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背景的人

2021-06-24 02:18徐海蛟
读者·原创版 2021年6期
关键词:小学校背景

徐海蛟

村里蔺草厂老板的胖儿子搡了我一下,说:“成天捧着一本破书读读读,有什么用?”那天距离现在已经30年了。那是个午后,蔺草厂老板的胖儿子手里攥着一只大鸡腿,起先一大口一大口撕咬,随后啃得细致起来,还不时用小手指去剔塞在牙缝里的肉。肥厚的嘴唇、宽阔的下巴上汪着油光。

我捧着一本从邻居家床底下捡来的破书,坐在我妈临时于屋边开垦出的一片菜畦旁的石头上。我当然不知道读一本破书有什么用,只是这本破书里藏着一个新的、我从未踏足过的世界,它吸引着我,向我招手,让我禁不住想探身进去。蔺草厂老板的胖儿子已将手中的鸡腿吮干净了,那根鸡骨头被他弹到了葱郁的小青菜丛中。

“我爸只读过三年书,还不是当老板?我不爱读书,一点儿也不喜欢看这些无聊的字,一看头就大,我将来照样当老板。”他嘴里吐出这番话时相当自信,有一股红烧鸡腿的味道。

我很想说我爸爸只读了五年书,却自学认识了很多字,看得懂所有医书。但我没能说出一个字来。我随即想到过世的父亲,心里涌起一阵痛。我只是羞怯地将那本旧书收起来,假装并不在意地垫在了屁股下面。初夏的风送来一些凉意,我抬起头,目光越过蔺草厂老板胖儿子的下巴,落在远处的田野上,绿意伸张着,无边无际,迷离又跳脱。

后来,我无意间和我妈说起这事。我妈说,他是要当老板的,他爸有那么多钱,他命好啊,有这样的靠山。

那时,我并不很认同我妈的话,我不相信靠山,也并不明白与之相关的另一个词语:背景。少年没来由地怀有特别高的心气,并不信命,也不信人会受制于原生家庭,更不信自己的未来会和“微不足道”的生存搭上关系。

我不信,还因为我从未享受过来自背景的特别优待。它那么抽象,既未给我的人生着色,也未给我开过便捷之门,我自然不知背景为何物。

清贫的少年时光里,我只是喜欢读书,喜欢文字建构的世界,仿佛一头扎进书里,一切愁绪、不安就都被阻挡在心门以外。一到寒假和暑假,我就从语文老师那里借厚厚一摞书回来,有时七八本,有时五六本。《泰戈尔散文诗全集》《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复活》《安娜·卡列尼娜》《红与黑》《猎人笔记》《太阳照常升起》《呐喊》《彷徨》《故都的秋》《朱自清散文选》……这些书有的高深,有的晦涩,有的轻灵。对于一个少年来说,大师们的文字是难以捉摸的,我读得似懂非懂,或许连皮毛都未曾读透。但我迷恋书,迷恋书的气息。我相信,手捧这些大部头作品,当目光翻越字里行间的山高水远,我正在接近人间高贵的事物,这大概也因了我从未见识过其他的高贵之事。在我的认知中,于昏暗灯下打开深不可测的大部头著作,那是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现在回想,30年前,在那个小村庄的白天和夜晚,读书就是一个穷小子的信仰,他曾那样虔诚地匍匐于那些高山仰止的灵魂面前,仰视着人类精神的苍穹。

母亲在蔺草厂打零工,收入只够一家三人糊口。读课外书,并非一件轻易的事。在母亲有限的想象中,读书就是读教科书,之外的都算闲书。我的生活,便更多地陷于书荒中。少年的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几乎就是小镇。小镇上有一个小书摊,一个玻璃柜台里挨挨挤挤摆着红男绿女封面的杂志和书名暧昧的言情小说,此外别无他物。偶尔,我能跟随大人进一趟城;更偶尔地会路过书店,只要一踏入其间,我就会迈不开腿,像饥肠辘辘的人置身满桌山珍海味间。视觉、嗅觉、味觉、触觉、听觉,全打开了。我是那样留恋那满架满架的书,是的,仅仅书本身,仅仅纸,仅仅纸上的汉字,就让我着迷,让我仿佛沾染了一种欲罢不能的瘾。我在书墙之间徘徊,指尖从书脊上滑过去,连呼吸都变得轻盈了。自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打开,油墨和新纸的气息沁入鼻腔,像爱情降临,像春夜的新蕾绽开,像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户纸,像所有那些令人心颤的事物,书的气息令我的心激动又熨帖。

而每一次路过书店,最后都会以忧伤结束。我并不能带它们回家,每一本心仪的书都有一个“不菲”的身价。我只好在母亲焦灼的目光中,忍下不舍,将它重新归位。

就在这般书荒中,我还是想方设法“接济”着自己的喜好。借书,抄书,蹭书,报名担任学校图书馆管理员……也许因为稀缺,或者因为得之不易,每一本书都显得格外可贵,就像生活里被剥夺的那个部分,尤为惹人怜爱。

我读了很多很多书,还埋头写了许多自以为很好的抒情文字,一部分深锁抽屉中,一部分不厌其烦地邮寄出去,自然都是石沉大海。对于自己的才情,我那样自信,觉得已经优于同龄人很多。师范毕业那一年,国家政策是定向分配,按照哪儿来回哪儿去的原则,小镇上回来11个师范院校毕业生,个个意气风发。8月初,在小镇教辅室二楼破败的会议室里,教辅室主任以半土不洋的普通话宣布毕业生分配去向。一个一个名字报出来,皆大欢喜,他们都留在了镇中心学校,让人不禁相信教辅室主任说的话:“中心学校缺人啊,优秀的毕业生都留下,多一个是一个。”可报到我的名字,后面跟着的竟是一个偏远村落的小学校,那里只有4个教学班,4名教师。这是一个大转折,我记得当时胸腔中轰隆一声响起五脏翻搅的声音。我走出那个幽暗的会议室,站在一扇小窗下,盯着窗边墙体上斑驳的绿油漆看。这时候,竟想起了蔺草厂老板的胖儿子说的话,也想起了母亲说的“靠山”。

我在那所鸡笼般大小的小学校一待就是10年。每年暑假,我都想着辞职。我想过开一家面馆,或者开一个早餐店,也想过再找一所大学深造。我并不是不喜欢孩子们,而是无法容忍学校里那一套僵化的模式,那个地方,令我身体里全部的远大抱负都凝滞了。我躲在角落里埋头写作,那是唯一和想象力相关的事。每年暑假过后,我又照例回去上班。我不无悲观地想过,是不是往后余生,都会在这方圆十几公里的区域度过,那就是我生命的全部疆域了。

生活并非固定不变,它不是一个池塘,而是一条千回百转的河流。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那头响起浑厚的声音:“有没有兴趣调入我们单位?”对于置身一个小学校里的我,听到那个单位的名字,无疑如雷贯耳。我想我的命运就要出现转机了。几天后,我见到了来电单位的领导,他告诉我:“我是坐在洗手间马桶上认识你的。”这就令人费解了。“那天,我上洗手间时,顺手抄了一本《读者》杂志,读到一篇《秋白,1935》,同事告诉我,这位作者就在我们这儿一个小学校里。”天哪,这竟是事情的缘起。

接下来,一个飘着细雨的夜晚,我带着自己写的五本书,战战兢兢地叩开了教育局局长家的门,请求他放我离开,让我有机会跳出小小的学校。一个谨小慎微的小人物来到局长面前,内心诚惶诚恐,恰似胖子在早春的冰面上走过。我是没有背景的人,只能拿自己这几本不起眼的书说事:“请局长多多指教。”没想到局长捧起茶几上一摞书,摩挲着,脸上浮起笑容:“小伙子年轻有为,写了五本书了?有好地方去,趁年轻可以试一试。”

从局长家出来,我一路上都在想,是怎样一股力量推着我叩开他家的门呢?自然有改变命运的渴望,但更多的是潜意识中的底气吧。我的底气是什么?还不是我读过的那些书,写过的那些文字吗?

在小学校里困守了12年之后,我终于离开了,并不断接近自己理想中的生活。很多人都不敢相信,一个没有背景的人竟然会遇到这样的奇迹。自然,人生路上的那关键几步,我们总离不开提携自己的人,但这一切是偶然的吗?只能归结为纯粹的幸运和好意吗?我想并非如此,一个人若自身单薄如纸,他的人生凭什么获得上天眷顾?反复想过这个问题后,终于确认:我是一个有背景的人。

我的背景是什么?是起初那些自语文老师处流动过来的书;是后来我反复向母亲要求,请木匠用三合板拼合成的一只简易书架上的书;是现在,遍布于小书房中的5000册书。它们在我置身的空間里蔓延、伸展、呼吸,我像一个成天游泳的人,沉湎于这文字的大海中。我在书里获取安慰,习得勇气;我在书里见到世界背面的样子;我在书里遍历人性的热烈和冷酷。每一页书都没有白读,它成了向前走去的信念,成了我在低回人生里的光亮。

我经常问自己:如果没有遇到书,如果没有读过那么多书,此刻我在做什么呢?

我没有任何家庭背景,做一门技术活儿可能是最好的选择,那么我会成为一个木匠,或者是一个油漆工,还是水泥匠?

现在,这一切假设都不能成立了。当我站在小小书房的一角,仰起头来,看到书向着天花板生长,我可以很骄傲地告诉你,我是一个有背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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