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荒诞 必在人间

2021-06-28 00:57郭洪雷
鸭绿江 2021年1期
关键词:变形记蟑螂

让我们想想这思想最可怕的形式吧:生存,正如它现在这样,没有意义和目标,但不可避免地重复着,没有终结,直至虚无:“永恒的轮回”。

这是虚无主义最极端的形式:永远虚无(“无意义”)!

——尼采《重估一切价值》

只有无意义(das Unsinnige)的东西能够是荒诞(widersinnig)的。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

1994年,在给周锐微型小说《除法》的评语里,汪曾祺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没有荒诞,就没有现代文学。”汪曾祺这句话有个人感慨在里边:人们读自己的作品,读到了欢乐、和谐,却忽视了忧伤、苦味和嘲谑;由于各种原因,自己真实的人生感受并未得到充分表达。汪曾祺受到过萨特、加缪、卡夫卡等人影响,创作过一些带有存在主义和荒诞色彩的作品。不仅如此,他还试图通过改写,从《聊斋志异》《一匹布》《一捧雪》《大劈棺》等传统小说、戏曲中,钩沉中国文学自身的“荒诞”传统。但是,这只是一个方面,在另一面,汪曾祺却不断重申:“我不认为生活本身是荒谬的”“我没那么多失落感、孤独感、荒谬感、绝望感。我写不出卡夫卡《变形记》那样痛苦的作品,我认为中国也不具备产生那样的作品的条件。”从汪曾祺这个例子不难看出,面对“荒诞”,中国作家的态度是复杂的、矛盾的。然而,一个不争的事实是:自现代以来,随着相关哲学、文学作品的译印,“荒诞”已然进入中国文学内部,使我们对人、社会、历史、生活及文学本身的认识发生了整体性颤动。

1

早在20世纪40年代,国内就有荒诞文学的介绍和翻译,但大量创作荒诞作品则是在80年代以后,王蒙、张贤亮、韩少功、林斤澜、宗璞、刘索拉、徐星、马原、残雪、莫言、余华、格非、孙甘露等人,或多或少,或深或浅,都曾涉猎此类创作。然而,进入90年代,在国内对存在主义及荒诞文学有更系统的翻译后,除残雪等个别人,其他大多拉开与“荒诞”的距离,将其作为自己创作的构成性元素。也就是这个时期,刁斗写了一些较为纯粹的荒诞小说,如《最后一枪》(1991),《上错了车》《蟑螂》(1993),《梦的解析》《孕》(1997)、《变形记》《替补》(1998),《蹲着》(2006)等,前后持续十余年。

这组故事里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最后一枪》和《梦的解析》,它们都涉及“自杀”问题。《最后一枪》中“我”是搞写作的,平日在自己的书房工作,熟悉而舒服。突然命令来了,让我去解决一个人。实际上“我”的另一个身份是杀手。“我”放下自己的工作,按命令要求,穿过熟悉的商业街,去完成自己的任务。但很快“我”就发现,自己被跟踪了。在一个服装店门口,“我”用无形手枪干掉了跟踪者。接着,在执行任务的路上,“我”还除掉了一个准备除掉“我”的女刺客。当然,这一切都是那道有图示、说明、要求和注解的命令安排好的。最后,我轻车熟路,来到一个非常熟悉的地方,找到那位穿暗格袜子的老兄,“我的无形手枪一定已经对准了他的右太阳穴,而那发虚无般的子弹,也一定像悬在空中的某个字的一捺一样,凶险狰狞……”是的,那位老兄就是“我”自己,在“我”缓缓坍倒的时候,飘落的白纸上写着“最后一枪”。

《最后一枪》是这组小说中最早、最能反映作者时代感受的一篇。在当时的背景下,一个写作者肯定要承受自身存在或身份合理性的焦虑,没有这种焦虑,任何写作都只能是米兰·昆德拉所指斥的“写作癖”。这一点,只要关注、理解崔健的那首歌就能意识到。要说的是,焦虑本身不是荒诞,但焦虑会把一个人耗尽。当自己熟悉的生活已不值得过,自己信奉的思想或價值被现实无情碾轧,自己的人生依据已荡然无存,荒诞感就会翩然而至,就像那道命令,来得毫无征兆。其实命令并非来自任何组织,并非来自外部,它幽灵一般在我们心灵的深处徘徊,在我们熟悉的、舒适的、年复一年的、日复一日的日常生活的某一时刻,像格里高尔某个早晨突然变成甲虫那样,降临到我们面前。它是偶然的,也是绝对的。从这一时刻起,生活,我们所熟悉的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司空见惯的五十油腻男,日常可做欲望对象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成了萨特所说的“地狱”性的存在,以跟踪者、刺客的面目出现。那把枪当然杀伤力强,永远先进,百试不爽,因为它内在于我们,是无形的。它的子弹是“虚无”。所以,小说中的自杀,肯定不是肉体的,或者说不仅仅是肉体的,它更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了断。

不同于《最后一枪》,《梦的解析》中霍焚金的自杀源于悖谬和孤独。

读《梦的解析》让我马上想到曹操。曹操曾被许邵品定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这事很像“马后炮”,但很多史书都有记载,也有说品定人是乔玄的。如果真有其事,这个品定对曹操肯定具有强大的暗示作用,由此成就了他一生的伟业也说不准。霍焚金原名霍芬新,上大学后同学纷纷改名,“我”随口给他起的“霍焚金”,被他和周边人接受。算命先生认定拥有这个名字的人将来必有异秉,眼下虽“原地不动”,将来准能“高飞远翔”。没想到,霍焚金被算命先生的拆解攫住了,他的确身负异秉,能解梦预测未来,加之苦苦修炼,真的“得道成仙”,达到了“来人不用问”的境界。他不仅能准确预测“我”的情感、家庭和婚姻之类鸡毛蒜皮的琐事,就连莫斯科权力更迭、意大利世界杯足球赛、1997年香港回归、环太平洋的大地震都走进了他的梦中。然而,霍焚金掉进了“原地不动”与“高飞远翔”之间的裂隙。“原地不动”说得很准,替补“我”毕业留校;然而,那个“高飞远翔”却迟迟不来,这正是霍焚金煎熬之所在。他骂“我”的那些话,句句自见心性,也许拉康说对了,潜意识不在梦里,它存在于语言之中。最后,霍焚金把自己的脑袋当成面板,在上面砍了二十一刀自杀了。自杀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那个难以挣脱的悖谬:自己孜孜以求,“天意”却把它当成私人性质的游戏。自杀源于绝望,源于意义的消散,源于修道成仙难以承受的寂寞、孤独乃至疯狂,但它又何尝不是对“天意”、对命运的最后反抗。

荒诞文学深受存在主义影响,具有很强的思想性和哲学性,而“自杀”这种极端状态,恰恰是个体存在意识呈现最为清晰的时候。所以,无论是《最后一枪》中时代所带来的身份荒诞,还是《梦的解析》中的命运悖谬,都不能只在“故事”层面,而应从形而上的高度加以理解。对这两则故事肯定还会有更多解读,但归根结底,意义的重心都会落到个体存在层面上来。然而,在存在主义视野中,自杀是唯一“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作为反抗或超越的形式,自杀绝不仅仅是个体行为,一个人在反抗中接受死亡,并终于为此死去,这表明他是为超出个人命运而牺牲的。所以,在加缪看来,一切反抗行动所包含的这种观念都使其超越了个人,它使个人摆脱了孤独状态,为其行动提供了合理性。而在很长时期里,包括“新时期”以来的各种文学探索,我们都没能真正打透加缪的这层义理辨析,始终在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私人叙事与宏大叙事之间来回跳转,有的痛苦万分,有的毫无滞碍。重温刁斗这两则荒诞故事,一个非常具体的意义就在于挽回我们对个体意识和存在意识的淡忘,唤醒人们对个体存在价值的社会性和公共性的认知。虽然这样的呼唤难免沦为旷野上的蝇蚋之音。

2

《蟑螂》和《变形记》都与“父亲”有关,都含有“变形”元素,可以放在一起解读。

《蟑螂》写小城张集,此地民风古朴淳厚,三十年前的一个夜晚,蟑螂大军铺天盖地而来,潮水般席卷每个家庭,一瞬间占领了整座小城。面对满地尸骸和粪便,城里人惊恐万状,无所适从。慢慢地,他们适应了,习惯了,日久天长,蟑螂已经成了张集的半个主人,张集人也满身长出赭色的鳞斑,面目表情、举手投足与蟑螂如出一辙。后来,观赏蟑螂甚至被张集人开发为旅游项目。

小说中父亲是先知,是一位具有理性精神和牺牲精神的探索者,他不仅预言了蟑螂来袭,而且还“以身试蟑”,研究除蟑方法。张集人开始对他的预言不屑一顾,蟑螂来袭后,他又成了“蟑螂研讨会”上的特邀代表,但张集人的健忘和麻木使他很快受到冷淡。当他拿出除蟑报告时,张集人一度将他传得神乎其神,可不久后又指斥他为骗子。在传言中,父亲甚至成了蟑螂入侵的罪魁祸首,企图利用蟑螂统治张集。在张集人的误解、排挤和迫害中,父亲最终忧愤而死。三十年后,“我”带着母亲的嘱托和父亲遗留的除蟑报告重回张集,然而令人绝望的是,在张集,人蟑已然一体,“我”只能无奈离开,将除蟑报告撕碎在张集之外的天地里。张集已不需要父亲的方法了。

对于《蟑螂》,我更愿意从“民族寓言”角度理解它。当然,寓言的所指永远在别处,其自足性又决定了它的多义性。刁斗笔下的张集可以是乡村、城镇,也可以是沈阳、整个中国。《蟑螂》不仅隐喻着中国的物质现实,还让读者看到了当下社会的人性和精神现实。如果不嫌蹩脚,我更愿意将《蟑螂》看成新一代知识分子对五四时期和80年代启蒙知识分子的吊挽。比照父辈的探索、牺牲精神,当下知识分子要么隐忍、顺从,要么离散、漂泊的生存和精神困境更令人悲哀,使人绝望。刁斗有一张游戏者的面具,背后却深藏着一颗充满悲剧意识和形而上冲动的心灵,他不想让自己的先锋写作徒具其表,他要使先锋的精神内核不断丰赡,在对流俗的拒绝和反抗中实现个体突围,在漫无边际的自我放逐中眺望、守护知识分子遗久已久的精神传统。

《变形记》更加奇诡。父亲是粮库管理站站长,母亲是副站长,毛毛是一只碧蓝眼睛黧黑茸毛的壮硕母猫,长年陪伴他们。母亲去世,父亲和毛毛被接到城里和儿子一家生活在一起。父亲对城里的生活极度不适,善解人意的毛毛便外出捉鼠,像在粮站时一样,捉回肥大的老鼠,让父亲吃到美味的老鼠肉。很快,父亲和毛毛的秘密被小保姆发现,她借机敲诈父亲,在“秘密”被彻底揭破时,父亲失去理智,杀死了小保姆。父亲该如何避免牢狱之灾?又如何处置小保姆的尸体?在一家陷入恐惧时,毛毛梳洗打扮,变成小保姆,突然对家里人说:“对,以后我就是小保姆了。”“至于她,她用脚踢一下小保姆的尸体说,你们——你们可以把她吃掉嘛,那就不会留痕迹了……”

对这个故事,读者当然可以有多种解读。例如,小保姆的世故与精明,及由此给她带来的“适得其反”的死亡命运;城乡差异使父亲烦躁、不适,父亲因此失去理智,陷入疯狂和“动物化”的人性境地;与此相对应,更引人注意的则是毛毛的“人化”:一只充满野性、在乡间粮库捕鼠的母猫,进入城市,与人“耳鬓厮磨”,被人“梳洗打扮”,吃上高等猫粮,慢慢地,它明事理,懂世故,解风情,“它”变成“她”,为家人“排忧解难”,这也是可以有的。“人体解剖是猴体解剖的一把钥匙”,这句话深寓着马克思的历史观;而莫言将这句话改为“猴体解剖是人体解剖的一把钥匙”,将人置入“天地生万物,人畜是一理”的民间认知视野,这种无意间的翻转反映了莫言的人性观。不管这里位置是否可以互换,过程是否可逆,把这两句话放在一起,却揭示了人类社会发展、人类征服自然过程中的一个荒诞事实:人的“动物化”和动物的“人化”其实一体两面。生而为人,大家更愿意选择性地遗忘另一面的人性事实,以便能在“自欺”中心安理得地生存下去。

故事开头,刁斗说过这样一段话:“生活公平地对待每一个时代的每一个人,如果我们觉得自己耳闻目睹的一切都过于平淡,那只能怪我们自己的观察能力和理解能力已经下降。离奇的故事就像浪漫的艳遇,只要你多少算得上一个有心之人,它便会经常被你撞上。”及至结尾,刁斗又说:“我的故事讲完了。有的读者或许会问,这没艳遇呀?是的,我省略了艳遇,也省略了一些其他的东西。我的想法是,上面这个故事的读者当中,是不会缺少有心人的。而作为一个有心之人,说不上什么时候在你的艳遇中,你也会与毛毛邂逅,那样的话,她自然能把我省略的东西替你补足。”开头许诺,结尾放空,让读者自行“补足”,也许,刁斗希望自己的书写保持开放性,同时提醒读者,对于荒诞故事或寓言书写,强作解人无异于胶柱鼓瑟。理解不了,放在那里,也不失为一种明智的解读策略。然而,面对这样一个奇诡的文本,我还是跃跃欲试,哪怕走上“过度阐释”的迷途。我以为,刁斗的《变形记》是一次刻意的“越轨”,在结尾处,错综纷扬的意绪被突然带住,让故事不近情理地跃入“变形”叙事,打断阅读的“自然”进程,在意义的缺位和空置中,让自己的书写跨过“可能性”,临近布朗肖所说的“不可能性”。这种“不可能性”,恰是令人晕眩的人类存在的深渊。

3

《上错了车》和《蹲着》都写存在困境,可以分为一组。但进入这组故事之前,我想先谈一个问题。

刁斗这几个故事里我最早接触的是《蟑螂》,前面對《蟑螂》的解读,就是基于当时的认识。但随着阅读视野的拓宽,以及在批评和研究中对作家个人阅读史的强调,我对《蟑螂》有了新的认识:实际上,刁斗的《蟑螂》的灵感来源是波兰小说家布鲁诺·舒尔茨的《蟑螂》。后者篇幅很短,也写到了“我”、父亲和母亲,写到蟑螂来袭,写到父亲从恐惧、抵抗到放弃抵抗、陷入疯狂模仿蟑螂、变成蟑螂的过程。最后,父亲神秘消失,故事以开放方式结尾。舒尔茨的《蟑螂》里有这样一段文字:

父亲的行为举止改变了:他的疯狂和那兴奋的陶醉逐渐消失,他的动作和表情中开始流露出一种鬼鬼祟祟的气质。他开始回避我们,整天缩在角落,躲在柜子里和厚厚的羽绒被下面。我不止一次看到他端详自己的手,检查皮肤和指甲的硬度,在那上面开始出现闪闪发光的黑色斑点,就像是蟑螂的甲壳。

读这段文字,很多人能联想到卡夫卡的《变形记》。就小说艺术而言,从马尔克斯、鲁尔福追到卡夫卡、舒尔茨,再早,甚至可以追到阿普利乌斯和奥维德,在这里,人们很容易发现一条脉络清晰的技术路线。

从这条路线着眼,刁斗的《蟑螂》实则是借径西方小说“变形”传统讲述的“中国故事”。20世纪八九十年代,这种“夺胎换骨”式的写作并不鲜见。仅以卡夫卡的《变形记》为例,除刁斗的《变形记》,汪曾祺的《黄英》《蛐蛐》《虎二题》,宗璞的《我是谁?》《蜗居》,莫言的《幽默与趣味》《生死疲劳》等,都是在卡夫卡的《变形记》启发下创作的。虽然汪曾祺、莫言都反复强调中国文学的自身传统,但没有卡夫卡《变形记》的“刺激”,中国传统神魔故事很难重现生机,蜕变为具有现代思想意识的先锋文学或荒诞文学。现在的问题是:文学最可贵的品质是原创,“点铁成金”也好,“夺胎换骨”也好,或者“创造性转化”也好,在艺术上,对这些借鉴或模仿,如何给出客观的理解和评价?当然,你可以把这类写作的出现视为改革开放后中国作家“恶补”欧美文学的产物。但在我看来,评价这类作品,关键在于如何理解艺术上的“原创”。

在这个问题上,波兰尼的思考具有启发性。波兰尼认为,思想、知识或艺术上的原创,需要依靠稳定而不僵固的传统框架,在这个框架范围内,学习、模仿你所信服的权威人士的具体行为所展示的风格,特别是要在具体实例的接触中,使这种学习成为“支援意识”,在你思考问题或进行艺术创作时,此种“支援意识”会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例如,卡夫卡对莫言的影响远大于马尔克斯和福克纳,莫言对《城堡》《变形记》《乡村医生》有过精细阅读,通过对卡夫卡小说技艺的内在逻辑和审美品质的把握和领会,莫言将它们自由地加以推衍、发挥,使其转化为自己小说技艺原创能力的能产性内在质素。这个内化过程,就是“支援意识”形成的过程。同样,从整个创作历程来看,包括刁斗在内,很多先锋或荒诞文学作家,都是通过借鉴和模仿完成这种内化的。对一个具体作家的艺术成长而言,一定时期里的借鉴和模仿,恰是艺术原创力形成的必然环节,甚至是组成部分。理解了艺术原创力形成的过程,明确了刁斗与西方荒诞文学传统的关系,其荒诞书写思想和艺术的原创性才能得到有效呈现。《上错了车》和《蹲着》这两则故事,对此可给出进一步验证。

《上错了车》中,“我”去执行“他们”安排的神秘任务,哪想刚出门就被女人跟踪。随后,取刀时被前女友牵绊;想甩掉“尾巴”,却被下棋老头无聊纠缠;一路躲避跟踪,又累又饿,误入“孙大嫂馅饼店”,险些被孙大嫂“强制消费”;躲进厕所,遇到男孩女孩,满口哲言;在原本熟悉的中街小胡同里迷路,遇到盲人才被领出;想坐电车去火车站,被司机故意拖延;躲进舞厅,孙经理竟然就是馅饼店孙大嫂;抽烟借火,却重逢了无赖下棋老头;得到同事给的列车时刻表,上面居然没有自己要去的那座城市;打车奔火车站,也被司机有意兜了圈子;转一大圈,发现还是没能走出自己熟悉的地方:中街……知道了“我”没找到要去的地方,女跟踪者和司机如释重负,而在这里,“我”虽然没能离开,却通过暗语遇到了很多“同志”。最后,我被司机、女跟踪者和两个孩子用小汽车送到火车站。终于坐上了火车,可车才启动,广播里却传来这样一句话:“本次列车的终点站沈阳车站到了,请各位旅客准备下车。”

刁斗这则故事很容易让人想到卡夫卡的《一道圣旨》。《一道圣旨》是个简短传说,原本是未完成的《中国长城建造时》的一部分,后被拿出来单独发表:皇帝弥留之际郑重发出一道圣旨,平日卑微、可怜的使者肩负使命出宫传旨。他孔武有力,不知疲倦。你可以想象他走遍天下,把圣旨传到千家万户,但这是不可能的。一层层殿堂、一道道台阶、一座座庭院、一重重宫阙,重重复重重,几千年也走不完。即使他最后冲出了宫殿大门,首先要面对的,也是帝都,这世界的中心,垃圾已然堆积如山。“没有人在这里拼命挤了,即使有,则他所携带的也是一个死人的谕旨。”传说可以有多重解读,但无论哪个方向,终归都要回到“自欺”和“困境”上来。

《一道圣旨》简洁,《上错了车》繁复,且具有全息性。这里全息性是指,前边所复述的情节过程、故事桥段、局部细节、人物语言,都能相对独立地回应故事的思想主题。这一主题在故事开始时就已亮出:我们所熟悉、所信任、所从事、毫无质疑沉陷其间的日常种种,就像阿特伍德所说的日出,实际上是欺骗。这种欺骗,一部分是人对外部的适应性错觉,绝大部分则是萨特所说的源自人类本身的“自欺”。它可以是一项神秘任务,也可以是皇帝弥留之际的谕旨。在我看来,虽然主题相近,但《上错了车》的原创性就在它的全息性,无论挣脱情欲、问道于盲、深陷棋局的老头、无谓地兜圈子,还是小孩子厕所中的哲言,都使这个故事获得了丰富的可阐释性。你可以指责这种思想性、哲学性的荒诞书写是观念化的,是另一种形式的“传声筒”,是小说艺术之大忌。但这样说时,你得有足够的勇气说,你的小说观念、艺术观念并不狭隘。

《蹲着》也写困境。夏天来临,性犯罪和刑事犯罪增多,我和伙伴好意给城市最高行政长官寫信,提请相关部门防患于未然。很快“严厉打击各类刑事犯罪办公室”发布最新律令:“从黄金周结束后上班的第一天起,每天晚八点至次日早五点,在城区内,公交车摩托车自行车并含所有人力车一律禁行。”新律令带来新问题,我们再次上书,律令愈发不近人情,屡次上书,屡颁新规,最后“严打办”竟然规定:“在严格执行原律令的基础上,晚八点至次日五点,任何仍待在城区户外的人,一律要蹲着活动。”上书建言,目的在于改善治安环境,不想换来的却是令人啼笑皆非的“紧箍咒”。这里所写的荒诞已然带有黑色幽默色彩,深刻地揭示了人类思想、精神、文化、制度及存在本身的意图悖谬。在这样的境地里,任何建设、改善、征服都难免走向反面,陷入新的挣扎。

《蹲着》的独特和原创,不在于它面对的是中国现实、讲述的是中国故事。在我看来,《蹲着》和前面几个故事一样,刁斗在表达自己现实感受的同时,也在努力揭示世界和人类存在的可能性,试图在极限状态下描绘人类存在的精神地图。如今,我们重温刁斗的荒诞故事,绝不只是为了刁斗创作的多副面相,或者反省中国荒诞书写存在的局限。更为重要的是,这种返回,这种重温,可以让我们怀想到就在不远的早先,文学还拥有某种挺立不动的东西,还可以是思想的一种形式,还可以将自己抛入偶然、荒诞、悖谬甚至可笑的境地,以换取哪怕是有限的、消极的自由。“伟大的小说家是哲学小说家,他们站在主题小说家的对立面。”对加缪的这句话,人们可能会有不同理解,但不可否认的是,在思想和哲学这个方向上,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刁斗迈出的最初几步,无论对他自己还是整个中国文学,都是珍贵的,值得回过头来仔细打量。

作者简介:

郭洪雷,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原任教于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导师。研究范围涉及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小说理论及文学批评等方面。在《文学评论》《中国文学批评》《当代作家评论》等刊物发表论文60余篇,有多篇论文被《中国社会科学文摘》《人大复印资料》全文转载。出版专著3部。主持、完成多项国家及省部级科研项目。2016年获福建省第十一届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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