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像人物秦可卿

2021-06-28 01:00夏宗华夏江萍
文教资料 2021年6期
关键词:秦可卿结构主义

夏宗华 夏江萍

摘   要: 在《红楼梦》中,秦可卿身上存在许多谜团,她的形象概念始终模糊不清。本文从结构主义叙事学出发,发现秦可卿的一生就如同整部红楼梦的镜像微缩,以“镜像人物”为切入点,探讨如此一位纲要性人物从出场到葬礼如何为红楼之结局服务,进一步挖掘秦可卿的形象内涵,就此论证秦可卿的悲剧与红楼梦的结局之间的潜在联系。

关键词: 镜像人物   结构主义   秦可卿

秦可卿作为“金陵十二钗”的末支,却在红楼中率先退场。自古以来,学者对于这个人物争议不断,大量谜团至今未解。作为曹雪芹笔下唯一一个“有始有终”的人物,较之金陵十二钗中其余的十一位,秦可卿在小说文本中所占篇幅短小,形象概念模糊不清,但这个人物在小说的叙事结构中有着他人不可取代的重要地位。从秦可卿的出场及贾宝玉与王熙凤的两次梦境可以看出,她集“兼美”和“淫丧”于一身,似人若仙又如同鬼魅,她引领宝玉入梦游历太虚幻境并引出暗示十二钗命运走向的十二首判词,临死前托梦于王熙凤预言贾府盛极必衰,为王熙凤指明退路。叙述者在秦可卿这一人物设置上煞费苦心,同时叙述者将先稿中秦可卿自缢改为病死,使她的“早逝”愈加迷雾团团而且意味深长。秦可卿就像一面玻璃镜,折射出整个贾氏家族的兴盛衰亡。她是全书的微缩及贾氏家族命运的镜像。笔者认为,叙述者的苦心安排正是为了赋予秦可卿在文本小说叙述结构中“镜像人物”这一意义,她“金陵十二钗”的人物形象意义远不及这一“镜像人物”所表达的深刻意蕴。

一、警幻可卿非两人

秦可卿作为一个仙化了的意象,在出场时带着一些仙境的意味。在《红楼梦》的第五回中,秦可卿引宝玉到自己房间小睡,面对宝玉对自己房间的赞扬,秦可卿笑言:“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住得了。”后宝玉睡梦中恍惚跟随秦可卿走入太虚幻境与警幻仙姑相遇,仙姑道:“今忽与尔相逢,亦非偶然。”后又说明“特引他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许配于汝”。可卿至此真正出场。在贾宝玉的梦境中,贾宝玉是“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而且仙姑出场后再无笔墨描写犹似秦氏的领路人,在警幻仙子的引领下宝玉知古今之情,晓风月之债,最后仙子把自己妹妹“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宝玉。脂砚斋对于这段的批语是:“此梦文情固佳,然必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生梦。竟不知立意何属!此梦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妙!”秦可卿与仙子重名并非巧合,兼具钗黛之美更有深意。秦可卿作为“情天情海幻情身”与宝玉的结合,不仅暗示了宝玉同钗黛之间的情感纠葛,还指明了宝玉与红楼女子的情感生活,成为全文的核心情节贯穿始终,揭开了红楼这一场春秋大梦的序幕。宝玉翻开的判词一共14首,都贯彻了一个“情”字,红楼的悲剧似乎都因情而起,以情作结。

十二钗死的死,散的散,空作笑谈。《收尾飞鸟各投林》:“为官的,家业凋零;高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一场情意悲剧以秦可卿作始,又以秦可卿完结,叙述者可谓用心良苦。关联秦可卿第二个重要情节是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王熙凤临睡之前恍惚见到秦可卿向她走来,含笑说道:“婶子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子,故来别你一别。还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诉婶子,别人未必中用。”随后告诫凤姐“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必须在当下盛时把两件事办妥,一是目前的贾府没有固定的祭祀祖宗的钱粮,二是没有固定的开办家塾的钱粮,这两项支出并没有被列入财政开支计划。在如此“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的贾府,秦可卿想到了这不过是瞬间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此等觉悟,即便是“脂粉队里的英雄”王熙凤也万万不能及。她不仅预见了盛极必衰的结局,暗示着贾府败落的发展轨迹,还为王熙凤指明了没落之时的退路,隐喻着凤姐为家政治理绝对的核心地位。最后还点明“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红楼各大主线人物的命运似乎都由秦可卿在这两场梦里作了交代,秦可卿临死前的托梦,更是让“烈火烹油”的贾府有了一种暴风雨前夕的阴暗气氛,不加遮掩地昭示了来路的悲剧结尾。

二、“兼美”“淫丧”本一身

贾宝玉在游历太虚仙境初见可卿之时,叙述者有意用了这样一句形容词:“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钗黛在红楼梦中的地位不言而喻,这么一位兼具钗黛之美的可人儿岂是平凡女子?学界对于“兼美”是否等同于秦可卿还存在许多争议,但笔者认为,叙述者有意将二者重名并非巧合,红楼中多次使用人神对应的笔法,在高鹗续写的文本中,鸳鸯梦见秦可卿悬梁自尽,秦可卿却自称警幻之妹可卿。“兼美”作为一个极具丰富意义的象征符号,叙述者选择通过秦可卿表现出来。当然,兼具钗黛体态之美并不是“兼美”的全部意义。秦可卿兼具以钗黛为表现的理想与现实的两种人格之美。林黛玉极具感性之美,她对于周围的事物是完全理想化的。她多愁善感的同时才情过人,“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的病态美被她演绎得入木三分,她天性自然,无所拘束,她没有理解这个世界,也没有看清自己所处的地位。她和周围总是有一层隔阂。正因为如此,她才不能用心地体谅别人,寄人篱下的尴尬处境强化了林黛玉性格中的任性因子,她刻薄敏感,肆无忌惮地伤害别人。

薛宝钗的雍容娴静更具现实之美,薛宝钗是典型的大家闺秀形象,知书达理,善解人意,她小心地收敛许多锋芒并且对每一个人都关照有加。在贾府各个阶层,上至贾母,下至小丫鬟,个个都十分喜欢她。贾母说:“所有姐妹,都比不上宝丫头。”就连对谁都恨到骨里的赵姨娘都说她“大度得体”。史湘云曾说:“要是宝姐姐是我的亲姐姐该多好。”甚至说薛宝钗完美无瑕。但她过于全面的温柔敦厚让她显得过于圆滑世故,冷静理性得让人误以为没有真心。宝钗内心相当冰冷,难怪曹公评“任是无情也动人”。但是,秦可卿雖兼具二人之美却并无二人之缺陷,小说中的秦可卿,不仅“生得形容袅娜,性格风流”,而且贤淑得体,行事温柔和平。无论在宁府、荣府,还是主子、奴仆,她都相处得极其融洽。秦氏死讯传来,宁荣二府人们的反应便可见秦可卿的大得人心:“那长一辈的,想她素日孝顺;平辈的,想她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她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她素日怜贫惜贱,爱老慈幼之思,莫不悲嚎痛哭。”秦可卿甚至兼具女性的柔美与男性在才能,远见方面的美。目空一切的王熙凤也一反常态,与秦可卿素来是“最好的”“常在一处密诉衷肠”。这正是秦可卿持家之才的最好证明。秦可卿在文本中得到了正面的评价,甚至集中了文中女子的所有美德,并非钗黛二人可比。显然,秦可卿表达了叙述者当下最大的审美理想。但如此一个完美的可人儿却早早魂丧宁国府,成为金陵十二钗中最早谢幕的女子。笔者认为,叙述者试图借由秦可卿表达审美理想的破灭,如此兼美完满的人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

“淫丧”隐含着红楼梦中无论是金陵十二钗还是其他人物皆因情色而亡,因为按照警幻仙姑对贾宝玉的人生导言“好色即淫,知情更淫”。她的夭亡,也是对红楼女子“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最终难逃一死,群体生命悲剧宿命的象征”①。“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是一个具有永恒真理性的命题。叙述者借由秦可卿的悲剧结局暗示贾府“烈火烹油”的盛时定不能长存。与其让完美的理想状态在黑暗中沦丧,不如在光明时早逝。

三、知音原是曹雪芹

红楼梦初稿第十三回原名为“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写贾珍与其儿媳妇秦氏私通,内有“遗簪”“更衣”诸情节。丑事败露后,秦氏羞愤自缢于天香楼。

曹雪芹却将秦可卿的悬梁自尽改为了病重而亡,主动之死变成了被动之死。倘若按照甲戌本中一条著名的脂批:“‘秦可卿淫丧夭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的)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叙述者的改动可以被理解为为了尊重长辈的意见,因秦可卿之言辞悲切含义深远有意删去她“淫丧”的结局,曹雪芹在文本中详细地描写了秦可卿病起、病重、身亡的过程,通过“张太医论病细穷源”,读者可以从中知晓“大奶奶这个症候,可是那众位耽搁了。要在初次行经的日期就把药治起来,只怕此时已经痊愈了”,“今年一冬是不想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痊愈了”。尤氏说:“他这个也病得奇,上月中秋還好好的,过了二十之后就一日比一日觉懒了。”按照张太医的说法,这个病若是不治,怕的是来年春天不好,但秦可卿却死在了这年冬底,“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在她的判词留下“一座高楼,上有一美人悬梁自尽”的画,暗自与初稿“淫丧”相呼应。

在高鹗续写的文本中,鸳鸯由秦可卿引导自尽而亡也隐喻着她的“淫丧”。叙述者若有意改写却又为何留下处处谜团?“在现存文本中,有关于秦可卿命运的客观信息都被减少到最低,使得我们对于其人生的思考,得以超越具体的种种条件,对其生命本身,命运本身产生了无尽的哀叹。这样,本身一个政治问题或道德问题一变成为哲学命题”②。笔者认为,叙述者在此处有意将秦可卿的主动之死变为被动之死是为了表明“生于末世运偏消”的秦可卿在当时的封建社会中,再无回天之力,暗含了作者深沉的悲剧精神与幻灭感意识。秦可卿原本在意识到自己无法实现自我价值的突破自觉终结生命的这一行为被作者改为在求医问药之后无奈逝去的悲剧结尾,象征着封建社会对于美好女性的残忍迫害,同时表明作者由秦可卿表达对于“美”的不懈追求,更证明曹雪芹对于秦可卿的形象象征作了更多的安排,直接指向《红楼梦》既作为女性的颂歌,又是女性的悲剧的主体地位。

四、死后哀荣一场空

秦可卿的葬礼极尽奢华之能事,在红楼梦中最风光。贾珍首先就言明“尽我所有”料理秦可卿的后事,秦可卿的棺木用上了“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的板子,“本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非常人可享用”。同时“这四十九日,单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然后停灵于会芳园中,灵前另外五十众高僧,五十众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并且在送葬过程中惊动了若干家国公府不说,就连四家王爷也设了路祭,北静王甚至亲自来吊唁。贾珍更是买了一个五品龙禁尉的官职让丧礼更风光。贾珍选择棺木之奢华,办理丧事之靡费,都出乎常理,这一点只要与他办理贾敬的丧事比较就不难看出。

死后如此哀荣又是为何?贾珍授权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操办可卿丧事。他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妹妹爱怎么办就怎么办,要什么,只管拿这个取去,也不必问我,只求别存心替我省钱,要好看为上。”为了面子好看,尽管拿钱装点。不是有人窃窃私语:“如今的这宁、荣两府都萧索了,不比先时的光阴,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没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第一,暗写贾珍和秦可卿关系不正常,揭露封建社会贵族家庭道德沦丧的程度,凸显了贾氏家族内部的激烈矛盾,更符合了红楼梦“情孽”主题。第二,叙述者有意与后面贾敬之死、贾母之死时的寒酸形成强烈的对比,发人深省。

秦可卿的葬礼远在贾府盛时之前,更不论破败,却揭开了红楼梦悲剧的开场。红楼曲中将秦可卿归于败家之根本,虽然勉强可以把贾珍等人的淫乱看作败家的起因,但仅仅将家族内部淫乱归结于百年贾府衰落之根本未免过于牵强,秦可卿极尽奢华的葬礼才真正揭开了这个论断的原因。她的葬礼直接表明了封建社会时期无耻糜烂的贵族家庭生活,以及这个背后真正的黑手——昏暗腐败的封建社会。“这场丧事是具有特定的时代氛围和家族气息的。作者以写秦可卿之丧,向读者昭示了虽然贾府此时富贵荣华,显赫一时,但最终必将走向衰亡的结局。可见,秦可卿在全书中的地位和作用”③。自秦可卿葬礼始,贾府就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气息。这种气息是独属于这个时代与这个家族的,是没落腐朽的封建阶级在濒临灭亡之前散发出来的令人窒息的气息。在如此荣耀繁华的背后,是死亡,是一场空。

综上所述,秦可卿的一生是《红楼梦》的镜像微缩,叙述者在文本开端已然借由她为贾府及金陵十二钗的命运走向埋下了伏笔。秦可卿的悲剧结使读者在贾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的时候便嗅到了死亡的味道,同时隐喻着贾氏家族行将死亡的结局,封建统治制度的衰亡过程及宝黛钗等人物不可避免的爱情婚姻悲剧。作为曹雪芹亲手写下的、金陵十二钗正册有始有终的唯一女性,她的形象独特、完整。叙述者赋予秦可卿的结构意义让这一人物形象有无限的阐发空间。

注释:

①李祝喜.红楼春梦好模糊——论多重结构模式中的秦可卿[J].唐都学刊,2009(01).

②詹丹,林瑾.论秦可卿的存在方式及其哲学隐喻[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05).

③尹艳梅.《红楼梦》中秦可卿人物分析[J].牡丹江大学学报,2009(07).

参考文献:

[1]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长沙:岳麓书社,2013.

[2]李祝喜.“兼美”“淫丧”本一身——论秦可卿的生命存在[J].咸阳师范学院学报,2008(01).

[3]袁方.连接两“界”的纽带——秦可卿结构意义初探[J].咸阳师范学院学报,2004(03).

[4]张乃良.秦可卿之死及结构阐释[J].南都学坛,2004(04).

[5]崔莹.20世纪秦可卿研究综述[J].河南教育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06).

[6]丁维忠.《红楼梦》中的五个“秦可卿”[J].河南教育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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