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莽古钱：混乱却有序，大错伴大美

曾学远

纵览中国历代钱币，两千多年前的新莽钱应该是最复杂、最矛盾的一种，它既混乱又有序，既“昂贵”又“低廉”，既极端“大错”又极其精美，充满了令人迷惑又耐人寻味的魅力。

一、混乱之中的有序

首先，说新莽钱既混乱又有序，指的是它的品类和风格。从西汉元始六年（6），即权臣王莽代理朝政，成“摄皇帝”的第二年，实施包括币制在内一系列的政治经济改革算起，到新朝地皇四年（23）王莽被绿林军所杀为止，短短17年间，王莽朝廷一共发行了多少种货币，现在已经很难精确统计。单从留存下来的实物，并结合史书记载，就可以统计出多达37种，即大泉五十、契刀五百、一刀平五千、小泉直一、钱货六品、金货一品、银货二品、龟货四品、贝货五品、布货十品、货泉、货布，以及史书失载却有实物发现的国宝金匮直万、国珍金匮五千、布泉，而几乎每种又有多个版本，可谓名目繁杂、数不胜数。

混乱还表现在这些货币的币值计算和实际流通。从币值上看，王莽朝廷铸行了大量高币值的货币，比如大泉五十，按面值可抵50枚当时盛行的五铢钱（图1），契刀五百、一刀平五千分别可抵500枚和5000枚五铢钱（图2、图3），小泉直一则与五铢钱面值相同（图4）。

可是五铢钱本身就是以重量为币值的货币，“铢”为古代计量单位，一铢等于旧制二十四分之一两，即约0.734克，5铢就是3到4克，实际的五铢钱多在2到3克之间，这是汉代货币的基本单位。而王莽的大泉五十只有3到6克，相当于1个半到3个五铢钱;契刀五百大约15到17克，和500枚五铢钱所需的1000多克相差巨大，这在纸币还没有诞生、货币以材质和重量论价值的那个时代，无疑造成了计量上的混乱。

计量的混乱也表现在新莽钱自身错杂，不成体系，如契刀五百的重量只是大泉五十的3到5倍，可币值却是其10倍;“十布”从小布一百到大布黄千，共计10种货币，分别值100到1000枚五铢钱，可它们的重量却差别不大，在10到13克之间;货布一枚值货泉25枚，可货布的重量是16到18克，货泉为3克（图5、图6）。自己铸行的货币，自己内部都不能在计量上自成一体，可见币值之混乱随意。

而实际流通更是混乱得可笑，公元九年，王莽正式称帝，因为“刘”字含有“金”和“刀”，迷信发作，下令罢除两年前自己铸行的契刀五百、一刀平五千和流通久远的五铢钱，想以此杜绝天下思汉和刘姓复兴;因为第3次币制改革铸行的“钱货六品”“布货十品”实际无法流通，仅仅4年后王莽又推倒重来，废除全部货币，改铸“货布”“货泉”。这么朝令夕改，颠颠倒倒，怎一个“乱”字了得？可是，在这极端的混乱中，我们却能发现前所未有的和谐有序，所有的新莽钱都呈现出极为统一的风格特征，全部制作精良，形制规范，钱文都呈悬针篆，工整流畅;各个系列的钱币保持一致的形状，如“十布”，排列在一起，简直就是10个孪生兄弟大聚集（图7）。在中国历代钱币中，新莽钱一眼就能识别出来。

甚至连钱币的名字都是编号的，如“十布”，各为“小布一百”“幺布二百”“幼布三百”“序布四百”，直至“大布黄千”;“钱货六品”各为“小泉直一”“幺泉一十”“幼泉二十”，直至“大泉五十”，听起来就像兄弟姊妹老大老二老三一样，这又是怎一个“齐”字了得。

从这个角度说，新莽钱又是历代钱币中最为整齐有序、和谐统一的币种。混乱与有序就这么奇妙地结合在一起。

二、高币值下的“低廉”

再说新莽钱的“昂贵”与“低廉”，前文说过，在新莽钱中，有大量高币值的货币，如大泉五十、契刀五百、一刀平五千，还有“钱货六品”中除小泉直一外的其余5种，以及“十布”和货布等。这些币种按当时发行的面值，一个可抵10个乃至几十、数百直至5000个小平钱，可谓币值昂贵。

可是在实际流通中，这些高币值的货币却违背了经济规律，很难实现其面值规定的价值，成为一种虚币。《汉书·食货志》说当时“百姓溃乱，其货不行”，老百姓私下仍使用五铢钱。想来这有点像民国末年金圆券的流通吧。

即便到了两千年后的今天，除去铸行极少的“钱货六品”中幺泉一十至壮泉四十、“十布”中小布一百至次布九百，其余高币值的新莽钱都还无法按币值，与五铢钱或小泉直一、货泉这些小平钱形成交换。

比如契刀五百，现在上品（类同公博评级80分）的市场价约12000元，而上品汉五铢约30至50元，小泉直一100元左右，货泉40元左右。一枚契刀五百抵不到400个五铢钱或货泉，相当于120个小泉直一;一刀平五千也是如此，现在上品价15万左右，只抵得上3000多个五铢钱或货泉，1500个小泉直一;按面值可抵1000个小平钱的大布黄千（图8），现在上品价1800元，只抵得几十个五铢钱或货泉、十几个小泉直一。

两千多年过去，这些高币值的新莽钱仍然没有回到规定的币值水平，这又是怎一个“廉”字了得。

三、大错铸成的大美

王莽四次币制改革导致市场混乱，经济崩溃，民怨沸腾，新莽王朝很快在农民起义和汉室复辟的浪潮中灭亡，“锐意改革”的王莽自己也死于乱军之中，落下千年骂名，可以说是“铸成大错”——对了，就连这个成语，也和新莽钱有关，出自苏轼《赠钱道人》一诗：“不知九州铁，铸此一大错。”这里的“错”按字面意思就是“金错刀”，即一刀平五千。

但是金错刀乃至所有新莽钱，却成了历代钱币中的大美品，成了无数钱币收藏者的心头好，千百年来赢得了广泛赞誉。

正如前文所说，所有新莽钱都制作精良、形制规范，不论是钥匙形状的契刀、金错刀，还是复古的方裆平肩方足形布币，抑或圆形方孔钱，都标准规范，一丝不苟，绝少此前此后历朝都存在的粗制滥造问题;悬针篆钱文工整流畅，独具特色，十分漂亮。可见新莽錢的设计制作者颇具审美水准，工匠手艺高超态度认真，质量控制很好。无怪乎清代戴熙在《古泉丛话》中赞誉王莽是“古今第一铸钱手”“人皆有一绝，莽为钱绝”。

其中最为人称道，也最具话题性的是金错刀，它铸工极为精美，表面多层水银沁色;外形很像今天的钥匙，实际是刀的形状，上面是环柄——一枚方孔圆钱，环上“一”和“刀”两个阴刻字采用了特殊的黄金镶嵌工艺——错金工艺，就是把黄金熔化后，通过巧妙的蚀刻手法，填入字中，金错刀的名称就是这么来的;下面是刀身，铸阳文“平五千”3字，意思是等于5000枚五铢钱。

金错刀形制厚重，钱文线条流畅生动，气韵贯通，既粗壮丰满，又流露出一种纤细秀美的气息。

古往今来，精美绝伦的金错刀令无数文人、藏家如痴如醉，吟诵不绝。最有名的是东汉张衡的《四愁诗》：“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唐朝孟浩然在《岘山作》诗中呼应：“美人聘金错，纤手脍红鲜。”李白的《叙旧赠江阳宰陆调》说：“一诺许他人，千金双错刀。”杜甫在《对雪封》中感叹：“金错囊徒罄，银壶酒易赊。”南宋陆游甚至借赞美金错刀抒发抗金报国之志：“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窗扉出光芒。”（《金错刀行》）

可见早在一千多年前，金错刀就成了爱情的信物、信义的凭证、财富与好运的象征、豪情壮志的外化，一句话，是很珍贵的东西。而制造它的错金工艺已经失传，它成了中国历史上唯一一种采用错金工艺的钱币，今天的工匠除非借助3D打印之类科技手段，否则无法制造出这种产品，这就愈发显出它的珍贵。

然而，如此颇具历史和审美价值的钱币，现在的市场价仅十几万元，还不如唐宋时期两三张零散书页的价格，假如杜甫能活到现在，一定会恍悟当初满屋书籍胜过金银无数，而不是伤心顿足地叹息家里没有金错刀了。但这又从另一个方面说明金错刀质优价廉，具有继续升值的潜力，因为它无论内在价值、名气还是珍贵程度都是无可否认的。

另一种值得一提的是新莽王朝晚期铸行的货布，它发扬了“十布”的造型特色，但形制更为浑厚方正，大气工稳，同时又不失灵巧生动;悬针篆钱文在长达30毫米的笔画中，笔线仅宽0.36毫米，却清晰流畅，一气呵成，婉转活泼，纤美灵动，令人称绝。收藏界誉之为中国古代最美货币，今天“中国人民银行”的LOGO就是3枚货布的组合图形（图9），人民币水印底纹中也有它的身影。货布俨然成了中国货币的形象代表。

这么一种集大成的“顶尖”货币，两千年后的今天上品市价还不到1000元，仍然没有回到当初铸行时值25个货泉的币值水平，其未来升值趋势是可以肯定的。

四、史书失载的3种新莽钱

另外，史书失载却有实物发现的国宝金匮直万、国珍金匮五千、布泉3种新莽钱也很值得玩味。其中国宝金匮直万和国珍金匮五千推测可能铸行于王莽刚刚当上摄皇帝，首推币制改革的公元七年，属于试铸品，实际并未流通，存世量稀少。国宝金匮直万现在已成中国古钱五十名珍之一，有古钱魁首之称。2011年12月，北京保利拍卖公司以115万元拍出一枚国宝金匮直万。

国宝金匮直万和国珍金匮五千的造型有点类似契刀五百和一刀平五千，上半部分为方孔圆钱，书“国宝金匮”或“国珍金匮”四字，下半部分为正方形，内有两条竖棱，中间直书“直万”或“五千”两字，字体为新莽钱典型的悬针篆，活泼又工稳（图10、图11）。

关于这两种货币为何没有流通，藏界有不同的看法，有的认为是折价太高所致，一枚国宝金匮直万竟要抵10000枚五铢钱，市场难以接受;也有的认为这两种钱看形状，应是藏金柜上的拉手或者装饰之类，象征王莽拥金无数，并非真正的货币。

另一种布泉不同，有学者推测它铸行于新莽朝晚期4次币改失败之后，是将货布、货泉合为一种布泉的收缩之举，因为时间仓促，王朝和社会都处于崩溃前夕，未及广泛施行。虽然作为流通钱币，布泉失载，不过在《汉书·王莽传》中，它却换了另一副面孔示人：官吏和百姓凭这个钱币出入，否则旅社饭馆不提供服务，关卡要塞要扣留盘查;连公卿进出宫门都要持有它。钱币成了通行证、良民证，这在历史上十分罕见，想来它诞生之时新莽王朝已经风雨飘摇，官方新铸的钱币成了区分良民和乱民的凭证。

布泉同样具有新莽钱的典型风格，铸造精美，悬针篆钱文流畅优雅，作为一种见证了奇特历史的实物，它今天的上品市價不超过两百元，同样是物美价廉、蕴含潜力的藏品（图12）。

透过这些精美异常的历史遗物，我们不难看出王莽在铸钱上的认真态度和很高的审美素养，以及对铸造环节的高超把控。这样的态度、素养和把控是前无古人，也少有来者的。钱币铸造上的超前造就了这一系列令人叹绝的精品，令新莽钱登上了中国古代钱币的工艺和审美巅峰，但包括币制在内的一系列超前改革，却又导致了社会经济溃乱，王朝覆灭，这实在是令人惋惜的历史遗憾。

无怪乎有人调侃说王莽是个穿越者，想把现代社会管理的经验简单套用到古代，比如钱币的面值与制造材料的价值分离，币值以国家政权信用背书，是现代造币的通行做法，纸币大量印行之后才有，王莽却把它足足提早了一千年，历史条件不成熟，所以尽管他个人生活简朴不贪不虐，办事认真，充满理想情怀，却仍国破身灭，落下骂名。

铸成大错的新莽钱在向我们奉献美和财富的同时，留给我们无尽的回味和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