西)公西,你宣布一下哪些人送他们去江口。

盘公西 好!(大声)盘公西、盘公卖、张亚芬、覃二负责抬王女士遗体,各发东毫100毫;盘公谢、盘公申、张献男、张继士负责抬费先生,各发东毫50毫。现在出发!

[众人将王同惠遗体抬起,等着被抬起的费孝通前面走。当费孝通的担架经过王同惠遗体旁,费伸手抚摸着王的遗体,两副担架缓缓前行。众人纷纷拭泪。

[光渐暗。

[舞台场景定格。

[费孝通旁白:

瑶山并不都是陷阱,更不是可怕的地狱。瑶山是充满着友爱的桃源!我们的不幸,是我们自己的失误,希望这并不成为他人“前车之鉴”,使大家裹足不前。我们只是希望同情于我们的朋友不住地在这道路上走,使中国文化能得到一个正确的路径。老师,同惠既为我而死,我不能尽保护之职,理当殉节,但屡次求死不果,当系同惠在天之灵,尚欲留我之生以尽未了之责,兹当勉力视息人间,以身许国,使同惠之名,永垂不朽。

[光渐暗。

尾 声

[时间:1988年12月19日。

[地点:金秀瑶族自治县六巷乡王同惠纪念亭。

[人物:蓝妹国、费孝通、群演若干。

[路旁站着两排持枪的瑶族小伙子,鸣枪致意。

[唢呐、锣鼓声大作,广场上跳起了黄泥鼓舞。

[在众人簇拥下,费孝通(78岁)手里拿着一把鲜花,站在台阶边,摸了一下口袋,旁边的女孩子递给他一把木梳。费梳了一下白发,然后缓缓拾级而上。蓝妹国拄着拐杖,站在亭边看着他。众人停下,站在亭子外边。

[男女声低吟瑶人关于费孝通、王同惠故事的歌谣,直到终场。

费孝通 (趋前两步,哽咽)大姐!

蓝妹国 我终于把你盼来了。(拥抱在一起)

蓝妹国 如果同惠能一起来,该多好!(哭)

费孝通 (泪流满面)那是我永远也打不醒的噩梦。

[两人都掏出手绢拭泪。

费孝通 瑶山早已换了人间。

蓝妹国 瑶人没有忘记同惠和你。这是大家共同修的亭子,立的碑。

费孝通 (将鲜花放在碑前的花瓶里,肃穆立于碑前,盯着纪念碑)

[男声旁白:

王同惠女士为调查少数民族社会历史,寻求救国救民之道,把芳年才华献给了瑶族人民。兰摧玉折,淑德常照。我乡瑶族人民,为纪念其高尚精神,特建亭树碑铭志,以流芳千古。广西金秀瑶族自治县六巷乡人民敬立。1985年11月27日。

费孝通 (转向身后众人,哽咽)谢谢乡长!谢谢大家!我会永远记住你们!

[欢乐的歌舞中,光渐暗。

(该剧本创作受到广西高校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广西民族文化保护与传承研究中心”的经费资助。)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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